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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冬日. 夏日悠长

a

北岛蛰入琴房已经超过十六个小时。他不停地在谱纸上写着,越来越草的音符表明他的手跟不上他的思路。写完了一段,他抬起头。那张脸混沌模糊一片,没有丝毫的层次,日光灯一照,更是影影绰绰,鼻子泛出三五个虚影,像是在暗室经过了技术处理。他把目光从很远处拉回来,灼着那一排黑白键。他挪挪沾在凳子上的屁股,听到腹部有一片焦灼的声响。他没理会,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在黑白键上打出一个沉重的和弦。而那个和弦又极像一个发起总攻的号角,引导着一大群和谐的不谐的、优雅的、暴躁的声音去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杀。只见他两只手在琴键上跳跃,长长的头发也挂上了音符。那一连串焦灼、骚乱、坐卧不宁、伸开两手想飞上天际的声音,沉重地走出琴房,又从天际踅回去震动北岛的耳膜。他想用这一群音符,铸起一个大写的、充满怀疑精神的——孤独。那声音的确有撩拨人心中不愿披露出来的隐秘的力量。不管你信与不信,愿不愿意,它已经像刀子一样扎了你一下。如今,它还没有音乐史上里程碑作品那种穿力。它太偏激,甚至只抓住了漂浮在历史、人生大河上的浮萍;太追逐力量的表现,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它想表现出《向日葵》的色彩和朝气蓬勃的力量,却显得紊乱,不知所从,没有凡·高对大自然的近乎于对宗教的至死不渝的狂热的爱,但它绝对是属于音乐的。因为它没有丝毫的媚骨,全是心声的自然流露。弹着弹着,他忽然愤怒地敲击着琴键,把手埋在黑发里,趴在钢琴上失声痛哭。

“混蛋!你像他们一样的平庸,感觉呢?感觉哪里去了?那种接近真理的感觉哪里去了?你臭婊子一样丢下一个个媚眼就走了。我到哪里抓住你!”

他发现自己愤怒的吼叫中,也竟包涵着几多的不真诚,就不再言语了。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空气的肮脏。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可你掐一片尝尝,哪个细胞里没有污泥的臭气?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外面一定刮起了风,而且还不小。窗外的夹竹桃毫无顾忌地狂舞,甚至有几束花骨朵轻拍着窗棂。“五·一”大汇演在即,这是一次力的搏杀,是入校三年来最全面的一次较量。他要求自己不能输。而且他知道,这次力量的显示将直接影响到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他——一个贫民出身,身上还有一条看不见历史遗留尾巴的孩子,能得到一个触摸艺术女神裙裾的机会,容易吗?因此,一个月来,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孤独》这个标题音乐的创作之中。他心目中隐隐有一鸣惊人的幻想。

他隐约听到了敲门声了,他没理会。甚至可以说他把这些响声当作贝多芬的四个强音接受了。就在他又一次准备弹奏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只孤独的苍蝇。

苍蝇在他头顶来回飞了两趟。他烦,感到苍蝇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在噬他的心。他想苍蝇是个不祥之物,苍蝇的出现会导致他一败涂地。天还有点凉,本来不该有苍蝇的。那么它一定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孤独者。它想干什么?一定是想择出一条在寒冷世界生存之路。瞧它瘦弱的身子,一定是半个月没有进餐的缘故。两翼翅无力地拍打着,简直是在颤抖,两支触针小鸡啄食一下触着琴键。它饿,可它的嘴也像它众多的同类一样,在这个季节里张不开。北岛环顾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除了苍蝇,再没有一个活物。他在苍蝇的抖动中,感到一股清晰准确的感觉慢慢走来。他默默地对苍蝇说:飞起来吧,我要工作。但,千万不要走远,伴着我走完这段路吧,我们同病相怜,他对苍蝇吹了一口温暖的气。苍蝇抬起头,丢给他一个理解的眼神,哼着一支苍凉留恋的歌起飞了。“哦,这就是《野蜂飞舞》的尾声。”他看见苍蝇划出一条晶亮的弧线。这时,他还不知道那条线叫回光反照。但他的目光还是被这条带有强烈宿命色彩的光线攫住了。他把目光极度地伸出去,最后看见了那一张在墙角撒开的大蜘蛛网。他蓦地一怔,念叨出声了:“这就是归宿,逃脱不了的,下一个该轮到我了。”这个感觉倏地在脑子里一闪,他马上捉住了它,在谱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乐章的标题:《孤独的苍蝇·蜘蛛网》,接着,连绵不断的乐思拥挤着从笔端泻出。苍凉、凄婉,骨子里包涵着艺术灵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从琴房里传出来,一直弹到两臂发木、精魂一样端坐在那里,好像全部的光和热都从那声音里散尽了,两只眼又成了两个黑洞。

敲门声又响起了。

“进来,顶讨厌不过。”

进来的是个姑娘,是一个相貌、才华和家庭地位都不同凡响的姑娘,是一个极不容易产生爱情,一旦爱上就爱得要死要活顾不得半点体面的姑娘。她叫王玲,学院声乐系三年级学生。看她的脸,肯定是刚刚稍饰淡妆,只要她想去见北岛,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地道法国货的化妆盒,想到锦上添花。确切地说,她开始动用真正的感情了。她周身发出来的内在外在混在一起的气息,足使那些意志薄弱、终日胡思乱想的男人晕厥或患软骨病。北岛看见她,两眼浸出点滴液体,但旋即又莫明其妙地蒸发掉了。他非常粗暴地盯了王玲一眼,像一只好斗的乌眼鸡见了仇敌。

姑娘寻着北岛的眼光对视。她不在乎北岛表面对她的态度,眼才是真实的。所以她总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么做。她固执地认为透过那双眼睛,可以把c市艺术学院第一怪人看穿。这回和从前一样,北岛的目光犹豫不定地滑过去了,去看那只在大网上挣扎不脱的苍蝇。

和王玲的交往,他也认为是学院生活最值的消磨的时光。尤其他知道这个省路副省长的儿子,那个从小就和王玲一起读书的,他假设的对手路琦,向王玲献了一火车的殷勤,而这位骄傲的公主感情的天平却倾向他之后,他有些自豪了。然而他几乎又做了这种奇怪骄傲的牺牲品,他像是在玩一套把戏。在和王玲的交往当中,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有经验的沙场老马。而实际上,他感情的记忆簿上,童年时候就是一片惨淡。那个和他同桌的娇小的公主,有一天见到他和可怜的母亲扯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换油盐钱,以后就再没有给他一块巧克力。当然这点打击现在看来无足轻重,但在当时,却变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那时他就极端地仇视巧克力,同时又想把巧克力当饭吃。随着他的逐渐成熟,他的这种矛盾的观念和对音乐的狂热完全来自父亲的遗传。其实他又错了。他已经把父亲对音乐的虔诚和挚爱从一个极端接受过来。音乐在他的手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达到彼岸的一座桥梁。他几乎是有意识地做了一番残酷的努力,毁灭了他天生可爱的地方,或者说把它们赶到一个阴暗的地牢里去了。他卑视社会上像感冒病毒可以传染流行的虚伪和作假,而在王玲面前却不由自主地作起假来了。而且因为效果不错而沾沾自喜。王玲也不是一个盲目崇拜极端的浅薄姑娘。北岛之所以能吸引她,是因为她感到北岛身上形成鲜明对比的矛盾的两个方面。她发现这张酷似大指挥家卡拉扬的脸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天真未凿的莫扎特。卡拉扬在指挥柴可夫斯基《悲怆》的时候,似乎满头灰白的头发上都向外流着属于全人类的痛苦,然而莫扎特的音乐却让你把一切烦恼都统统忘怀。王玲扮了一个鬼脸,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

“我知道你在冲刺,一直在门外恭候。该补充点营养了。”

纸包里是几块芳香怡人的奶油蛋糕。

北岛接过,孩子气地一笑,“这么说,十六个小时,你一直在想着我?”认认真真盯着王玲看了三分钟,嘲讽的欲望又撞击他的心扉。

“我想起一句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本有玫瑰花的颜色,但是她抹了胭脂。她要去参加的,却是个假面舞会。”

王玲高兴地抿嘴一笑:“你眼真毒,就冲这蛋糕,也该给留点情面。”

北岛发现那句诗用在他身上更合适,就缄默不语了,在口嚼蛋糕。他心里老想着假面舞会这个词,更加不自在,就想换个话题。

“你已经来了很久了?”

“嗯。我在听,用每一个细胞在感受。”

“那就请第一个听众评评。”

“很可怕,太可怕了。像是个乘个油桶在太平洋里漂,怎么会是这样?我总想应该有一线光明。再说一味表现这些,效果也出不来,如《梅杜薜之筏》给了一个船影,还有希望,再说现实也是这样。特别是最后,简直让人窒息。我想,你不只会表现这些,你心里还有其它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客观一些,不过,不过……它终究还是真诚的,触动了我……”

“行了!行了!打了一顿,再用手揉一揉,中国皇帝就惯用这一招,杀了你,又说杀错了,追谥一个封号,也算名垂青史了。直说吧,参加汇演,会有什么结果?”

