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三千亩
1、
初次见面是在海湾,一辆中巴车边,当时欧阳琳从车门下来,季东升站在车下迎候。欧阳琳穿高跟鞋,由于地面不平,下车时鞋跟没踩实,她的身子忽然一晃,重心失衡,季东升在一旁紧急出手相扶,欧阳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站稳了,没有摔倒。身边那些人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欧阳琳抽回手时问了一句:“没事吧?”
季东升回答:“负伤了。好运气。”
彼此只当开玩笑,其实不全是玩笑。当时是夏天,天气热,季东升穿短袖衫,他的左胳膊被欧阳琳抓出一道划痕,一时火辣辣。欧阳琳留指甲,抓得挺用劲,估计是把自己的指甲也抓疼了,所以才问季东升有没有事。
欧阳琳是中等个儿,身材不胖不瘦,脸面光洁,线条精致,长得挺有风格,或者说相当漂亮,特别是眼睛大,眼神直率。她一眼盯住季东升,眼光锐利而执着,季东升即告诉自己千万小心,这女的不好对付。
季东升与欧阳琳的初次见面很大程度出于偶然:那天上午季东升召集相关部门官员于市政府会议室开会,议题是能繁母猪补贴政策事项,所谓能繁母猪即还能生崽的母猪,该类母猪领取补贴牵扯若干具体细节,需要研究解决,会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会议接近尾声时,郑仲水从省城挂来电话,告诉季东升有贵宾到达本市,需要应急处置。听电话间季东升心里诧异,因为贵宾通常不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个人叫欧阳琳。”郑仲水交代。
郑仲水是本市老大,市委书记,此刻在省城开会,他给季东升的电话是在省城会场打的,消息也是在会场上临时得知的。当天上午,欧阳琳及其随行团队由有关部门人员陪同,早早从省城下来,原先的安排是到另一个市,路上临时调整计划,决定到本市来。省办一位副秘书长特地找郑仲水告知情况,强调欧阳琳一行得到省领导特别关心,要求市里安排好。郑仲水立刻打电话让季东升应急。此刻本市书记、市长都在省城开会,一时无法抽身,只能让季东升代为出面。
“估计快到了,你赶紧到高速公路口去接。”郑仲水交代。
“糟糕,猪还没搞完呐。”季东升道。
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搞什么猪?季东升报称是搞母猪,情况比较复杂,上午开会商量。郑仲水问母猪有什么问题?季东升说母猪都很高兴,因为给补贴。但是公猪有意见,要求落实政策。郑仲水即制止:“不开玩笑。”
他不让季东升在电话里瞎扯,要季东升立刻把会议结束,无论母猪公猪都先赶到边上去。贵宾将至,不要耽误事情。
季东升问:“来得这么突然,做什么呢?”
贵宾有一个大项目。具体情况待季东升接洽时具体了解。
“贵宾什么身分?”
“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
季东升说:“北京满胡同都是总裁。”
郑仲水认真道:“季副,不要小看。”
季东升让郑仲水放心,他会替书记把贵宾接待好。俗话说来的都是客,何况人家有项目。北京的胡同当然小看不得,大地方每个旮旯里都藏龙卧虎,不像本市小地方尽是季东升之类鼠辈。
“谦虚过头了吧?”郑仲水笑。
“谦虚使人进步。”季东升不笑,说得很像回事,“我这人碰到耗子是猫,遇到老虎就变成耗子,见到母老虎更是小耗子了。不是鼠辈胜似鼠辈。”
郑仲水道:“不说。赶紧准备。”
“明白。”
其实不甚明白,季东升感觉吃不准。他一边接郑仲水电话,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分析自己突然碰上的这件事是个什么。季东升其人脑子快,所谓“鼠辈”只是自嘲,他其实挺自以为是,认为脑子还管用,爹妈生得好,多少有点聪明过人。突然掉到头上的这件事让季东升感觉异样,来客毫无疑问十分了得,否则不会弄到郑仲水亲自打电话交代,但是事前毫无动静,眨眼间陨石一般从天上砸下来,不是通常贵宾到来之道,这种光临方式比较怪异。
季东升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母猪公猪要管,招商经贸一块也划于名下,欧阳琳前来谈项目,属于季东升业务范围,即使书记市长在家,季东升也要陪同接待洽谈,因此哪怕来了头母老虎,季东升也得勇敢上前充当鼠辈,基本上无处逃窜。郑仲水打来电话时,因为会议尚未结束,季东升走到会议室外与书记通话,一屋子人还坐在会议室里等着他。接完电话,季东升一进门就宣布散会,这种场合通常该有的“重要讲话”免了,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吧。
“按照上级精神,回去照顾母猪,公猪咱们不管,有意见可以提。”季东升宣布,“我掌握一条:哪个公猪提意见就劁哪个,阉下边那俩东西。诸位还有意见吗?”
会场上一片哄笑。
季东升匆匆离开会场,办公室都没回,直接进了电梯间,秘书小吴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跑。下了电梯,走出政府大楼门口,他的车刚好驶到。
这时又一个电话到来,季东升一边接电话,一边拉门上了轿车。
“季副市长,我是黄再胜。”
“什么事?”
“我们已经上路了,在高速路口跟您会合吧?”
“跟我?”
“接贵宾啊。”
“谁通知你?”
“省里。”
黄再胜是市公安局一个处长,负责警卫。黄再胜刚接到通知,让他立刻与季东升副市长联系,配合接待即将到来的贵宾。黄再胜及其手下人员出动通常有规格,分不同级别,如一级保卫、二级保卫等,无论哪一级都不同于抓贼办案维稳等日常警务,只在特别重要客人例如国家领导人或者外国元首到访时才用得上。今天虽无国内外顶层政要光临本市,没有下达哪一级保卫任务,但是黄再胜接到通知,要求他速向季东升报告,配合接待,确保欧阳琳等贵宾安全。
不由季东升啧了下嘴。当时也没多说,只一句:“赶紧来吧。”
十几分钟后,季东升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路边停着一部警车,黄再胜已经先行赶到,站在车边守候。季东升一下车,黄再胜即上前敬礼。
“已经通过电话,客人的车十分钟后到。”黄再胜报告。
“是什么车?”季东升问。
“一号中巴。”
“多少人?”
根据黄再胜得到的通知,除了欧阳总裁及其团队,车上还有若干省里陪同人员,其中有一位管警卫,来自省厅,是黄再胜的上级,姓秦,职别为副主任,就是这位秦副主任给黄再胜打的电话。
季东升问:“说了贵宾来意吗?”
秦副主任没说,黄再胜也没打听。这是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季东升不吭声,只把脑袋转向一侧,眼睛看着高速公路边的田野,在心里揣摸。这时候一辆中巴车快速驶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从电子扫描通道驶过。黄再胜喊一声:“到了!”季东升抬眼一看,果然不错,是一号中巴。
这部车于季东升和黄再胜都不陌生,它被戏称为本省“空军一号”,每一次它光临本市都很隆重,车里坐着的不是中央部长以上贵宾,就是省里的大领导。今天这部中巴为欧阳琳而来,经过数百公里跋涉,车身似乎还那么光鲜,几乎一尘不染。车头下的牌号很鲜明,几个零加一个一。
季东升与黄再胜站在路边等待,黄再胜举手向中巴车示意。按照接待惯例,此刻中巴应当开到路旁稍停,让迎接者上车与贵宾见个面,彼此握个手,寒暄几句,询问接下来的行程,而后继续前进。不料中巴车向季东升等人站立的位置驶来,减速,似乎要停车了,忽然又加速,往前开走,把迎接人员丢在路旁。
黄再胜吃惊:“哎呀!怎么回事!”
季东升道:“快联系!”
黄再胜刚把手机掏出来,铃声响了。黄再胜匆忙接听,正是中巴车上的秦副主任。该主任在电话里没多说,只一句话:“你们跟上。”
季东升下令:“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车,追赶已经跑出老远的中巴车。季东升指令黄再胜坐到他身边,以便了解应对情况,让警车跟在后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追到了一号中巴屁股后边,季东升让黄再胜给随后的警车驾驶员打电话发令,让警车超到最前边开道引路。
黄再胜有些犹豫:“秦主任只说让咱们跟上啊。”
季东升问:“万一出岔子,算你的吗?”
黄再胜说:“那可麻烦。”
这辆一号中巴在本市地面上出任何意外,主人都有责任,因此开道和引导是需要的。黄再胜搞警卫,他很清楚,问题是他心中无数,秦主任没有传来足够信息,黄再胜不知道要把贵宾往哪里引,不知道在哪些方面预做安排。
季东升当机立断:“往市区去,到宾馆。”
当时接近中午,正常情况下要让客人到下榻处安顿,吃饭休息,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宾馆方面已经接到通知,紧急整理出接待用房,布置了午餐,只等客人驾到。
黄再胜问:“要不要我先问问秦主任?”
季东升说:“到前边再说。”
黄再胜不解:“他们刚才怎么不停车呢?”
