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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一场伤心的梦 第一章 真正的伤害

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师们除了数学老师,纷纷不见了踪影。这还不算,他们完全漠视学生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耐受力,都慷慨地把时间让给了数学这一科。结果把数学老师忙的不亦乐乎,拿粉笔的右手不知疲倦地配合着滔滔不绝的嘴,两节课整整消灭了半盒粉笔。然而上课的效果却如同物理学当中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原理,老师越是卖力,学生越是困意浓浓。齐镇宇对此“悟”出一了句自认为是绝妙的评价:对于文科生来说,想要体验到最优质的睡眠,最好的办法就是上数学课。

齐镇宇在这样的气氛中,也一时忘却了从这个夏天开始隐藏在内心中的伤害。这一梦跌进李白所创造的虚幻世界里去了——

这就是天姥山?却见一派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地将大山笼罩,兽吟回荡,宛若春雷,震栗山谷;几弯山溪曲徊于坡岭之下,但见奇鱼游戏水间,或胜似榴火,或斑若罗绮;古木苍翠,奇花争艳,草木饱蕴天地之灵气。假使隐于其间,餐风饮露,茹芳纳新,脱俗于人世烟火,不亦快哉……忽然一件不明物事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似乎是山中猢狲抛来的野果或松球,一时躲闪不及,正击中脸颊,虽然并不甚疼痛,但这一惊吃的实在是突然,在恍惚之间,眼前令人心仪的世外之景如海市蜃楼般一闪而逝。齐镇宇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叹,惟觉之课桌,失刚才之烟霞。双眼睁开,仙境邈矣,了无痕迹。那令人生厌的课堂以及另一些昏昏欲睡的同学,令齐镇宇心生厌烦,熊色,一个个那还有点仙气。低下头,见课桌上高三册的语文课本正翻到了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课,课本的旁边有一个半个拳头大的纸团,不知是谁抛过来的。看着这个纸团,齐镇宇心里甚是气恼,“可恶,真是无聊!”如此奇异的梦境被搅黄了,着实可惜。

那个年逾四十的男数学老师,可能是因为对事业太投入了,精力消耗过多,以至于华发早生,所以学生们背地里将他的称呼超越他的实际年龄——老头。老头此时正在讲台后“酣战”,反复地强调着这些文科生们逾是不懂逾厌烦逾是厌烦更是不懂的东西,同时一丝不苟地把运算步骤细细列在黑板上,然后再冲下面强做威严地一瞪眼,“都明白不!”

“明白——”学生有气无力的回答,能强迫地使人联想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逃荒的人们。数学老头听到回答后,眯起眼,点点头,用鼻子“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丁点的失望,好像数学老师的热情是三昧真火,学生们泼冷水的态度并不能阻止其熊熊的燃烧。

铃……齐镇宇一听到铃声,顿时如获大赦,心里直念叨,谢天谢地,这就准备为这节课举行葬礼了。可是数学老头仍旧像是孩子留恋玩具柜台一样,胶着在讲台后,趁着铃声未落,在语速上来他个冲刺,接着陆续强调了几个问题,似乎恨不能把说话的速度调节得比铃声振动的频率还要快。齐镇宇明白这时候老师的话和铃声一样在学生这里只不过是一耳听另一耳冒而已。而老师只不过是看到自己尽到责任,求个心安而已。学生们急切地目送着数学老头姗姗离去,随后像一群争着出窝的鸡一样闹哄哄地向门口拥去。

齐镇宇也伸着懒腰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来,搓了搓坐麻木了的屁股,随波逐流地顺着人群朝教室门口走去,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换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更衣”,放松一下腹腔,好好享受一下身心一齐得到放松的惬意感。可是前脚刚跨出门槛,衣袖就被人扯住了。齐镇宇扫兴地回头看个究竟,扯他衣袖的是妹妹齐新雨。齐新雨从上初中开始就和齐镇宇在一个班,一直跟到了高三文科班,是家里人忠实的眼睛。齐镇宇不耐烦地一甩胳膊,“干嘛,今天又发现我的错误了?”

齐新雨兴师问罪地看着齐镇宇,“你还真就说对了,刚才怎么又打瞌睡了?”

齐镇宇立即恍然大悟地冲妹妹嚷道:“我说刚才谁那么无聊,原来是你用纸团打我!”说话的同时手指尖伸出,矛头一样对着齐新雨的鼻尖。

“怎么,打你不对吗,今天你长本事了是不是……”齐新雨昂头看着齐镇宇的手指尖,齐镇宇知道妹妹的杀手锏是回去向母亲告状,当即软了下来,调整了一下表情,低三下四地冲着趾气高昂的妹妹堆着谄笑,“新雨,好老妹,哥这也不容易……”

“喂,镇宇,打篮球去啊!”

齐镇宇从高一结下的“死党”刘伟喊了一嗓子,“哎!”齐镇宇先是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对挨骂的恐惧终究敌不过篮球魅力这强大磁场的吸引,“老妹,咱下不为例啊。”齐镇宇敷衍了一句,撇下悻悻的妹妹,一溜烟消失在她的眼前。

学校对高三学生算是开了恩,在辛劳的学习之余,不用去做那刻板得跟僵尸一样的广播体操,可以自由活动。在这身心获得短暂自由的时刻,齐镇宇和班上的男生纷纷趁着这个机会争分夺秒聚到篮球场上一展身手。篮球场上,一帮男生你争我夺,运球、上篮、争夺篮板球、组织进攻……一切有板有眼,虎虎生威,俨然有职业男篮的风范。一群女生也被吸引了过去,追星族般狂喊加油,真令那些想在女生面前展示自己的男生们羡慕得心痒难骚。齐镇宇和其他几个球友当然十分珍惜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但各存私心的结果使这项本应集体配合的运动变成了孤军奋战。齐镇宇在辛苦的穿插跑动的过程中,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传球,心中一喜,连忙抓住这个机会当他一回孤胆英雄,毫不犹豫地独自运球上篮。但是英雄的诞生往往是要付出磨难的。当齐镇宇运球威风八面地朝篮下冲的时候,对面球场界外有一张脸孔尤其是那双眼睛,瞬间带给齐镇宇的感觉,好像是在晴朗的夜空中猛的一抬头见到一轮明月一样,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俘获。在齐镇宇这一分神的同时,对方队员二对一地将齐镇宇封住,齐镇宇因一心二用,判断力大打折扣,刹车不及,一下插到两名队员当间,脚下一绊,扑倒在地,球泄气地滚出场外。围观的女生的笑声在周围响了起来。英雄没当成,面子丢光。齐镇宇的脸盘烫得跟升起火的炉盖子似的,不敢抬头看围观的人们。心里还在想着那双眼睛的主人会不会笑话我。

