大哥叩在父亲跟前,爹爹让她速速把他搀起,香香伸出手又垂下。大哥,快起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入席。
新碗筷为大哥备下,他在她身旁坐下。
香香低着头,搅着帕子,纤白的手指比桌上的白瓷杯更苍白。举起满杯雄黄,她在杯中看见自己的眼睛,喜悦而忧伤。
大哥。此刻再唤起,物是人非。
香香从袖中掏出昨夜赶制的香包。红彤彤的绣包,装满雄黄、苍术、香草,只绣上一朵粉莲,她再没有当年的勇敢。戴在身上驱虫除秽,大哥可不许取下。
再把五彩线系在他腕上。五色线,五色龙,降服妖魔,也不能离身,今后平平安安。香香合掌祷念,愿菩萨能保佑大哥,在她离家后的日子。
香儿,这些东西明年还有新的,总是要脱下的。大哥笑起来,笑她的紧张执拗。
可明年不是我替你缝香包了,怕是另有玉手巧引针。香香的眼更低垂。长幼有序,香儿既然要出阁,大哥理当先迎娇娘。
怎么提起出阁,何时的事。他惊愕发问,没有人告诉他,香儿竟然要出嫁了。
年底吧。赵家催得紧,何况这门亲事也早早定下的。爹爹拈着胡须,高兴地看着大哥。你这做哥哥的,亲事要在香儿前面。七月初七,乞巧节,是好日子,你和家中的三表妹,自小结亲的,如今也该办喜事了。
爹,孩儿尚未立业,不敢有成家之念。大哥拱手推却。
爹知道你有上进心,只是你也不必固执于此,否则也要耽误你妹妹的婚期了。今年爹爹能看见你们兄妹二人成家,也算老怀安慰。
是。一切已经安排好,没有否决的余地。
香儿,今晚在湖上泛舟,也算为你庆贺佳期,可要好好准备。
是。
黄铜镜里,人影稀薄。
小姐,今晚要佩白玉簪还是金头面。
你们先出去。
单衣清凉的贴着肌肤,绣衣挂在架上。她的发尚未绾起,随意披散。眉已描尽,胭脂泛红,香香当窗而立,凌波楼下有五月的秀丽。
有人从凌波楼下过,越过花架,又返身折下架上馥香的蔷薇,是那一朵,开得极盛的。
香香看见他把那朵娇艳花朵小心地藏进衣袖。在府中,敢折她的花的人,只有大哥。
他戒谨抬头,美人倚窗。秋水般的眸子慵懒的半启,朱唇如杏,颊生桃花,她的发任性地垂在颈间,一阵风吹过,几乎可以闻见那甜蜜芳香。比那袖中的蔷薇更鲜妍几分。
他不曾预料到那独倚高窗的艳丽,只能无措地看着。
她也没有从窗前退去。
隔着满架蔷薇香,凝眸。
江上有明月掩映,江中有船灯交辉。舟上有乐声。
素手拨弦。琵琶半遮面。
一曲终了,止不住一片赞叹。
有人把酒杯递上,是赵煜。香香姑娘,好琴艺。
她把酒杯接下,一口饮尽。
夜深了,长辈们都乘上小舟离去,剩下年轻几个闹着行酒吟诗,遂在舱内摆起香案美酒。
香香独自提了酒壶,来到船头。舱内香暖人醉,舱外冷风彻骨。
船头没有灯,只有幽微的月光。
就着壶嘴,香香大口的灌酒,轻声的饮泣。
你这又是何苦。有人夺了她的酒壶,深深叹息。
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来人紧蹙的眉头。
她借着酒醉,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要你记得,这些泪都是为谁而流。她的泪更汹涌难抑。
香儿。他像是被烙着,急急把手抽开,却被她攥住。她的眼泪像是冰冷的珍珠,要把他的心都冷却。你醉了。
我是醉了。香香惨笑,她脸上的胭脂微微晕开,有着叫人看来心碎的狼狈。我怕是醒不过来了。
香儿,你别这样,大哥看了心疼。
我知道,你疼我,所以才要我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享受福禄,是不是。她激动低喊。
她仰起头看他,哀伤的表情像是娇嫩的花朵需要人来呵护。他却低下头,侧立无言。
大哥,莫非你的心肠真是铁石做的。她伏在他肩上痛哭出声,攥紧拳头轻轻捶打着他,无限委屈,不能承受这绝望的悲伤。
他握紧双拳,此外,无能为力。
我就遂了你们的愿,她的声音从他胸前传来,愤懑而无力。七月七,你成亲的大喜之日,就是我离家出阁的好日子。只是你要应我一桩事,我就安心的走。七月三十,盂兰盆会,你陪我到这江边放河灯,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好,七月三十,我记下了。