“我……说不准。”

1

夏卉早把那次飞来的车祸完全忘却了,那个叫憨实的采购员早已退到幕后。两个月来,夏卉又忙于演出、排练,离开省城到中小城市,甚至到县城去亮自己的歌喉,展示自己的风姿。一路上都是众星捧月般的热情,大报小报都是不着边际的神吹。接见,大官小官都见,都握手,把官气、酒气、汗臭气都沾在她那会反弹琵琶的手上。如果这三气可以用大半块法国香皂洗去,那么,把她的手一味捏揉把玩长达十四秒之长的感觉能洗去吗”好在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巡回演出回来仍没有一天清静,因为不知从哪天开始,在她的周围形成一个小沙龙,都是属于当今最优秀的人物。严肃文学获奖作家、通俗文学畅销书作家、最现代派的著名诗人、刚刚展露头角的画家等等,常到夏卉家的可称家的不下二十人,而且都是少年得志、仪表堂堂、悲天悯人之状可掬。夏卉每接待一位新朋友,都会有几天的愉快,但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她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从他们诋毁人的尖刻和凶恨中,悟出没有一个人她敢得罪,只好把大门继续朝他们开放。慢慢就习惯了,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大块大块的时间花在陪他们闲聊上。台上台下再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想着这算是排练,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不久她就发现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是冲她才来到这个客厅的。因为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大名已远播省外,她的成就和他们相比,就是树下的一棵青草。她之所以能成为沙龙的皇后,是因为爸爸这棵树的树冠更大。当然,夏卉这么想完全排除了自己的美貌。著名青年作家b君,在文艺界素以思想深刻,生活严谨著称,也有赶超鲁郭茅巴老曹的鸿鹄之志,已到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他的优势,有点损害其他优秀人物的形象,合适的形容应该是:一群梅花鹿中一只长颈鹿,这不能不叫夏卉特别关注。第一次发现b君射向她的是一种拥抱式的温柔顾盼,她就稍稍有些心动了。b君文章的特色中最能引得评论家喋喋不休的要算是他对女性心理最微妙变化的本质把握。夏卉心头上荡漾的几丝喜悦,b君总是最先捕捉到,并不失时机地扩大战果,从表演理论入手,谈起体验派在国外的伟大成功。这种知识上的渊博对一个舞蹈歌唱两栖演员无疑是只巨大的磁石,夏卉在这种强磁场当中已经身不由主,就是b君在那充盈着紫黄色温馨的房间里,用目光拥抱着她,老练地解开她裙带的时候,她也觉得这已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这种关系大概持续了三个多月。一天,她对b君说:“总不能等我圆得像个气球再举行婚礼吧。”b君吐了一口痰,圣哲一样沉思一会儿,“上次手术台也是一种极好的体验,尤其是你还是个姑娘身份的时候,那种担惊受怕,是婚后无法再找回来的。”夏卉确实寻到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她在日记中用三个字概括:“像作贼”。那次谈话过了三天,她就发现b君目光的拥抱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专利,忍不住发了脾气。b君轻描淡写:“相爱就够了,你想想萨特和西蒙娜·波伏娃的爱情。”夏卉当场吐了,感觉有点类似妊娠反应。

创痛自然是深刻的,但青春的活力不易丧失殆尽。又一天,社会问题专家a君在沙龙唱主角。夏卉有点喜欢那双有力挥动的手和那两个小时开合不停的薄嘴唇。然而a君谈锋一转,就把夏卉杀了通体冰凉。话题扯到女人的成功,a君像刚才谈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一样作了权威性的发言,手势仍是生动有力。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有鼻子有眼睛地列举了全世界(多数是中国当代)二十位知名女性的四十余件秘闻,然后右手作劈杀状,两片嘴唇播出这样一个结论:“综上所述,每个成功女人背后无外乎两个东西:一是权力扭成的阶梯,一是用优秀人物的精液浇铸的桥梁。”夏卉突然想起了b君的许多教诲,眼神忧郁起来。“诸位,诸位!有什么不同意见?”当然不会有,一片叫好声。作家说:“酣畅淋漓,是罕见的放胆奇言。”诗人说:“当代没有不可入时的,放屁打鼾都是诗,a君这番话也算口头诗歌的绝唱了。”政治家说:“纵观历史政治风云,此话可谓入骨。只说脏唐臭汉,大家都能对这两个朝代心领神会。”幻想家言:“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吗?”只有画家表示一点遗憾:“可惜色彩不是那么丰富。”夏卉无声无息地躲进了卧室。客厅的气氛仍异常活跃,从凶杀谈到台湾纯情派、思维派作品,又从武侠小说杀到物价上涨,再深究下去,就重谈国民的劣根性,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不知谁冒出第三者插足这句话,幻想家h君抓住不放,洋洋洒洒造起一座乌托邦城。h君眉飞色舞,天真烂漫的忧国忧民之状溢于言表。他说:“美国有位政治家有个很形象的比喻,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公共厕所,要不就只好随地大小便。我有一个设想,可以让性解放者和禁欲主义者皆大欢喜。那就是开办一些机器人土耳其浴室,这是纯粹商业性质的。这不单可以解决通奸防止阳萎,同时也不会带来任何社会副作用。这样不但离婚率可以下降,也给那些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家的男女光棍带来福音。有了这样一个新兴的企业,又可以解决一大批人的就业问题。”

这种生活把夏卉搞得惶惑起来。这些朋友玩弄感情,就像玩弄一个个玩具。娴熟且不说,那种率直大胆到近乎无耻,那种毫不在乎到玩世不恭,就免不了产生许多悲观的怀疑。这种心灵的亏损从外表很难察觉出来,戴着面具也可以从容生活,那倒是有点像男人的阳萎,只在亲昵的瞬间才能暴露出来。如果优秀人物只具备这些品质,那么她宁愿选择平凡。然而她不相信社会的金字塔顶是由他们砌起来的,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青春的少女,虽然感到是垂暮的青春吧,然而究竟是青春,在看这个世界时,不可避免地要用一种谈恋爱的观点。眼看着青春一缕缕从身上抽去、消逝,所经历的尽是情感的苦难,夏卉深切体味到了苍老和悲哀。在这种心境当中,原先停留在潜意识层次的记忆就悠然漂到了表层。那些招引目光,再把这些目光像乒乓球一样碰回去,触摸、欣赏但丝毫不动感情的人;那些把目光变成一阵清爽的微风,像猥亵调戏一样轻抚她衣裙的人;那些只愿用眼神在她身上领略那种颤动的、麻酥酥的快感的人;还有那些道行更高的,不再盯着眼看她,而是从上到下去捕捉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从赤裸中去感觉她的人,她决定在真诚的感情世界里同他们绝交。请君入瓮是最好的回敬办法。

慢慢地她记起了那个轻轻一碰的眼神中,在萍水相逢的短暂交往中,就能如此一览无余地暴露自己灵魂的采购员,尽管她知道她对那个阶层人的生活的无知博大无边。

b

c市艺术学院作曲系三年的学生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的狂欢,凌晨两点,热度仍没有减弱。会议室里一片狼藉。仗着酒劲的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怪模怪样的姿势,大有古时甘尔迈斯人狂欢的韵味和魏晋人洒脱飘逸的遗风。标准的艺术家风度,“五·一”汇演评比结果已经揭晓,获一、二等奖的两件作品将由市刚刚成立的轻音乐乐团于十月一日国庆节时在市新落成的洗星海大剧院演出。狂欢所用的酒菜之资皆由获一等奖的路崎出。他倾尽所得奖金又不皱眉头地从箱子里随便抽出五张大团结添上,丰盛就可想而知了。该来的都来了。也许是因为太丰盛,大家不好空手去享用,都英雄所见略同地就地取材,把一簇簇开得正盛的夹竹桃花献给盛会的主人,以示祝贺。酒肉自然顺畅地下了肚,奉承悄无声息地出了口。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说不尽的谎言,冷场自然不可避免。号称德彪西第二的胖子瞪起一双鼓暴着的小眼,滴溜溜朝食客转了一圈,又滴溜溜在路崎的脸上转了两圈,又转第三圈的时候,他发现路崎脸上的兴味未尽的怅然。此君为人处世颇像他的曲子,他总能把种种昏昏欲睡时产生的感觉,用一种细腻的笔触渲染成一个朦胧模糊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让你陶醉。他的感觉第一流,酒量第一流,拍马屁的功力也是第一流。看到空酒瓶里插的红白夹竹桃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兄弟们,兄弟们——打起精神,为我们新科状元得到全校最美丽的夹竹桃花、干杯!”

这种一石三鸟的功夫,点化平凡为神奇的鬼斧神工,惊的一帮酒神都端起了酒杯。因为大家都知道路崎和北岛之间因为有个王玲而变得更加微妙的关系。

“也不怕扎手?”

不该来的也不请自到。他也喝了酒,摇摇晃晃,神色黯然,却目光如炬,直射脸上僵着几分得意的路崎,“有没有必要兴师动众?”毫不客气地挪一把椅子坐在路崎对面,“为着你那虚假的胜利?”

“别理他,一个醉汉。”德彪西第二说。

“你睡觉去吧,别再搞音乐,看见你我想睡觉。”

路崎显得非常大度,走过来轻轻拍拍北岛的肩,“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的《孤独》。”

这点真诚的表白,北岛也把它作为冷嘲热讽咽下肚去。鼓励奖,那算什么东西!好像是看你活得挺苦,随手摸出一个铜板,掷在你的脚下,对你说:“小伙子,生活能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拿去买个面包,填饱肚子,继续奋斗吧。”所以他没有接受这项光荣。

“你少说点风凉话。状元碰到孙山说:你考的不错,你说能有多少诚意?我一向挺佩服你的锋芒毕露。我今天找你,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你获了头奖,心里踏实吗?”

“当然。得了奖,有人喝彩,总比冷场要好。”

“你以为这种评奖有什么意思?它只会压制个性,拍马屁艺术倒是可以达到登峰造极。”

路崎抿嘴一笑,“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共同语言。艺术永远喜欢拥抱喜新厌旧。要我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东西不能喜新厌旧,那就是老婆和出土文物。”

引得众人一片哄堂大笑。

“恰恰在这一点上,你口是心非。你嘴上谈的那叫时髦,懂吗?”

德彪西第二尖刻地挖苦北岛,“你倒是伟大的改革者,把高雅美妙的音乐发展到一个噪音主宰的世界,在那里驴叫唤就是里程碑。”

“胖子,别捣乱!这种高论该听。你是说我在说谎?”