课间时间在简易的球赛中迅速融化掉,上课铃声再度响起。齐镇宇和刘伟汗涔涔地地跑回教室。喘息未定,历史老师脸上挂着微笑进了屋。在此同时教室里立即爆起欢呼的掌声。历史老师是一位中年胖妇,名字还带有植物的气息,姓王名草萱。王草萱在讲台后一站定,就对着全班解释到:“原定今天上午的四节课都交给数学老师,可偏巧我出差提前回来一天,所以今天上午后两节课还是我的课。”底下的学生又是一阵欢呼,这样更衬出数学老师在文科班是个悲剧人物。可能王草萱有些不忍,又谆谆教导道:“我知道你们烦数学,恨屋及乌……”王草萱发现话说得不对味,立即住了口,顿了一下又道:“你们这么长时间也应该理解数学老师对你们的苦心,数学是高考主科,而且学好数学对学好文科也有帮助。”说到这里,王草萱又住了口,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很乏味,因为自己在上学的时候,也是对数学恨之入骨,真不知道这门伟大的学科对文史类学科到底有什么帮助,另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不得体的话能不能通过学生传到数学老头的耳中,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立即言归正传,“今天我看到大家的精神头不错,那么就让我们以饱满的热情一同来结束反法西斯战争吧!”随着一阵轻松的笑声,学生们都纷纷把历史课本翻到了苏联红军攻克柏林这一章节。

齐镇宇一边翻着书,一边提笔在书页下方记下刚才王草萱不小心说出口的“恨屋及乌”这个经过改造的成语,心里啧啧地念叨,经典!

历史课上,齐镇宇一反在数学课上那委靡的状态,几次都非常有见解地回答了老师的提问,夸张一点说,几乎都能使历史学家嫉妒得直磨牙。王草萱不断以微笑赞许,刘伟直朝他竖大拇哥,别的同学也不由得怀疑齐镇宇是不是在子宫里就开始学历史。事实上齐镇宇有过历史成绩125分(满分150分),数学25分荣辱反差巨大的经历。齐新雨心里想哥哥的数学如果也是这样,那么妈妈的希望就更有把握了。此时齐新雨的心事纷至沓来,如同风撩拨水面一样,将齐新雨的内心掀起一圈圈的涟漪,视线不知不觉移向窗外。正怔怔地出神,一只纸团流星一样掠过视线,冷不妨被吓了一跳。齐新雨立即将教室扫视了一下,寻找捣鬼嫌疑人。当视线落在齐镇宇的座位上时,见齐镇宇正得意洋洋地朝自己做着鬼脸。齐新雨明白了是哥哥搞的鬼。现在是上课时间,齐新雨也不好发作,只得低下头来,把气运在笔上,往练习本上用力地胡写乱画。

通常读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自己感兴趣的学科,课上得如同坐小卧车一样轻松。齐镇宇觉得后两节课过得飞快。铃……下课铃——不,按照学生们所愿,应该说是吃饭铃响了。一个班的学生,除了少数几个还能够心无旁骛外,大多数人早已把目光抛向窗外,对着教学楼对面的食堂投向深情的一瞥。民以食为天。齐镇宇作为承载着人的天性的血肉之躯自然不能免俗,对于他来说在饥饿的时候,饭菜的香味远比做历史学家更有诱惑力。

铃声甫落,王草萱和数学老师同样的恋恋不舍地宣布了一声“放学”。满满的一屋子人接到命令似的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接着几乎同时离座,“轰”的一声潮水般朝门口涌去,平时被老师灌输的“温良恭检让”暂时退位。此时倒委屈了王草萱,因为学生们在食物的诱惑面前,把尊师抛在了尴尬的位置上,抢在王草萱之前跑出门去。王草萱只得先后退一步,给学生腾出拼搏的空间,眼看着这帮学生都带着法国大革命初人民群众攻打巴士底狱般的斗志往门口塞自己的身体,那门框被这些充满青春力量的身体挤得咯吱吱地不断地呻吟,似乎顷刻间便要粉身碎骨了。

同样蕴含着青春力量的齐镇宇也不甘示弱,拎着俩饭缸,渡过在门口因人多造成的“瓶颈效应”后,便顺着人流漂出教学楼。一解除人群对自己的囹圄,立即猫着腰麻雀般朝着食堂射去。于此同时,学生们纷纷用自己的身体在教学楼到食堂之间这条不算宽阔的道上集体演示了万马奔腾的景象,把地上的尘土激起老高,脚步声轰轰地不绝于耳。跑在齐镇宇前面的几个女生对于齐镇宇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瞬间就被齐镇宇甩得没了踪影。在往前的一些,尽管是男生,而且是提前出教室,但这点优势在齐镇宇面前并没能保持多久,他们哪敌得过齐镇宇在篮球场上练就的实力,结果齐镇宇摘取了今天午餐最香的第一口这个“桂冠”。齐镇宇一闯进食堂,趁着后面的人还没赶上来,立即速战速决,到打饭窗口催着服务员打了两份荤素兼备的午餐,接着一个人迅速依次把饭菜送到选好的餐桌座位上去。在此同时,食堂的门像是被一阵狂风掀开了一样,接着轰地一下冒进了一群人来,如同洪水,将这两扇门冲得风中树叶般不住地摇摆,不知那一下便要落叶归根了。齐镇宇看着因打饭排不上号而气极败坏的人们,再看看自己打的午餐,不由得悠然莞尔。

齐新雨进食堂很容易就找到了齐镇宇。兄妹俩都不声不响地用餐。齐镇宇正值青春年少,胃口如狼似虎,看他的吃相可帮你更清楚的理解“饕餮”二字的含义。一个馒头没用上半分钟便被鲸吞得无影无踪了。齐新雨对兄长的吃相司空见惯,并不为怪,她自己却像林妹妹再生,神态多愁善感地用筷子往嘴里数着饭粒。

齐镇宇待一个馒头几块排骨下了肚,垫了点底,才想起了妹妹。抬头一见齐新雨这副样子,不屑地说:

“怎么啦,就是天塌下来,饭也总得认真吃啊,有的人呐就是傻,放着这么好的饭菜干瞪眼糟蹋。”

齐新雨冲齐镇宇一扬下巴,“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一天没心没肺活着跟猪似的。你就没好好想想,老爸不知死那去了,好好的家一下成了这样,明年高考再考不上大学,都这么大的人了,上哪混去啊?”

