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说：“谁如果觉得自己有必要疏远所谓下等人以保持尊严，那他就是一个因为怕失败而躲避敌人的懦夫一样可耻。”

富有故然可以使人视野广远，贫穷却能使人深刻；富有的人多看了许多东西，贫穷却使人有可能多想一些事情。如果我们动用头脑，贫穷就能与富有平分秋色。

我们有时真嫉妒，每一个老外，无论他是做什么生意的，都知道各种公证如何办理，国际电话和传真机怎么使用，银行手续怎么回事，从巴塞罗那到芝加哥有多远路程，汽化器是什么上的装置，还有许多卫星和空间站的知识，他们全知道！他们坐在家里却可以知道一切想知道的信息，他们都会操作pc微机。洋人的修养、知识和文明程度蒙着一层神秘的纱衣。

可是，许多事情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加拿大4/5的人口属于他们自己确定的文盲。他们之所以富有和蒸蒸日上，完全是因为其余的1/5精英掌握着政权；而那些文盲之所以能够知道上面那些知识，完全是因为他们身处开放的信息世界之中。如果我们在多伦多或者蒙特利尔住上三个月，我们就会发现，那里多数人的文化层次并不算太高。一个蓝领工人知道意大利有个帕瓦罗蒂，知道人生应该勇敢和自由，并不表现出他的层次，只不过是他有幸降生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之中。1990年，葛副教授去美国讲授古典文学，她曾叹息道：“那简直是文化沙漠。”那些在自由的国家养成了提问题的大学生故然使人心花怒放，但他们所提的问题之浅薄又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幸福的城邦养育的人样轻汪、活跃、视野广远；而不幸的土地造就的子孙才会深刻、严肃、坚韧执著。

人要抵达深沉，必须要有过一段穷困破落的记忆，或善于有意主动接近穷境。一辈子饱食终日的人不可能理解穷人，也不可能因为幸福而深刻。港台的艺术常常轻浅得像条小溪，淡淡的忧悉和轻松的快乐，他们富有的生活里的思索变得现实和简短。便是俄罗斯和中国的艺术却不是这样，我们最出色的作品常常像大河深壑，在凝涩和沉默寡言之中滚滚流长，幽暗深邃，那些一二流作家的作品常常神游八极，决意不打算实地就事论事。我曾为谢晋、刘晓庆和姜文的《芙蓉镇》鼓过掌，也曾为台湾的《芙蓉镇》结尾处那个冲着苍天大喊大叫“人道何在”的角色倒过胃口，前者是了不起的杰作；后者却肤浅地把人渴求平静生活的愿望弄得啼笑皆非，就像是七八流导演的处女作一样。富人由于不懂得穷，因而失去了对穷的理解力，并且很明显地不知富的本身是怎么回事。

这样看，假如我们暂时不得不卧在贫穷的谷底，为悲愤所占据，我们不妨借此对许多使我们感到悲愤的东西思索一番。这多少能使自己成为一个对完整的生活有着深刻认识的人，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成了出类拔萃的哲学家和艺人。我想起一首诗：

我洗过无数车子

我擦过无数鞋子

它们愈是闪光

我愈是满手污垢

我们为了生活，过着最艰辛的日子。人的许多活动只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而这些需要除了延长我们可怜的年龄，本身没有价值。但我们却可以把这些艰辛和需要谱写成诗和歌曲，一朝它们变成艺术，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写到：“无论什么，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的废墟中看到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是的，一个不放弃机会在不愉快和贫饥中思索和写作的人，他的作品比出门就有钱乘坐出租车的人要深刻。历史上最伟大最不配的诗篇和乐章，不是迸发生在失恋之后。就是产生在恋爱之前。而沉醉在爱情快感之中时，文字却没有任何思想深度，只有华丽的词藻。这时诗的寿命恐怕还没有爱情本身的时间长。人们常常需要用苦难提高自己。如果我们打算苦斗成一个有名的人，那么更不能放走或怠慢了贫苦。此后谓孟轲那句千年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如果我们在这个难得的熔炼中，既记录下了有益的思索又强健了意志力，或许我们会拥有一付美妙的头脑。

如果没有24岁时实实在在地感到贫困，我们就不会幸运地使交友的黄金季节得以延长。贫困之中得到了爱情和友谊，常常是上苍不轻易恩赐的珍贵礼品。

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借巴斯妇之口写道：“贫穷虽然可恨，却是一个好友，且能使人摒除愁虑，我想信。对于能忍的人，它还是一个悔过从善的良师……贫穷好比一面明镜，它可以反照出真心的朋友来。”

这话再好理解不过了。在我们一贫如洗的时候能够爱上自己的人，他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家室名望和财富才接近我们的。他只只要爱我们本人，一个刚会飞翔的雏燕。他们是我们真正的知音，从一开始便从我们的只言片语和一举一动中看到了我们的铮铮铁骨、怀才不遇的智慧、以及身陷困境时的从容。这时打算成为自己的朋友的人，只是无所希求地愿意帮助它们。他们喜欢我们的习惯、性格和品味，同情我们不应该遭受恶的身世。

