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到皖南,上黄山,游太平,逛屯溪,看牌坊,串古镇,访农家,吃徽菜,品新茶。一路上,彦周和他的老伴张嘉,全程陪同,送往迎来,殷勤照顾,着实辛苦。
我这个人,比较不那么爱动。也许当“右派”的二十多年里,修铁路,当苦力,两只脚走过大半个中国,这以后,便总想歇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了,再好的名胜,再美的景色,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抱着这样想法的我,这些年来,闭门索居,卧看浮云,老猫打盹,清茶一盏,也颇怡然自得。
况且,出去了,麻烦主人,应酬客人,还需要打叠起精神,不停地点头,不断地微笑,然后,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人情和文债,不知将来如何答对?所以,抱定宗旨,谢绝外出。不过,老鲁是属于例外的,他在电话里说,你来吧,加之,我好久没同他见面了,他也不大有机会到北京来。于是,我也记不得是坐火车,还是乘飞机,先到了合肥,后到了皖南。
一行人,总有二十来个人,来自四面八方,说话南腔北调,口味酸甜苦辣,兴趣各不相同,然而,同乘一辆面包,同住一家宾馆,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同聚一个会场里交谈,十几天里,在主人的妥善安排,在老鲁的精心照料下,虽然行色匆匆,日程满满,但是这支小分队却始终游兴浓烈,情绪高涨。可谓极其和谐地,也极其怡悦地,足足饱览了皖南秀色、黄山风光,也大大领略了人文江南,鼎盛风流。记得大家乘兴初来时,合肥那里总是潇潇细雨,凉意飒然,尽兴而回时,黄山这边已是春风送暖,阳光和煦。
好一个不虚此行,大家都为此次难得的聚会,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还记得在那次旅途中,一个重头项目,便是登黄山。正当大家摩拳擦掌,作跋山涉水之准备之时,我在崇山峻岭里劳改多年,对于步步登高的攀登,两只脚有一种本能的拒绝,遂打了退堂鼓,宁可在人字泉的宾馆里,看云雾升腾,听流水淙淙,也不去登顶了。老鲁见我说到这里,当然理解,也就听便。其实,他的哮喘,不适宜登高,更不适宜在山顶过夜。我很钦佩老鲁舍命陪君子的义气,只见他拄着竹杖,渐行渐远而去。
省公安厅的《警探》杂志,是这次笔会的东道主。兼管这份刊物,时为副厅长的尹曙生同志,因为我未上黄山的缘故,便留下来陪我,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在苍茫的暮色中,听泉声,听松涛,天南海北,上下古今,作长夜聊,倒也是不亦快哉的事情。老鲁,这位不仅在安徽文学界享有极高威信,在整个中国文坛上也具有很高声望的老作家,是我们断不了说到的话题。
他和老鲁,同住合肥,自然交往要多。我和老鲁,相距甚远,难得有机会见面,不过,隔三差五,总有电话联系,所以也并不隔膜。因此,谈起这位文坛宿将,共同语言就很多了。应该说,鲁彦周这个名字,几乎贯穿着新时期文学过程的全部。从他的《天云山传奇》起,声名鼎沸,奠定他在文学界的威望,一直到今天,人们提到了他,无不以一种尊敬的口吻,论及他的作品,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前不久,他的创作生涯五十周年的研讨会,在合肥举行,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场面,用得上“盛况空前”一词来形容。我在想,这样众口一词的褒誉激赏,一是由于他的作品成就,二是由于他的人格魅力。而后者,正是一些老朋友不远千里出席会议表示祝贺的原因。
历史在评价一个作家时,其言,其行,均在关注之中,不可偏废的。老鲁这半个世纪以来著作等身的同时,他持正不阿的风骨,傲霜凌雪的风节,严己宽人的风范,江南文士的风雅,在这样一个多是非,多口舌,多纷扰,多麻烦的文学环境里,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冷静,坦然开朗,谦逊谨慎,清高自介的君子风度,这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如果没有记错,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次活动中。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在上影写电影剧本?从那以后,我们就如同多年相知的老朋友来往着。怎么说,二三十年过来,也算得上是跨世纪的友谊了。我认为,他无论为人,其真诚,其热忱,其正直,其宽容;无论为文,其精致,其深刻,其完美,其认真,可以说是达到一个相当精彩的境界。
做文,做得精彩者,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是不乏见的;但做人,做得精彩者,环顾我所熟知的,和虽不相识但有所知悉的那些同行,能与之相埒者,为数寥寥。我对老尹说,为什么我要以“精彩”二字来形容他,因为,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很多被打成右派的作家,还不甚了然,或者,还不甚把握,或者,更想不到会成为“重放的鲜花”,还在惶惑之际,老鲁已经在执笔写他那部脍炙人口的《天云山传奇》了。
第一声燕子的呢喃,表示着严冬的过去,春天的来临,而第一只布谷鸟的叫声,意味着播种的季节开始,果然,随后不久,文学新潮就像决堤春水,冲决而出。因此,鲁彦周对于我们这一批基本命运相同的作家而言,他的作品,是起到一种标杆作用,信号作用,是应该在当代文学史上大书一笔的。
正因为这样,我对他,一直怀有很亲切的感情。
现在回想那次黄山笔会,仍是记忆犹新,但留在我记忆里的最深刻的画面,就是随便找了根竹杖拄着的这位老朋友,陪同走累了腿的我们,到一家农户庭院里,讨壶茶喝的那夕阳西下的小憩了。
原先没有这个安排,是我说,老鲁,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他说好,我们到老乡家去讨杯水,润润嗓子。于是,我们走过一片绿油油的秧田,走过一片黄灿灿的菜地,来到一家农户。院子不大,不多的几张竹椅,几条板凳,顷刻间我们这些外来的客人坐了。论年岁,他最大,但他站在那里,背景为青砖黛瓦,绿树红花,一切都在绚丽的晚霞映衬之下,他那神态,矍铄中有一种飘然物外的恬淡,潇洒中有一种人生参悟的从容,睿智中有一种沧桑岁月的历练,举止中有一种江南秀士的风流。我觉得,斯情斯景,斯土斯乡,斯人斯文,真是最完美的配合了。
可惜,我不是画家,这张印在脑海里,我老友的精彩肖像,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得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