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为我自己写一本书。在我看来,这只是一本书。
这当然不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毕竟,这世上同时仍有很多能够诱惑我的别的事情存在,我无法拒绝它们。但是,这却是现阶段我最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我最最需要的是坚持。
首先,我想先来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高颧骨》。
我颧骨挺高的。我想,我还是不要在此自诩地表白自己是一个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人。实事求是,见到我的人产生的是这样一种感觉。
这是一种很强烈很深刻的感觉。
还是在我上初一的时候,那时候的我还比较瘦。班里有一个特别愿意跟我闹的男生,他总是对着我大声喊道:颧骨高,杀夫不用刀!他这是跟电视里学的,那是一部描写一群大龄青年搞对象题材的电视剧,我记得剧名就叫《大男大女》。里面有一对互相都没看上但最后还是凑合在了一块儿的男女,这是那个男的跟那个女的斗嘴的时候,用来反唇相讥的一句话。而这个颧骨挺高的大龄女青年,她管这个身材细长的男子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叫瘦猴儿。
我曾看到过一本相书,那上面是说颧骨高的女人命硬克夫。
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我顺路去一家小食杂店买东西。卖货的那小子年纪在二十岁左右,他完全是非常标准的成人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里面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成分。这种别具意味,也是因为他的目光对当年的我而言还很具有一种震慑力。我被他瞅得有些发毛了,我以为他对我有那个意思。这个想法并不是很清楚很明了,若有若无的。对此生性敏感,我是那种天生了一颗感情细胞的人。并且,处在当时那个不上不下的年龄段里,对这种异性的注视,我表现得是挺神经质的。
找完钱之后,他突然开口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是鲜族人吧?这时候,我知道原来我想错了,误会了他。我立刻产生的,是一种放心了的感觉。以现在的我的世故看待此事,我会认为也不排除他借此来跟我套话儿的那种可能。我当然回答他不是,说我是汉族人。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看你的脸型挺象鲜族人的!其实,我觉得他长得也挺象高丽棒子的。当时,他似乎也表明了这一点,我记不准了。但我没说出来,再就没理他。
后来,我这种脸型造成的误会还有,有人说我象新疆人。也有人以为我是湖南人,管我叫妹崽儿。
我们老刘家的人颧骨都高。我母亲常说的一句,她专用来打击我们老刘家人的话就是:你们老刘家人的颧骨都高!这是一句充满感情色彩的话,有一种非常情绪化的东西令她每当发表完此番观感之后,都要情难自禁地撇撇嘴。她对老刘家的人实在是无好感可言,我们老刘家上下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但她可谓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的此种心怀成见的视觉意象,也确实正是老刘家人的一种特征。这种特征显著得甚至已经有些刺眼了,可以说,这完全已经成为老刘家人一种极具代表性的重要标志了。以前,我只是将此视为一个特点而已。从没有象包括非刘姓的我母亲在内的这些人这样,认识到这其实是一种缺点。经受了别人令我并不是很舒服的过份关注之后,我才真正读懂他们的这种心理。并且,我开始感到一种难过。
老刘家人的这种面部轮廓源自于我奶,这是我知道的。若再往上面追溯,我就无能为力了。不过,非但我不知道,我相信老刘家也没有谁能够知道此事了。除了我以外,老刘家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把这当成个问题似的来研究了。这无形中验证了我父亲的一个观点。男人感伤在酒里,他常在酒后感慨无比道:人也就是三代呀!出了这三代,也就没什么啦!
我觉得,我奶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人,这是我对她存在价值的一种有些主观的评价。她的子孙大都继承了她的这种基因特质,面部的那两块颧骨都比别人的显得突出。我父亲说,老刘家唯一长得象我爷的是我二大爷。他那张团团脸儿看不出任何的棱角与个性,但他的性格还是随了我奶。他的脾气相当暴躁,小时候,曾一巴掌便将我父亲的门牙煽掉了一颗。在娶了我二大娘之后,才有所改变。被她彻底征服的他,变得温顺、安详起来。不过,最近他的嚣张气焰似乎又呈回升之势。听前一段时间来我家的我四叔讲,我二大爷现在在家里天天对我二大娘摩拳擦掌。看情形,这将是一场持久战。事情的起因,是他们四十岁时才超生的那个小儿子。我记忆犹新,此事曾一度令我们老刘家沸沸扬扬的。不知我二大爷如何最终发现的,原来,他最偏庞的这个老疙瘩是我二大娘跟她妹夫明珠暗投的产物。关于这个其实挺无辜的小男孩的身世秘密,早在这很久以前,我便在我父母的一次闲谈中掌握了。我是无意中偷听到的,当时,我母亲问我父亲:哎,你说二哥家的小崽儿象谁?稍停顿了片刻,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我父亲才回答道:象×××(我二大娘妹夫的名字)呗!最后,我母亲对此事做出了结论定性:跟谁也不能跟自己的亲妹夫哇!真是的!