齐镇宇连忙将手指竖在嘴前,“嘘,别让人听见,多没面子,这是关起门说的事。”

“我不管,反正我觉得我是没希望了,小锐还在上初中,我看咱妈是把希望主要放在你身上了,要不我不念了,给家里减减负担,好支持你上学。”

“完了——,脑袋大了,没情绪了,噎着我了。你就不能等我吃完了再提这点伤心事。”齐镇宇苦着脸,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该活还得活,就你那小心眼,命里注定要活得苦啊。没什么了不起的,吃吧。”

“就你心大!”齐新雨搅拌着饭缸里的饭菜,回敬了齐镇宇一句。

“你们都说什么呢?”刘伟抹着嘴凑了过来,对着齐新雨笑眯眯的。齐新雨用眼白翻了他一下。

“没什么,我这个当哥哥的正教育老妹呢。”齐镇宇面带微笑地说。

“教育你个头!”齐新雨毫不留情面地斥了齐镇宇一句。

“完了吧,青鱼,让人撅了吧,就你我还不知道,还教育别人呢,自个的胳膊腿还管不过来呢,另外汉字你认全了吗?”刘伟拍拍齐镇宇的肩头,取笑道。

“严肃点,你能不能叫我名,别整那些个不伦不类的外号,笑话我爹妈不会给我起名咋的,当心我抽你!”齐镇宇威严地冲着刘伟吹胡子瞪眼。

“好好好——,哎呀这兄妹俩脾气都不小,跟吃了火药似的。我说,青鱼……哎不,镇宇最近学习挺上劲哪,怎么,你最近受了什么深刻的教育了,使你浪子回头了?”刘伟温柔地拂着齐镇宇的头顶问。

齐镇宇一把把刘伟的手拨开,“我多咱都这样,就你我更知道,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最近又搞什么猫腻了?”

“猫腻倒没有,搞了一个这个东西。”刘伟说着提了一下在肩上背着的黑皮包。

齐新雨认识,那是装手提电脑的包。齐镇宇也羡慕得直搓手,“行啊,笔记本电脑,你背到这儿该不是为了显摆吧。”

“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有时间我教你操作电脑,正好为以后上大学学电脑打一下基础。”刘伟正色道。

“好啊,这才差不多,够朋友,有好东西还知道想着我。”

“你们接着吃吧,我回班级了,回头见。”刘伟说着走出了食堂。

齐新雨见刘伟走远了,小声对齐镇宇说道:“以后甭理他,看他吊儿郎当的,跟他混在一块能有什么出息。”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看他说话挺油,其实没有比他再正经人物了,你就看着吧,到时候文科班谁都有可能考不上大学,就他不可能考不上,另外他的文笔还好,还在什么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东西呢,跟他混,耽误不了前途的。”

“对,就你说的对,你要考不上大学,看你这块臭肉还往那搁。”齐新雨恨恨地说道。

“你别忘了,哥的脸皮厚,机关枪打不透,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齐镇宇一说完,刚才那嘎然而止的食欲又卷土重来,对着饭菜展开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然后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说了声“我打球去了!”抹身麻利地溜出食堂。齐新雨看着齐镇宇迅速消失的背影,赌气地用筷子敲了一下饭缸,饭缸当地清脆一声响,传达着齐新雨那强烈的不满。每一次都是这样,打饭由齐镇宇来做,洗刷饭缸这一腻歪人的活则交给了齐新雨。

齐镇宇痛心疾首的是,今天的英语课安排在午后最困的时刻。需要毅力的学科和需要睡眠的生物钟结合在一处,其结果可想而知。另外再加上集体对英语的消极情绪,这个气氛招来了睡魔更为凶猛的进犯。齐镇宇对抗生理规律显得力不从心,只得“骚瑞”英语老师,着了瞌睡虫一样,垂下头甜甜地浸入梦乡,此时也不必担心齐新雨的监视。因为齐新雨的情况比齐镇宇好不到那去,一双眼皮重得如同千斤闸门一般,势不可挡地压了下来。朦胧中只听到老师好像在说什么定语从句,以及动词后缀,直到脑门“蓬”地一声闷响,这才发觉自己困得脑袋“掉”在了课桌上。

学生们的表现病毒一样传染了老师。老师无可奈何地扶了一下眼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睡着了同学都精神一下。”虽是提醒,但声音里也同样溶解着疲惫,不但没起到振奋的作用,反而催眠一样加重了学生们的睡意,接着有一部分人应声朝课桌伏下身去,吓得老师除了小心翼翼地讲课,不敢再说提醒的话,生怕再把另一些学生弄睡过去,丢下自己唱独角戏。

随着钟表的指针艰难的移动,终于挨到了下课的钟点。老师先是用英语宣布下课,因为对自己的学生的英语水平有些失望,所以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这时还在坚持的同学那根紧绷的神经一下失去了最后的防线,齐刷刷将身体伏在课桌上。整个教室一下掉进了睡眠的沉寂之中。

自习课上,齐镇宇被书山题海纠缠得死去活来。一道数学题通常做不到一半,因为才力不济便宣告半途而废。英语学到高三,单词的难度和长度都达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课本上的文字似乎也变得越来越调皮,猢狲一样难以俘获,更甭说牢牢地装入脑海。齐镇宇的思维被搞得乱糟糟的像是各种颜料汁水淋漓地搀和在一起,既丰富多彩又混混沌沌——数学公式上有英语单词挂在上面荡着秋千,历史的时间纪年上有运算数据在张牙舞爪,“关关雎鸠”的身旁有英语语法和华盛顿恋人一样“亲密无间”……所有的这些又都像是八宝粥的粥料,在准备高考的这团烈火的熬煮下越来越粘,最终一塌糊涂地成了一盆糨糊。

