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江南。
四月的江南,天气还很凉。尤其是到了晚上。
晚上的花之痕通常是很忙碌的,忙碌的花之痕就像是一只蝴蝶,绕树穿花,迎空长舞。舞是蝴蝶的灵魂,亦是她们的命。生命不息,舞动不止。
这花之痕知道。
花之痕就是这样的一只蝴蝶。和别的蝴蝶不同,花之痕是一只只有到了晚上才会飞起来的蝴蝶。
她属于黑夜,黑夜绵绵,她却有她的辉煌。
今夜的灯火似乎比往日更见璨烂。
花之痕静静地把自己掩埋于一片黯淡之中,娇薄的身躯斜斜的倚着身边的廊柱。长长的黑发,素色的纱衣,清风起处,托起,佛如一个轻挽的梦,坠落,却是一地的寂寞和苍凉。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萦回在花之痕的双眸,拂之不去。花之痕的双眸清澈如烟,就如她身后秦淮河的河水一样,落寞的繁华着。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寂寞是一座庭院,心却开成了花,碎裂和惨淡是整个的园子。
花之痕的院子整年整月的锁着。没有人能够看清园子里的风景。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那里种着她半生的繁华和落寞,碎裂和惨淡。无论如何,园子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紧紧的守护着,就像守护着一个人的生命。
生命如花,凋落了,亦就回不来了。
只有水,只有这秦淮河的水在千年不变的流淌着,流淌着秦淮河畔一个又一个女人哀伤而又不死的神话。
唉——又是一声叹息。
青烟般袅袅,升起、氤氲、蒸腾……
自在飞花轻似梦,细雨无边似个愁。从廊角飘出一个声音,仿佛一朵野菌,在幽暗里开出阴冷的花。
谁?花之痕倏然回头。长发舞动她的身影曼妙如仙,双目如星。星光下,颤动的眼睫掩容不住女主人一颗巨震不止的心。
长恨。来人缓缓步出,一袭纯白的长衫划在夜色里,平静而从容。
长恨?花之痕凝眉,脸上是一片寒霜,心却在狂跳。
对,长恨。来人轻答,声色优雅柔缓极了。
长恨公子怎么会走来后院?花之痕婉颜,声如鹂转,妩媚是大明湖的春水。
我不是走来的。长恨轻眨双目,微微的笑了一下,像一个禅。
不是走来的?花之痕挑挑眉,双眸清澈如溪。是惊?是咤?
我飞。长恨仰头望了望天,继续说道,懂吗,飞?
飞?花之痕重复。
对,飞,花小姐感到吃惊吗?长恨笑问。
像蝴蝶一样的飞?花之痕不答,反问。目光生动如一池的春水解了冻,漾着万种风情。忧伤不见了,叹息没了。
不,我飞起来像鹰。花小姐飞起来才像一只蝴蝶呢。长恨似乎笑了,一个很温柔很友好的笑,笑的像一个少年。可惜夜太黑,花之痕看不到。
你说笑了,长恨公子。花之痕很妩媚的将身体从廊柱上分开。长裙飘飞。是舞?还是颤抖?花之痕感到了冷,一种彻心彻骨的冷,蛇一样的在骨子里穿行着。
不,花小姐。其实你比蝴蝶更美。尤其现在,你不飞的时候比会飞的仙女还要美。长恨的声音永远那么的温婉善解风情。
是吗?花之痕笑得更妩媚了。目光流转,仿佛点着的两堆篝火,似要融化这暮春秦淮河畔的浓凉。
是的。生命如此美艳如花,小姐又何必一个人独自叹息不止呢。长恨的步子在渐渐移近。
再美的花也只是供人赏玩而已,花从来只是为人而美的,她们没有自己。花之痕轻声叹息道,双眸却似乎已是星光点点了。
噢?听花小姐的话似有不得已的苦衷?长恨停住,目光定定的望在花之痕的脸上。
苦衷?有吗?花之痕妩媚的微微的翘首,说吧,你找我何事?为何不在前厅等我呢?