《后汉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光武帝问宋弘：“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答道：“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贫困使人得到刻骨铭心的真爱至交。

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已越来越因为性格和时间的不足而变得淡漠。许多人只能与我们走上一小段路程，便永远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以后的新交恐怕与我们走的路就更短，由于事业上的相互求助关系，即便走得很长，也不会尽情地边走边聊。他们不会像挚友那样，熟知我们的缺点和隐私而抛弃我们。

此时，人们在恋爱中有一种共同的愚蠢的心理，与情人相见之前必先打份一番，做出比真情更动人的假相去吸引对方。这种掩饰的毛病在于，我们不能在以后漫长的婚期中始终掩饰住缺点。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不耐烦，再也不经意地化妆，不再性感却又累人的高跟鞋，那时我们减损了大半魅力，显出本来面目，双方一同在心底大叹上当和失望。但是，如果本着“一无所有时得到的爱才会更牢”的思路，我们就会采取与此不同的方式。我们就会恋爱时尽可能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这时爱上我们的就不是只爱我们的假象，他的爱建筑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待到他和我们真正携起手来时，我们再“为悦己者容”，特别是和他一起光顾某些正式场合时精心打扮一番，他就会因为我们的焕然一新而感到爱情也在更新。

人同样还表现着另一种愚蠢，我们几乎想把自己打扮成百万富翁去吸引女人的青睐。但是穷光蛋的本来面目并不会隐藏多久，最多能骗到结婚的第二天早上。另外，被钱吸引来的女性多半好逸恶劳而且不易安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已把自己领进了陷阱。聪明的人，包括聪明的富翁，在争取爱情时，都应该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普通的人。假如那个使我们迷恋的女人，由于划以为我们没有钱而又决意不打算朝我们出众的其它才华多看一眼，那么我们应该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起初的结论：她不值得我们爱。并且，好男儿永远不要接受她的回心转意，有一天我们破了产，她还会走开的。反过来，女孩子们也应该想一想，眼前这个正朝自己挥舞着存折以炫耀其富裕的人，是不是一个假装百万富翁的傻瓜蛋（一般来说，都是）；这个不懈地屡屡破费讨好自己，并坚信用钱就能买来我们爱的人，是不是对爱情有着纯厚追求的人；而那此穷光蛋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让我们爱慕的地方，是不是没有一点在未来某一天里发大财成大事的可能。

贫贱时，逆境便成了织情和识友的试金石。它使我们认清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人，也使我们明白我们不被什么人所喜欢。

在患难之交的问题上，我们必须正视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贫困时期结下的姻缘，如果不是配偶也同样是落难之人的话，多数的结合便并不像理论上分析的那样稳固。有朝一日，落难者蒙恩重新衣锦，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和一个下层人生活在一张床上。我数人后来都使“糟糠之妻”下了堂，这是自古至今的因惑。历史上有过胡适和***也有过陈世美。这里不做过多多的探讨，因为“易妻”时，人多已不在青春友情问题上也有过无数次悲剧，朱元璋落魄时一切帮助过他的人，后来无一不被他砍下头颅。很多人在权显之后，再也无法容忍昔日的老哥们粗浅的兄弟之爱。只有同层次的人在贫寒时建立的友谊才会在日后的荣辱中相映衬，写下凯歌。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可以“共苦”，却不会“同甘”，一旦原有逆境得以改变，他们就会因为分“甘”不均而很快分道扬镳。这种事情留下的痛楚和震惊比什么都大。

不忘“贫贱之交”的故事不完全是事实，而只是人们对那种困境中结下的友谊的确应该持续的理想的向往。大凡生活中最美的东西，能从漫漫无涯的往事里大浪淘沙般地留下，总是不容易的，为数也总是不多的，但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又的确是人生最最美好的。

从本后两部分的书写中，谁也不难发现，尽管我们绞尽脑汁地去挖掘贫穷能给我们什么好处，但是我们的所获并不多。即使有，有常常被代价和其它的变化削减殆尽，比如“糟糠之妻”和“贫贱之交”的遭遇。

我们最为根本的措施还是――消灭贫困！

我们必须放弃“贫困磨练人”的看法。如果只有苦难才能使一个人一个国家变得深刻、净化和灵魂完美，我们不如宁愿不要这种成功，过那种和平而一般化的惬意的生活。我们不能为上一步阶梯而付出摔倒20次的不合理的代价，那样我们还不如坐在那节阶梯上看看日落和脚下的浮云。我们要的是成功和幸福，不是别的东西。

那种忽视了做人的所需要的基本生存条件的生活，是很愚蠢很大意的。我们这代人的担子很重，既要改变生存条件又要校正思想。我们要让人们知道；我们所有现代化建设的目标，是人的美好生活，而不是让纸币超过灵魂的价值，或者让机器活得比人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