因为疲乏,齐镇宇的思路开始溜号。回忆着今天打篮球看到的那张清纯的脸,心里萌发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可惜不知道她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真想再见到她,那怕只见一面,只看一眼。

忽然有人碰了齐镇宇后背一下,齐镇宇吃了一惊,以为是老师来查自习了,急忙低下头装模做样看书。后背上的这双手仍然轻轻拍着。齐镇宇感觉出这不是老师。回过头,一看是刘伟。齐镇宇对他给自己造成的虚惊感到恼火,自习课上又不便发作,单是朝刘伟凶了一下脸。刘伟朝教室门口努努嘴,示意齐镇宇溜。齐镇宇指了指手腕上的表,接着摆摆手。刘伟不耐烦地扯了齐镇宇一把。齐镇宇看到刘伟一脸的神秘,被撩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往齐新雨的座位上瞧了一眼,见齐新雨正低头看书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这才跟随着刘伟鬼鬼祟祟地溜出教室。刘伟边走边说:

“走,上我的寝室去。”

“搞什么呀,这么神秘?”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刘伟住校所在的寝室,启了锁,在一开门的一刹那,齐镇宇险些晕厥。那种从鞋袜里逸散出来的不讲卫生的味道像一只脏手罩在齐镇宇的鼻子上,齐镇宇腹部像挨了一记重拳,一阵翻江倒海,差一点儿将胃里那点还未消化的东西翻了出来。齐镇宇立即后退数步,抬起衣袖护住鼻子,同时咬牙屏住呼吸,才算平安逃过这一劫。等缓过劲来,齐镇宇转身就走。刘伟一把扯住齐镇宇的手腕,“别走哇,有事跟你说。”

“有事在这说,我还有挺多习题还没做呢。”齐镇宇在说话时仍然不放松防御,用衣袖死死护住鼻子。刘伟似乎是因为在这个环境中吃喝拉撒睡,嗅觉器官早已麻木,对这富有杀伤力的气味毫无感觉地进了屋,推开窗户,放进秋风涤荡一下屋内污浊的空气,从床下取出香水瓶子,对着小小的空间进行了左右挥洒一番,然后把上铺的一双物主不明的臭袜子用指尖挑起,甩出窗外,再以一记非常老道的足球脚法将地上的一双球鞋卷进床下。经过这一番折腾,方才招呼齐镇宇道:“进来吧,这回好点。”齐镇宇慢步挪进屋内,试着将衣袖移开,确定那气味的确削弱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这才完全把手臂放下。

刘伟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取来的一盒烟,递到齐镇宇的面前。齐镇宇抬手做了一个挡的姿势。刘伟边点烟边调侃道:

“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

“说话别那么沧桑好不好,我可是男孩,还不是男人呢。”

“行行,你是男孩,还没开始遗精呢,是吧。”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到底有什么事,说,别沫叽个没头。”

“你等我抽完这枝烟再慢慢跟你说。”

“我告诉你,兄弟我最近手头挺紧,我可没钱借你,弄不好,我还得朝你兜里掏银子。”

“我多咱朝你借过钱,你小气鬼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是劳动人民。”

“啊我知道了,你盯上我妹妹了是吧,按说到这个年龄,有点思春了很正常。不过你知道咱是什么身份是不是,这处对象还不是时候,过两年再说吧。”

“你怎么说越没正经的,是,我承认你妹妹是个不错的女孩,人漂亮……”

“怎么样让我猜着了吧,我早就知道你没安什么正经心思,要考大学了,你这样下下去是很危险的我的同志。”

刘伟显得有些狼狈,“好了,你别说了,你妹妹就是上我我也不会干的……”

“你吹牛逼你……”

“说正经的好不好。”

“你今天就没正经事还说什么正经。”

“今天我要跟你说的事你准保你感兴趣,你要再打岔那你请回吧,就当你白来。”

“这么说我还真就说错你了,好吧,那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整出什么景。”齐镇宇轻蔑地笑着。

刘伟摆出运筹帷幄的姿态,“你别把人看扁了,我整出的景,你还真就不行。”

齐镇宇把嘴撇得像一弯下弦月,“行,这景你就给我整,看你能牛逼到哪去。”

“你就瞧好吧。”刘伟说着从自己的床铺下拖出一只大木箱。先是掏出钥匙开锁,然后掫开箱盖。齐镇宇的视线立即被箱子里面的东西俘虏了。里面挤满了书籍。齐镇宇除了课本,还没见过有谁能收藏这么多书,眼睛里跳跃着清新的光芒。

“你就整这景啊,不就是书吗!”齐镇宇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不离书脊上的黑字。

“还不服,好,再打击你一下,看看这个。”刘伟说着从这些书中抽出几本薄的,递给齐镇宇。齐镇宇将信将疑接过,一看是杂志。翻开杂志,一开始没看出这里有什么猫腻,可是随着一页一页地翻着,刘伟的名字冷不防窜进了齐镇宇的眼睛。“刘伟!”齐镇宇盯住了看,过了片刻,抬头笑着说:

“不就是发表了一篇文章嘛,这还成不了什么气候是不是。”

“你接着看下一本。”刘伟将手臂交叉胸前,洋洋得意。

齐镇宇听了刘伟的话,一本一本地翻着,每一本都翻出了刘伟的名字,调皮地跳进齐镇宇的眼睛,一般刺得齐镇宇眼痛。

“厉害,”齐镇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光听说你发表过文章,想不到这么多。”

刘伟看出齐镇宇自惭形秽,一拍齐镇宇的肩,“我请你来当然不是为了炫耀我自己的,我是想教育教育你,怎么样,想不想在这方面发展?”

“我?算了吧,谁有你那么聪明啊!”

“这么说就不对了嘛,都不相信你自己能行,那你怎么可能行呢。”刘伟谆谆教导道。

“照你这么说,我一相信自己能行,我就肯定行,那还都考上大学了呢。你可别忽悠了你。”齐镇宇面对刘伟的教训颇为不服。

“你不信,是吧,那你完了,完了,来年高考你肯定完了,都不敢想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连想都不敢想,没魄。”刘伟把头摇得几乎要从肩头上滚了下来。

“你还别瞧不起人,我考上一个给你看看。”齐镇宇真恨不能上去帮刘伟把他的脑袋从他的肩头上骨碌下来。

刘伟的头不摇了,“哎,这就对了嘛,敢想,才敢确立目标,那才能成功嘛,同样道理,就说写作,应该相信自己能成,如果都像你这么想,那还有谁来当作家啊。”

“你也别教训我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发个破文章嘛,赶明我也发一个给你瞧瞧,让你看看我也不是个省油灯!”齐镇宇终于忍不住刘伟对他的激将,气吞如虎地道。

“好样的,这才像个男人嘛。怎么样,参加我们的组织吧,都是一些文友。”

“组织?文友?”