说实话,我们老刘家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我认为,这跟我们这种面相有关。平时,我们对一个人的长相有是否面善的那种说法。我并不觉得我们老刘家人长得不好,只是从这个角度出发,老刘家人一眼望去便知并非善男信女之辈。这不是出于那种宿命主义的无缘无故的感伤,而是对老刘家几代典型代表人物的多舛命运大开眼界之后,我的有感而发。
我奶遗留于世的唯一一张照片,是身份证上的那张。那还是她活了一辈子头一回照像,也是最后一回。一生当中,她此类的遗憾还有一些,比如她一辈子也没做过火车啦,甚至连它的模样也没见识过。她家那里属于山区,直到现在也没通火车。
那张照片实在狰狞可怖,我们看到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被吓了一跳。但怕我父亲生气,谁也没敢说,这还是后来他自己说出来的。他拿着那张身份证,打算去翻洗几张送给我的叔叔大爷们留个纪念。那家小照像馆的那个小姑娘接过去的时候,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妈呀之后,她连声说道:太吓人啦……
我想她的那种感觉,可能是跟见了骷髅似的。
据说我奶年轻的时候,体态也挺丰满的。听我母亲说——她也是听那些和我奶同时代的老辈人说的,那时候,我奶有个外号叫“刘小胖”。这个外号在我奶家那地方也算是叫得很响了,男人们都喜欢跟她打情骂俏,可能就是他们给起的。但后来,却被我父亲给否定了,他说这个外号是我爷的。原来,我爷年轻的时候居然也很胖。但我奶到了老年的时候,却瘦成就是平常人们所形容的皮包骨那种可怜程度了。她那张原本挺大的脸盘儿塌陷掉了似的,只剩下那层被褶皱密布的老皮了。可两颊上的那两块颧骨,却依然高高的耸立在那里。这样一来,这两块颧骨就更加触目惊心了。
我抚摸着我现在肉乎乎的有时候难免会为之苦恼的胖脸,虽然有些难以想象,但却无法避免的。我知道,最后我会跟她一样。有一天,只剩下那样两块挺立的高颧骨了。
写到这里,我想你们可能也都看明白了。其实,我要讲的就是我奶的故事。这些都过去了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我情愿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来讲。同我即将在后面写下来的这部《回家的路》一样,我只想表达一种真实。
其实,以前我并不喜欢我奶,对她本无感情可言。这主要是因为我是在我姥儿家长大的,跟我奶家的人感觉生分,不亲。我奶只给我大姑跟我小姑看孩子,她的十好几个孙子、孙女,她一个也没哄过。并且,小时候我还非常恨她,因为她对我不好。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真正懂得恨是什么,就象不懂得什么是爱一样。我只是在得知那些往事之后,觉得自己该恨她。那时候常听我母亲说,当年我一生下来,我奶就说怎么是个丫头,她四叔喜欢小子不喜欢丫头!我是在我奶家出生的,时间比预产期延迟了半个月之久。这一段等待的日子,令我母亲难过得度日如年。在我奶家坐的那个月子期间,我母亲受够了我奶的难看脸色与满腹牢骚。从那以后,她便产生了一种抵触心理。不是万不得已,她轻易不登我奶家的门。
除了偏向我的两个姑姑之外,我奶还得意我这个最会说话的四叔。他这辈子起起落落,沉浮不定。年少得志,当年他曾是风光无比的知名人物。在命运发生重大转折降至低谷期的时候,他也曾在牢房里煎熬了几载的铁窗生涯。后来,他有的是两个儿子。也许,人总是渴望没有到手的东西吧!我记事儿之后,并没有感受到如同我奶当日所断言的他对我的那种嫌弃。有一次,我父母领我去他家作客的时候,他甚至还非常深情地抚摸着我的长发。我四婶当时告诉我说,我四叔最喜欢小女孩了!我除了被他那种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心里依然是感到了那种无法消除的畏惧感。在老刘家,除了我父亲之外,我一直还很怕他。他是那种天生了一付严峻表情的冷面孔的人,所以他笑不笑,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我出生后不几天,还得过一场大病。可能是认为没有什么希望了,我奶劝我母亲把我扔掉算了。她说你这么年轻,还可以再生嘛!我知道,她那时候心里肯定还是在想,反正也是个丫头片子!她始终未曾过去看过我一眼,只有整天笑呵呵的我爷对我有种爱不释手的本能怜爱。他时常凑到我身旁,百看不厌地对着我傻乐。
就这样,在我降临人世之初尚无法记忆的这段中发生的这些不愉快的陈年旧帐,便将仇恨种植在了我心中。