季东升没吭气。这还怎么说?贵宾们似乎没把此间迎接者太当回事。
他们两部车加速前冲,先是季东升这辆车冲到中巴前头,隔开一段距离充当引导,而后警车再冲到最前边,形成常规接送队形,沿着道路快速行进。这时季东升才让黄再胜打电话请示秦副主任,称季副市长奉命接待欧阳总裁一行,因已近中午,拟安排贵客先到宾馆用餐休息,可否?电话那边很快传来答复:欧阳总裁很忙,她不到宾馆吃饭,也不休息,要立刻前往开发区。
季东升说:“告诉欧阳总裁,从这里到开发区至少还要走一小时。”
对方答复:“总裁要去。”
季东升回复:“我们领路。”
于是车队从绕城通道绕过城区,经海湾大道向北,往开发区方向前进。
黄再胜揣摸:“这个时候他们到那边干啥呢?”
季东升不吭气。
“该给开发区打个招呼吧?”
季东升点头:“要。”
他吩咐坐在前排助手位上的秘书小吴马上给开发区挂电话,要管委会领导赶紧做好迎客准备并通知下水村控制海边道路,不要让拖拉机、农用车堵塞了。
小吴惊讶:“下水村?客人说了?”
“用点脑子,等人家说就迟了。”季东升道。
小吴立刻打了电话。
半小时后车队接近开发区路口,秦主任的电话到了,欧阳琳一行果然是到下水村。季东升让黄再胜回话,称已经做好安排,请示客人是否要在开发区管委会先休息一下,简单吃点东西?对方答复欧阳总裁要直接到海边去。
季东升说:“我们带路。”
车队拐上便道,直驱海岸。这条路前半段是村道,铺有水泥,路况尚可,后半段是土路,不好走。季东升让司机开慢点,因为一号中巴路况不熟,不容易跟上。三部车一辆接着一辆前行,一直开到土路尽头,做一排停在路边。一旁就是海岸,海浪拍打岸边的礁石,涛声震耳欲聋。
客人从中巴车下来时,季东升已经站在车门下恭候,黄再胜紧随,站于季东升身后。看到出现在门边的欧阳琳,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欧阳琳似有诧异,眼光一扫季东升,没留意鞋跟在地面没踩实,身子摇晃中她抓住季东升伸过来的胳膊,季东升的胳膊上顿时火辣辣,留下了她的指甲痕。
初次见面,彼此印象因之格外深刻。
有一位男子从车上赶下来,提着一件风衣往欧阳琳身上披。当着季东升的面,欧阳琳抖了下肩膀,甩脱风衣,男子赶忙接住。
“风大。”男子说。
“没事。”
她转身朝前,往海边走。男子把风衣搭在手弯里,在后头匆匆跟随。男子戴一副眼镜,穿西装,衣冠楚楚,四十来岁模样,红光满面,前额发际上收,似已开始谢顶,一口京腔字正腔圆。这时秦主任跳下车,与季东升握手。季东升低声发问,了解男子是什么人?秦在他耳边回答:“蔡政先生从新加坡来,是欧阳总裁的合作伙伴。”
季东升点点头。
欧阳琳一直走到海边,站在一块石头上。海风强劲,她的一头短发在风中拂动。
季东升大步跟上,到了欧阳琳身边,没待他发声,欧阳琳即开口。
“隧道在哪里?”她问。
季东升指着左侧海岸突出部:“那是出口,离我们这个位子大约五公里。”
欧阳琳抬眼看对面海岸,远远可以看见大片高楼在对岸山坡上起落。
季东升介绍:“对岸出口设计稍微偏一点,没有直接进入城市中心。”
“为什么?”
“他们那里要考虑减少对城市交通的冲击。”
欧阳琳转身,视线从海上转移到陆地。
“从海岸到前边那座山,这一片有多少地可用?”她问。
季东升说:“近海地带大约三千亩。”
“我都要了。”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大气魄。”
站在一旁的蔡政插话:“这是个大项目。”
季东升问:“准备做什么?”
是钛合金,制造航空母舰和宇宙飞船的尖端材料。蔡政的新加坡公司拟与欧阳总裁合作,在本省沿海寻找合适地点投资,建设大型生产基地,目前先考虑一个四、五十个亿的盘子,如果好,准备搞到上百亿,建成之后将是东亚最大的钛合金基地。
季东升说:“明白。”
欧阳琳眼光一转,看了季东升一眼,眼神锐利有如刀片
“明白什么?”她问。
季东升说:“项目很大。”
蔡政在一旁说:“能不能定下来还要看条件。”
季东升说:“不必多看了,定下来吧。”
欧阳琳追问:“说真的吗?”
季东升称本地有句玩笑话,叫做“大的放屁一言九鼎,小的尿尿落地无声。”他的官小了,说真说假都让人不好相信。
身旁有人发笑。季东升不笑,表情很严肃很认真。欧阳琳也不笑。
“你嫌自己不够大?”她问。
季东升自我感觉还行。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在乡亲们眼中,他这样一个副市长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到了欧阳总裁面前算个什么?
欧阳琳说:“我记住你的话了。”
季东升提议欧阳琳和蔡政上车离开,到开发区管委会去坐一坐。海边现场已经视察完毕,目前荒坡一片,而且风大。时已过午,贵宾们饿坏了,作为主人他心中过意不去。现在当务之急,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边吃一边可以谈谈。
欧阳琳问:“是你饿坏了吧?”
季东升承认:“我也饿了。”
“还谈什么呢?这三千亩我要了。”
“三千亩怕不够吧?”
“季副市长打算给多少?”
“可以谈啊。”
欧阳琳问怎么谈?季东升讲了一个故事,说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到日本谈判和平,日本人索要台湾和辽东半岛。李鸿章表态说辽东半岛太小了,整个满洲也就是东北那疙瘩都是可以给的。
欧阳琳说:“瞎编。”
她问季东升,如果季副市长就是故事里的李鸿章?那么谁是日本人?难道是她?
季东升严肃道:“当然不是。”
欧阳琳不温不火敲了他一句:“我听说有一些地方官非常滑头,是真的吗?”
季东升扭头向欧阳琳身后看。欧阳琳问他看什么?季东升说他留意附近是否有个老鼠洞之类的,一旦被逼急了,得有个洞钻进去躲一躲。
不由得欧阳琳发笑:“有这么严重?”
季东升依旧表情严肃:“现在严重的是贵宾饿肚子,应当先弄饭吃。”
欧阳琳没有异议,大家匆匆上车。
季东升一上车就掏出手机,给远在省城的郑仲水打了个电话,报告已经接下欧阳琳,并陪同看了现场。郑仲水一听看的是下水村海岸,好一阵说不出话。
季东升报告:“现在陪客人到开发区,在那里谈。”
郑仲水回答:“你跟他们先谈吧。”
季东升收起电话,心里有数了。郑仲水显然并不清楚欧阳琳一行的来意,暂时也没有明确态度,目前季东升可以相机行事。
但是这件事不太好处理。
刚才在海岸边,欧阳琳与蔡政提到拟投资兴建大型钛合金项目,季东升表示自己明白。他明白的其实不是这个项目有多大,而是这个项目有名堂。以季东升判断,该项目要害在其真假,来的两位贵宾里,欧阳琳可能是个真的,另外那位蔡政,季东升一眼就认准了,该小子不知何方神仙,学得一口京腔,估计接近于骗子。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钛合金突然降临,原因不在什么航空母舰宇宙飞船,只在海湾那三千亩地。
这片土地基本接近于不毛之地,由于位居海湾丘陵,背山面海,缺乏淡水,石多土薄,加上海风大,植物长不好,一向贫瘠。附近下水村等几个村庄都是沿海贫困村,村民以讨小海为生,亦从事农业种植,在乱石坡上开垦农地,种植地瓜和耐旱果树,收成基本靠天。古往今来,这个地块只供本土农民聊为劳作,不为外界关心注意,直到近年情况才突然生变。
这是因为海湾区位。下水村海湾处于本市边缘,海湾对面是另一座城市地界。十数年前,有一个重型石化基地落脚海湾对面,大批配套及下游产业跟进,该市的经济实力和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已经发展成本省沿海一大中心城。根据这一现实状况,本市特在隔海相望的海湾地带划出一片区域,设立一个市级开发区,把下水村等村庄及所拥有沿海土地归入开发区,以期利用与海湾对岸中心城近在咫尺的区位优势借力发展。但是如果没有跨越海湾的便捷通道,两边为海水阻隔,那就毫无优势可言,因此从开发区设立开始,相关部门就谋划修建一条海底隧道,以彻底解决海湾两岸交通问题。海底隧道投资浩大,修建不易,两市与上级相关部门经过数年努力,几上几下,直到近期才基本确定方案,由省政府报送国家相关部门,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年底有望获批,明年正式动工。对开发区及海湾两岸而言,这条隧道是重大利好,其直接后果是开发区沿海大片土地立刻化废为宝,由昔日偏僻角落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变成交通便捷炙手可热的开发用地,转眼身价百倍。
季东升在市里管经济,对此间情况了解透彻。因此一听说欧阳琳一行要到开发区,他就知道必往下水村海边。一听对方开口三千亩全要,他就断定该钛合金天大项目可能是个骗局,所谓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纯属天花乱坠,其目的只在下手圈地。此刻把地掌握住,一旦海底隧道项目最后确定,地价扶摇直上,那就坐拥金山。
海湾隧道项目上上下下已经折腾六、七年,其间不乏一些先知先觉人士打过沿海土地的主意,陆陆续续有客商前来考察、洽谈过,其中有的真有项目和想法,有的则近乎行骗。由于隧道是否确定一直未见明朗,前来洽谈者最终都偃旗息鼓。今天突然光临的欧阳琳与以往客商有所不同,她的目标比哪个都大,金口一张三千全要,决意把开发区最具价值潜力的沿海地块一扫而光。她还最有来头,能够直通高层,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搞得异常惊动,再没有谁有她这种派头。另外显然她还有可靠消息渠道,隧道项目进展目前处于机密状态,知道的人不多,她竟然有办法了解,否则不可能突然前来。季东升暗自推测,欧阳琳和蔡政此行原目标应当不在开发区这片土地,这里暂未起步,不能入其法眼,所以事先他们没安排到本市来。他们一定是临时得到消息,发现是一个巨大机会,因而才立刻改变计划,直扑本市。
季东升身为地方官员,自认为有些见识,眼睛基本雪亮,心中总是有数,除非有意装傻,想要骗他不容易。季东升主管经济事务,遇到过若干骗局、准骗局,知道可以怎么对付,但是这一次他有些把握不定,因为欧阳琳总裁一出手即让他光荣负伤,感觉胳膊火辣辣。他不清楚欧阳琳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以及她在这个钛合金项目里扮演的角色,是始作俑者、合伙人,或者仅为友情出演?目前不明,只能判断她来历不凡,且不可能完全稀里糊涂如被人贩子诱骗的良家妇女。季东升必须搞清情况,然后才有对策。他心里有一种奇异感,就像看到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闪着蓝光划过天际落到自己脚下。这种机会不常遇,有危险。天上这个石头子弹一般射来,如果正中脑门,岂不呜乎哀哉?如果恰巧落到脚边,一弯腰可能就白捡了一粒宝石。
他们从海边掉头往回,半小时后到了开发区管委会,开发区几位负责官员都在门边恭候。这里已经准备妥当,食堂里热气腾腾,一桌饭菜已经备好。时已过午,大家都饿了,下车后没有耽搁,直接上桌。开发区几个头头办事能力很强,虽然时间短促,接待安排还算周到,季东升交代的几条都做到了,例如桌上摆了名牌,正中大位上的名牌写的不是欧阳琳,而是“首长”。
欧阳琳问:“这里谁是首长?季副市长吗?”