“对,我们几个文学爱好者自发组织的‘青松’文学社,当然,这只是朋友之间的交流,不需要出钱搞活动。现在已经有五个人了,加上你六个。你一加入才名符其实。”

“名符其实?”齐镇宇听得一头雾水。

“你想,我的名字上有松,你的名字上有青,合起来不正好有‘青松’二字吗,而且,我还直接让你当副社长。”

“副社长!好哇,要我当官,那我得干哪。喂,我有何资格?”齐镇宇高兴之余还有些底气不足。

“那没事,这个组织的发起人是我,社长也是我,我是当家人,我说了算,这还不是冲着咱俩的交情。另外我发现你要是在写作上下点工夫,相信你会有所作为,我也就是领着你入一下道。”

“谢谢。”齐镇宇抓住刘伟的手使劲地摇,“这才是兄弟,知道把哥们往正道上领。”

“从今天开始,你就多充实一下自己。”刘伟说着,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外国名著和一本西方哲学,递给齐镇宇。

“咱们的活动其实也没别的,就是交流作品,互相帮助修改,提高发表的几率。咱们虽然是应试教育的受害者,很多才能被扼杀,但应该相信从来没有救世主,幸福全靠自己创造,没人帮得了咱们了,咱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拿出点成绩来证明咱们不是庸才。”刘伟气冲霄汉地慷慨陈词。

齐镇宇先是用力地点点头,“这个平时看你那吊样,想不到这时候也能整出这景,不可思议!”话刚一说完,齐镇宇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说,平时净看你扯淡了,今儿个怎么……你有目的!”

“看你想那去了这是……”刘伟的脸有些微红,搭讪着说道。

“你,看我的眼睛,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心灵窗户。”齐镇宇说着朝刘伟的脸凑了过去。刘伟毛骨悚然地躲着齐镇宇的目光,“你看你,这怎么说的这是,别好心当驴肝肺。”

“哈哈,我看出来了!”齐镇宇恍然大悟似的笑道。

“你……看出什么了?”刘伟略显慌乱地问道。

“看出你是好心!”齐镇宇语气肯定地说,一拍刘伟的肩头。

在刘伟略松了一口气之时。齐镇宇乘刘伟不备,突然嚷道:“你真的喜欢上我妹妹了,是不是?”

“我……这那跟那这是……”刘伟的脸急速充血涨红。齐镇宇继续说:“你领我上这个道,赏我一个小官当当,讨好我,好改变你在我妹妹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嘻,刚才还吹牛逼,说我妹妹上你你还不干,你以为你是什么白马王子,看你跟正经人似的,原来是一个盯紧天鹅的癞蛤蟆。”

“没那事没那事……”刘伟矢口否认。

齐镇宇看着刘伟仍然羞红着脸,有些洋洋得意,“你就承认了吧,别那么没魄,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啊,我是不会上你的这个套的。不过呢我还是会跟你混的,你给我的这些,我照单全收。至于我妹妹,你就不要抱非分之想了吧。”

“不想就不想呗,没什么了不起的……哎不是,这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呀,你想多了你。”刘伟不小心说漏了嘴。

齐镇宇奸诈地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书,“谢谢你的书,我也替我妹妹谢谢你的多情。”说完踱出了寝室。

齐母趁着孩子们都不在家,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只哭得头脑里像塞满了乌云一样,而且每吸一口气都觉得空气是沉甸甸得压得胸口有说不出的难受。两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场地震一样几乎压垮了自己,只觉得无助无助还是无助。

自己当着三个孩子的面还得装做坚强,人活着可真累。三个孩子的书还没有读完,我拿什么使你们有一个好的归宿。你这个死鬼,自己一走了之,把个烂摊子丢给我。一个连胆子都没有勇气挑起的人,他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呢。命运这东西真是搞不懂,为什么有人能养优处尊,活得有滋有味,有的人拼着力气,却连温饱都不敢保证。真是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单位黄了,我可怎么办呐。柴米油盐。三个孩子。下岗补助对于我们来说太少。

不知道自己的老朋友的主意到底能不能采纳。镇宇是老大,让他下来学点技术养活自己,新雨一个女孩子,她的出路更不好办,还是让她读书考学吧,尽管说她的成绩还不如镇宇,小锐怎么办呢,他还上初中呢,不能这么早让他下来,自己的丈夫的姐姐结婚二十多年了,没有孩子,不止一次在说笑时提出把小锐送给他们得了,自己一直当做玩笑,没有当真,想不到今天……

院里的门响了,是谁敲门呢?

齐母起身去院里开门。敲门的是丈夫的一位朋友。齐母把这个人让进屋内。分宾主落座,寒暄了一阵,齐母直截了当地来者说:“老弟,我知道你今天的来意,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可以拿的,能抵上多少算多少……”

来人听着这话不是味儿,慌忙道:“嫂子,你怎么这么说,我大哥他?”

齐母起身进里屋,再出里屋时,递给来者一封信。这个人接过信,抽出信瓤,麻利地抖开,展在眼前。随着信的内容一点一点跃入他的眼中,他的脸色被一丝一丝的抽走,只剩下苍白。信还没有看到结尾,手便像死去的蛇一样垂在了大腿上。“没想到啊没想到……”沙哑的声音越来越小。

齐母的眼睛里漾着泪水,起身走到衣架前,从自己的外衣兜里又掏出一封信,递给这个人,“这是前两天来的信,你再看看吧。”

这个人面色阴沉地接过信,抽出信瓤,展平,没看上几眼,惆怅了一声,“完了完了……”像是从鱼嘴里吐出一连串泡泡一样,口里连续重复着,一声比一声绝望。

“老弟,我家那个死人对不起你。你看就剩下我供养这三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偿还能力,要不这样,你看我家里有什么可拿的,能顶多少是多少,余下的,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别这么说,这是嗑碜我,我难也没你难,嫂子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有用着兄弟我的地方,吱一声,好使。”来者无可奈何地敷衍着。