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那时候,我有五、六岁了吧!反正,已经是那种能够清楚地记住某件事情从而耿耿于怀的年龄了。一次,去她家里过年。她在世的时候,每年我们都得去她家里过年。坐着长途公共汽车行进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那么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我们被颠簸得昏昏欲睡。那天,屋里就我跟她两个人,我的父母都不在,如象是去我某个大爷家了。她拿起一把笤帚要扫地,而我当时正好站在了地中间。她紧皱着眉,而且还是非常恶狠狠地呲儿我道:起开!也怪我不懂事儿,没有眼力见儿。可她这种老巫婆的穷凶恶极,却深深地刺伤了我。我当时非常想哭,是强忍住了。我还算是一个比较独立的坚强的人,但直到今天,我仍是受不了委屈。那时候,我的眼泪会很容易地就掉了下来。
我以为,她是在欺负我。这是一种孩子的心理,挺好笑的。那时候,我想要是我父母在身边,她肯定不会这么对我。他们在场的时候,她确实待我挺和颜悦色的。这种反差,令我很迷惑。我克制住自己,也是想到了我父母。万一他们回来了,看到我哭,该如何解释呢?我不会说我奶欺负我,我说不出口,觉得那样我奶太丢人了。
在我那颗幼小的童心中,我想的是,我会记恨她一辈子的。我认为,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同样也是凶巴巴地暗自发誓道:等到我奶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不掉,谁让她不喜欢我!就在那时候,我相信了。我真正感到,她是烦我。
身患哮喘病已有多年的她,有一个习惯动作成为了我们这些孙辈人的笑柄。每次咳痰的时候,她都习惯性地揭开炕席的一角。然后,极老练地将口中那口污秽对准那块裸露之地快速吐出。有一段时期,尤其以我为甚。那时候,我经常用鄙夷的口吻将我奶这种有伤大雅的陋习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而倾听的唯一对象,只能是我母亲。
由于不居住在一起,我和她共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对她形成的大致上的一种印象,大多是以道听途说的为主。除了嘴碎、爱叨叨之外,大家都说她这人不太讲理,总是做出一些不近人情的事情。各色、特性、刁蛮、挑剔,这些是我母亲总结出来的老刘家人的几大主要性情特点。在她身上,都高度集中跟统一起来。毕竟,这些特征都是她遗传给我们的。不过,我真正看到她那种不为人知的侧面、了解她的本质,还是在一次暑假我跟我弟弟去探望她的时候。那次,她还是非常热情的,吩咐我小姑去集市上买一种当地叫丸子的油炸面制点心。她叫着我的小名说,小洋爱吃。从营养学的角度来讲,这种食物没有任何的汲取价值,但我当年就是喜欢吃。我心里只是觉得好笑,谁不知道呀,那还不是我父亲的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在品尝她腌制的咸鸡蛋的时候,她还是没隐藏好她那固有的私心。她特意给我弟弟挑了一个,那个的蛋黄明显地比我那个大了许多。跟她对孙辈人这种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正相反,我奶对待儿女则是重女轻男的原则。
我们看她是一种任务,那是军人出身的我父亲给我们下达的必须遵照执行的最高指示。每次,他都会给我们一笔钱。对当年的我们而言,那笔钱的数目非同小可,这也是此事的最大魅力所在。每次,我们都只用了那笔钱当中很小的一部分给她买点儿什么东西。剩余的那绝大部分,我们都用来买各自心仪已久但一直缺购买能力的物品了。多半,都是没有太大实用价值的奢侈品。要是换成我姥儿,那时候,她早已经不在了。我相信,我绝不会这么做的。那也太丧天良了!而面对我奶,我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愧意。我们这种纯属小儿科的小伎俩,相信我父亲已有所察觉。他常自认为,他是世上最公正无私、明察秋毫的人。当然,这也是当时我们未曾意识到的。但他始终对此事保持了非常难能可贵的沉默,可能是一向说一不二的他最后还是觉悟了,别人的感情是他无法作主的东西,他永远也控制不了。
那次,我们照例是轮流着去每家象征性地吃了一顿饭。到我二大爷家的时候,爱说东道西的我二大娘又对我进行了一番口干舌躁的彻夜长谈。
小洋,你知道不?她这么问我的时候,不知她又要披露我们老刘家是非恩怨的哪一段往事,我随口附和了她一句之后,便洗耳恭听,等着她的下文分解。
你奶不正经。
她冒出了这样一句我永远都无法想到的话。