“是的,不单单你在说谎。现在你们叫好的都是地道的谎言,你们总想掩盖住人生是一个悲苦这个事实。”

“好一个叔本华的忠实信徒!你贬低这个,诋毁那个,最终还不是想证实北岛的伟大?你的《孤独》要真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拿个全国奖让我们开开眼,学院也跟着风光风光。”

路崎有些按捺不住,他闻到了北岛语气里的硝烟味儿。

北岛乜斜着,装着没有看见路崎的沉不住气,继续演讲。

“全国奖也像你今天领的奖一样,无聊透顶。一篇中学生水平的小说,因为重复了六十年前一位先贤的一句话,差不多被当作千古绝唱了。”

话不投机,就白刃相见。路崎也把眼瞪圆了。

“你不要犹抱琵琶半掩面,痛快点,你不觉得这种含沙射影太卑鄙了?别去闹吃不到葡萄的笑话。”

北岛冷笑一声,“你别紧张,我现在请大家回忆一下路兄的大作,《月光》一章是不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

路崎的五官都在紧缩,却能把一腔愤怒变作一串黑黑的浅笑。

“即便是完全抄的,如今你也只有望奖兴汉的权力。明年你也只配分到县级文化馆去搞民间音乐。”

图穷匕首见。北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路崎的鼻子叫着,“评委会也并非有眼无珠,你的获奖,纯粹是因为你偶然的出身。”

德彪西第二真是路崎的铁哥们儿,当即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公爵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而且多如牛毛,而我贝多芬只有一个。吹牛历来不上税。”

北岛九分满意地走了。

狂欢连虎头蛇尾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老鼠尾巴。

北岛睡的时候还带着五分满意,第二天早上路崎说了一句话又把他赶到琴房去了。路崎说:“你这个人还有点忘恩负义,你忘了是什么把你由狗变成人!要不然你也到了北大荒,连个鼓励奖的毛也梦不见。”北岛连一分满意都留不住。他想到巧克力。他把《孤独》的乐谱扯碎,当作面包吃了。

王玲心里也很难受,陪着北岛坐了两个小时。

“别泄气,真正的艺术在民间,在大自然里。高更去了塔希堤,凡·高去了阿尔,总统请福克纳到白宫吃饭他也没去。可他们现在都活着。到底层去不一定是坏事。”

北岛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每听王玲说一句话,就在嘴角咧出一个笑。

晚上十点二十二分,一个老人进了琴房,是m教授。见到恩师,北岛欠欠沉重的臀部以示尊重。

m教授慈祥地拍拍他的肩,似乎在说:“这个时候你就不必多礼了。”教授脸上的皱纹里滚出理解的旋律,,北岛望着教授脸上的五线谱,嘴唇动了动,仍没吐一个字。教授不再注视北岛,坐在琴前弹响了《孤独》的第一个音符。北岛再听自己的曲子,已经是另外的感受。姜到底是老的辣,北岛看见一个原先他未曾想到的世界。弹完了,教授的魂似乎追踪什么去了。端坐良久,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混浊的声音,“我尽全力了。”

北岛呆呆地坐着。

“你年纪轻轻,能捕捉到这样的感觉真难为了。三十年了,我没留下一首自己的曲子。看得出,你是用心在做,可是这样做太伤神。”

北岛像是在听佛家的《大乘经》,什么“六根未净”,“难成正果”一闪一闪的。教授是让他说谎?

“学会期待。你的音乐太偏执,总要授人以把柄。”

教授递过去一支烟,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受点挫折,也许是好事。”

北岛仍端坐着,m教授积六十年生活咀嚼出的真知灼见也没真正拨动他的心弦。他需要一些极现实的东西。顷刻间,他把王玲留给他尚很遥远的诱惑,m教授过来人的真诚劝诫,连同口里喷出的淡青色烟雾全都吹的不见踪影了。

2

起床的时候,贺楠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抚摸一下腿上那块小伤痕。他有点愧疚地望着母子俩面前的一叠纸盒。母亲抬起头,“吹了?”贺楠涨红了脸,“没,没有的事。”可母亲递过来一把浆糊刷子,“你瞒不了我,一定是爱上什么人了。整天神不守舍的。和你爸爸一个样,喜欢想入非非。”干到八点二十分,贺楠再也坐不下去了。扶着车把立在桥头,九点钟都过了,那片白云仍是没飘过来。慢慢悠悠骑到厂里,才知道是星期天。百无聊赖,就去逛自由市场。

贺楠漫无目的在青年路徜徉。青年路的拥挤程度只好用“张袂成荫,挥汗如雨”来形容。来回转了两圈,也没正眼瞧一个人,连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都算在内。

“唉——不认识我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贺楠叫那红裙子弄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敢认定眼前这位红衣少女和那朵白云共享一个灵魂。

“唉——好久都没见着你了。”

贺楠本来想说这句话,如今对方先说了,他只好傻笑。

“唉——真不好意思,忘了你叫什么。”

这句话可真不好受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一股回肠荡气的悲凉几乎冻僵了他。

“你的朋友太多,也难怪。我叫贺楠。”

“想起来了,祝贺的贺,楠木的楠。”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夏卉大方地伸出手,“我的记性很差,小时就是这样,丢三忘四。能不能赏光喝杯冷饮?为了冤家路窄。”

一杯桔子汁下肚,贺楠把刚才的不愉快随着一个饱嗝放了出来。

“你是不是搬家了?我天天等,总不见你。”

夏卉一怔。粗粗一算,出去四十多天了。四十多天是很漫长的,真的在等我?那还要看他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在体验等待?夏卉自然想起了b君。要是一路货色呢?一个是渊博的知识,一个是让人发憷的耐心,这都是我所缺乏的。可要小心点儿。

“明天开始,天天见。”

全当个游戏,夏卉想。

分手的时候,夏卉说:“老地方,不见不散。”看见贺楠孩子样的神情,她对自己说:“至少要观察两个月。这种人更老练。”

贺楠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呆了。

第二天,他不到八点就从家里出发了。第一百次失望还没袭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红裙子。

“今晚歌剧《卡门》首演,我想请你去看。”

《卡门》自然是成功的,都叫好。原因好像并不是看懂了,听懂了,更重要的是这是歌剧,还是外国的,比交响乐似乎还深奥一些。中学生书包里要装一本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或者《梦的解析》或者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理工科大学生认不出毕加索的真迹要被人耻笑。这就是潮流、时尚。一连七天,场场暴满。报纸自然也跟着吹捧,夏卉被卷向一个更高的浪尖。贺楠一腔赞美的话憋得小肚直发胀,也没个机会透透气。一直到下一个星期一,贺楠才看见夏卉若有所思地骑车过来。

夏卉脸上没挂多少欢喜自有原因,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位国际上刚刚获奖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假道b市回北京,看了《卡门》毫不客气地把这台戏批评了一番,特别点到了女主角卡门。说她娇柔作做,把卡门这个不自由,毋宁死的波希米女人演成一个听见打雷就要晕过去的可厌的贵夫人。整剧要体系没体系,要风格没风格。女演员去唱“今霄离别后”还可以,歌剧是随便就能唱的?说完这番话,他一拍屁股飞了。

夏卉想了两天,觉得这几年理论书白看了,至少说没有吃透。又看了柯里美的原著,她忽然意识到,那个波希米女人还很恶毒,爱憎极分明。而自己太软弱了,b君在她这里体验够了,又去寻找新的体验,她却什么话也没说。这恐怕是她只能坐在卡门的屁股上而不能站在她的肩上去表现她的关键。骑在车上还在想自己的个性究竟适合哪个体系。碰上贺楠,就把思索了几天的问题绣球般地抛过去。什么梅兰芳的京剧体系讲究如何远离观众,时刻提醒观众这是在演戏;什么布莱希特体系讲究进入角色,甚至把角色演到观众中去;什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舞台当作缺了一面墙的房子,讲究一种若即若离,等等等等。最后,夏卉把自己的艺术生命交给贺楠裁决。

“你说我的性格是不是更适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

贺楠听傻了,除了梅兰芳在一个广阔无边的意义上还可以勉强算个本家外,另外两个纯粹是外星人,听都没听说过。

夏卉把眼泪都笑了出来,“我忘了你是采购员,你对我说什么活塞气门,我也像听天书。”

贺楠跑了全市的书店,发现了那本尘垢满面的《我的艺术生活》,因为这是那个叫什么斯基的俄国佬著的,立马买下。

看了四个通霄,细想想,也不像天书一样艰涩艰懂。再回忆一下夏卉的舞台创造,眼花缭乱的感觉没有了。又一次见到夏卉,贺楠试了几次把话题朝戏剧体系这方面引导,夏卉没再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贺楠再三努力,也无法改变他对艺术的十分无知,这是最初留给夏卉的印象。

贺楠并不求爱,也不献殷勤,反而叫夏卉惶惑起来。慢慢地,和贺楠谈话不再敷衍了事,贺楠这两个字牢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他是多么懂得感情呵!那么是他的羞涩和自卑在做怪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什么?一定是他没有把握,他怕连已经得到的也失去了。再观察二十天,就二十天,到时你不说我说。世界上难道真有这样的一种男人?”夏卉感到这些日子性情大变,和后妈也能谈二十分钟琐事。这难道就是爱?如果不是可能就怪了。你没有一点那个意思,你那温柔顾盼的目光又意味着什么?或许是你城府太深,你在设置一个圈套。你还有点阴险哩!哦,这种游戏太妙了。

她决定先把贺楠折磨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要是他仍然那么赤诚,就用加倍的爱去回报。

女人天生就会玩这种把戏。第一天,她不到八点就过了那个岔口,第二天见到贺楠反倒埋怨他不守信用,第三天她就悠哉悠哉躲在人行道上欣赏贺楠站在夹竹桃林子里一会儿摸头一会儿看表的傻样。她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导致了贺楠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飘到天上的时候,贺楠壮胆子请求:“明天我们去南郊公园,好吗?”夏卉就迟迟疑疑,躲躲闪闪,很为难地说:“明天要在家里会一个客人,是个男的。”看见贺楠从天上坠到深渊,忍不住扑哧一笑,“是我表哥,四十多了。再说近亲又不能结婚。”又把贺楠扔到半空。贺楠入了云端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时候,夏卉对他说:“今晚请你到我家去,我要把你介绍给爸爸。”

贺楠进了夏府,发现早已高朋满座。言谈之中,他发现那些都有个“家”字头衔的人对他的家庭和工作了如指掌。他因弄不懂那些高贵的、温文尔雅的冷嘲热讽是为了什么,一小杯咖啡还没喝完就愤然离去。事后夏卉对此事又不作任何解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一晚上,夏卉十分满意。男人们炉火中烧争风吃醋时竟也是这么脆弱和滑稽。她挽着贺楠的手走进客厅的时候,她觉得今晚的角色都演绝了。

第三天,贺楠带着厚厚的一本日记不辞而别。

c

暑假结束了,学院的夹竹桃花早就融入了泥土。王玲进校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北岛。