季东升说按照时下本地惯例,首都来的才叫首长,地方官基本都算鼠辈。
欧阳琳声称自己不是“首长”,不往那个位子上坐。季东升说那可不行,这里除了欧阳总裁,谁坐那个位子都会折寿。结果还是蔡政有办法,他走过去把“首长”名牌收起来,欧阳琳这才勉强落座。
蔡政说:“现在首长都很注意形象。”
他略加说明,季东升才明白刚才一号中巴在高速路口为什么不停车?原来是警车太刺眼。如今中央大首长出行都轻车简从,不要警车开道,本市弄一部警车守在路口就不对了。其后警车还硬是超车到一号中巴前边,那就更不对了。
季东升承担责任:“这是我的问题,检讨。”
他心里其实不服。如果不是秦主任打电话,黄再胜还会吃饱撑着自己跑出来护驾吗?但是这种事没法计较,检讨认走就是。
落座之后,欧阳琳看到桌上摆着茅台,即声明不喝酒,让茅台下桌。蔡政说欧阳总裁到了这里,以地方特色菜为主吧。于是开发区头头推荐服务员端出的一盘大块红烧肉,说这就是本地特色,只怕首长很少吃到。该红烧肉为土猪肉,出自乡下农民用传统方式喂养的猪,不吃袋装饲料,没有添加剂,纯绿色。尝过这种猪肉,就知道如今举国上下超市里卖的都是饲料,不是猪肉。于是欧阳琳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肉,还对季东升调侃:“原来你们供首长吃的都是饲料,真的猪肉你们自己留着吃。”季东升当即否认,说如今各级领导差不多都吃饲料,只有一些乡下农民例外。其实饲料肉也是猪肉,都来自菜猪,菜猪都是母猪生的,没有天壤之别,不需要太计较。
欧阳琳批评:“地方官漠视食品安全,总有很多理由。”
季东升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向首长进一步汇报。对地方官来说,如何确保食品安全是大问题,如何把足够食品生产出来也是问题。以猪肉为例,上级要求确保猪肉供应,为此出台了相应的母猪补贴政策,今天上午他在市政府开会,就是研究该补贴发放事项。这项政策很好,但是不够公平,因为母猪生育不能离开公猪的贡献,有资料表明自然交配状态下,一头公猪可配二十头母猪,如果是人工授精则配种二百头以上。以此可见公猪的劳动强度很大,但是上级的补贴政策未曾顾及公猪,因此公猪们欲哭无泪,配种积极性下降,对发展养猪事业有所影响。
席中众人都笑,季东升不笑,欧阳琳也不笑。
“我听说你们地方官劳动强度也很大。”欧阳琳说,“有新民谣说是村村丈母娘,夜夜入洞房。是这样吗?”
季东升称自己不好妄加判断。他本人只有一个丈母娘。
蔡政在一旁插话,说如果季副市长所言属实,如此能干且干净,欧阳总裁回北京后一定会向大首长们推荐。
季东升说:“我眼巴巴等着呢。”
蔡政强调地方官最重要的是把地方经济搞上去,钛合金这个项目落在哪里,就是那里地方官的一大政绩。很多地方都在争取这个项目,欧阳总裁需要比选条件,这个项目只可能落在提供最优惠条件的地方。
季东升说:“这个可以谈。问题不大。”
蔡政说,据他所知,本市开发区招商引资,对重点项目的最优惠条件包括零地价,也就是无偿提供土地,以及做好三通一平。
季东升这时笑了:“蔡先生这是脱我内裤啊。”
欧阳琳问:“做不到吗?”
季东升还说问题不大。地方官的帽子是上级给的,内裤该脱就脱。问题主要在于村民,所谓穷山恶水刁民,此间民情彪悍,历史上多出海匪,处理不当的话村民会造反,地就征不下来,硬征下来项目也不一定搞得成。
欧阳琳非常敏感:“季副市长是在吓唬谁?”
季东升表情严肃道:“不吓唬谁,是真实情况。”
“我听出意思了。这件事我们不再跟季副市长谈。”
席间气氛顿时尴尬。服务员恰在这时端上一盆鸡汤。开发区头头打圆场,说这是乡下的土鸡,肉质特别鲜美。没待他细说,蔡政敲着桌子,让服务员立刻把鸡汤端走,不许上。欧阳总裁不吃鸡。
开发区头头分辨:“首长尝尝吧,挺好的。”
季东升摆手制止:“听首长的。”
土鸡被迫退出餐桌。不料最后出意外的居然还是鸡。
午餐接近尾声之际,服务员从伙房端出一个托盘,盘上摆着一个个炖罐。这是什么呢?芳名西施舌,美女西施的舌头,供各位领导咀嚼。这名字听来有点恐怖,其实它就是海蚌,产于本地的一种蚌类,蚌肉呈舌状,以鲜嫩著称。主人介绍,这种海蚌是原生产品,无法饲养,对海水质量要求极高,稍有污染就不能成活。季东升在一旁帮腔,说这种海蚌不好做,特别讲究厨功,必须恰到好处,火候小了不熟,大了做老,都不好吃。开发区食堂大厨是此中高手,所做西施舌全市第一,请欧阳总裁一试。
欧阳琳拒绝:“不吃。”
季东升感慨:“首长这是为难我啊。”
“我不是什么首长。”
季东升说:“我建议欧阳总裁慈悲为怀。官无论大小,如今都不容易。”
蔡政又出来说话。他强调欧阳总裁专程前来,表明对本地非常重视。钛合金这种大项目,不是想引就能引进来的,别地方的官员争得头破血流呢。
季东升即表态:“我也要争,脱了内裤光屁股跟他们争。”
季东升表态严肃,但是举桌俱乐,连欧阳琳也笑,气氛顿时缓和。
这以后欧阳琳不再为难季东升,决定给点面子,听从推荐。本地官员内裤都愿意脱了,首长怎么能不咀嚼?她拿起汤匙喝汤,把海蚌也吃掉了。季东升在一旁询问感觉可好?她点了点头。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她的两腮忽然潮红,像是年轻女子怀春害羞。季东升看到她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不由心里吃惊,忙问怎么了?她眼睛盯住季东升,眼光发直,像是没听见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蔡政大叫:“总裁!总裁!”她突然闭上眼睛,身子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痉挛,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季东升当即推开椅子扑到地上,左力按住欧阳琳抽搐不止的肩膀,右手抓住欧阳琳的一只手掌,使劲掐住虎口穴位,同时大叫:“快打120!”
蔡政在一旁连声大吼:“救护车!救护车!”