我一字不差地写下了她的原话,就是说,这并不代表我本人的观点。当年的我,并不会用正经不正经的这一套来品评一个人。对此,我嗤之以鼻。我用的是现在我也难免嘲笑的爱不爱的说法。得知此事,我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我奶并不爱我爷,她肯定爱那个人。当然,现在我也不这么想了。爱是一种能力,并不是谁人都能具备的。象我奶这种很多艺术作品中都大肆渲染过的故事,太老套了。我感受到的,只是未进化干净的原始动物的苛合,一种欲望而已。我不认为这是爱情,我觉得她并不懂爱情。
在她跟我爷过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并且生了几个孩子之后,生活呈现出了另外一番别有天地,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俩人一拍即合。我奶的n次婚外恋经历已无处考证,一生跟多少男人萍聚过,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我们老刘家广为流传的,是她跟住在她家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她生命中最后遭遇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俩人多么地忠贞不渝,而是我奶已经开始变老了。年岁大了以后,比起男女间的那点破事儿,生命中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那人很精明,天生了一颗算计人的好脑袋。他偶尔捣腾些小买卖,都是小打小闹。在那个年代里,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从事此种行当的。这是他生不逢时。他赚的那笔外快,也不时利用其中的一小部分对我奶施以小恩小惠,好维护住她的欢心。这个人的形象,我可以刻画得栩栩如生。虽然从遗传基因方面推测,他不可能跟我存在着可以产生瓜葛的血缘关系。但我能想象得到,在我四叔的眼睛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经常可以捕捉到那种异常犀利的东西,那是一种有别于老刘家人的凌厉。
他是我奶跟那人生的。另外,在老刘家素有“铁公鸡”之称的步步为营的我大姑,身上也时常暴露出跟我四叔物以类聚的相同属性。按老刘家人的推测,他俩极有可能是一个父亲的。尚在怀疑之列的还有我小姑,她长得跟谁也不象,自己一个样儿。至于我父亲,由于他明显超出了我两位大爷的聪明悟性,也遭受到了质疑。给我留下那么美好印象的那个老头儿,也许并不是我的亲爷爷。遗憾!
其实,我爷并没有亏待过我奶。正因为他过于迁让她,反而助长了她劣根性的发作。他们家是我奶当家,我爷受了她一辈子的气。他这辈子,我们都觉得实在是太窝囊了。他也曾闹过寻死觅活的事情,在我父亲幼年时某个冬日的傍晚,他拿着一根绳子毅然走出家门去后山上吊。被人发现救下来送回家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无力的头,那是一种甘心了的认命姿态。原来,我父亲说他有胃病,那回又犯了,疼痛难当,一时之间才有了轻生之念。但我二大娘斩钉截铁地推翻了这个我总觉得不太合情理的说法,她说是我奶跟别人苛且之时,被某些好事之人捉了奸。我爷觉得没脸见人,才寻短见的。
在有生之年中,他们始终你来我往地持续着联系。同我爷一样,那人也先我奶而去。只是他死的时候,我奶亲临了他的葬礼。而我爷死后,她从没到他的坟上去过。
老相好嘛!我二大娘对此解释了这么一句。
在一次我父亲独自一人回去给她过生日的时候,他曾为此而大动干戈。借着酒劲儿,脸红脖子粗的我父亲一声高过一声地咆哮:妈,你说你对得起我爹吗?他的坟你连一次都没去过!面对着我父亲的紧逼不舍,似乎我奶多年来埋藏于心底的那份憋屈感终于被触动要发泄出来了。喃喃了一句你懂啥呀你,她便开始涕泗滂沱起来。我想,当时老泪纵横的我奶,可能是忆及了遥远的很多年以前时的第一个男人进入她身体的情景。自他那种撞击中,她感到了一种被毁了的痛苦。那一晚,他对她很粗暴。面对着一只无处可逃的待宰羔羊,如狼似虎。我这么想很卑鄙,其实是对我爷的一种不敬。
最后,我二大娘非常惬意的地以一通痛快无比的大笑声结束了那番惊人告白。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世上真是没有白吃的饭。除了我奶的事情之外,她还给我讲了一些有关于我四叔跟我大姑的风流韵事。关于我四叔的罗曼史,我在我父亲那里已有所耳闻。只是,他表达得较为含蓄。而我二大娘讲解得则过于详细,内容还涉及到我四叔跟最后独占鳌头的我四婶夫妻生活的不和谐之处。当年我才十五岁,尚属未成年人。