北岛在弹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

整个曲子充满了恐怖的神秘气氛,少女哀婉的悲呜让人禁不住心惊肉跳。更可怕的是那个活灵活现的死神的形象。他不管那少女是白桦、是玫瑰、是夜莺,掐死她手都不抖。真难为舒伯特有如此的铁石心肠,竟不让你存一点大团圆、少女得救的侥幸心理。北岛反复弹这个曲子,好像很欣赏那个杀人场面。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谁进来了。他转过身,把王玲吓得倒退两步。

两只眼睛幽魂一样注视着王玲。那张脸上往日的沉默和冷酷依然如故,但这沉默和冷酷已经拥有了进攻性和危险性。与人的变化相比,大自然的变化总是缓慢的,有条不紊的。北岛像是出于近乎罪恶的热情爱上了这首曲子。王玲定定神,注意到了那张脸的变化。那张脸上已经有了熊熊燃起的烈焰,一种入神入化表露内心激情的表情漂浮在烈焰的表面。而那烈焰下面竟还有一种无形的激浪在汹涌澎湃。这些所有野性毕露的东西,又通过那两束蓝幽幽的目光连绵无尽地泻出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烧熔。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王玲走去。

对这种突然的变化,王玲找不出任何别的什么根据。

“你从来都不斤斤计较。”

北岛冷笑一声,“你最好别再来找我。真是笑话,我计较过什么?现在我倒要计较计较。别再来这些假惺惺的关心了。你们骨子里都一样,吃奶油蛋糕巧克力腻了,想尝尝高粱花子的味道。喝不了三口,就会拿去喂猫喂狗!实话对你说吧,我对你和什么获奖一样没兴趣。”

王玲再不哭就不正常了。

北岛回到宿舍又去研究那本日记。

接着,北岛把c市几乎所有的大夫都嘲弄了。透视的时候,几乎每个x光医师都看到北岛肺部有一个模糊不清、忽大忽小的阴影,内科大夫用听诊器一听,他又成了一个健康的人。x光照片在那儿摆着,那是科学,大夫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从学院门诊部一直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都如临大敌,全部不及格。大家都觉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病例。病人自述上写道:“有时似乎感到胸闷。”最后把病人介绍给六十二岁的k大夫。k大夫是一个古怪的人,医道高明到捉摸不透的地步,近几年已不常给普通人看病,可依然很忙碌,除了乘皇冠、丰田、伏尔加出诊以外,都是不出户,做著书立说的大事情。尤其是最近,他发表了一篇《精神与心脏病》的叫响论文,被公认为是医治心脏病的权威了。老大夫只有一个怪癖——治别人治不好的病。k大夫收起听诊器,把贴在北岛胸前的一小块胶布揭下来。

“小伙子,你正常得有点反常,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我敢保证你这辈子不会得心脏病,你该找精神病医生查一查。”

北岛从床上爬起来,边扣扣子,边对k大夫说:“我要是不贴这块胶布,再带上区市医院拍的x光照片,你还会这么说吗?”

深邃的智慧在k大夫眼里一闪,“这么说你是闲着无聊,想考考医生,而且好像还特别看得起我?”

“是这样。因为你是心脏病学权威,还因为你只给少数人看病,不这么做就见不着你,见不到你我就下不了决心。我读过你的论文想向你请教几个心脏病和心理学的问题。”

“我尽力吧。”

“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像我一样壮实,两年前还能踢满场足球赛,心脏病突发而死的概率有多大?”

老教授轻捻着花白胡子,“暴死之前患者应该有所察觉。”

“我还想知道对于一个年轻人,患心脏病有哪几种原因。”

“先天性隐型,心理忧郁型、压抑型……”

北岛眼睛一亮,“对于医学,我只知道患了感冒要吃apc。我不明白。”

“比如单恋、失恋、飞来横祸,这些一般发病都较慢,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表现为杂音的形式。只有过了中年,才可能出现心肌肥大、冠状动脉硬化导致的供血不足。你说的这种还牵扯到精神状态。以前的理论都认为精神的时好时坏,只可能导致精神病和神经衰弱。经过多例临床观查,我发现精神上老走极端也极易诱发心脏病。”

北岛急不可耐地插话:“还有没有其它致死的直接因素?”

老大夫沉吟一声:“如果受了强刺激之后,加上劳累过度,自己又对病状毫无察觉,突发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七十左右。”

北岛怔在那儿,良久不语。突然又放声大哭,“你真糊涂”。

老大夫走近北岛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你又哭又笑,很危险呢!”

北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个人爱激动,高兴起来也哭,判断心脏病猝死是不是很容易?”

“这是医学的常识问题,小伙子。”

北岛给老大夫深鞠一躬。

3

贺楠日记数则(片断)

×月×日晴

今天我和她握了手,那种滑腻的感觉一直保留到现在。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我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你的存在!这第一次肌肤的接触在我心里竖起了一块感情的里程碑。

尽管我知道,让她爱上我是困难的,但我要试试。

×月×日晴

……

……最后和我握手很勉强。是的,我这种想法太不本分,太不切合实际了。

唉——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月×日晴

……

一个月零五天。七点四十到九点,岔口过去三十六个白裙子,没见她。

×月×日 小雨

……

算啦!没意思透了!徒劳!

往事如烟如雾,连零星的记忆都挂不住一丁丁点。我算什么?我是个卑鄙的人,用圈套去骗爱情。

×月×日晴

和今天的幸福相比,太阳的光辉又算得了什么。

我生来很笨,看不懂变幻莫测的爱情,但我试着弄懂它。

哦,美丽圣洁的夹竹桃。

×月×日晴

看了夏卉主演的《卡门》夜不能眠。夏卉演的卡门真有风度,太漂亮了。

说实话,我听不惯歌剧。

×月×日 阴

我是多么想再和你谈谈那些体系!可你为什么没有兴趣!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我在努力地理解你,靠近你。别躲开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我,好像总是漫不经心。

我多么渴望燃烧,用真诚把虚伪、隔膜、讨厌的距离感统统烧光,在熊熊的火焰中把我们俩锤炼成两个赤裸裸的火球,借助那旷野的风,把你送给我,把我送给你。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再给我火种,让这颗心在彻骨的寒冷里冻死吧!

×月×日晴

再卑贱的人,也有他的自尊。你太不懂得尊重人了!你不知道正在深深爱着的心是多么敏感和脆弱,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把它揉碎。你不会爱上我,可惜我今天才感觉到。你是在做游戏。你一边玩着高档的电子玩具,一边腾出手和我捉迷藏。想恨你也恨不起来。现在,在我受到极大污辱的第二夜,我在一个你无法想象到的狭小的房间里为前一段生活举行葬礼。我能原谅你,但我无法宽恕那帮所谓高贵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明白那次不是巧合了,那是我早编导好的高潮。我只是一个道具,任你随便摆弄来摆弄去。我只好以遗忘和说谎来医治这颗破碎的心。

我只有这种选择。

d

那个乞丐慢慢地踅了回来。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骨瘦如柴。裸着的胸的上部,褐色的老皮紧抓着两排老朽的骨头。灰尘把每根花白的头发都膨胀了两倍。脸至少一个月没洗。她的背上有一捆从垃圾堆里捡的马粪纸、包装箱、塑料鞋底,还有刊印着b作家和z作家大作的旧杂志和街头小报。

太阳真好。碧空如洗。野地里刮过一阵风,很有博爱之心地把老妇人的头发也抚摸了一下。

王玲今天玩得很开心,北岛每一次约她出来郊游。她很珍惜这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北岛今天和她说了许多话,毫无掩饰地大笑了三次。后来那个老妇人出现了。

北岛的目光始终没从那张脸上移去,他感到老妇人这个姿势很熟悉。

老妇人木刻一样的眼珠在北岛和王玲之间来回滚了两趟,接着,没有犹豫地朝北岛跨了一步。

北岛捏着七分钱的手有些颤抖,在松开的一刹那,他的眼光躲到一边去了。

老妇人眼睛往下滚了半圈,一切又恢复到了原状,手依旧像枯枝一样伸着。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北岛看见了那只手。它把它所经历的磨难和艰辛一览无余地摊在你的眼前,甚至还告诉给它经历的无数次的失望,用这些来拷问你。北岛从这双手上看到了行将就木和遍体鳞伤,看到了它曾经创造的芥子一样小的价值。他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那个小时候曾贪婪地吸吮过她的乳汁,现在还要吃下她无数只纸盒子的伟大的女性。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把手又一次插进口袋,把后半个月的伙食费尽数掏了出来。

王玲从来没有看见过北岛有这样一副面孔。那张脸上固执、冷酷、惶乱,尤其是近一个月所表现出的狠毒和残忍,都倏然消失了。消失得让她捉摸不透。这张脸现在已驰骋于幻境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在她看来。这张永远可以当作男子汉脸谱注释的脸上,内容全变了,那纯粹是女性俊美和沉溺于游戏中孩子神色的完美的混合。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牢牢地攫住了她,以前北岛给她的种种委屈都显得黯然甚至模糊不清。王玲正因是为北岛天性里有这样一种叫她迷醉的东西,才无条件发疯似地爱他。对于那些爱幻想而又纯净如蒸馏水的姑娘来说,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就是最好的征婚广告。她们就是喜欢谜一样的东西,越是揭不开,她们就越爱的持久,爱的深入骨髓。许多场面在王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月前,北岛天天去市里看病,她忍不住又去找他,但对她的一切问话都躲闪不答。后来又发现北岛晚上总外出,有时候干脆失踪了两三天。再三地问他,才神色黯淡地说:“我要挣钱养活自己。母亲以后也靠我一个人养活了。我收了两个学生,教她们钢琴。”

拿到工钱后,又诚心诚意约她出来玩。他那么需要钱,却毫不迟疑地送给那个肮脏的老乞丐!唉,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王玲不解地摇摇头。

“回去吧”。一直等到那个老妇人在田野里消逝,北岛才说话。

这里离学校四站路。夹竹桃花大放,沿街望不到头,桃红的、雪白的各不相让,一路比下去,看谁开得娇艳,看谁惹人注目,就像城市的姑娘比裙子一样,相互争个昏天黑地。

北岛说:“我们走着回去吧。”

“为什么不坐车?晚上你还要去上课。”

“我身无分文,你想坐你坐。”

“我有钱。”

“是我请你出来玩,能让你花钱吗?”

