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时,就跟着外婆在乡下生活,这是孤身在外的母亲为全力谋生的唯一计策。那时,“母亲”给我的概念,便是乡间邮递员用自行车每月准时送来的一张张汇款单——我就是这些汇款单上的数字喂养大的。
上树掏鸟趟水摸鱼,坐在课堂里写《我的爸爸》,仿佛都是伙伴们必做的事,前者我乐此不疲,而作文,却使我既难堪又伤心。
我至今也没问过一句关于生父的话,因为我始终觉得这是母亲的伤口。
真正走近母亲是在高三,我回到母亲和我户口所在的那座城市。母亲已不再年轻,头上有了几缕白发,背有些驼,身体虚胖,脖子留下一条手术的疤痕。而我,则长成高高大大的男子汉了。
在母亲身边的日子虽依旧清贫却充满温情,夜里做习题至深夜,母亲总为我端来荷包蛋。我望着劳作一天,面色苍白的母亲,内心隐痛,摔着书本,催她休息。母亲上床了,但并非真睡。她不时会装着上厕所,从我身后经过,拨拨我的头:“说多少遍了总改不了,写字时头要往左偏些,小心近视。”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丢下笔威胁母亲:“你再烦,我明天就回老家去。”
家里穷,母亲能省则省。有一次,半锅剩稀饭馊了,我一进门就闻到味儿,但母亲仍在喝,我忙喊,母亲却若无其事地说:“能喝,能喝。”我气急败坏,上前就把她的碗夺了。我知道,母亲这样做,都是为了省下每一分钱。她多年喝着白开水,穿着洗白的衣服,然后,才有能力用墨水填写汇款单,喂养儿子,孕育她精神世界的唯一希望。
但是,母亲绝不是那种可悲可怜的女人。当年她因家庭成份不好,高中毕业后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她拎起瓦刀干起建筑工自食其力,后来学干电工。尽管生活滇沛流离,没有可依靠的肩膀,但她爬电线杆脚手架从未让过须眉。母亲后来当上了电工师傅,小青工见我就亲热地搂住肩膀,向别人介绍:“我是常师傅的儿子!”从他们跳动着火苗的眼光中,我感到了母亲赢得的敬重,母亲是平凡甚至卑微的,但委实活得很努力很自尊。我家的墙上,有五六张母亲在各级电工技术比武中获得的奖状,昭示着她生命另一面的光彩。
不久,我因高考的幸运而又一次远离母亲,这同时还意味着,我仍要依靠母亲的汇款单生活。
有个女孩在我演讲中得知了母亲,搭长途客车找到母亲所在的工厂去看望她。不知是不是仅仅为此,在女孩返校的夜晚,趁着皎洁的月光,我拉了她的手。
月光还照见母亲捎来的一罐头瓶熟肉和100元钱。这张纸币是唯一没写在汇款单上的,还沾着母亲的汗水。女孩说:“你妈让我告诉你,用这钱多吃好菜,别抽烟。”
这纸币被我留下来,夹在日记里,作为感恩的纪念,只是,毕业后这钱仍然花掉了,是给女友买衣服,是否应验了这句童谣:“小白菜,地里黄,娶了媳妇忘了娘”?
其实,娘是想也忘不掉的,因为我毕业后被分配回原来的城市,又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但我的“媳妇”也没娶到家,我狠心动用了母亲那100元钱,但买的衣服仍是很便宜的。时代如此迅猛地变化,天使的翅膀也想镀上一层黄金。
失恋那夜,我刻骨铭心。
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抽掉了4包香烟,当我第一次读那封绝交信时,忽然心脏狂跳,大汗淋淳,欲喊无声,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永远也弄不懂母亲怎样感知了我的异常,她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来到我的床前,捋了两下,试图把我拉到她的背上,当她感到这种努力无济于事时,忽然疯了似的打开门,冲进了冬天的雪夜。我听到母亲的疫喊,我听见母亲拍邻居家门的声间,那是用手腕砸门的声音,我安静地聆听这着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一直到莫名其妙的邻居开门为止,那十几分钟,我听到母亲骨头的坚硬,我听出来,我是依靠什么活着的。
我没有死。那夜我只是因神经衰弱导致心律异常而已。但我躺在病床上,却哭了。我曾用诗句无数次赞美爱情,但这时才领悟:爱情的基础源于肌肤,而母爱,则发自骨髓深处。
不久,我“下海”了,母亲无法阻止母子又一次天各一方。我出发的那一天,把在沉寂中涂抹的诗行寄给了《诗刊》。不料很快竟被采用了,母亲收到了样刊。儿子像翅膀硬了的鸟一样飞走了,儿子的文字却像熟了的果实落在母亲怀里,不知母亲感受到的是失去的苦楚,还是收获的快慰。
但我想,经历过太多岁月的沧桑,母亲,或已超然于物我和悲喜之外了吧。母亲老了,和中国所有善良而苦难的女人一样,因为清白和诚实劳动的光荣,愈发愈像一尊神。
我抵达的第一个地方是海南,第二个地方便是饥饿。在那真正的天涯海角,我进入一家报社工作,困难的日子里,一天只能吃一包方便面。
作为记者,最大的愉悦便是能走近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知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美丑爱恨。真情是如此催人泪下,我笔端的黑水很以泪泪流出。写出缤纷天下事,在报上刊出后寄给母亲,母亲是满意的,回信说好看。
我因此而满足。我没有钱,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关系,真的像只鸟似的,在一座座城市漂泊,去写一个个人间的故事,并且在今夜写我的母亲。
在我眼下栖身的这座城市里,我遇到了一位朴素的女孩,我们相爱了。她的母亲像我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她忧伤地对女儿说:“他什么也没有,你嫁给他,他连贴‘喜’字的地方也没有呀。”女儿莞尔一笑。
而我的母亲同样忧伤地来信说:“自己觉得好就成,不用带回家让我看了。家里这副穷样子,对你不好。”我苦苦一笑。
我和女孩是真正相爱的,于是我们的话题便是,如何抚慰母亲们的忧伤,我必须得到她母亲的喜爱,而她必定要去看我的母亲。等到我们有了贴红喜字的地方,就把我的母亲也接来,让母亲不再孤单。女孩说,她一定要把青菜炒得好吃,让母亲的碗里多些油和盐。爱情是因为有了这些关于母亲的话题,显得格外温暖和真实。
那么,且让这爱情把我收容。但直至今日,对于母亲,我能回报她当年汇款单上数字的,仍然仅仅是刊登在纸上的文字,于是,我只能更加勤奋地写作,常常写到凌晨两点。这几年,从一些不知名的报刊直至《人民日报》,都有了我的名字出现,我写字的身资保持着头向左稍偏的良好习惯,这是母亲当年以手点拨的结果。我没有近视。
但夜阑人静,灯光晕黄里,我却是如此经常地想起母亲,我却是如此迫切地需要近视——我多么想能够近视地凝视我的已经老了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