我二大娘跟我奶之间最大的宿怨就是,当年她挺着大肚子即将临产求助于我奶之际,我奶却狠心地将她推出门外。她跟我二大爷结婚之后,本来是住在我奶家的北炕上的。后来,我奶为了给我大姑结婚,就把他们撵出去了。奉子之命完婚,我大姑完全是呈刻不容缓之势。那时候,她体内已经孕育着我那个大眼皮的表弟了。我二大娘只有回她的大本营,住到她的娘家去了。山东人讲究一个规矩,姑娘不能在娘家坐月子,说是妨兄弟(就是会给娘家兄弟带来一些意想不到但在劫难逃的灾祸)。当然,没有兄弟的人家不必恪守此种迷信。她娘家也是山东人,我讲的是一群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的故事。娘家又把大腹便便的她请出了家门,无奈之中,我二大爷将一线希望寄托在了生他养他的亲娘身上。他搀着我二大娘回来找我奶,那离我大姑的婚期还有一段时间。但我奶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她的反应有些过激,说什么狗屁规矩,我就不信!她言出必行,我两个姑姑都是在她家里由她精心伺候着生孩子的。除了我四叔之外,她们的几位兄长也都平平安安的,没有什么不幸事件发生。
我二大娘最后将她腹中的孩子生在了距她娘家的大门仅几步之遥的马路上,那是在诗人们一再歌颂、赞美的代表着希望与理想的春天里。我想,要是换成是我,也有理由恨老太太一辈子。该恨!我命大的这个堂姐,却比她母亲表现得高姿态,我从来没听到过她对于我奶的任何怨恨之词。可能是感到亲恩难报,我二大娘的二男二女中还顶属她孝顺。
关于我二大娘揭露的我奶的这种致命缺陷,后来经过我母亲的证实,我终于确信不疑。我母亲一直没跟我提及,是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万一在我父亲面前说走了嘴,挨上一顿毒打不值得。对此,她讳莫如深。生性懦弱的她就是在跟我父亲打架的时候,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没胆量使用这招在我看来最行之效的杀手锏来对付我父亲。那是不战而胜。她最看不上的,就是充斥在我们老刘家上下的这些破鞋烂袜子的事情。不可外扬的家丑!她说,这就是你们老刘家的根儿。对我,她表现得还是比较宽容。毕竟,我是她女儿,是她亲生的。虽然她的苦口婆心始终贯穿在我一波三折的个人履历里,但她从来没用这种刻薄话来人身攻击过我。她忘了,其实我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老刘家最正宗的祖传特征。
我没有再象小时候那样笑话我奶,我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她。除了作为现代人的开通之外,我知道,也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关心她。那只是她自己的事情,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小时候对她的那种恨意,早已被流逝的时光带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跟我不相干的人,就好象她从来都不是我奶一样。她有的,也只是血缘关系赋予她的这个徒有虚名而已。如果说有一些不同的话,由此,我对她产生了某种好奇。那是我对这种女人共同的一种窥探心理,是出于我对于人这一个最真实个体的一种通常意义上的普遍关注。让我上心的,其实还是人性。
我父亲为我讲述了她的一些幼年往事,这些事鲜为人知。我相信,就连我二大娘也并不知道。
我很震惊,除了对那个年代的距离感之外,也是由于我以往对她的所知甚少。她的经历在那个年代里是非常普遍非常寻常的,但对我的确是太陌生了。苦难如海,这四个字我曾感触颇深。不过,我明白还是用在我奶身上、用到她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比较恰当。跟她们相比,我完全是在无病呻吟了。面对她们,我必须谦逊。
在很多年以前,我奶还是一个小丫头的时候,当时她还只有三、四岁的年纪。她蜷在一只筐里面,被她爹从山东老家挑到了东北。她爹那一头挑的是她二姐,她蜷在另外的那只筐里面。在这一家人艰难跋涉的迢迢征途中发生的比较戏剧性的一幕是,在不断涌现出来的络绎不绝的逃荒队伍中,她娘竟跟她爹走散了。当时,她背负着他们夫妻俩一生当中唯一的那个男孩,他也是他们最小的孩子。好在值得万分庆幸的是,目不识丁的她盲然地跟随住了一伙难民,也稀里糊涂地走到了那块诱惑着他们的神奇土地——东北。历经一番曲折、辗转,最终,她总算还是跟丈夫团聚了!