正说着,屋门一响,进来一位白净年约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妈,我回来了。”

“这是你儿子?”来者强笑着。

“对,小锐啊,你先到里屋学习去。”

“哎!”小男孩答应着进了里屋。来者在此时也起身告辞。齐母留他吃晚饭。“不啦,我那边还有点事,你忙你的吧。”来者说着出了齐家。

待那人走远了,齐母方才松了一口气。在晚饭做好,等着齐镇宇和齐新雨回家吃饭的时候,齐母进里屋,坐在尚做功课的齐锐的身边,眼神有些定定地看着他。齐锐察觉到有些异样,转过脸来,见母亲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感觉有些不自在,“妈,我我不用你看着我学习。”

齐母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忙抬手理了一下自己并不凌乱的头发,既慈祥又忧郁地问:“小锐,你说你姑姑家好吗?”

“挺好的。”齐锐无邪地回答道。

“那你感觉姑父和你姑姑怎么样?”

“也挺好。”

“那你喜欢去他们家吗?”

“喜欢不喜欢那也不是我家啊,妈你说这个干嘛?”齐锐感觉今天的确有些反常。

“随便唠唠,”齐母敷衍道,“你哥哥姐姐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屋门咣当一响,齐镇宇和齐新雨周身裹着屋外凉腥的冷气进了屋。

“妈,我大哥我大姐回来了。”齐锐忙去厨房去取饭。

“饿了,在学校吃了包子还饿,真是个饭桶。”齐镇宇把书包甩向旧沙发揉着胃发着牢骚。

“妈,我哥今天打人了。”齐新雨屁股还没沾板凳就立即向齐母告状。

“打人了!打坏了没有?你在怎么这么让妈不省心哪你!”齐母一听儿子在外面打架,便惊慌失措地斥道。

“妈,你别光听新雨白和,”齐镇宇嘴里嚼着葱,和着清脆的咀嚼声解释道,“刚才坐车的时候,碰上俩市郊一中的学生,上车时碰了新雨,不但不道歉,还口出不逊,说什么碰你是抬举你,我教训教训这两个没教养的,我就朝他们凶了这么一下,这俩位就老实了,别担心,我知道我的小命有多重要。”

“你以后再惹事你就别进这家门,我也落个省心。”齐母狠着脸训了一句。

待用过晚饭,齐新雨在收拾碗筷时发现了撂在旧沙发上的一封信。“妈,我爸又来信了?”齐新雨说着展开信纸看了几眼,立即颤声问齐母:“妈,我爸他……他不在了吗?”

齐母伸手从齐新雨手里抽去那封信,“不是,这是我托别人模仿你爸的口气和笔迹写的遗书,要不这样,你那死爹的债主跟咱还有个完哪。”

齐镇宇从母亲手中抽过信纸,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的基本内容是以自己父亲的口气述说自己如何为了求富而借朋友们的钱做生意,不承想陪得血本无归,如今无颜面对新朋旧友及家人,万念俱灰,只得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此残生,求各位朋友看在生前薄面,不要难为他们母子。看完了信,齐镇宇嗫嚅地说:“这……咱们骗人家,不太讲究吧。”

“那你说怎么办!”齐母带着哭腔喝了一声,把兄妹三个吓得都一耸肩。齐母话音刚落,泪水跟着涌了出来,“我比你们更讨厌这么做,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祸不单行,老爷们出走单位黄铺子,你们还没自立,你那死爹现在是墙倒众人推,我只好这么对付一天算一天。事到如今你们也该有点忧患意识了,都好好想想你们怎么办,你们的爹是彻底指望不上了,这才是他给咱们娘们写的信。”齐母说完,从裤兜里抽出一封信递给齐镇宇。齐镇宇的心砰砰跳地接过信,抽出信瓤展开。齐新雨和齐锐也把脸凑了过来和齐镇宇并头看信。

三双眼睛很快将这封信看完。感情甚为脆弱的齐新雨早已是泪淌如溪。齐镇宇难过得心惊肉跳。齐锐则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和哥哥姐姐。父亲寄来的那封信向齐镇宇兄妹展示了一个外出人的一段经历——

两个月前因负债而弃家出走的父亲在火车上被两个自称是老乡的人用下了麻醉药的啤酒麻翻,除了身上的衣服,仅有的一点财物被洗劫一空,被搞得像乞丐一样,为了活命,不得不到一个工地上做力工,现在正寻找翻身的机会。

“你们看到了没有,这就是现实,我是想好了,不知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镇宇是老大,你先下来吧,学一门手艺,自立门户,你也别怪我狠心不让你读书,要恨就恨你爹,新雨,你一个女孩子,出来也干不了什么,你接着读书吧,考上大学好找工作,妈一定要把你供出去,小锐,你最小,这个家对于你来说真是太残酷了,过一段日子,我领你去见你姑姑,记住,到人家要懂事,多长进点,妈不是不要你,妈也是没办法,这样对这个家对你都有好处……”齐母说不下去了,掩面号不自禁。

齐新雨朝母亲的肩头扑过去,边哭边乞求道:“妈,你怎么着都行,就是别把弟弟送人啊,你看他也不小了,妈……”

齐锐也明白了母亲的话,躲在哥哥的身后,乞着眼看着母亲,无助地抽噎起来。

“这就是我的人生的冬天。”

齐镇宇在教室里思索自己的冬天,屋外却是中国东北的冬天。这座地处中国东北的边陲小城卧在东北的冬天里,像是冬眠的动物一样安详、寂静,孕育着新的生机。这个时候的冷大可不必动用大量的词汇来形容,仅用两个字就可概括:“霸道”。细心一点,还可以听到土地被冻裂时发出的嘎嘎的呻吟声。

虽然外头和齐镇宇的内心都是冬天,可同时齐镇宇又感觉自己像火。没有那一年像今年这样,外衣里仅着毛衣毛裤就敢顶着寒风走。尽管这几个月以来家里的生活水平显著下降,餐桌上的荤腥如同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一样难得一见,身体里并没有多余的热量帮他抵御寒冷。

