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一天上午,美国“公主”号邮轮鸣响汽笛从白城永定门码头启航,此时毛草正在大薛庄的黄沙河边洗衣服。从早晨起毛草就端着一盆衣服守在了河边,她手上忙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十几米外的那座石板桥。盆里的衣服一件没有洗好,善人桥上来往的每个人却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翰臣是头天中午离开的大薛庄。薛文才父子在前面走,郭大强担着行李跟在后面。毛草随着太太一直送到了石桥边,太太停下脚步,毛草也只得停下来。她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是咽下了一块泥巴。她知道翰臣第二天就要上船去外国,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想叮嘱他到了外国小心身体,看书不要熬夜,遇到危难招灾的事时别想不开……她还想对他说让他勤写信回家,衣服鞋子不够穿时就来信说一声。但她听大强说,翰臣要去的地方与大薛庄离成千上万里,中间还隔着好大一片水,她不知道自己做好的东西能不能送到翰臣手里。她也想对翰臣说自己会给他写信,但她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只会写五个字。两个字是她的名字“毛草”,那是翰臣教她学会的,还有三个字是薛翰臣的名字,那是她从翰臣用过的一张纸上找到后悄悄练会的。这些话想说说不出口,都沉甸甸地压在毛草心上。翰臣在桥头回过头来时,毛草的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告别,还是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翰臣和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叮嘱母亲保重身体,不要过分惦记,还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用不着她再操心。最后他说:“妈,您回去吧,不要再送了。”毛草的心已经掉进了冰窟窿,她以为翰臣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把目光投在她脸上,毛草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露出了两排好看的牙齿,然后她听见翰臣喊了自己的名字说出“再见”两个字。虽然这两个字毛草还是第一次听到,但她能猜出那是翰臣在和自己作别。她当时也想学着说出这两个字,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别人时她都能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面对翰臣时总是心慌意乱。
过了大半天又一整夜,毛草没说出口的“再见”两个字还堵在喉咙口,来到黄沙河边,她就对着河水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河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哗啦一声响,涌起好大一个漩涡,毛草就把它当成是翰臣的回答。毛草知道老爷和大强送过翰臣后就会返回村,她一直守在河边就是想问问大强,翰臣坐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船,禁不禁得住几千里的漂泊,会不会半道上被风浪打翻?
毛草一直在河边守到下午,才看到大道上远远走来了老爷和大强的身影,急忙把衣服装进盆里,转身向家里跑。毛草躲进屋子里,装作不知道有人回来,心里想着该怎么问郭大强。没等她开口,郭大强就主动上门通报了消息。
郭大强咧着大嘴,两只小眼睛里直放光,用手比画着说:“那船有十几丈高,半个大薛庄大,叫唤声震得人耳朵根发麻,一开起来搅得白河的水花翻起两房子高,开得像箭打的一样快,起先俺还能看见站在船头挥手的翰臣,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毛草问:“那船一直顺着白河往前开?”
大强撇撇嘴:“白河才多宽多长?人家那船要往大洋上开,往世界上开,俺听人说,狗日的还会绕大半个地球呢!”
毛草问:“大强,你瞅那船结不结实?”
大强说:“咋不结实,人家那船是外国造的,用的都是钢板,多大的浪都打不散。”
毛草这才放下心来,想着那条船正在浪里漂,而翰臣就坐在船上面。
郭大强却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叹口气说:“草儿,俺合计翰臣一走你的苦日子就来了,老东西还得逼你嫁给他。”
毛草点头说:“老家伙贼心不死,八成正等着这一天呢!”
大强龇起两颗大板牙,嬉皮笑脸说:“草儿,哥倒有个好主意,准能帮你逃过一劫。”
毛草两只丹凤眼里放出亮光问:“大强,你有啥好主意?”
郭大强说:“今晚你就给俺当媳妇,只要咱俩人了洞房,老东西就再不会惦记你了。”
大强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想她要是真能嫁给我该多好,一天的云彩就全散了。
毛草“呸”地冲他吐口唾沫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第二天傍晚,薛文才走进来时毛草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好多年来,她一直悄悄给翰臣做鞋垫,但却始终没有勇气送给他,做好的鞋垫都被她藏在一只破旧的木箱里,大薛庄的风俗,只有定亲后女子才能给男子送鞋垫。
毛草麻利地把鞋垫塞进枕头下面,站起来喊了声老爷。
薛文才背着手,绕着屋地当中的柱子转一圈,先是用手拍拍,又仰头向上看,似乎打算顺着柱子爬上去。好半天,薛文才咳嗽一声说:“丫头,屋子给你收拾好了,跟老爷回正房吧!”
郭大强说得没错,翰臣前脚刚走,薛文才后脚就开始布置新房。他手上干得欢实,心里美滋滋的,想到马上能和毛草同床共枕,身上就会蹿起一股邪火,火越烧越旺,薛文才就有点飘飘欲仙起来。理智告诉他肉烂在锅里,不急这一天两天,身体却逼着他立刻把毛草接到正房里。
毛草说:“在这住得好好的,俺不去正房。”
薛文才说:“给老爷做小有啥不好?咋也比当个使唤丫头强。”他把脑袋探过来,凑近毛草耳边小声说:“老太婆一死,你不就扶正了吗,到时候想要啥还不就有啥?”
毛草说:“不管偏的正的,俺啥都不想要。”
薛文才哼一声说:“老爷给你好脸,你可别不识抬举,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薛文才知道毛草不会轻易委身于他,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家丁正在屋外等着,只要招呼一声就会冲进来。
毛草退后一步,两道眉毛竖起来,眼睛死盯着薛文才说:“告诉你句实话,俺到啥时候也不会给你当小老婆,你要是硬逼俺,俺就死给你看。”
薛文才喊了一声“来人”说:“老爷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啥事由不得你,你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
两个家丁冲过来拉毛草,毛草像发疯的母狮子咆哮一声,一头撞在一个家丁肚子上,又一巴掌甩在另一个家丁脸上,两个家丁犹豫之际,她已经向屋门口跑过去。薛文才横着迈一步拦在毛草前面,抬手抓住她脑袋后的辫子,冷笑说:“臭丫头往哪跑,小胳膊还想拧得过大腿?”
两个家丁冲过来,一左一右抓住毛草的胳膊。薛文才吩咐把毛草推进准备好的那间新房里,用麻绳捆在一根柱子上,把门在外面锁好,隔着门缝儿说:“丫头,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消停地待着,晚上老爷再来好好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