这个山东汉子最后选择了东北某山区中的一个小村落做了落脚之地,安顿下了一家妻儿老小。
这种古老的闯关东的故事,不知道能否真正世代相传下去。反正,我还是能牢记祖辈人的这一苦难史的。我感觉到更多的不是悲壮,而是一种生存的本能需要。那时候,已经到达生命如蚁的那种残酷地步了,能够活着就是最了不起的事情了。活着就是胜利!根本不是那种英雄主义的豪情壮志,对于许多平平常常的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有的是承受力,而不是抗争的力量。生命中的那份渺小、卑微感,令他们采取的是一种忍耐的生存方式。我想有一天,我会把我的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不过,那已经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而当年,一路上一直那么蜷缩在那只筐里面的我奶是一副可怜无比的模样,她也正是以这样一种可怜巴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我奶其实挺可怜的,她这辈子根本也没享过什么福。这是我父亲酒后常用来教育我们的另外一句有关于我奶的话,我非常赞同。在这件事情上,平日里经常南辕北辙的我们父女俩终于达成了鲜有的一致。当她爹的脚步停下来以后,从那只筐里面爬出来的她也便被永远地留在了她跪在的那块土地上。任凭花开花落,直至生老病死,她一辈子守着它寸步未离。对于她爹相中的这块栖息之地,她根本也说不上喜爱抑或憎恶,那完全是由不得她的一种命运的东西。就象是十几年过去之后,她爹把年方虚岁十六的她许配给我爷一样。
我爷也是闯关东出来的山东人,当时他投奔的是一个地主,这个地主是我爷他爹的一个叔伯兄弟的儿子。他便靠给地主家里做工过活,由于穷,一直也娶不上媳妇。要不是我奶及时现身,没准儿,他真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那样,我就不能管他叫爷了,压根儿就不存在此刻奋笔疾书的我了。他比我奶大十二岁,由此看来,我奶家的日子肯定已经难到揭不开锅的那种地步了。虽然她爹从我爷身上也没捞到什么实在的好处,但家里至少少了一个象我奶这样白吃饭的了。他们成亲的时候,可能是念及那点儿牵扯上了血缘的亲戚关系,并且也是作为我爷多年以来给他干活时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敬业表现的一种奖赏,良心发现的地主竟把原来我爷替他耕种的那块面积挺大的土地白送给了我爷。这里面,似乎无法体现出剥削、压迫那类阶级仇恨的事情。据我爷讲,当时的那些地主都是先去的。象占山为王的山大王那样,他们也占地为主。土地被他们分割完毕之后,后去的人只得去求租他们的地种。听他的口气,大概是认为这是一种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一生安守本份,他奉行知足常乐的生存之道。他去世得较早,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但我觉得他一定非常慈祥,因为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人都是自私的。虽然我并不喜欢他那种性格的人,但由于他曾善待过我,我心中总是对他存有一份感恩之心。小时候,我脑海中的他扎着一条“羊肚儿手巾”的白毛巾,象一位满脸核桃裂开了的笑纹儿的白胡子的老游击队员。我会把他塑造成此番形象,可能是因为那时候那些革命故事的小人书看得太多了。
由于这块面积广大的土地,土改的时候,我爷家就被划成了富农的成分。这挺冤枉的。直到两位老人家相继离世,他们住的还是盖在那块地边上的那间破草房。而那块地经过了一番重新分配,最后属于我爷的就只有后园子的那一小块儿了。
我奶对山东老家完全丧失了记忆。成年以后,每逢提及往事,她说只知道自己是个山东人,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对于东北,她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应当说是可诅咒的记忆。她不明白山风为何要那般凛冽,那种感觉不只是刺骨,还有一种透彻整个生命的刺痛。这是她童年时代最深刻的一种体验,因此,童年在她的回忆当中冰凉成了一片。跟了我爷一年以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我大爷。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她便下地自己洗衣服了。手伸到水里,这回是那种刺骨的感觉。只是,这种冰冷远没有童年时那么强烈那么让她难以忍受,让她感觉恐惧乃至绝望。那是最初的。当时,她跟她二姐衣衫褴褛着在山上放猪。似乎,她一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还当属在那只筐里面渡过的那种日子。离开那里并非意味着苦难的结束,反而是苦难的开始。她总是看不住那些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撒着欢儿地向四处逃窜。这势必要招致她二姐的一顿叱骂,而她那时候,只会咧开她的小嘴巴纵声嚎哭。
这是那座并不陡峭的小山头上,每天要固定上演的一出滑稽戏。