今天上完自习课后,齐镇宇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把棉外衣的拉锁拉好,准备出教室,去刘伟的寝室。其实齐镇宇在任何时候也没有喜欢过刘伟的寝室,之所以要去刘伟的寝室,当然是有原因的。现在刘伟不在教室,他已经大约有一个多月不在教室里上自习了,仗着他平时的成绩还不错,老师也不好管什么。因此齐镇宇觉得,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老师总是对成绩好的学生的行为听之任之,当然除了害群之马的行为。

在路上,齐镇宇想起半个月前的那一天,教室里的温度可不像现在这样热的像是盛夏,导致好多人都昏昏欲睡。那天学校还没开始供暖,教室里阴冷异常,所有的人的手足像是伸进了冰箱里。在上完自习课后,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了。刘伟在这时候约齐镇宇去他的寝室。齐镇宇说吃过饭再去。刘伟说有好东西叫你看。齐镇宇知道刘伟是不轻易和自己开玩笑的。

到了刘伟的寝室门口,齐镇宇就早有所防备,用袖子盖住鼻子,以防御“化学武器”的蹂躏。可是这一开门,惊奇感立即使齐镇宇门户大开,放下手臂,张口结舌地面对着屋里的一切。齐镇宇走进寝室,感到芳香扑鼻,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说,“行啊你,有进步,想不到从那一次笔会后你还能把卫生保持的这么好。”

“你看看那边。”刘伟一指窗户说。

齐镇宇循着刘伟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立即立刻像是钢屑遇到了磁铁一样,牵引着齐镇宇朝那个方向走去。

窗户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鸟笼。鸟笼不大,用竹篾和秸杆扎制而成,做工粗糙。但是里面关着的那只鸟可不粗糙。黑豆一样的眼睛如同微型的井,深邃而又洁净,两只小爪像是装上弹簧一样,轻盈的一弹一弹的,黑白相间的花白羽毛看起来如同水墨画般的素雅。齐镇宇看了半天也没判断出这只鸟的品种。

“好东西啊,你从那弄来的,你认识这是什么种类吗?”齐镇宇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不离这只鸟。

“我乡下的表弟捉的,他都捉了好几年的鸟了,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品种,他因为这个拎着笼子来请教我,认为我是个高中生,比他有学问,你说我那知道,当时我说我要研究一下,他真就把鸟留给了我。”

“顶好顶好,给我吧,我那有好几个新买的好钢笔,你随便拿。”

“钢笔我不缺,你也别打这只鸟的主意了。”

“小气鬼,你为我真的想要,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你养着我看,这帐算起来我合适。”齐镇宇看够了鸟接着打量寝室,“有进步,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把卫生保持的这么好,是为了体面地迎接看客,而且净是女生。”

“你说对了,有女生光顾好啊,使我这里篷荜生辉。”

“看来我不在受欢迎之列了。”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俩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后,刘伟拉着齐镇宇要一起出去吃晚饭。齐镇宇说我没胃口。刘伟说晚饭我请。齐镇宇立即毫不犹豫地跟着刘伟出了校门。两个人到学校附近一家小吃部,炒了两个小菜,俩人一人一碗米饭,一人一瓶啤酒。一阵风卷残云后,刘伟付了饭钱。二人打着饱嗝剔着牙出了小吃部,回到了校园。刘伟并不着急回班级,而是要齐镇宇陪他在操场里遛弯。齐镇宇也觉得一瓶啤酒下肚使自己微微有些酒气,不亦回班,也就跟着刘伟围着操场晃荡起来。最后二人在篮球场上停住了。刘伟靠着篮球架独自点上了一支烟,一语不发。

“你该不是让我陪你挨冻吧。”齐镇宇因也是靠着篮球架缩了一下脖子,将衣领往上拽了拽。

刘伟若有所思地隔着丝丝缕缕淡蓝色的烟雾看着齐镇宇,看得齐镇宇莫名其妙。

“看什么呀,我每天都是这德性,今天和每天比没什么变化。”

刘伟随手将烟蒂甩向不为人知的地方。“镇宇,你妹妹呢?”

“我说的吗,今天怎么又找我看新鲜玩意,又请我吃饭的,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想从我嘴里掏信息啊。我妹妹都不在这了,你还不放过她。”

“我问你呢,你妹妹怎么不念了。”

“她对这个应试的游戏感到厌倦了,她想通了,怎么活都是活。”

“不是的,她肯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个不得以而为之。”

“你不说我也知道。”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刘伟没有接着说话,只是浅叹一声,拍了一下齐镇宇的肩头,拖着长影慢慢走出篮球场。这时天边的夕阳只剩下一丝余晖,最后一点稀如淡茶的昏黄也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望着刘伟渐远渐浅的背影,齐镇宇长长地哈出一道白汽。已经生根发芽的悲凉以惆怅做养料,迅速的生长发育,枝繁叶茂地缠绕了齐镇宇的每一寸神经和思想。

齐镇宇知道按照母亲一开始的想法,是想让自己下来,齐新雨读书考大学。可是这一入秋后,妹妹没和谁商量,就自作主张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回到了家里,宣告了她的学生生活的结束。母亲对此也只能叹气,没有别的办法。齐镇宇明白善良的妹妹是不忍心看着成绩比她好的哥哥被埋没。齐镇宇也跟家里提到过,他是不是也下来,这样家庭的负担就更小了。齐母和齐新雨听了齐镇宇的话后,什么话都不说,光是抹眼泪,抹得齐镇宇把心一横,再难也要考上大学,争一口气,打倒在亲属当中流传的关于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议论。

几乎是在齐新雨辍学的同时,姑姑应母亲之约来到了齐镇宇的家,领取齐锐。几天以后,齐锐是在母亲和姐姐的哭声中被带走的。齐镇宇看着开始属于别人家的弟弟,挺住悲苦,心里安慰自己说这样对弟弟对这个家都好,在送姑姑和弟弟上车的一刹那,还凶巴巴的对弟弟说,“你要是在姑姑家不听话,惹他们生气,当心我削你。”

齐镇宇的脑海里一祯接着一祯地浮现出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刘伟的寝室的门口。在进屋的同时,本来想说“刘伟我来了。”可是这一次齐镇宇看到的不是刘伟,而是一个女性的背影,美丽的,袅娜的,似曾相识的。齐镇宇在看到这个背影的那一瞬间,竟有一种被震撼了的感觉。这个背影的主人听到了身后的开门声,回过头来,看见一脚跨进门里的齐镇宇,几乎和齐镇宇同时说出了“是你啊。”两个人的“是你啊”碰巧撞到一处,同时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红,好像是两个人不小心,身体撞到了一处似的。这是齐镇宇第二次见到她,不,准确地说是第三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在秋天,那只是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照面,没有相识,从第二次见面开始才有了交往,知道了她的芳名,叫董婧。