事后才知道是鸡惹的祸。本地名菜西施舌用料为海蚌,制作时以滚烫的高汤冲闷,为了保持其清淡鲜美风味,这里的大厨以鸡汤为高汤。没想到欧阳琳怕的正是这个,她对鸡汤敏感,她患有癫痫。
2、
前往北京前夕,季东升抽空回家一趟,探望父亲。
季东升曾对欧阳琳表白,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这一自我介绍基本属实,只是略为皮毛。季东升的家世其实还有一些花絮,例如他父亲除了种地,年轻时还曾当过赤脚医生,给乡下人糊过臭脚。父亲那一辈赤脚医生多为乡间略通文墨者,受过短期行医培训,掌握打针挂瓶基本技术,懂得一些基本药理,认得山间若干草药,于乡间帮助村民治疗普通头痛脑热,处理一般跌打损伤。季东升幼年时曾看过父亲为村民糊臭脚,就是用自制青草药给脚伤发炎化脓的伤员换药。当年季东升家里经常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该气味为草药与伤口脓肿的混合,闻来极为恶心。
眼下轮到老人自己让人家糊臭脚了。说来季东升的父亲也就七十出头,不算太大,但是显衰老,因为有糖尿病。乡下老人患富贵病,与季东升不无关系。季东升是家中幼子,其上几兄弟都没读多少书,留在家里务农,唯他上了大学,当了地方官,有能力为父亲提供较好的养老条件。数年前季东升从县委书记任上提为副市长,在市区安了家,当时即动员父亲跟自己住。季东升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自己度日,十分孤单,因此听从儿子安排,搬到城里跟季东升一家生活,安享天年。老人在儿子家里吃好喝好,除了帮助接送上学的孙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却不料进城才半年,季东升安排父亲做体检,意外发现父亲患了糖尿病。父亲感叹自己是乡下人的命,享用不了富贵,不顾季东升劝阻,决意搬回乡下生活。去年春节期间,季东升回家看望父亲,发现他两个脚背各烂了一个口子,父亲说是因为蚊虫叮咬,抓破而后发炎的。季东升感觉不妙,回城后马上找医生咨询,情况果然挺严重:糖尿病患者烂脚很难痊愈,发展下去会导致坏血症、截肢。季东升赶紧把父亲送到市医院住院,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亲自替前乡村赤脚医生糊臭脚,几种特效药轮着用,终于把炎症控制下来。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直到脚背上的伤口长合才出院返乡。
从那以后,父亲的两个脚背总让季东升惦记。这天他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老人坐在厅里喝茶,厅里只亮一盏灯,灯光昏暗。季东升拉开抽屉找出手电筒,打亮了察看父亲的双脚。父亲脚背上的两个旧有伤口未见新溃烂,但是颜色发红,摸上去过于光滑,与旁边的粗糙老皮不同,感觉靠不住。
季东升打了一盘温水为父亲洗脚。根据医嘱,父亲的这双老脚必须保持卫生,以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父亲是乡下人习惯,加上腰腿不好,上年纪后行动不便,端盆水都困难,洗脚敷衍了事。季东升在城里做官,顾不了太多,只能交代在村里的兄弟多管顾,自己每回家必为父亲洗一次脚,聊尽孝道。
洗脚时,季东升问了父亲一件事。
“听你说过张坑村的刘二姑,她是什么病?”
“是羊母形。”
羊母形是土话,那就是癫痫。
“你给她治好了?”
那种羊母形没有治。当年刘二姑病得厉害,家人找到父亲,他给开过药。外边传说他把刘二姑治好了,那不是真的,后来刘二姑还犯过病,只是程度大有减轻。父亲的偏方是邻乡一个郎中给的,那个人神神道道,跟父亲在一次赤脚医生培训时相识。邻乡郎中的偏方比较古怪,要用苦树的老树头,还有金斗粉、蝎子灰等。药名也起得怪,叫做“毒药”,可能是提醒此药有毒,不能乱用。
“现在还能再配一副药吗?”季东升问。
老人说可以配,得上山挖树头。
“我今晚住下,明天陪你上山。”季东升说。
第二天上午,季东升带着父亲上山。父亲还能走,只是行动缓慢,一些难走处要季东升牵着背着。找药配药过程基本顺利,老人没问季东升为什么人配药,只交代药有毒性,用时须小心。
季东升说:“我知道。”
几天后季东升带着一包毒药上路,前往北京。
这包药是为欧阳琳准备的,但是季东升并非专程前去送药。他晋京的主要公务是前往国家***等部门汇报相关项目,带着一个工作小组随行。随行人员为季东升安排到京后的各项日程,拜访欧阳琳不在其中,季东升自行安排,秘而不宣。
从他们初次见面到此时已经过了半年多,半年多来季东升从未与欧阳琳联系过,但是他断定自己还会与之相逢,因为钛合金,还有癫痫。
那一次,欧阳琳在开发区食堂当众突然发病,倒地抽搐,景况相当恐怖,让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也让季东升冒一身冷汗。当时不知道欧阳琳出了什么事,是由于身体的原因,或者竟是被下毒谋害?季东升只担心忽然闹出一条人命,贵宾死在自己身边,那样的话,不说季东升承担不起,市委书记郑仲水都没法交代。事发现场可能只有欧阳琳的合作伙伴,来自新加坡的蔡政知道底细,他清楚欧阳琳不能吃鸡,但是他在现场只是一味吼叫救护车,绝口不提欧阳琳可能犯了什么病。当救护车赶到,救护人员把欧阳琳绑在担架抬上车时,她已经翻起白眼,似乎快要不行了。救护车从开发区食堂飞奔市区,季东升亲自坐在救护车里押送,密切注意病人病情发展,他直接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立刻召唤急救医生,做好准备,病人一到立刻抢救。警卫处长黄再胜坐在警车上开道,车上喇叭和广播不停喊叫,疏导沿途车辆,确保救护车以最快速度把病人送进了医院。
欧阳琳的发病症状相当典型,一入院即被确诊。这时候季东升才知道她患的是癫痫,祸起于鸡汤。医生为欧阳琳注射药物,很快她就恢复知觉,在急救室里苏醒。
那时候已经有十数个电话打到季东升的手机上。欧阳琳突发急病的消息迅速传到省城,当即引起惊动,本省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给季东升挂来电话,询问欧阳琳病情,追问其中究竟,命令务必全力抢救,抢救中的任何突发状况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同时必须严格保密,相关人员不得对外界传播任何情况。这位秘书季东升认识,两人不熟,电话里,该秘书的口气很不好,用词很重,说得斩钉截铁。
市委书记郑仲水远在省城,居然也让欧阳琳弄得吃不消。他给季东升打来一个又一个电话,直到季东升报称病人已经苏醒,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郑仲水非常不高兴,“焦头烂额!”
季东升说:“裤破了。狼狈。”
“说什么?”
季东升重复了一遍。土话“裤破”指的是裤裆突然没了遮拦,下部裸露丢人现眼,其表述方式比较形象而不甚文雅。
郑仲水命令立刻进行调查,在最短时间里查明真相,搞清责任,向上级报告。
季东升问:“客人怎么办?”