北岛这样死要面子,可难为了王玲,她只好跟着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走着走着,她心里上了火。高跟鞋在这个时候无一好处。

“多少给点就行了。”

“你没看见她是那种真正受苦的人。”

“可是给的太多了。”

“我挣钱总是容易些,我也捡过破烂。”

王玲没有注意到北岛语气的变化,话越来越刻毒。

“谁知道那是真是假,说不定老太婆是化妆过的。瞧那副脏兮兮的样子,像是在大沙漠里钻出来的。听说现在有人靠要饭还挣成万元户哩。”

北岛站住了。

“我看她脸上尽是农民式的刁钻狡猾。瞧她看到钱时射出的那股贪婪,我敢断定……”

旱天雷一样的声音截断了她后半句话,“再胡说八道我就掐死你!”

北岛张牙舞爪了好一会儿。“真该再来次文化大革命,把你们这帮只长个硬嘴巴的知识分子小姐们统统赶到北大荒,看你还说什么!在你们眼里,贫穷都是罪过!高贵的小姐,如果我现在不是大学生,不会写出《孤独》那样的曲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每天还要加班糊一些纸盒子,去供他同类中的另一个去奋斗,你会这么看我吗?

“他们从不知虚假是个什么东西,不像你们,天生就会玩这种把戏。在生活里玩,在艺术里玩,在真实的感情世界里玩得更娴熟。因为你们的出身,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成功,还能玩成一个半老徐娘的时候嫁给一个需要演技的政治小爬虫。

“你说对了,我还有点善良,有时候简直是心慈手软。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差点让我半途而废。”

北岛完全恢复了老样子。说着说着,他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个王玲,纯粹成了鼓励自己干下去的誓言。

“我是太善良!可我在对一个什么人善良啊!她是个刽子手!她杀了人之后,再假惺惺地到死者坟上掉几滴眼泪,又继续玩弄着感情的把戏。她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差点让鬼魂都信以为真了。我总该让她尝尝被玩弄的滋味!等着瞧吧。我不是蚂蚁,不是的!”

北岛朝田里疯跑,最后像死人一样趴在菜地里一动不动。

4

贺楠感到这趟差无聊极了。

这天发完货,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念头,给夏卉写了一封信。

阿卉:

没有资格这么称呼你,我不知道,反正我心里已经这么叫千百回啦。

我不辞而别,千万请你原谅。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有点恨你,因为我可怜的自尊心承受不起因为你带来的痛苦。

我忍不住向你坦白一个阴谋。

那次撞车是我精心策划的一个偶然。

你可以因此看不起我,恨我,可我不允许你怀疑我感情的真诚。

我的身心都不能再承受你给我的任何考验,要么走,要么死。我不愿再做一个玩具了。

我没有其它的奢望,只恳求你以极大的耐心听完我最后一个请求。

下星期五晚我乘90次特快抵b市。

你要是能来接我,我就对你说句“我爱你,至死不渝”。

阿楠 ×月×日

夏卉把信看了三遍。后妈在家,夏卉第三次进了那间房。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最后叫了一声妈。

你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我以前对你太不公平了。可我能不这么考验你吗?夏卉想。

她去了,穿着那件白裙子。几百人交票出站,就是没有她那个可爱的蝗虫。晚风有点凉,品尝着这种等待的滋味,她知道自己从前做的太过分了。为了寻一种平衡,她认定贺楠肯定故意走在最后,或者是从什么小门溜出来,躲在什么地方,看着在晚风里楚楚可怜的她,在吃吃地笑呢。栅栏门关上了,失望顿时袭来。

睡到床上,她就在想这是贺楠故意这么逗她。又是一个可爱的游戏,她苦苦地等了一个月,这个游戏仍没有结果,她决定放下架子,跨车直奔柴油机厂。

穿过自由市场的时候,她从人丛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只是一闪,她也感到了这双眼睛射出来的忧郁和阴冷。“会不会是他?”

一听说是找贺楠,那个肥胖的眼镜触电般地从电镀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是他什么人?”

夏卉把他看成一见男女接触就要胡思乱想发神经病的那种人,不耐烦地说:“这个你不用管,我找他有事。”

肥胖的眼镜支支吾吾,“我,我去问问科长,你坐。”

科长来了,更胖,也是个眼镜。

“你是他什么人?”

真撞上鬼了,科长也问这种没水平的问题。夏卉咬咬牙:“未婚妻,怎么样?”

“老黄,老黄,快倒茶,快倒茶。别用这,去我屋里,盒子里有毛峰。”

老黄摸着脑袋,嘟囔了一句:“没听他说过。”

胖科长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同志,怎么称呼你?”

“夏卉!”

“夏同志,我们工作上有漏洞,当时没有通知你。贺楠一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夏卉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刚才我还见过他。”

“他确实死了,心脏病突发。”

“你骗人,你们合伙骗我!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

“夏同志,谁也没想到,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贺楠是个好同志,工作踏实肯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我不信,我不信!”

老黄拿着毛峰进来了,“是真的,是我去取的骨灰盒。”

“老黄,你陪夏同志去看看,让她尽尽心。夏姑娘,痛苦是免不了的,但身体要紧。”

“凭什么要我哭?我偏不哭。他活着,肯定还活着。”

下午四点多钟,那两间小屋已有些黄昏景象。老黄陪夏卉进了屋。老人在糊纸盒子。

“贺大妈,这位夏姑娘专门来看你的。”

老人抹了一把泪,看看夏卉,不说话。

一进屋,夏卉就看见那个镶着黑边的遗像。仍是那种温柔的、顾盼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她久久地凝视着,也不说话。遗像下没有骨灰盒。

“大妈,这不是真的,你对我说,这不是真的,你说呀!”

一双昏花老眼滚出两行泪。

“走了,真的走了。”

夏卉突然抓住老人干枯的手:“大妈,他现在在哪儿,我想见见他。告诉我,他在哪儿?”在从前那些磕磕碰碰当中,戏弄和折磨早有了爱的成份。贺楠一死,夏卉朦胧感觉到真诚的相爱恐怕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老人声音有些发抖:“我怕他孤单,埋在他爸爸身边。公墓西北角靠公路的那个新坟,旁边有夹竹桃……”

公墓离城五里。

在公共汽车上,夏卉第二次见到了这双眼睛,又是在一闪中消失。探头喊了一声,没人应。是这双眼,绝对不会错。

新坟周围的夹竹桃没有了花,连一朵也没剩下。她折下几个枝子插在坟头,叶子依旧青绿。

在末班车上,她又一次看见了这双眼睛,这已经是第三次!她感到一股冷冰的气沿着脊背直扑后脑勺。

“会不会死错人了?”

从此,夏卉被这个奇怪的念头困扰住了。

e

王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北岛。现在,她对北岛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了。

已经是深秋,除了松柏,只有夹竹桃仍生机勃勃。菊花都谢了,马上就是霜降。

北岛又得到一个笔记本,这回他看得更仔细,更神秘。

一个星期下来,硬是瘦了五圈。用两年时间练出的强有力的胸大肌,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倏然消逝。除了头发和胡子一个劲地疯长之外,北岛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萎缩,包括原来那个硕大无朋的胆。

吃过晚饭后,瘦猴对他说:“老兄,德彪西第二又参了你一本,说你上星期失踪了四天。老兄,你他妈听见没有?旷课累计二十天要挨处分的!你老可要小心谗言。”

“随他说去吧。”

“还有呢!你这些天在家装病,外面也有风言风语。说你在搞性解放试验,释放能量,一定是染上了花柳病,说不定还是爱滋病呢!据说这病马上就要席卷中国,我是不准备结婚了。”

北岛翻了一个身,翻个白眼:“无聊!由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爱滋病病爱滋,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惜不是首例了。”

“老兄,起床吧,外面秋色怡人,晚风爽爽,我陪你走走,让秋风把你身上的晦气清洗清洗。”

“唉,我问你个问题,你信不信定数?也就是宿命论?”

瘦猴当即挽拳作揖:“老兄,你千万饶我这一回。上回鬼使神差听你神吹,搞得半个月心神不定,考试只得了三分。”

上一回的谈话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进行的。那个时候北岛精力很充沛,天天晚上出去给学生上课。瘦猴还记得北岛像是喝醉了,是王玲把他搀回来的。

“瘦猴,我问你个问题。”活过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说吧。”

“譬如说吧,有个杀人犯,我不是说已经逮进监狱的那种,我只说她杀人了。这件事你知道了。被杀者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且她有可能去杀第二个、第三个……用的是不见血的刀子。而她还可以飞黄腾达,也许还可以永垂不朽,我们这么假定吧。你愿不愿意为民除害?对,是为民除害!世界上的弱者毕竟是大多数。”

“按理说应该,不过,不过……”

“我是问你愿不愿干?”

“我没想过。既然你这么深入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大概准备做这个英雄了。”

北岛目光急忙躲闪到一边,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无聊,瞎想想……这终究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读书,报上都是这么个调子。”

“不过,”瘦猴对这个词有点偏爱,“不过,天网恢恢,我们的公检法系统还挺管用。譬如说吧,我们知道的杀人案最终都破了。”

“你真是老外,破不了的你能知道?再说你也没听懂我的意思。”

“你越解释,我越糊涂。咱们还是别谈这个烦人的事。”

瘦猴吃过一次亏,自然不会上第二次当。他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人一生不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北岛很失望地翻了个身,等了半天,突然又冒出一句,“这回不用你去想。有一个单位,青一色的光棍之间,生存着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姑娘。男人间谈女人,从来都要遗忘她。碰到这个姑娘,也没有一个正眼看她。令这些男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老姑娘总是接连不断地怀孕。”

瘦猴眼睛亮了一下,“这还差不多。不过,这是谁干的?”

“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瘦猴慢慢咂磨出余味了,忙伸出拇指,“高!高!”

“高个屁!无聊!唉——要是睡一觉醒不过来,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过了几天他破天荒去找王玲,一见面就莫明其妙地问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你会不会想着我?”