花厅太吵,在下只是想来看望一下老朋友,勿须惊扰他人。长恨笑语。
老朋友?花之痕讶然。
对。长恨颔首。
你以前见过我?花之痕问。
没有。长恨答。
没有?花之痕讶异更甚了。
江南第一名妓,是江湖中每一个男人心目中的永恒知己。在下痴陋,让小姐见笑了。长恨的笑容一直在脸上,像一个贵族后裔似的,优雅、从容,完全不像江湖传闻中的样子。
你来这里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花之痕问。
是的,小姐认为还会有别的什么吗?长恨的声音永远是温文尔雅的。
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长恨公子。花之痕的目光全聚在了长恨的脸上。长眉入鬓,脸似刻雕,色如古玉。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呵?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我知道,花小姐,在下这就走。保重!长恨抱抱拳,双足轻巧的旋转,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在夜色中划起一道弧线,在树梢墙头晃了几晃,就消失不见了。
花之痕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远处长恨消失的地方。妩媚早已不见,一层寒霜厚厚的落在了她的脸上,周身泛起层层的寒意。寒意如蛇,那条蛇又在她的体内游动的更加迅速了。
花之痕明白,他终于还是来了,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们。
该来的,迟早总会来的,花之痕想。
大厅里灯火依旧辉煌。
花之痕站在楼上,扶着栏杆,静静的望着楼下的大厅。
大厅里是异常热闹的。
花之痕喜欢这热闹,她喜欢看到一个个的狗男人们被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一只只的野狗干瞪着一双双发红了的眼睛,涎水细长如丝的挂在他们的嘴角,一同流出的还有他们荷包里的银子和银票,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进了画烟阁的银柜里。
画烟阁是花之痕经营半生的梦。十五年前,秦淮河上第一次挂起了画烟阁的红灯笼,十五年后的今天,画烟阁已然坐稳了秦淮河上十里风月之场的第一把交椅!而她,花之痕亦顺理成章的成了秦淮河边的第一美女,江南第一名妓。
江南第一名妓?花之痕的心头划过这几个字眼,凉凉的。她闭上了眼睛。她在想像画烟阁从秦淮河上消失的那一天。她明白,物极必反,泰极否来,绚烂永远只有一瞬!而这一天也为期不远了。从长恨划入她眼睛的第一刻起,她就明白的。并没有过分的恐惧,抑或惊讶。这一天同样也是她生命里盼望许久的日子,她又怎么会恐惧呢?要来的终究要来,即使他们不来找她,她也会去找他们的。命运是一盘棋,她和他们其实早就被安排在了这一盘棋局上。
秋娘从大厅正中的楼梯上走了上来。秋娘袅娜的屁股在大红的丝绸单层夹袄包裹下鹘突鹘突着,似一个摇摇欲坠的诱惑。
小姐。秋娘走到花之痕的身边,轻声唤道。
秋娘。花之痕睁开双目。秋娘已经明显老了,眼角爬满一尾尾的鱼,任是杭州紫凌堂的上好粉饼也已铺不匀整秋娘昔日美艳的脸了。一种酸涩在花之痕的鼻腔涌起。
小姐,你累了就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照看着场子不会有事的。秋娘拍拍花之痕的背,目光是怜爱的,有点像母亲?
秋娘——
嗯?