郑仲水说欧阳琳何去何从,季东升管不着,他也管不着,听省里安排。
几分钟后这个安排即紧急下达:由于本地负责医生与医院院长保证欧阳琳目前没有生命危险,领导决定立刻让欧阳琳出院,送返省城,到省立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季东升把欧阳琳送上了一号中巴,中巴车停在医院门诊大楼门外,主客双方在此分手告别,分手时的气氛相当沉重,几乎所有人都板着脸。这时欧阳琳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她自己走出急诊室,蔡政追在后边要扶她,被她甩开手。季东升站在车门边,伸手与她握别,她侧过身子不跟季东升握手。走到车门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她忽然回过头看了身后季东升一眼,说了两个字:“谢谢。”
季东升非常意外。
他注意到欧阳琳脸色苍白,气力不支,脚步有点飘,抓着车门把的手指头会发抖。她说的“谢谢”微微带颤。
她在尽力掩饰,努力表现正常。这个人来历不凡,美丽傲人,挟一股强势高调而至,她其实是个癫痫患者,一个病人。
季东升即断定自己还会再与这位欧阳琳相逢,也许时日不久。
按照以往隆重接待的惯例,季东升坐上自己的轿车,把一号中巴送到高速公路口,黄再胜有责任继续护卫,只是不敢过于张扬,不再开道,改为跟随车后。到了高速公路收费口,季东升的车停到一侧,他从车上下来,站在路旁看着一号中巴从身后驶临。通常中巴车应当在路旁稍停,让主人与车上贵宾最后告别。季东升知道这辆车不会停下,他只需要站在路旁招招手致意。果然不出所料,一号中巴经过他身旁时稍稍减速,随即扬长而去。季东升目送中巴车屁股消失在高速公路引路转弯处。
欧阳琳离去之后,相关调查迅速展开。一组人员悄悄走访取证,不动声色但是极其认真细致。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要求提供情况,同时不许传播,如随意乱说,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如此郑重其实更多程度是做表面功,这个调查很大程度是走过场,做给上边领导看的,因为事情并不复杂,欧阳琳本患癫痫,在误食鸡汤刺激下突然发作,如此而已。没有谁下毒,没有谁存心谋害贵宾,且病人发病后抢救及时,离开时已经基本恢复,这都是事实,调查只是予以确认。但是这些事实不能减轻季东升的责任,季东升身为主人,负责接待贵宾,居然把人家弄进急救室里,眼看呜呼哀哉,这笔账不算便罢,认真算的话季东升肯定麻烦,所谓“裤破”不是一句玩笑。
欧阳琳离开后,季东升悄悄打听她的底细。季东升贵为本市常务副市长,上上下下不会没有熟人朋友,任何时候总能找到合适的消息渠道。通常情况下,类似欧阳琳这样的贵宾光临,季东升会在事前就掌握基本资讯,知道来的是谁,什么背景,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需要注意哪些问题。这一次不凑巧,欧阳琳来得突然,事前没有时间了解,季东升只能在人家癫痫发作之后再来打听,虽然已经马后炮,却依然需要,因为事情没完,季东升还需要应对。
季东升给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打了电话,该处长与季东升关系好,彼此为同乡、老同学,虽然眼下级别比季东升低,却身在要津,消息很多,比地方官管用。季东升拜托老同学打听一下欧阳琳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来得如此隆重?老同学问季东升打听这个女的干嘛?难道想换老婆?季东升报称家中红旗不倒,老婆暂时不换,但是可以发展二奶。对方大笑。
“你这个人我知道。”对方说。
几天后老同学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挂的是座机,因为相关事项不宜在手机里讲。这位处长果然有办法,迅速了解了一些季东升需要掌握的情况。
欧阳琳确非寻常,出自一个著名世家,其祖父是老红军,开国名将,其父亲青出于蓝,曾主政数省,再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退下后依然活跃于高层,直到数年前因病去世。这家人的第三代里,欧阳琳的大哥现为海军少将,姐姐是国家一个大部委的新闻发言人,欧阳琳是这家人的小女儿,从小聪明灵秀,最得家人宠爱,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就读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国际经济,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国企,曾派驻美国担任公司代表数年,后来回国,出任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该公司为股份公司,欧阳琳原先所在的国企是其中一个股东,控股方则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名列世界五百强的著名跨国公司。
季东升感到意外,老同学提到的欧阳琳之父与祖父都大名鼎鼎,广为人知,但是他们并不姓欧阳,为什么第三代人改了姓氏?老同学解释,其实他们祖上就是欧阳,欧阳琳的祖父当红军造反,担心家人受累,因此改了姓。到了欧阳琳这一代人才归宗恢复原姓,这是跨代遗传。
“听你一说,这个欧阳琳很复杂。”季东升道。
的确比较复杂。她的投资公司有国企股份,控股方却是外企,因此她应当算是外企聘用人员,置身所谓体制外,与她的少将大哥发言人姐姐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从国企里跳出来?难道是跟哪个老外好上了?”季东升了解。
“你老兄果然独具慧眼。”对方笑。
原来欧阳琳有些不得已,与其婚姻有关。欧阳琳已婚,其夫为北大经济系同学,原也在一家大型国企里任职。得益于自身专业及欧阳琳的家世背景,其夫上升很快,年纪轻轻就当上总公司旗下一家子公司的老总。三年前这位老总因腐败案落马,贪污受贿数额达五千万之巨,被判了死缓,现在关在狱中服刑。欧阳琳未曾涉案,因为早前一年两人分了手,协议离婚,对外的说法是感情不和。外界风传主要原因是其夫沾花惹草。欧阳琳派驻美国期间,其夫肆无忌惮,与多位女子有染,包养多位情妇,生有几个私生子。此人品味很杂,其情妇中有高档会所猎取的尤物,也有洗头店里认识的小姐,也就是野鸡。情妇多了不好照料,谁都争房争车争钱争宠,让欧阳琳的丈夫很破费,贪污腐败在所难免。许多人认为这个人最终落马,与欧阳琳父亲的去世,以及欧阳琳与他的离婚不无关系,如果没有这两条,有关部门查处时还可能投鼠忌器。由于离婚,加上前夫案子如此之大,欧阳琳虽未受牵连,毕竟也被质疑,这可能是她改换门庭去了投资公司的一大原由。类似事项谁碰上了都很郁闷,可以想见,婚变以及前夫的出事肯定对欧阳琳打击很大。
“她和前夫有孩子吗?”季东升问。
“好像没有。”
季东升点头:“她有病,不能要。”
“什么病?”
“你没听说?”
老同学听到的是另一个说法。据他得到的消息,几天前欧阳琳到本省考察,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特意请来的,这位领导跟欧阳家渊源极深,外界传闻很多,有说该领导曾当过欧阳琳父亲的秘书,由其父一手栽培,也有说他是欧阳琳大哥的同学。准确情况是什么,外人很难尽知,可知的就是关系极不一般。欧阳琳此次前来,该领导亲自交代相关部门作好安排。欧阳琳考察期间患了重感冒,该领导亲自过问其治疗。
“什么重感冒?谁说的?”季东升吃惊。
老同学听说的就是重感冒,欧阳琳因患重感冒不得不中断考察行程,准备日后再来,省领导特交代相关部门注意衔接。欧阳琳的接待安排由业务主管部门经贸委负责,需要的车辆、陪同人员和与地方的联络都由经贸委安排。
“不对。经贸委并没有出面,他们不可能调用警卫和一号中巴。”季东升说。
老同学听到的说法是,一号中巴这些日子在维修厂里,并没有外出跑接待。
季东升啊了一声:“是这样。这车也重感冒了。”
“你真的看到它?”
“现在不说真假。”
这是怎么回事?脑子不够的人可能纳闷,于季东升不是问题。显然欧阳琳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病况,所以癫痫成了重感冒。欧阳琳虽然身分十分特殊,却不在规定的公务接待和警卫范围里,通常情况下,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显赫的高层后人光临,地方上当然热烈欢迎,但是也不至于太出格,欧阳琳有些例外,其原因不难分析:本省那位重要领导与其欧阳家渊源特殊,对她的到来特别关心,格外重视,下边办事部门人员投领导之所好,悄悄提升规格,破格以接。这种事当然只做不说为妥。由于身体发生状况,欧阳琳此次考察出了点意外,只做不说的事情有可能引起外界注意,需要预做安排,于是欧阳琳的发病以患重感冒表述,接待安排部门则说成经贸委,隐去一号中巴和警卫,以减少可能的负面影响。
除了省政府办公厅的这位处长同学,季东升还找了另几位朋友了解,他需要多几个消息来源,以便比较甄别,去伪存真。这几位朋友都很可靠,也有渠道,却没能提供更多情况。以此可见欧阳琳比较特别,同时相当神秘,有如她的重感冒。
欧阳琳的突然来去给季东升留下比查实身份更棘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她的钛合金项目和三千亩土地。季东升直接向郑仲水汇报了情况,郑仲水问季东升对该项目感觉如何?季东升直截了当说,他感觉蔡政不是骗子就是掮客,挟欧阳琳前来的目的只在抢先一步圈地。郑仲水不语,季东升请示此事怎么办为妥?郑仲水反问季东升意下如何?作为分管领导,季东升确实应当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建议就是地先留着,谁都不给,事情等一等。牵涉到欧阳琳,跟省领导得有个交代,不能急。郑仲水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半年,半年里海湾三千亩地一再被人问候,欧阳琳却无声无息,像是从人间消失了。季东升很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次前往北京。
季东升和所率工作小组人员下榻本市驻京办。到京当晚,季东升就在房间里给欧阳琳挂了一个电话,挂的是手机,号码出处为欧阳琳的名片。这个电话没挂通,语音提示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季东升把名片上的另几个电话一一试过,其中有一个电话挂通了,听筒里传来一段录音,让季东升留言。季东升挂了电话。
而后几天,季东升一边带着他的人出入国家部委跑项目,一边孜孜不倦地打电话,试图联络欧阳琳。季东升带有秘书,晋京工作小组里的下属部门官员均办事干练,驻京办里还有一帮子人,个个号称京城通,季东升倚仗他们安排在京一应事务,只有欧阳琳这件事除外,电话他自己打,私自联络,丝毫不让旁人了解。无奈欧阳琳不好找,几天下来基本没有进展,她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季东升几经考虑后给她的录音电话留了言,不料还是石沉大海,未接到任何回应。
季东升决定再辟蹊径,找另一位年轻女子。半年前该女随欧阳琳前往本市,是欧阳总裁的投资公司一位女助理。季东升按照女助理留下的名片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挂通了,该年轻女子还在欧阳总裁手下供职,也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位季副市长,但是嘴巴紧闭,无法为季东升提供任何帮助。
“我不能直接联络欧阳总裁。”她说。
季东升请她找一个能够直接联络的,告诉欧阳总裁,季副市长到北京,希望一见。
“欧阳总裁现在不在北京。”她说。
“在哪里?”
她说可能出国了。
“不管在哪里,请设法通报一声,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季东升说。
这个姑娘再没回音。或者是欧阳琳确实联系不上,或者是人家根本没把季东升当回事。京城地方太大了,季东升这种地方官员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说女助理,一个管门的都不会把季东升太当回事。当然也可能另有情况,季东升注意到电话里女助理的语音有一丝茫然,也许她确实对老板的动向不甚了解。季东升没再打电话追这位女助理,因为肯定没用,有用的话她早该回应了。
在京工作日程相当紧,从周一到周五马不停蹄跑了五天,双休日之前,季东升的进京事项基本办完,除了欧阳琳未曾相逢。工作小组准备撤离了,季东升决定走最后一条路,他给蔡政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一挂就通。蔡政在北京。
“季副市长?稀客啊。好久不见,一起来吃饭吧。”他在电话里相邀。
季东升说:“不麻烦。蔡先生能帮助联络欧阳总裁吗?”