一天晚上,他吞了一瓶药片,把被子慢慢往上拉……不知过了多久,他情不自愿地睁开了眼。

“老兄,你终于醒了。”北岛听见是瘦猴的声音,“你他妈的真能睡,一口气就睡三十六个小时。”

北岛看见了那个空瓶子,里面竟沾了一片。他抓起那片药,跳下床直奔学院门诊部。

闯进一间房,把两个女医生吓得黄鹂鸟一样叽喳着狂奔出屋。挺冷的天,北岛只穿个裤头背心。

“你们开的是什么药!”

门诊主任真不愧是主任,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安定呀。”

“为什么不管用?”

高个子女医生不怀好意地说:“那是你吃得少。”又小声嘀咕,“神经有毛病。”

“还少?六十多片,一次全吃了,你们肯定弄错了。”

主任又把药仔细看了看:“错是不会错,不过大家都知道如今也是一种流行病。”

艺术学院又多了一个茶后饭前的谈资。王玲听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五天。王玲一想起那天晚上北岛说的那些话,差点惊叫起来。

隔着玻璃,她看见北岛在琴房的地板上躺着。喊了半天不见动静,就用拳头把玻璃砸碎。

“醒醒,你醒醒。”

勉强睁开眼,见是王玲,眼泪先流了出来,“绝食太难受了。”声音细得像游丝。

北岛慢慢抬起右手,他想抓住那只让玻璃划破的小手。王玲把手递过去,北岛眼睛里又滚出几个泪珠子。

“我真傻……我真傻……我竟想拒绝你。”

王玲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张苍白消瘦的脸,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

“我……我要是住了监狱……你会给我送饭,你会给我送夹竹桃花吗?……白的红的我都喜欢,折几个树枝插在坟上……”

王玲只好哄小孩一样安慰他。

“我,我是个罪人……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5

阿卉:

世界上的偶然事件太多了!命运对我太不公平!我被卷入一个大阴谋当中。你只用想着世界上每天都在进行的凶杀和绑架,也许就会明白这一点。

我爱你!我爱你!!我现在像猪一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是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你的身边。我忍不住给你写信,是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还活着。不要告诉我母亲!

我还活着!运回家的只是个替死鬼。

阿楠 ×月×日

阿卉: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你什么时候信任过我?你巴不得一早上把我忘个一干二净,在那一帮子只会夸夸其谈的朋友当中找刺激!

你在坟前掉泪一定也是假的!你骗我!

如果是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也爱我,把我的信都烧掉吧!那些人的嗅觉像狗一样灵,我不愿你因为我受到牵连。这就是我这种人和你这种人的区别!

祝你在那帮蠢货中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但不管你将来的生活多么美满,绝对不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像我这样爱你!

阿楠 ×月×日

夏卉在极度的惊惧当中把三四封信都烧掉了。她望着窗外晃动的夹竹桃的阴影,双手紧紧地抓住头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她对这些信和信中那种绝望的呼叫深信不疑,从此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世界。

“他没死!他真的没死!我说是死错人了,果真是这样。哈哈……”

“你从不写地址,让我怎么向你表白。以前,我是没有对你产生过深刻的爱情。第一次打击是无法忘记的。我嘲笑你,讽刺你,给你难堪,让你下不来台,你真傻,这难道不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我对现今的生活早就厌倦了。我感到很孤独。我不是一个强女人,我的心是标准女性的。我渴望一个实在有力的依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可惜以前未能对你说这些。”

她对这些信再没有丝毫的怀疑。正是她喜欢幻想的天性,促使她用更多的时间沉溺于这种充满神秘气氛的胡思乱想当中。虽然也不时地想到那个实实在在的坟包,也因此产生一些恐惧。一旦产生了这种恐惧,她就更加紧张,就神经质地聚起一股力量去面对这种谜一样的东西,直到精疲力尽,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在床上。而且她渐渐觉出了这个谜的内在魅力,和那磁石般的吸引。信是烧掉了,可都确确实实存在过。很快,这种极富诱惑的幻觉就成了她像士兵的解放鞋一样没有个性色彩的生活的某种外延。在这许多空虚可怕的时刻里,以前相会的每个细节,都像黄河的滚滚波涛固体一样慢慢滚过她的记忆区。经过时间的过滤,就像一个丑姑娘从春天的花野里走来注定也会带几丝玫瑰的芳香一样,原先觉得毫无情趣的细节,如今竟也有了无与伦比的价值。她如醉如痴地在焦灼地等待下一个偶然,毫不吝惜她在这种等待中耗去大量元气。没过多久,贺楠的又一封信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阿卉:

请原谅我上封信的粗暴无礼。这段生活把我折磨得不成样子。我的性情大变,动不动就要发火。这样下去我肯定要精神分裂的。

对这个世界我已无所求,到处都是欺诈、说谎。为着金钱和地位,天天进行着见血的和不见血的搏杀,就像他们歌舞团的a角b角之争。没意思。我给你谈这些干吗?也许是因为无聊吧。我一定要逃出去见你一面,只要见到你,我死而无憾。

如果你愿意,下星期五晚十点,请你把房间右面的一扇窗子开一半。这扇窗下有两株夹竹桃,请你把你那只雪白的手帕系在夹竹桃枝上,再把窗台上那一小盆仙人球挪到屋里。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要叫朋友或警察陪你。

阿楠 ×月×日

夏卉以少女初恋时第一次约会的心情等待着这个精彩绝艳的瞬间。

虽是仲秋,小院的景象也着实凄楚了一点。真是:晚秋花园凋零凄凉,黄叶堕落随风飘扬。夏卉背靠着墙,用窗帘遮掩半个脸,看着窗外在晚风中飞舞的白手帕。外面落叶正纷纷,她听到窗外的地上有三声奇怪的响。是石子的落地声,不是树叶,她听出来了,“你竟这么多疑!”

看见那只白手帕,贺楠怔住了,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去敲那扇半开着的玻璃窗。

“你,你果真没死!”

“嘘——小声点!把灯关了,有月亮就行。”

是他的声音,没错!她关掉灯,急切地叫:“阿楠,快进来!”

只伸进来一只灰色的手。

“你把头上的发卡取下来,那只不锈钢的,扎我的中指,是人才会流血。”

“我信,只有你,才会注意我的发卡。”

“这样我心安一些,用力,再加把劲儿!”

夏卉为了表明自己早就不再怀疑,把那个修长的中指放在嘴里吸吮了,是咸的!她感到贺楠的手在发抖。

“别,别显得这么亲密,我承受不起这么大的幸福。”

“我想开开灯看看你。”

“别!”

贺楠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我不愿吓你……这样挺好……”

夏卉多少有点失望,现实没有想象的浪漫。

“别谈这些,你回来吧,别怕他们,爸爸叔叔们会帮助我们。不管他们多少凶恶,总有办法治他们。”

“你也太急了,现在时机不成熟。”贺楠走过去坐在琴前,“如此良辰,没歌就不好了,你弹一曲?”

“我不能弹盲琴。”

“我试试。”

《月光》的第一乐章。极慢的节奏,有冥想的柔情,悲伤的吟诵,也有克制着的冲动和对阴暗的预感。幻想维持不久,痛苦和悲愤已经多于爱情。夏卉不由自主地走到琴边。这种水平,那是天分,后天面琴十年呕血十升也修练不出,连那种极细微的感觉都捕捉到了。琴声停了,“弹下去,优雅轻盈的柔板,弹第二乐章。”

“忘了。”

调子一转,就成了《死神与少女》。

夏卉听得浑身发凉,却怀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弹得真好!你也骗了我,这下我们算扯平了。你跟谁学的?”

“小时候跟爸爸学了三拳两腿,登不了大雅之堂。对你谈这些,不成了关公面前耍大刀了?我并不是存心骗你。你看我像那种城府很深的人吗?”

“别说了……求你别再提了。”

“阿卉——你黑着灯干什么呢?”

“我——我在练盲琴,团里要考核。”

贺楠冷冷地接受了夏卉善意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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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没有履行他在那次弥留之际许下的诺言。他仍没有告诉王玲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在这一点上,他有守财奴一般的倔强。所有感情的堡垒经过那场突变后都土崩瓦解,唯有这一片神圣的阵地,像风雨中拉着干草的南阳黄牛一样,毫不动摇地站在这骚动的旷野之中。恐怕只有中国女人看重贞操的牢不可破的忠贞,才能比喻他坚守这块领地的坚如磐石的赤诚。有一天,他差一点拿出那两个笔记本让王玲看。王玲抢先问了一句:“你说过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你一定是为了一件你自己都不能宽恕自己的傻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同你一起度过这一难关。”北岛把掏出的箱子的钥匙重新放进口袋,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散乱。“你的手抖什么?m教授不是向中央乐团推荐了你的《孤独》吗,你要振作起来!我相信你能不朽!”

北岛跳了起来:“你个阴险的家伙!你以为我告诉你我的出身你就可以把我看透?你在引诱我,你设置好了陷阱,等着我去跳,或者让我自我暴露。我明白了,你被他们收买了,你们原先就是一个鼻孔出气!你以为你花言巧语就能骗了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拿出证据呀?你不过是瞎猜。证据都烧了,你想不到吧。法律我懂,我现在正在读《拿破仑法典》,那是要证据的。你是在诱供。我不说,我决不说。”王玲知道他又发病了。以后见面再没有涉及这个问题,仿佛两个人之间建立了默契。

在这无声无息流过去的日子里,北岛表面上显示出了一种处女地的宁静,但因那个面色苍白女人的来访越来越频繁,他心底却动荡不宁。一个个石块投入了池塘,先泛起一个个动荡的圆圈,这些圈后来都懒洋洋地在各自的领地里慢慢地振动。后来,一颗巨型炸弹偶然在池塘里爆炸了,池塘里的这些圆圈便海啸地共振起来。

那个偶然是一次公审大会。

案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去看,那是因为都想知道这两个罪人的下场。据说被告人的辩护人是c市最负盛名的s律师。s君自己开了一间法律事务所,经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出庭胜诉率达百分之八十。只听说被告都是自首,并没有要求有人辩护。法院正要指定辩护人的时候,s律师会见了两个被告。四十分钟过去两个年轻人改变了主意。