连猪都看不了,她也知道自己太笨了。她的确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女子,在她成为小媳妇之后,曾给那个地主家里做过一段时期的饭。但是地主家的少爷嫌她做的饭难以下咽,在娇生惯养的他挑三拣四地滋了几回事,而无处申辩委屈的她只得多抹了几回眼泪之后,人家就不再用她了。我奶是不太会做饭,虽然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的她做了一辈子的饭。围着锅台转是过去比喻女人的一个专用语,我小时候还时常能听到。现在,没有人再说这种我现在才觉得挺无聊的话了。她不会炒菜,只会按东北人的生活习惯熬菜。那样一大锅的菜,通常是上顿吃不完下顿还要接着吃。做米饭的时候,由于她始终没有掌握添加水量的要点,使得最后熟了的饭粘粘乎乎的,成为了介于稀粥与干饭之间的被我冠名为“二锅粥”的东西。属她家的饭最难吃了。解放后,她家西屋的空房子里曾住过一伙当兵的。看来,还是人民的解放军同志们好说话,倒没有人提出来不愿意吃她做的饭。只是在一个清晨,还没有断奶的我二大爷纠缠住了我奶,不肯让她起来给人家做饭。惹火了我爷,他一把把他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使劲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我二大爷立时哇哇大哭了起来,但也乖乖地对我奶放了手。这是我爷对他的子女动用的唯一一次武力,本来,在老刘家一直是我奶在执掌家法。
得知此段往事,我只是略感遗憾。我奶并没有象许多艺术作品中描写的那样,与那位地主家的少爷产生了一段爱恨交加、缠绵悱恻的最后以悲剧收场的感情纠葛。我想,这主要是与她年龄相当的少爷并没有看上她的缘故。哪有那些浪漫的事儿啊!在我奶身上,我也没找到他们一再渲染推崇的那种肆意、张扬的野性美。经过一再地刨根问底,我父亲为我讲述了我奶在山上当放猪的小女娃时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多少令我有些释怀,安抚了一下我那失望的心态。原来,她来到东北后不久,就被家里人裹足了。在当地,其实已不时兴这种小脚了。每天到山上放猪的时候,她便偷偷地放开束缚着她双脚的那两根布带子。晚上要回去的时候,再悄悄地把它们缠上。就这样,她巧妙地保护住了她双足的本来面目。我见过那种裹完之后畸形的脚,我姥儿就是那样的小脚。我觉得不但不好看,反而更难看了。那种感觉不只是难受,而是恶心。我想,这可能就是现代与古典的审美观的差距。我奶当时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自由而丰富的联想,她只是觉得太疼了,她实在是受不了。
这一切,自然是瞒着她二姐极隐蔽地进行的。这个爱管闲事的哓哓不休的胞姐,怎会容许她如此胆大妄为。好几十年过去以后,我奶为众多一奶同胞中仅存于世的最后这个姊妹送葬归来。疲惫中,她的步履略显踉跄。接连沉默了数日之后,她絮絮叨叨的,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过往的那些悲欢旧事。那时候,两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多年。自从我四叔在监狱里头遭受到她二姐那个在里面看管犯人的儿子的那番毒打之后,两家人便形同陌路般,即使在路上走了个顶头碰儿也互不理睬。得知她即将离世的噩耗之后,我四叔曾阻止过我奶去见她那最后的一面。我奶还是去了,她家的人——我奶的那些外甥、外甥女并没怎么待见她们的这位小姨母。为此,我四叔又将我奶埋怨了一番,说她活该!
在她那么洞开嘴巴为所欲为地嚎啕哭喊的时候,山野间的寒风便肆机通过她稚嫩的口腔进入了她年轻的身体里。最初,她只是感觉嗓子眼儿那块儿奇痒难止,而且还肿痛。忍不住,她总想咳嗽。咳完了以后,她仍是感觉到窒息般的难受异常。她总是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气管不好,她认为就是在这时候种下了病根。她的孙女——跟她有着相同感受的我,也在这里发现了问题所在。每天起床之后在卫生间里盥洗的时候,我总要咿咿啊啊地干咳一阵子。其实并没有痰,我就是觉得难受,象是堵住什么了似的。我父亲总怀疑我背着他又偷着抽烟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抽了。后来,当我再咳嗽的时候,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我总是想到有一个在山岭上哭泣的小姑娘。我觉得当她那么张开嘴巴的时候,我的难过便被注定了。
在我父亲跟我奶大闹那场的时候,曾有过一句非常够狠的话。当时,他咬牙切齿道:妈,你不死,这个家我不会再回来!我也出现过这种冲动,一次,跟我父亲大吵一架准备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对拽住我不放手的我母亲乱嚷嚷道:你看着吧,他不死我都不带回这个家的!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但对于他却不幸了一些,真被他给言中了。在一九九0年初冬时节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客厅拖地。电话响的时候,是我父亲接的。那种得由总机转的分机电话已经落伍了,又是长途,话音的传输质量更是不会很好。电话是我小姑到县城的邮局打来的,在我父亲接二连三地让她说话大点儿声的指令中,我终于听清楚了,是我奶死了。我记起了小时候的誓言,我做到了。我就象不知道此事似的,马上离开了客厅。之后,我便把这一消息告之了我母亲。