“季副市长找她什么事?”
“看望一下,谈一谈。”
蔡政说:“项目的事跟我谈就可以了。”
季东升说:“不谈项目。”
蔡政即有反应,说欧阳琳现在不见客,她在休假。季东升还是请蔡政帮助传个话,说想见见她。蔡政拒绝,说这个不好办。
季东升说:“那就不麻烦了。”
季东升放了电话。仅仅两分钟,蔡政把电话挂了过来,询问季东升住在哪里,他要登门拜访,聊一聊。季东升把驻京办的地址告诉了他。
一小时后蔡政到了,只身一人,穿一件羊皮大衣,手里抓着个公文包。他身上有酒气,说是在一个朋友的宴席上接到季东升电话,特意赶到这里的。
季东升问:“蔡先生又在忙着脱谁的内裤?”
他回答:“准备脱了身上这条送给季副市长。”
“行啊,我带回去收藏。”
开罢玩笑讲正题。季东升问蔡政的钛合金选好地点没有?过了大半年,应当有眉目了?蔡政说他们手中有几个大项目在运作,特别忙,所以还没抽上时间再次前往季东升那里。钛合金项目很被看好,有几个省在争,要求赶紧签约,但是欧阳琳一直记着季东升的三千亩地,等着地方上明确态度。这大半年里他随时注意掌控情况,知道那三千亩地已被暂时搁置,不时有人试图染指,地方上都以已经有项目为由回绝。他理解这是为欧阳琳留着。季东升到北京来,要见欧阳琳,肯定是有了明确态度。因此他作为欧阳琳的代表来跟季东升接洽,谈一谈条件。
季东升问:“当初蔡先生提到的条件有变化吗?”
他说:“基本条件还是那些,有些细节补充。”
蔡政把他的公文包推到季东升面前。公文包大而柔软,质地很好,显然出自某个品牌专卖店。打开来,里边是满满一包钞票,蔡先生所谓的“细节补充”就是这个。
季东升认真道:“这条内裤太贵重了吧?”
“一点见面礼。都是美元。地方官不容易。”他说。
季东升问:“欧阳总裁在哪里?”
“这是她的意思。”
“我要见她。”
“不可能。”
季东升把公文包的拉链拉上,整个包推回到蔡政面前。
“请蔡先生带回去,这个我不便收藏。”
“还可以开个价。”
“项目我只跟欧阳总裁谈,我要见她。”
“已经告诉你不可能。”
“那么免谈。”
季东升起身送客。蔡政站起,季东升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塞在他手里。
蔡政悻悻而去。本次送贿未果,未能掌握住把柄。季东升断定姓蔡的小子身上应当藏有微型录音机,甚至摄像机,很遗憾该先生未能如愿。
这个人的底细季东升已经派人查过。按照名片,他是新加坡某公司的老板,名片上的那家新加坡公司确实存在,注册成立时间不满一年,主营贸易,公司相关记载中查不到任何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的影子。季东升断定这个人是京城骗子,可能已移民新加坡,但是其业务仍以驻留京城行骗地方同胞为主。京城骗子远比其他骗子占优,因为他们最可能拥有当今最重要的行骗资源,那就是京城贵人或贵胄,例如欧阳琳。这类贵人在京城无处不在,比较不稀罕,但是在地方上特别是在偏僻地方,例如季东升的下水村海湾边,说个名字就能吓住不少人,那才是蔡政的主打方向。季东升虽然自嘲鼠辈,却还聪明,最不想跟蔡政这种人周旋,所以到了北京,直到四处碰壁无路可走,才给蔡政打了电话,这条路看来也没走通。
星期六上午,季东升率项目工作小组撤离北京。办事处派一部面包车送他们去机场。车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蔡政打来了一个电话。
“季副市长在哪里?”他问。
季东升告诉他,自己快到机场了。
“先别走,回来。”蔡政说,“在你们办事处等我。”
“什么事?”
“是你要的。”
蔡政点到为止,挂了电话。
情况突变。季东升在车上思忖片刻,决定改变行程。他告诉随行办事人员,临时有件重要事情必须处理,需要分头行动。他和秘书小吴改签机票,暂时不走,其他人按原计划返回。于是面包车先到机场,把要走的人放下,再送季东升和小吴回到办事处。季东升进了他的房间,十几分钟后蔡政电话来了:“你下楼吧。”
“要车吗?”季东升问。
“有车。不要带其他人。”
季东升下楼到了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车,蔡政按下车窗,在驾驶位上向他招手。季东升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欧阳总裁在哪里?”季东升问。
“不必问。到地儿就知道。”他回答。
季东升不问了。蔡政开车,一路无话。半小时车程里,蔡政接了两个电话,来自同一个人,谈的都是车牌。打电话者让蔡把奔驰车的车牌报给他,然后回复,说车牌已经报给警卫,蔡可以把车直接开进门,警卫不会阻拦。季东升是根据蔡的应答推测电话内容,蔡本人保持缄默,不做任何说明解释,一声不吭,着意搞得神神秘秘,似乎是在准备把季东升送进中南海里。
而后到地方了。季东升啊了一声。
是一所大医院,301,季东升记得这个地方。两年前,一位本市籍老将军在这里去世,季东升作为家乡代表,到这里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欧阳总裁在医院?她怎么了!”季东升问。
蔡政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病房。病房条件很好,是套房,外间为会客室,病床在里间。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右手掌伸出被子,一个年轻护士正在病人手腕上扎针,旁边有一只药瓶挂在输液架上。
病人正是欧阳琳,看上去面部微微浮肿,脸形有些变,但是不会错,是她,特别是那个眼神,直勾勾盯着季东升,锐利而执着,有如半年前在海湾边初次见面时。季东升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她还不能开口。”蔡政说,“别跟她说话。”
季东升问:“她到底怎么啦?”
蔡政说:“没什么,动了一个小手术。”
季东升不禁开骂:“狗屁,这还小手术?”
护士即制止:“请安静,病人不能受惊。”
季东升不说话了,他站在病床边看着,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欧阳琳的额头。手感有些凉,她没有发烧,与重感冒无涉。季东升收回手掌时看到欧阳琳的眼光闪了一下,而后她把眼睛闭起来,神态疲惫而无助。
整个探视过程就是这样,简单迅速。走出里间病房,蔡政在会客室里交代,这里的情况不要问,看到什么在外边都不要说。
“季副市长当地方官,规矩是懂的。”他说。
季东升还是那句话:“她到底怎么回事?”
“不必问。”
季东升不再问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父亲给配的那一包药放在茶几上。蔡政追问这是什么?季东升说是治重感冒的特效药。蔡政看着季东升,满腹狐疑。
“不可能吧?”
显然他知道重感冒指什么。
季东升告诉他,这包药以“毒药”为名,出自乡下郎中的奇门偏方,里边附有药方。据他了解,药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有用,有的没有。
“季副市长不必费心,她不可能用这种药。”蔡政说。
季东升说既然带来就留下。无论用不用,有没有效果,聊表心意,做个纪念吧。
3、
第三次见面在四个月后。
那一天季东升在郑仲水办公室,与书记一起听汇报,黄再胜突然从九天温泉山庄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手机铃响,季东升一看屏幕显示是黄再胜,感觉诧异,即起身走出书记办公室听电话。
黄再胜说:“欧阳总裁来了。”
“你说谁?”
“欧阳总裁。上次来的那一位。”
“不会吧?”
“是她。她提到您了。”
季东升暗自吃惊,但是消息肯定不会错,因为黄再胜在现场,已经与欧阳琳本人直接接触过。黄再胜在电话里报告说,欧阳琳及数位随员于昨晚到达本市,下榻于九天温泉山庄。这一次他们来得悄无声息,不用一号中巴,不做事前通知,没有引起惊动,但是外松内紧,省里派了秦主任随行,不动声色安排保护。昨晚到达山庄后,秦立刻通知黄再胜带人前去,配合安排本地安全事宜,同时交代这一次任务对外只称是部门同志到温泉休假,对市里暂不报告,因为欧阳总裁此行主要就是洗温泉,不安排其他事项。省领导对欧阳琳的身体很关切,特意请她从北京到这里洗温泉,本市的九天温泉因含有许多微量元素,被认为于身体特别有益,所以安排到九天。
“谁让你给我打电话?”季东升追问。
季东升心里有数:省厅秦主任要求黄再胜暂不报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黄再胜不会擅自违背,他之所以打这个电话,一定别有原因。
黄再胜做了解释,果然如季东升所料,是欧阳琳发了话。今天上午九点,欧阳琳到餐厅用早点,一见面她就记起黄再胜,提及上一次海湾之行,然后问到季东升,提出要跟季副市长见一面。秦主任的神神道道管不到欧阳琳,她着意自我暴露,秦主任不能反对,黄再胜赶紧打了电话。
季东升说:“你转告欧阳总裁,非常欢迎她来到本市。我上午有会议走不开,下午一定赶过去,晚上请她吃饭。”
“明白。”
季东升又问了一句:“蔡先生也来了吗?”