案件发生在与艺术学院紧邻的师范学院。两个中文系的男生,是出口不“今夜酒醒何处,杨柳青,晓风残月”就“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那种的,还能在报刊上发表两句“不爱就恨,不恨就爱,难道这就是真理”那种的,两个人好得像关云长和刘玄德那种的,同时爱上了外语系一个气死貂婵羞煞西施这种的女生。两个人在学院后操场的草地上进行了一场搏杀,最后都动用了水果刀。见了血之后,两人又拥抱了,发现那姑娘另有所爱,抱着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它的念头,再次动用水果刀。一人一刀,刺下去。最后各自掏出自己买的连衣裙罩在少女的身上,挽着手走进公安局。因为罪犯的浪漫,这件很残忍的事件的表面就被涂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变得不那么恐怖了。

王玲拉着北岛经过两个学院间的排水沟,北岛愣愣地站在那儿,木呆地看着那片荒野。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枯了。有棵叫不上名字的野树枝上仍挂着两片黄叶。北岛走过去,“就要落了,要不了两小时。”“再不去就晚了。”王玲说。北岛仍没有动,“是被枪声震落的,一枪落下一片。就在那个地方,两个都要死。”王玲的目光也被那两片在野风里抖动的黄叶吸过去,“都说只会死一个,真的。那律师无往而不胜。听说他辩护的时候面部表情丰富得像百科全书。”他能看到死吗?会感受到死的来临吗?即使剩下一片,也要落的。良心上受不了。你说良心是不是个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它有没有左右人的力量?除了地狱之外,有没有心狱这个东西?地狱的苦与自己毫不相干,有时还可以躲过去。可心就长在你肉体的中央,你丢不掉,除非你毁掉他。你说他还能活吗?

s律师四十几岁,却留一个很显得年轻的分头,捕捉到一个反击的机会,他的脸就像是浸了油的纸,顿时发亮。北岛看见他拿起两把水果刀。

“是的。正如公诉人陈述的那样:两个疯狂的年轻人,(请注意公诉人用了疯狂这个词)用令人发指的手段,(这里我们有些不明白,在凶杀中,导致同样的结果,特别强调手段的不同有什么价值)同时杀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而且蓄谋已久,还制订过行动方案。我不想抓住疯狂和蓄谋已久这个矛盾做文章。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同时发生的两件事,这是常识。这就有个先后问题。我提醒审判长注意这两把水果刀,也就是此案的杀人凶器。我还要提醒法庭注意这两把水果刀很容易发现的区别:一长一短,一厚一薄。很感谢法医为我们留下一个关于被害者的详细报告。被害者全身共有二十七处刀伤,程度深浅不同。乳沟左侧有一处刀伤深达七公分,刺中了心脏,导致内出血,这是致命的一刀。”s律师停顿了一下。

北岛转过头对王玲说:“他要救下一个,他马上就能讲不容争辩的理由。至少在法律的范围内无可辩驳。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未必就是好事。”

s律师继续他的论证。

“这两把水果刀在凶杀过程中被两个被告分别使用,没有离开过他们。这一点被告可以证实。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清楚哪一把是谁的,我现在请求审判长允许被告认领。”

王玲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北岛肯定地说:“律师早就自信能救一个,但他不愿事先知道哪个要完蛋。可惜他对自己说谎。”

s律师面部痉挛地抖了一下,他把悲叹的目光从那个瘦高的被告脸上移开。瘦高个是那把细长水果刀的主人。

“我这里有把标准米尺。”s律师继续说下去,“我用它量过两把水果刀的长度,一把六公分,一把十二公分。法医的报告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其余二十六处均属于一般性伤害,深度均不超过三公分。我可以作出如下判断:面对他们深深挚爱着的姑娘,他们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残忍。他们曾经产生过恐惧和后悔的念头。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用尽全力。是被害者当时痛苦的挣扎促使他们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另外,被告没有伤及被害者面部,分别用连衣裙覆盖死者这两个事实可以证实我的判断。”

公诉人站了起来:“审判长,请允许我插一句话。辩护人在这里滥用感情,甚至对被告产生了仅仅属于个体之间的感情。这样残忍的罪犯,即使拥有两公分长的铁钉,他也会把它钉入被害者的头骨。”

s律师愤怒地反驳,“在我眼里,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是人。公诉人在这里用一种假设来证明被告的残忍,完全不关系本案任何细节。事实明摆着,六公分长的刀扎不了七公分,主次关系已经很显然。”

北岛说:“救不了,我早说过。我要去等结尾。”

判决了,s律师无力回天。

两张年轻的脸一下子都变得纸一样的惨白,像是血被抽干了。再有一分钟,也许用不了一分钟。就会结束。神志清醒地看到无可挽回的结局,去倾听死神的召唤,只好听天由命,自杀、溺水,都不会有这样结局的残酷和绝望。北岛盯住那两张脸,不放过一个表情,连同一眨眼里表现出的无可奈何。他曾经两次像这两个人一样面临同一个东西,他当时心里还有“也许”这样的念头闪过,现在他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这样很幸福”。他差一点叫出声。小个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瘦高个儿又平静地向前迈了两步。“这种解脱,是最好的方式。”北岛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心境。他看不见那张脸了。他想看看,看看最后的一瞬间会留下点什么。瘦高个儿站住了,慢慢转过头,和几百双眼睛对视。北岛看见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这就对了,这是一种快乐的痛苦。真好。”

枪响了。

两片黄叶慢慢坠落在污水里……

6

b市著名的精神病专家都来了,经过非常慎重的周密的会诊和调查,患者的症状大致清晰:五个月前曾因车祸住过院;(这有可能使某根神经受到伤害。)患者曾很神秘地爱过一个人,这个人突然死了。(这件事可能,几乎肯定强烈地刺激了患者。)患者常自语:“一定是死错人了。”这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的语言。写一些谁也看不明白的疯疯癫癫的东西;有一天晚上关着灯练琴。最后,那位加入国际精神分析学会的大教授说:“住院治疗。”

她被送进市精神病医院。

经过一段治疗,医院已允许病人饭后单独出去散步。

走过医院东面那片夹竹桃林,夏卉又一次看见了这双熟悉的眼睛。

回到病房,她在枕头下面发现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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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场公审的激烈的争论早已平息,人们都忙于生活,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北岛却无法忘记。有两张苍白的脸始终追随着他,老在和他辩论。

“自首吧,闭上眼睛,由它去吧。”

如果他没读那些法律书,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证据呢?就凭那一个蓝皮笔记本,根本谈不上罪不罪,那就惊动不了法律。北岛钻进迷宫出不来了。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他想起找王玲。一进门,他就疯疯癫癫起来。

“我现在把一切告诉你。不为什么,因为你答应我住了监狱会给我送饭。怎么说呢?也许,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瘦高的死囚?他是死了,可绝对不是痛苦。我是说他最后的一个笑,那是所有痛苦的总解脱。也许听到枪响,他还巴不得子弹快一点钻进头骨呢!这一回要干脆彻底一些。你明白吗?”

王玲有点害怕,“我求求你,别跟我说那件事,我只要看见你活着就行。我不愿看你这种样子。你已经够痛苦了。”

“所以我想快一点了结,你只用听就够了。一个人总不能编谎言骗自己。当你觉着活着更痛苦的时候,死就算是进天国。

“我是个罪人,罪孽深重,比那两个死囚更深重。说到底,这是一个误会。我以为我在干一件很人道的事情,代表着正义,就像法律一样。后来发现……就像那两个死囚一样,他们以为那样做是爱的一种永恒……可他们很快就解脱了。你还没明白?我干脆直说了吧,我杀了你。”

“别再胡说八道了!我受不了。”

“是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亲自拿水果刀去干。结果却一样,她死了。我说我罪孽更深,是因为我没他们那么光明磊落,我一边杀人,一边销毁罪证。他们为了爱情,要高尚得多。我呢?像个小爬虫,卑鄙无耻,还想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比如说,那次你救了我,我还感激涕零,疯子一样吻你的手。我想好了,也想在枪声里结束这一切,像那两片孤独的黄叶。

“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助我尽快结束这一切。我来请你出庭作证,证明我确实干了这一件蠢事。”

王玲有点半信半疑了,“你为什么要编造出这样一桩大罪孽。既然你没动手,又没证据,你为什么要拿这件事苦苦折磨自己?你有病,你自己不知道,总爱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渲染得怕人,吓唬你自己。”

“说到骨子里去,我这个人自私透顶,但我不愿意卑鄙、虚伪。那个律师说得对: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是人。他还想拯救。我却像野兽一样,杀个人像踩死一个蚂蚁,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呐喊一声,为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委屈。

“结果呢?我全错了,像是有个魔鬼在诱惑我。但归根结底,我是为着一个荒谬的理由杀了人。”

“那你就忏悔吧,请求死者的宽恕。我不懂得法律,既然没有凶器,也没有其它的任何证据,法律大概也毫无办法。其实你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并且真心诚意地惩罚自己两次,即使真是因为你导致一个人死亡,这也够了。你毕竟为这个人死了两次。s律师竟能从一把刀的长短中找出为罪犯减刑的证据,你又何苦进行这么残酷的自罚?”

北岛怔住了。

王玲也抱着希望,“也许s律师能帮你。”

北岛点点头道:“现在就去。”

看见那个法律事务所的牌子,北岛坚决地把一切倾吐的信念又动摇了。

“请坐。”

s律师招呼一声,又拿起笔。写了两个字,他不由自主地看着北岛。足足半分钟时间,他才把目光——怜悯而怀疑的目光收回去。

“律师,”北岛忍不住,“你好像对全人类都怀有一种温柔的怜悯,对杀人犯也不例外。”

s律师也点支烟,“我追求公正合理,一个人该判无期徒刑,我决不能容忍自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而不发一言。”

“结果呢?你抓住了小刀也没有用。”

“那是因为法律以外的因素,我不认为那是一次失败的辩护。”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我送上断头台或者监狱。”

s律师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他从北岛脸上看见一种神秘的阴影。他慢慢坐了下来。

“我并不反对惩罚,只求恰到好处。”他盯着北岛,想寻找机会和他对视。

“你,你不要……你见的罪犯多了,就用职业眼光去看普通人。……别这么盯着我。”

“小伙子,看着我的眼睛,那时我就完全清楚了。”

“那你自己说吧,从头说起,都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帮你。”

“你帮不了。没有证据,就是拿到那个笔记本,也不会给我定罪。”

“你可以逍遥法外,昧着良心,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根本不用来找我。”

王玲急得想哭,“律师,他有病,刚才他还说来求你帮帮他。他为着一件很神秘的事,整天神神经经的。求你别再刺激他。”

北岛像是没听见,“你也这么看?你也特别看重良心?那么惩罚呢?怎么样才算合理?我对啦,是不是一定要受到惩罚,不管你的罪行有没有人知道。”

s律师也没听王玲的劝告,继续去解眼前这个谜。

“应该是这样。除了法律的约束,还有道德习惯,它们都有惩罚的功能。甚至舆论也可以作为一种手段。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网恢恢。”

“就没有例外?把这一切都躲过去,继续他的生命,最后自然消逝?”