我——你看到绿蚁和红螺了吗?花之痕突然想到今天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们俩了。
绿蚁和红螺——她们在下面的花厅招呼客人啊,小姐找她们有事?秋娘问。
秋娘——花之痕欲言又止。
小姐,你有心事?秋娘望着花之痕。
秋娘,打烊后你和绿蚁红螺她们一起到我房里来一下,我有事找你们商量。花之痕望着秋娘说道。
好的,小姐。秋娘从花之痕的眼睛里早已觉察出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十多年来,秋娘还是第一次看到花之痕的脸上现出如此的紧张神色,一种浓厚的恐惧和惊惶明显在盛在了她的眼睛里。
那我先进去了,秋娘。待会儿李爷他们来了就说我人不舒服叫他们改天再来吧。花之痕望了秋娘一眼,就走了。
秋娘立在原地,许久都未曾移动半步。花之痕的表情吓坏了她。这么多年了,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早已将花之痕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十五年前她和花之痕她们从黄河以北来到这里扎下根,用女人最原始的智慧在这十里秦淮上硬生生的生存了下来。她们活着,相濡以沫。她们用一个女人最极至的美丽和最极限的容忍顽强的活着。
而今,这一切似乎就要结束。
真的要结束了。秋娘想,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女人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动物。
秋娘是,花之痕也是。
谁又不是。
门外的大街上传来更夫悠长而又悠长的打更声,划过寂寥的夜空,夜色于是显得更加冷清了。
画烟阁的散客都已退尽。
此刻已是三更。
三更时分,花之痕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绿蚁、红螺和秋娘都出现在了花之痕的房间里。她们都望着花之痕,没有人出声,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坚硬的冰,冷滞而凝重。
长恨来过了。许久,花之痕说道。
长恨?秋娘望着花之痕,眼睛里是数不清的问号。
江湖第一杀手,长恨。花之痕一个字一个字的吐着,目光清冷如铁。
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秋娘问道。
我不知道,但他的话分明告诉我,他对我们已经了如指掌了。花之痕说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小姐?秋娘问,秋娘的震撼并不亚于花之痕第一次听到长恨的名字在后院响起的时候。
他们既然已经找上门来,往后这平静的画烟阁怕是再无宁日了。秋娘、绿蚁、红螺……?花之痕顿住,望着自己身边的三个人。
小姐?三人齐声问道。
你们害怕吗?花之痕问道。
不,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动手?绿蚁问道。
不知道,但我们得准备好。花之痕答道。
那,无涯那边——?秋娘接着问。
不要让无涯知道,懂吗?让他永远都不要知道。他还小,就让他过得快乐一点吧。这孩子。唉——花之痕幽幽叹道。这已经是她今晚第几次叹息了?她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无涯。唉,我的无涯呵——
花之痕的眼角明显现出了湿润。
当更漏声响了第四下的时候,从画烟阁的后院窜起了一条白色的影子,像一缕白色的烟雾一样在空中闪跃腾挪,才眨眼的功夫,便越过秦淮河的对岸,隐入一片民居之中了。
天色依然黯淡,夜静寂的像死去了一般。
白色的影子轻轻的落入一座民房的天井中。
清风拂过,长发纷然,惊现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清冷的一如寒露中的白莲花。
是花之痕。
她的手贴在门板上。门很自然的就开了,没有半丝声响,仿佛那门本来就没关一样。花之痕轻轻的划了进去,利爽的像一条溶入水里的鱼。
是一处厢房。
很大,很整洁。
白色的纱帐里,一张俊逸之极的少年的脸恬然的沉落在美梦之乡。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有若无的隐现。
无涯。花之痕轻声的叹道,伸手轻轻的抚摸着这张俊逸之极的脸。
少年就是无涯。
无涯没有反应,他仍沉在他的梦境里。
无涯?花之痕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这张脸,这张脸像谁?她不知道,她只明白,无涯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从他生下来的第一天开始就是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肉一块一块的掉落。将手从无涯的脸上移开,花之痕的目光已然变得生冷如刀,刻骨的恨在她的脸上跳动着,像一丛丛的冰炎。
花之痕却笑了。
她起身,轻轻的开门,仍如一缕青烟般滑了开去,轻轻的飞扬,升空,终于绝尘而去——
星星在天上。
云在飘飞。
一弯弦月瘦淡如眉!
有风从林间穿过,暮春的树叶嫩嫩的发散着初生的清喜。野花在笑。
夜色妖媚,春意撩人。
长恨却闭上了眼睛。任风轻拂起他额前的长发在夜色里寂寞的飞扬。
闭着眼睛的长恨眼里浮现的依然还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浅浅的笑着,清清的妩媚着,目光似诱似惑。
长恨知道,这个女人已经蛮横的闯入了他的生命,再也挥之不去了。他感到了一种恐惧,幸福在瞬间崩溃后的颤栗。
他明白,他是爱上了这个女人。
这对于他来说,也未免太残酷了点。
三十五年来,他从未为任何一个女人动过心,这于他,是幸福还是残忍,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他只知道,在这一段无爱无恨的日子里,他长恨已经成长起来了,成长为一个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江湖中的铁手血煞!