她同我一样若无其事的,对此不闻不问。我父亲不得不自己主动说出来,他很会自圆其说,说之所以没在早饭桌上宣布是怕我们吃不好饭。其实,真正难过的只是他一个人,我们家只有他哭了。当天晚上,他又多喝了很多酒。哽咽不已中,他还是把他对我奶的思想感情表达清楚了。他抱怨小时候在家里属他挨的打最多,就连我四叔那个小崽子也老是欺负他。哭到最伤心处,是他说道:我不喜欢我妈,我喜欢我爹。但她是我妈呀,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奶就这么走了,留给我父亲的是一份被老刘家牢记不忘的不白之冤。除了我们家的人之外,他们肯定都会在背后说我奶就是被他那句话给咒死的。事实上,自从我爷在别人家盖房去帮工时不慎从房顶掉下来摔瘫了以后,我父亲的工资便成为了他们的唯一经济来源。我母亲说我奶死以前,我父亲就没攒下钱。
丧事期间,我四叔还策划了一场很是轰动的闹剧。他找出那把他珍藏多年的已是锈迹斑斑的手枪——可能是文革的遗物,在我奶家那间看上去随时都有倒塌危险的老房子里,要我小姑交待害死我奶的经过。他固执己见,就是说我奶是被我小姑虐待死的。在我大姑终于从这间历经风霜的老房子里撤退之后,我小姑又举家搬迁进去了。她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她大伯哥的房子。因为一些家庭琐事,两家失和了。最后,我小姑指使我小姑夫和他大哥大打出手。同时,也被收回了房子的居住权。她心安理得地花着我父亲每月孝敬我奶的生活费,还给我奶布置了一些每天必做的家务活,如做饭、洗衣服、喂猪等。这件事多少令我有些嗟叹难止,我无法做到见怪不怪。看来,我奶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日子还是跟那些男人偷情的时候,那是一段她为自己而活的时光。只有在关于男人的这个问题上,她才可以自己作主。那天早晨,我小姑正是因为我奶迟迟不肯起来做早饭而感觉纳闷。最后忍无可忍了,她去拔拉老太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了。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我奶死得非常安详。似乎有某种预感,在临死之前的几天里,她突然唠叨想去看看我父亲。她说,老三家我还没去过呢,我得去看看才放心。
她的辞世令我稍有些窃喜的一点在于,不存在我跟她同寝一室的那种可能了。原来,我父亲曾动过把他的老母亲接到我们家里养老送终的念头。他说把她接来之后便和我一起住,除了房子不够用,也是为了我照顾她方便。要我跟她一起住,哼!一想起她往炕席底下吐痰的情景,我就恶心。由于我小姑从中作梗,此事不得不被暂时搁浅。我奶对于我小姑还具有的一点剩余价值是,她需要自己的母亲给她照看她的两个小丫头片子!
为了赶去参加她的葬礼,我父亲所付出的代价是,错失了为我活动走后门的宝贵时间。那年我念的那所职高为了得到招工分配的机会,让我们提前毕业了。当时,正好有一家合资的购物中心开业。我就这样成为了待业队伍中的一员,他采取的补救办法是,让我到外地我们系统内部的一所技工学校继续求学。痛定思痛,在那里,我发生了一番脱胎换骨的巨变。原来跟我在一起的人,都觉得象是不认识我了。在那样一种修心养性的日子里,我才开始思考我自己。
我是谁呀?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我对自己感觉无法理解。
写这本书的想法就是在那时候固定成形的,最初困扰我的是,我不知如何才能写出那样的一番话来。当初,在产生写这本书的想法的时候,我就想到,我必须在开头写下一番空前绝后那般惊世骇俗的话来。空前绝后,这曾是我对这本书一种自视过高的良好感觉。现在,它成为了我苦苦追求的一种效果。
这个我唯一面对的问题,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发现了,原来我象一个人,我的这些特质都是她遗传给我的。我决定用她来作为我这本书的开篇,我想说的话都在那里面了。只要我写这本书,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她就是我奶。
虽然我是我姥儿一手养大的,可我并不象她,她很善良。我并不是说我不善良,我也有善良的一面。只是,那不是我的主要特征,我的个性不是那种的。面对着她,我感到我是一匹养在羊群里的狼。不断地成长,我感悟到一种召唤一种牵引,那是我奶。我时常感到,她就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她始终都那样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我。
因为,她是我生命的主宰。
一种穿越时空阻隔的思念向我袭来,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了我对她的爱。我是爱她的,无法不爱她,因为没有她就没有我。虽然我仍是感觉不到她的爱,但可以宽容待她的我,已不再苛求。
就象她没有想到在众多子女中最后得的是她最看不上的我父亲的济一样,她也不会想到在众多的孙子、孙女中,能够真正记住她的是我。
我不再茫然。我明白了,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早在我入世之初便已是被注定要发生的了。
我只想叫一声:奶呀,我的亲奶!
非常想。
就在那时候,我哭了,为她而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