“你也来看鸟?”董婧问齐镇宇。

“是,我可是常客,这鸟的习性我都熟悉了。”

“是吗。”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董婧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在鸟上,用一根纤细的稻草挑逗着鸟。鸟也非常配合地用它那锥子一样的喙啄着稻草。

火辣辣的紧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冲击着齐镇宇的心扉。齐镇宇尽量摒弱因紧张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偷眼看着人鸟相嬉。这是二次交往,如果不算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交往……齐镇宇回忆起那是在还没有下雪的时候,在有了这只鸟之前。

——那天在自习课上,刘伟给了我一张纸条,通知我放学后去他的寝室,有重要的事要做。我知道刘伟好整景,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花样,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也就去了。我在刚一进屋的时候,我感到很意外。刘伟住的寝室在那天像脱胎换骨一样,不可思议的洁净,还飘着一股香水味。这时候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刘伟从几个人当中站起来迎接我。说还差一个。我问还差谁。他说你不认识。我跟他说你说一说我不就认识了吗。他说跟你说倒不如见面,等一见面了包你这辈子都忘不掉。我一听这话里有文章,我想大概真像刘伟说的那样,在我后面的这位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刘伟突然在嘴前一竖食指,说,“来了。”

我们都安静下来,仔细一听果真有脚步声,通过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我断定是个女的。我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得得的响,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澈优美。终于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刘伟抢身去开门,迎进了一个长头发的。在刘伟侧过身的时候,我看清了进屋的这个女孩。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激动的波浪。是的,对于我来说这张面孔并不陌生。其实我就见过她一回。那还是在秋天,我有一次打篮球的时候见过的。那一眼只有几秒种,可是对她的印象却永久性的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通过记忆,对这张脸孔早就熟悉了。她留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的纯净,宛若一块洁净的云慢慢的移进了屋里。我见过的漂亮的女孩非常的多。相信世界上任何东西一多就容易滥,所谓的美女也是一样的,脂粉气俗气麻木了我对异性的审美能力,今天的这位却留给了我耳目一新的印象。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还没等刘伟说完,这女孩以出乎我意料的大方打断刘伟说:

“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董婧,学理科的,很高兴能因为爱好文学能和大家走到了一起。”

刘伟对大家说:“你们看她多大方,咱们不能就这么认输啊是不是,我建议大家都向董婧做一下自我介绍。”

于是几个人纷纷走向前去,向董婧介绍自己,和她握手。我也是跃跃欲试,尽管自己对她的脸孔已经熟悉了,可实际上她对于我来说还是陌生的。最后一个做自我介绍的就是我。我上前还没等和她说话就先和他握手,似乎显的有些迫不及待。我向她介绍我自己,说我叫齐镇宇,很高兴能认识你。我这是强做大方,在我们握手的时候,我竟奇妙的感受到了我的手发生了触电感。我不知道这股电流是真的还是我的精神虚幻,但她带给我的感受无疑是真实的。

在我说出我的姓名时,她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的篮球打的很好,像明星一样威风,今天总算是知道你叫什么了。”

对于她的话,我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兴奋,能被她欣赏,这是我所渴望和怎么也想不到的。

刘伟在一旁说:“我介绍给你的朋友,都不是平庸之辈,要不然就对不住你这个才女了。”

她听了刘伟的话就咯咯笑了,说:“你真是太抬举我了,今天这屋里是人才济济,应该是大家提升了我的档次才对。”

当时我表现出了和刘伟难得的一致。我对她说我一见到你我不用查词典就知道了“自卑”应该怎么解释。

她听了我的话又笑了。我非常喜欢这样,我喜欢的人被我的幽默打动,那的确是很快乐的事情。

她笑完了,问还在笑的刘伟,“今天领导召集大家来,有什么重要的指示。”

被她这一提醒,刘伟的神态方才认真起来,说今天的活动算是一个笔会。在我组织这个文学社以来,还没有正式召集过大家,今天就来个团圆,一家人相互认识一下,再一个,就是这位,我通知他和大家,齐镇宇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为他自己和我们大家争了光。

我听了刘伟的话就是一楞,我的作品发表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想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我投稿用的是刘伟的通讯地址。这时刘伟把发表我的作品的那本杂志拿了出来,让大家传看。杂志最后传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一本省级的中学生杂志。我翻到了发表我的作品的那一页。作品是我几个月前写的一篇作文。刘伟在我加入了青松文学社之后,就催我投稿。我没想到他是如此的认真,就把这篇六百多字的作文交给了他,托他邮寄。想不到还真的变成了铅字,尽管被删去一段,少了一百多字,但这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事。

这时她居然带着头给我鼓掌。我一时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等掌声开始下去的时候,我对众人说这用不着这么隆重,又不是诺贝尔文学奖,难为死人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们此时不允许我谦虚,说有了成绩他们就要肯定。刘伟对他们说:“我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担任副社长,现在你们还有什么意见了吗?”

“我们的意见是社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提拔了一个这么有实力的副职。”他们都异口同声的说。

我感觉我都要像蚯蚓一样钻到地缝里去了。一篇几百字的文章,就被人捧得这么高,这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反讽,我必须把这种情况给压下去。我对他们说:“你们再要这样那我就走了。”他们对我说:“请你不要阻止我们对成绩的肯定,我们第一次发表作品都是在校刊市刊,你的第一篇作品就上了省级刊,我们只有这样才能表示我们对成绩的肯定和赶超的决心。”

我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们。等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刘伟张罗着几个人合张影,留做纪念。刘伟早就把相机准备好了,是借来的还他自己的我是不管他。他到隔壁寝室找了一个人为我们拍照。那天的运气可真是不错,我们在合影的时候,我居然和她挨在一处。我心脏是亢奋的,血液像麻辣烫的汤一样总火辣辣的,直到快门喀嚓一响,我还陷入这种感觉里难以自拔。那天的那一次简单的聚会留给我的结果是我的梦好大的空间都被她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