可今天,他的脑海里居然破天荒的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花之痕!
这个主人必杀之而后快除之而心安的女人!
他明白,他不能爱。
绝对不能!
长恨并没有忘记此次自己金陵之行的目的,那是主人吩咐过的:必须杀了她,而无论用什么方法!长恨感到一种冷,彻骨的冷。长恨知道,主人的话,就是命令,主人的命令就是执行。而执行就只有一个结果:结果就是主人对他说的话!
主人的话就是天地之间最恶毒的一个魔咒。从长恨跟在主人身后的第一天起,长恨就从来没有见到过主人的魔咒失去过他的法力,无边的法力,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个进入主人心头的人。他们都只有一个结局:
活着,要么死去!
形式却只有一种:像狗一样!无论忠诚抑或背叛!
长恨不会背叛。他的命是主人的,这从他六岁那年被主人从一摊饿尸堆中带回那座森然的屋宇后他就明白的。是主人救了他的命,让他有了一个重新再活的机会。为主人效命是他生命里唯一可以选择的选择。
也就是说他没有选择。
他只有出手,用自己的手杀死她。
可杀了她之后呢?长恨没有想过,或者说,他现在还不敢去想。
花之痕——长恨的心在低叫,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呵,为什么老天还要让我来杀死你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苍天无语,夜色依旧寂寥。
突然一阵无边的花香汹涌的袭击而至!
叮——长恨腰间的长剑即刻激越的颤鸣起来。
谁?长恨转身,剑已然到了他的手上。长剑划处,漾起千朵碎花如舞。
断魂!一个瘦长的身影随着话音从林木深处旖旎而来,似走,是飞!
是你,师弟?长恨收住剑势,目光注视着来人,慢慢的变冷。
师兄的碎花九式更见精纯了,怪不得主人这次会派你来执任务。断魂冷冷的道,双眼并不看长恨,目光从长恨的身上远远的划了开去,老远老远。
师弟的飞花绝命比之昔日不也是更见老到了吗?长恨淡然道。他仍在心惊刚才断魂的那一手绝命飞花,当今天下能够躲过断魂飞花绝命的只怕寥寥可数了,尤其断魂那出手的狠和冷,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刚才长恨在听到身后卷起的漫天花香时就明白,今日的断魂已经不是昔日的断魂了。他的杀气、他的霸气、他的狠气比之于自己已经不见逊色了。
是吗?断魂将目光收回,望着长恨,冰冷中似有一丝温醇?
主人派你来监视我?长恨并不回避断魂的注视。
不。断魂断然的答道。
那是为什么?
主人让我来协助你完成此次的任务。断魂冷冷的答道。
协助?长恨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颤音。
花之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的武功很可能高出你我的想象。主人说过,如今江湖中能胜过花之痕的人已经不多了。断魂的声音冷漠依然。
所以,我们联手?共同对付一个女人?长恨眉梢闪动着不屑。呵,这简直就是对我长恨的侮辱呵。长恨想。
有何不可?断魂问。
不行!长恨断然拒绝。
你怕江湖中人讥笑?断魂冷笑出声。
我长恨杀人从不用帮手。以前不用,现在同样不用。长恨转身。
我只想完成任务,其他的我不考虑。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从不鄙弃任何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断魂道。
这就是你我的不同,断魂。
可我们都是主人的人,不是吗?
拿主人压我?长恨霍然转身。眼中精光激射。
不,我只希望我们兄弟能够合作,试问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敌的过我们兄弟的联手?
总之,我不会那么干,我会用一己之力去完成任务。
你何必如此固执呢,师兄?
我要走了。长恨转身,往树林深处而去——
四月初九,午夜,画烟阁!断魂的声音飘出去老远老远。他知道,长恨一定能够听得见的。因为他不能不听见。
长恨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林间的空地上只剩下断魂枯瘦的身影被淡淡的月光模糊成了一团晦黯。
山花香浓,断魂的目光在夜色里渐渐的温润起来。
月色依旧妩媚。
夜色依旧撩人。
这是一个江南的暮春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