“没有。”
季东升收了电话自语:“看来不脱裤子,屁股问题不大。”
季东升回到书记办公室。当天郑仲水约他一起听本市旅游节筹备工作汇报,市政府班子里,旅游并不由季东升分管,但是旅游节的日程里有一个大型招商会,这件事归季东升管,郑仲水书记对这个项目很重视。
那天的汇报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会议结束后季东升留了一步,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向郑仲水单独做了汇报。
“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郑仲水有些惊讶。
季东升说:“我也吃惊呢。我亲眼见的,像是时日无多。没想她又缓过劲来。”
“她到这里单纯洗温泉,还是为了海湾那三千亩地?”郑仲水问。
季东升怀疑:“如果来谈项目,姓蔡的怎么没到?”
“如果不谈项目,她找你做什么?”
季东升表情认真:“我的身体不错。”
不由郑仲水笑,即批准季东升下午赶去见欧阳琳。由于省长将到本市视察,郑仲水需要陪同领导,不能马上去看望欧阳琳,因此委托季东升代表市委、市政府以及他本人对欧阳琳表示亲切慰问。郑仲水准备另外排个时间请欧阳琳一行吃饭。
“这一点你把握。”郑仲水特别交代,“什么时候合适,你告诉我。”
季东升明白郑仲水的意思。欧阳琳来了,郑仲水作为本市第一把手,一定得见一见。但是如果欧阳琳在会面中提出要求,例如三千亩不够,需要增加到六千亩,郑仲水怎么回答呢?这就需要一个缓冲,让季东升先出面见欧阳琳,摸一下底,尽可能了解对方意图,有助于郑仲水应对。
当天下午季东升匆匆上路。
这时已是春末,四个多月前在医院病房匆匆一逢,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没有任何联系。季东升从北京返回后没给欧阳琳打过电话,因为心知徒劳,欧阳琳不会接。以当时所见,季东升觉得欧阳琳似已病入膏肓,“动了一个小手术”之后,可能再也无法从那张病床上起身,真像是时日无多了,当时季东升确实由衷地感觉遗憾。他没想到欧阳琳居然挺过来了,而且再次隆重光临。
九天温泉山庄在本市属下一个山区县,离市区近百公里,两个小时车程。季东升到达时是下午五点,黄再胜在山庄酒店大堂等候。他告诉季东升,欧阳琳等人去洗温泉了,秦主任亲自带人到现场坐镇护卫,留黄再胜等候季东升。
“欧阳总裁身体怎么样?”季东升问。
黄再胜感觉,她看上去非常健康。
“给我查山庄的菜谱,不要放过一滴鸡汤。”季东升下令。
黄再胜已经再三检查过了。按照黄再胜的要求,欧阳琳一行留住期间,山庄餐厅禁鸡,不进不宰不做,以杜绝意外。如果有其他旅客提出吃鸡,可用肉鸽或鸭子等代替,对外口径是附近鸡场发现鸡瘟,因此暂禁。由于内紧外松,不好调派相关管理部门人员前来监管,黄再胜和他带来的几人把一应安全任务都兼管起来,他们不敢马虎。上次吓出一身冷汗,这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季东升相信黄再胜肯定会特别小心,但是感觉手里依旧捏一把汗。癫痫病发作诱因很多,欧阳琳除了鸡是否还怕些什么实不得而知,而且没有谁敢去打听询问。上一回在开发区食堂,她发病之突然,程度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都超乎季东升所知,显得格外严重,比普通癫痫患者厉害得多。她的医疗保障肯定很好,总会有最好的医生给她看病,用的会是最好的药,却没能彻底解决她的疾患,可见病患之深,无法排除再次突然发病的可能,季东升免不了特别担心。他带着黄再胜去了餐厅伙房,跟山庄经理再三交代,虽然只是重复动作,还得认真照做。
他俩早早进了餐厅包间恭候欧阳琳到来。上次在开发区食堂吃饭,条件比较简陋,这一次定了山庄酒店最好的包间,一式的红木家具,环境布置一流,气派多了。与上次相同的是摆了名牌,欧阳琳的名字依然没有出现在桌上,其身分以“首长”标示。
在包间里等了近一个小时,客人终于驾到。季东升与欧阳琳在包间门边握手相逢,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许因为刚刚出浴,欧阳琳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与此前“动了一个小手术”,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的情形天壤有别。不由得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
“欢迎。”他说,“看到欧阳总裁特别高兴。”
欧阳琳问:“你这个动作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季东升为何眯眼睛。季东升解释,是因为欧阳总裁太美丽,亮光耀眼有如太阳直射,眼珠子受不了,所以要眯一下。
“季副市长是在嘲笑我吗?”
季东升称自己发言认真负责,并非开玩笑。自从接到电话,知道欧阳总裁来了,他心里禁不住想念,不知道欧阳总裁眼下怎么样了,是不是长得更加美丽?这一见果然不错,真是喜出望外。
欧阳琳笑:“季副市长嘴上想念,脚下拖拉,把我搁在这里久等。”
季东升说:“上午有个会议走不开。地方官身上破事多,不好意思。”
“什么破事?比公猪的劳动强度大?”
季东升严肃道:“负责任地说,虽然劳动强度很大,丈母娘还是没有增加。”
那天欧阳琳情绪很好,兴致很高,一见面就跟季东升斗嘴,上了桌居然要斗酒。季东升记得她上回滴酒不沾,她说是因为心情不同。季东升即吩咐上茅台,必须是最好的,真货,交由欧阳琳检验通过后饮用,但是讲好总量控制,一瓶为限。因为茅台很贵,加上他本人吝啬小气,这么贵的酒让贵宾喝在嘴里,他痛在心里。
“你还真是。”欧阳琳笑。
茅台酒上来后,欧阳琳先尝了一口,断定此酒是真的,仅从验酒的神态看,毫无疑问她对茅台一类高档名牌酒非常熟悉,确为此中人物。她不仅能验酒,还能喝,一上场与季东升连干三杯,季东升感觉有些上头了,她居然脸不变色,就跟喝矿泉水似的。然后她向一旁的秦主任要了支香烟,点着抽。
季东升说:“五毒俱全,刮目相看啊。”
“你有几毒?”
季东升承认基本俱全,地方官嘛。他曾经抽过烟,不过现在戒了。另外暂未发现涉嫖,记录比较干净。
那顿饭吃了一个来小时,所幸始终正常,没再上演惊悚一幕,令季东升私下窃喜。散席时大约晚八点,欧阳琳还有兴致,想散步,请季副市长陪同,其他人一概回避,不要管她,发生任何问题唯季副市长是问。
季东升下令:“按首长指示办。”
欧阳琳说:“免了,我不是什么首长。”
他们离开酒店大楼,沿着温泉甬道散步。这条甬道及其旁岔支路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露天浴池,晚间尤其热闹,一伙一伙浴客四处走动,有的披着浴巾,有的光溜溜只穿一条三角裤,男男女女结伴,嘻嘻哈哈,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穿行。相比之下,欧阳琳的西装套裙和季东升身上的夹克显得过于正式,与浴池环境十分不搭。
欧阳琳问:“衣冠楚楚在这里散步是不是有些怪异?”
季东升赞同:“咱们应当光着屁股才对。”
欧阳琳笑。前方有人过来,欧阳琳往季东升身边靠,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季的手弯里,挽着他的手臂。季东升两手本来随意插在裤兜里,让欧阳琳一挽,手臂顿时发僵。
“紧张了?”她笑道。
季东升答称不太习惯,受宠若惊。
“为什么?”
因为欧阳琳是龙种,不比此间诸多鼠辈。
“季副市长也可以变成龙种。”
季东升认真道:“我也想啊。可惜谁也不能再生一回。”
“把婚离了,到北京找我吧。”她调侃。
“这个办法不好。”
“为什么?”
因为孩子。可以舍得老婆,舍不得女儿。
欧阳琳大笑。
他们一路前行,季东升与欧阳琳闲聊,一边眼睛东张西望。欧阳琳问他看什么?他说不会遇到熟人吧?欧阳琳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季东升称自己事小,首长事大。这里可能有人认识季副市长,但是肯定没有谁认识欧阳总裁,总体看欧阳琳不必害怕。
欧阳琳答道:“我怕个屁。”
“欧阳总裁居然也会动粗。”季东升说。
欧阳琳说她同样也掌握国骂,所以别惹她不高兴。今天与季东升再逢于温泉,她有一个问题要让季东升回答:季东升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季东升表示惊讶,“我要过吗?”