“我只告诉你一点:我从来不为谋财害命、奸淫幼女的罪犯辩护。只要心里还残留一点点人性,他决不会轻轻松松地活下去。”

北岛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信不信上帝?我不是说那种宗教的上帝。是不是有这样一种东西,谁在某一瞬间干些什么?譬如说张三夜里做梦时放个屁它也知道?”

s律师兴奋起来,他觉得有把握打败对手了。他不动声色一步步逼过来。

“这种东西我想是有的。好比你有一天偷了别人一本书,你绝对不敢在公共场合看,总在想已经有人知道了。”

北岛喘着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人死了,有没有灵魂?告诉我,快点告诉我!灵魂是不是上帝创造的?你说!鬼附身有没有可能?”

“这个问题小说家蒲松龄最有研究。他写了许多鬼的故事,报恩、复仇……久传不衰。”

北岛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骗人!那都是假的!上帝、灵魂,都是人们创造出来吓唬自己的。”

“没有证据!没有!都烧光了!你们治不了我!我犯了罪,你们却拿我没办法。我照样活下去。哈哈哈哈!”

北岛疯子一样,又哭又笑,推开门,奔出去。

王玲冷笑一声,“你他妈的算个狗屁律师!你在拿一个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他疯疯癫癫说他杀了人,知不知道,他莫明其妙地自杀过两回!”

7

信的开头没有称呼,结尾没注名字。

……你好狠心!继续玩弄我。说什么只要我回来,你什么都不怕。假惺惺地哄了我之后,来这儿悠闲自在……

……你要是真懂一点感情,我也不会这么痛苦。

阿卉,我心中的太阳、月亮、玫瑰花、野蔷薇,我狗一样苟延残喘于人世的支撑和希望,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这回白天见你,我不走了。我不怕惩罚。

依靠你爸爸的力量,搬到后面那栋高干病房去吧。住四楼,单间带阳台那种的。如果你觉得我委屈了你,拿出行动吧。

下星期五中午十二点,别人都去吃饭的时候,你站在阳台上等我。

你要是不愿见我,你等着为我收尸吧。

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

最后一个字简直是刻的。

第二天,夏卉转了病房。从此她的白日梦越做越频繁,越来越离奇。

那栋白色的小楼是新盖的。因是精神病医院,种了花草也长不成,病号发起疯来恨不能掘地三尺,因此干脆用水泥把地面灌注成一个坚硬的壳。楼的周围只有一些根系发达的夹竹桃。

院里只有几棵大树,叶全落了。夏卉看着棉花团一样的花朵,不时听见前面病房传来的古怪的笑和阴森的哭。这些哭哭笑笑像重感冒一样,会传染,夏卉的情绪也波动起来。

快点来吧,快点来吧,我的门开着。护士们都打饭去了,我在等你。这回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定要扑入你的怀抱,牢牢地抓住你,再也不让你走开。你一定要吻我,我要求你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你没看见我站了大半天?这么冷的天我换上撞车那天穿的这件白裙子,就是为了让你老远就能认出我。

眼前的东西都晃动起来,那棵大树也在动。夏卉揉揉眼睛,发现大树下站了一个人。

不是贺楠是谁?

贺楠不动,招手让她下来。

夏卉往前走了一步,僵在那儿。

贺楠送来一个飞吻,张开手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阿楠……”

夏卉姿势优美地迎过去……

……

贺楠看见夹竹桃枝中的夏卉流着血,一动不动,顿时傻了。退了几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发疯一样扑向楼梯。

《b市晚报》过了几日登了一则消息:“著名歌舞两栖演员夏卉永远告别舞台。几个月前她曾患精神病,住院治疗期间不慎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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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玲回到学院,十万火急地去找北岛。推开宿舍门,见北岛正与瘦猴闲聊,孩子气地傻笑着,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你刚才可把人吓坏了。”

“我是逗他玩的,那个蠢货!好像这个世界缺少他博大无边的爱,就要大难临头似的。他一定要你跟踪我吧?你问瘦猴,我是不是老样子。”

第四天是星期天,王玲十点钟去洗澡。这是习惯,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十一点回到宿舍,她发现床上放个大牛皮纸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放着两个笔记本。一个红,一个蓝。另有一只小信封,口封着。小信封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终于可以履行诺言,让你知道这件事。先看那个蓝皮的,再看红皮的,最后再看信。不按这个顺序,我永远也不会饶恕你!”

王玲抿嘴一笑,心想:又是什么名堂。做完发型后,她拿起那个蓝皮笔记本。

夏卉杂记(片断)

都说阿楠死了,我不信!他走的时候是那么健康,现在,只一个半月,就死了!我不信!只有他才有那样的眼睛。

我冷静思考之后,还是肯定对他的感情已经是爱。如果他走之前这种感情还不清晰,那次我在车站傻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质变。

阿楠,对你暴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让你宽恕之类的话已经毫无意义。现在,我们已经生活在两个世界。阿楠,五月二十四号这一天,你总不会忘记吧?每年的这一天,我要送你一束美丽的夹竹桃花。对你这样一个好人,我还能做什么。

果真死错了人。贺楠来信了,我喜欢这种浪漫的情调!

阿楠终于回来了,我还真有点喜欢这样的约会,遗憾的是他不让开灯。他说怕我看见他会不好受。他的心真细!楠楠,你也太傻了,我不信你能变成卡西莫多!

他的钢琴弹得真好!我真可笑,还跟他谈什么戏剧体系,谈什么歌剧。他真大度,不愧是个男人!

放风筝

在春分节的天空里

你风筝样放我

温柔 顾盼的

目光

不断摆弄着手中的线拐子

一会儿

把它吊高

一会儿

又把它拉下

看着它在半空中挣扎

像小鸟带着创伤的翅膀

露出小孩恶作般的嘻笑

请把我放下

如果 秋天的果园不属于我

没有 熟苹果

挂在枝头的荣耀

那让我到地狱去吧

去翻滚 去忍受一切磨难与苦痛

别用线拴着我

如果 你的心和这天空一样冰冷

如果你什么也不信 甚至

也不信我 真诚的忧伤

那么放开我吧

让我和白云一起去流浪

我说贺楠还活着,没人信。都说我病了,鬼知道是真是假。所有的人都和我作对,我太孤独了。阿楠,你回来吧……

到处都是狗叫!每天让我吃许多药,好像我真的病了。

阿楠走了,再也不理我了。

夜真黑!

狗又叫起来了……

王玲终于抵不住那个小信封强有力的诱惑,她隐约感到几丝神秘的恐惧沿着血管流动。

掏出几页纸的信,一张照片坠落地上。照片背面写着几个字:贺楠、贺北与阿北接到入学通知后,两个年轻小伙子穿着两样的衣服,分不出谁是谁,都冲王铃笑。

王玲:

在我理智地、自愿地决定这样走完最后一段人生之路的时候,有几件事情,算是最后的义务逼使我给你留这封信。

照这张相片的时候,我还叫贺北。入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在后面加了一个岛字。北岛是个名人,我这么做在当时是有用意的。我想用我的事业的光辉,使这个许多人谙熟的名字黯然失色。现在看来这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现在大概已经猜到我究竟犯了一件什么样的大罪。夏卉死了。我看着她摔死在楼下。因为在这之前,我的哥哥死了。爸爸死后,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生活的最底层苦苦挣扎。我的性格在那些撕大字报卖钱糊口的日子就基本是现在的样子。我们家离不开哥哥。

哥哥却死了,我的经济来源基本上枯竭。“五·一”汇演失败的阴影依然照在我的头顶。当我读了哥哥留下的那些感情真挚的日记后,我咬牙切齿地仇恨这个导致我哥哥暴死的女人。

至于我用什么方式,大概你已经猜到。我没什么把握,我仿哥哥的笔迹给夏卉写几封信之后,还是没有。看到夹竹桃上的白手绢,我首先想到的是玛特儿小姐和于连的幽会,我以为她仍在作戏,从中找奇特的刺激。你还记得那个老乞丐吗?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夏卉进了医院。那些天我真高兴,也曾想到过到此为止。我不能宽恕这样对待那个女人,那怕是你也不行。我又继续干下去了。

我想你也会从两本笔记中感受到两颗真诚的心的怦怦跳动。而我,一个向来以为是最真诚的人,竟毫无人性地扼杀了这当今罕见的真诚。正因为这一点,我绝对不会饶恕自己!我惩罚过自己,我也想到过偷生,s律师促使我做出这种最理想最明智的抉择,这才是我贺北岛应该干的。上帝和灵魂都没有,可那种伟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任何一个没有完全丧失良知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在这个世界上再忏悔也没有用,即便有十二分的真诚也没有用!

我只有以最合适的方式走进哥哥和夏卉生存的世界,挖出我的心,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宽恕。

在我要与这个世界诀别的时候,我衷心地向你表示感谢。你对我是那样的赤诚,又是那样殷勤地关心我、爱我。这恐怕是我到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慰藉。被爱,毕竟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我对你的感情在我疯疯癫癫的时候也曾向你表露过,但我还是要在这次真正的弥留之际,真诚地对你说:“我爱你!”

不要阻止我,那将是徒劳的!最后请求你亲自把我的遗物转交给我最挚爱的母亲,并请设法把我的罪孽转告夏卉的亲人。我认为这很必要。

贺北岛

十一点四十分,北岛正在一个四层楼顶。他看见楼下是一片松软的地,长着夹竹桃。没有犹豫,下楼、又直奔十层教学楼的楼顶。楼下是水泥地。正好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苦笑一下,像那个高个子囚徒最后的笑。

他用一个拥抱的姿势在如洗的晴空里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