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要老实回答我。她盯紧他的眼睛。在你心里竟没有我的半分影子吗。
他的唇边有苦涩的笑。曾经有一个雨天,我支着伞在园里游荡,这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我随娘进了你家门。雨水很冷,从伞沿灌进我的颈子,可是更冷的是人眼。这个家,每个人都敬爱你的母亲,除了爹爹,没有人欢迎我们。
我并不知道。香儿怜惜低喃。
我看见有个人从雨中穿行而过,从一池雨荷前款款走过。朱油伞,红粉面,白衣胜雪,像是画里的美人奔脱了卷轴。万物皆灰,唯有那一片明亮。于是我尾随在后,看她研墨临帖。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额上淡去的疤痕。
此后她绕在我身边,声声唤着大哥。当时我十四岁,可她才十岁,哪懂得郎骑竹马来,饶床弄青梅。当我十七岁,她十三岁,她虽然明白词意,我已明白这不是我们能拥有的句子。我二十岁,可以坚持不娶,无奈她已是二八好年华。
这里如果容不下,岂没有天涯海角的去处。香香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
香儿,我们抛不下的。他的眼里写满痛苦。
她盯紧他,似乎想让他下新的的决定,却只在那明澈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泪眼迷离,他的眼别开,移向粼粼江面。
我嫁。她说出这话时,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多年的执迷与热情都耗尽。她扶住船柱,似是站不稳,攥紧的手松开,他的手从她掌中颓然落下。只是你不要忘了应我的事。
香儿。他还想说些什么。伸出手去扶她。
她却转身不看他。他只能看着她细小的肩在月光下蹋下来,像是被彻底击垮。
虽是五月天,夜里却有薄凉。他起身下床,披上单衣,穿过花径,越过楼阁。
他没有点灯,但那路却已了熟,毫无阻碍。曾经在多少个夜里,来往于东院和西院,他已不能细数。
伫立在秋千架旁,抬头看那幽暗的花窗。她已沉沉入梦。
天微亮时,他折下蔷薇,藏进袖中,已是最后一回了。此后,没有了她的院落,他又怎堪回顾。
蔷薇不能再见她的笑颜,如他一般,只剩下枯萎的命运。
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盖、七月七日摘下来。哥哥妹妹照影来。又象花,又象菜,看谁心灵手儿快……
他睁开眼,那童年的歌谣已远走。从今后,要和一切往事作别。
新衣新靴已摆在案头。他脱下亵衣时,一朵被压烂的蔷薇从袖中滑落。
昨夜,他没有把它供奉在案前的瓷瓶里,而只是让它伴他渡最后的夜。掀开衣袖,臂上是一大片红点。
好花都有刺,他也想要攀折,只是那一朵盛放的蔷薇落进了他人的庭院。
站到窗边,面向东院,摸着臂上细小的伤口,他必须以一些伤痛来忘记另外一些。香儿必定也正在梳妆打扮,凤冠霞披戴上身。
掏出怀里的香包,并蒂莲难相偕。
书童叩门而入。少爷,时辰不早了,要去表小姐家迎亲,快快更衣吧。
整理完毕,佩上花球。
他迈出门槛时,香包“啪嗒”落地。那孤单的一朵莲花背过身去,蒙受尘埃。
正准备弯身去拣。书童捡起香包丢在一旁的小案上。我的好少爷,再不走就误了吉时了。他被推到门外。
花轿从江边过,江边的水姜花像是疯了一般,铺天盖地地开着。
江边挤满了人,两岸是放灯的百姓。
有人把第一盏灯放入水中,整条江很快就溶成一条星河。他慢慢燃着灯芯,把手中的莲灯放入江水,任其飘荡。
有和尚在诵经,超度水中的亡魂。
香儿,大哥来送你了。他伫立在岸边,不忍离去。
那一日他引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回到府中,已近晌午,香香的花轿已去。空娇又被抬回。新郎跪在堂前,新娘已沉入江底。半路她说要折江边的水姜花,没有人阻止。
江水幽幽,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娇嫩的声音——大哥你知道吗,每朵水姜花蕊中都有一颗女子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