欧阳琳让季东升尽管直说,不必躲藏。季东升肯定要些什么,否则不会千方百计找她,直到随身携一包毒药进了301医院。显然他对欧阳琳有所求。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在病床上不吭不声植物人一般,其实都看在眼里。”
“说吧,你要什么?”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季东升认真道,有些话可以在北京说,因为京城离这里够远了,旁人听不到。在这里不行,要是传出什么风声,他老婆准定听到。
欧阳琳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季东升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回海湾相见,欧阳琳身体欠安,他很过意不去,之后一直考虑要去北京找她,表示亲切慰问。为什么拖了近半年才去找?因为京城太远,欧阳琳太耀眼,让他犹豫不决。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前往探访,自当准备一点见面礼,他觉得常规礼品补品都不行,金银财宝冬虫夏草之类,欧阳琳肯定不缺,收多少都不会记在心里。因此他送了一包毒药,该药名确实吓人,由他父亲根据乡间偏方配制,他父亲当过赤脚医生,用这种药治过病人。季东升确信毒药一定白送,欧阳琳不会服用,但是足以表达心意,且不花钱。
“你留的偏方医生看不懂,它是怎么回事?”欧阳琳问。
偏方用的是土话名词,所以会难倒北京大医生大教授。药有一定毒性,立足以毒攻毒,主要成分是本地山间一种老树头,因为带苦味,土名称之为苦树头。加配的两味药比较特殊,蝎子粉好说,就是蝎子焙干后碾成粉末,另一味金斗灰需要做点解释。所谓金斗是一种陶土烧制的瓮子,酸菜坛子一般,不用于装酸菜而用于装死人骨头。早年间本地民俗,人死后下葬,若干年后需迁葬,要拾掇起坟里的死人骨头,装入金斗,再把金斗埋入新的墓地。由于殡葬改革,这种葬俗现已废弃,但是荒山深沟之地,或因山体滑坡,或因开荒修路,不时发现野坟,有年代久远的金斗出土,瓮体大都破损,里边的死人骨头多已腐朽。所谓金斗灰是把捡来的金斗碎片敲碎研磨成粉状入药,利用的是古器具的碎陶片,不是装在里边的朽骨。
欧阳琳吃惊:“恶心!”
“关键是管不管用。”
那一包药后被医生拿去化验,结论是有一定毒性,不会吃死人,药效不明,建议不用。欧阳琳听从医嘱,没有吃,但是还留着药。
“现在知道底细了,回去就把它扔掉。”她说。
季东升感慨:“人真是不能说实话,我该编个好听的故事骗你。”
“我不需要故事,不管好不好听。”欧阳琳问:“除了这包药,你是不是还给我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欧阳总裁要什么?”
“海湾三千亩地。”
季东升站住脚,扭头四望:“蔡先生呢?他也在这里吗?”
欧阳琳告诉他,按照她的要求,蔡政将于明天从新加坡飞来此地。她之所以让黄再胜给季东升打电话,除了想跟季副市长散步闲聊,更为了续谈上次说好的三千亩地。这件事她已经与省里领导提了,他们会向市里发话。蔡政会代表她进行洽谈。
“妈的,这家伙又来插一腿。”季东升开骂。
“你跟他怎么啦?”
“我吃他醋。”
“不开玩笑。”
季东升问:“这三千亩地是给他要的吧?”
“怎么说?”
季东升认为欧阳琳不需要钛合金,不需要三千亩地,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如果她以往需要,那么现在尤其不需要,即不需要这块地,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为什么?”
“你有病。”
欧阳琳脚一顿站住,使劲把插在季东升手弯里的手掌往外抽。她生气了。季东升不动声色把手臂夹紧,没让她把手掌抽出去。
“该死。”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东升问:“我哪里说错了?”
她没回答。季东升夹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劲渐渐软下来,脚步跟上,反应不再显得那么激烈。
季东升说:“我看姓蔡的不地道。他吃软饭,还在伤害你。”
“你知道什么。”她说。
欧阳琳承认钛合金项目确实由蔡政主导,她更多的是友情支持,如果没有她,蔡政无望成事。欧阳琳目前对这个项目确实并没有太多感觉,但是没准日后忽然会有兴趣,看身体情况吧。蔡政跟欧阳琳一家的关系很深,蔡的父亲当年是她父亲的警卫,对她父亲忠心耿耿。蔡政从小在她家进进出出,读书就业下海经商以及移民出国,做什么都靠她家关系。人家有一好,她被关在牢里的那段时间,身边的人作鸟兽散,只有蔡政肝胆,专程从新加坡回来探了几次监。
“欧阳总裁现编故事吗?”季东升惊讶。
居然不是编故事。季东升听说欧阳琳前夫的案子没有牵连她,其实并非实情,那个案子很大,连累了不少人,她也没有摆脱。当时她给从美国叫回来审查,然后收监,外界说她父亲死了,这么大的案子再没人罩得住,她和她前夫都得吃枪子。末了她的前夫判了死缓,她无罪释放。虽然没事了,案子还是让家人蒙羞,让她心头罩上永远无法消散的阴影。她不愿回到原单位,只能选择离开。她被这件事彻底摧残,原有痼疾越发猛烈,时常让她痛不欲生。那种痛苦感受,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
季东升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她的手掌在臂弯里颤抖,不仅有痛切,悲伤,显然还极为愤怒,但是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她说别看她还能在这里洗温泉,其实已经饱受世态炎凉,这里边蔡政是个例外。她不是个特别想不开的人,但是免不了会有一些时候感觉特别不好,觉得不公平。当年身边那些人,或者身世相当或者远不如她,如今一个个非贵即富,最笨的至少也心满意足,身体健康,为什么偏她经受这种遭际,而且天生有病?想来这个世界太亏欠她了。
季东升脱口骂:“真他妈的!”
“你骂什么?”
季东升骂不公平。本以为欧阳琳这种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看来不尽对。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各有各的烦恼。龙种尚且抱怨不平,那么鼠辈呢?蟑螂跳蚤辈呢?
欧阳琳盯着季东升看:“你是在骂我吗?”
“感觉你不太应该。”
她不吭声,好一会儿才说:“有时候确实无法摆脱。”
她知道自己已经算得上得天独厚,本来她几乎拥有整个世界了,可她现在怎么啦?想到近年的遭际她常会怒从心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也许她早就应该离开,到另一个世界去投奔她的父亲和爷爷?回想当年才感觉多么美好。
季东升突然问:“你在301动的是什么手术?”
她诧异:“为什么问?”
“只是关心。”
“不需要。还是我来关心你。”
她话题一转,再次追击季东升。她说海湾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她对季东升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感觉这个地方官一脸认真,骨子里滑头。如果不是季东升跑去北京晃荡,找到医院送一包毒药,她不会再记起季东升,那也就没有本次温泉之旅,三千亩地爱谁给谁,她不必选择这里,因此季东升是咎由自取。这一次她有备而来,行前特意了解情况,才听说季东升原名“冬生”,也就是生于冬天,上大学后改名为“东升”,旭日东升,她想当面问一下季东升是否确有其事,其中原因为何?
“情况属实。原因可以理解。”季东升说。
欧阳琳称自己把季东升看得很清楚。季东升出自乡间,起自底层,没有背景,无爹可拼,年纪还轻,能够干到副市长,在时下很不容易,不是特别聪明能干,或者走了狗屎运,他肯定没有今天。虽然如他自己表述,在乡亲们眼中他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显然他自己嫌小,还想再往上升。他干到这个份上,上层也会有些人,不过份量可能不够,力度估计有限,因此本能地渴望得到某种顶级支持。他发觉欧阳琳有来头,与省领导关系特殊,一定打听过究竟。他到北京找欧阳琳是有目的的,意在拉关系,争取让欧阳琳在关键时候替他说话。
“我没看错吧?”欧阳琳问。
“首长讲话总是这么直率吗?”
“当时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季东升不否认,在医院见过欧阳琳,发觉她状态极差,神情疲惫,似乎已经来日无多,感觉确实非常沉重,以后也就没心思再去打扰。这一次在九天温泉意外重逢,看到她完全恢复,且变得更加美丽,确实喜出望外。
欧阳琳评价:“是真话。你感觉有机会了。”
“我并没有向欧阳总裁提出任何个人要求。”
“你现在可以说。”
季东升表情严肃:“我老婆不会知道吧?”
“不开玩笑!”欧阳琳不耐烦。
季东升依旧严肃:“不开玩笑,但是需要考虑。”
欧阳琳知道季东升在考虑什么。有的人想要一顿丰盛的午餐,但是又舍不得掏钱,指望徒手望空抓出一张免费餐券。这种人是不是有些可悲?
“欧阳总裁这张餐券比喻什么?海湾三千亩地?”季东升问。
“对我来说三千亩地算什么?你也一样。”
“欧阳总裁并不需要听从蔡政。”
“你不需要管,旭日东升对你最重要。”
这时有一群半裸浴客从对面结伴走来,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季东升与欧阳琳让道,欧阳琳把手掌从季东升手弯里抽出来,两人站在路旁,看着浴客通过。
欧阳琳问:“我是不是把你看清楚了?”
“看得一丝不挂。”季东升说,“好歹该给我留条裤衩嘛。”
“你感觉不服?”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这个人是所谓“出身不好”,祖上世代贫下中农。当年送他上学时,父亲最大的期待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子继父业,当个乡村郎中,如父亲一般研制毒药给乡人治病,赖以养家糊口。不料他走上另一条路,到了今天这个位子,乡人都说他家祖坟有名堂。也许他与欧阳琳在海湾相逢,跟季家祖坟也有些牵扯?
欧阳琳说:“给我我要的。我给你你要的。咱们皆大欢喜。”
“我会安排谈判小组接洽。欧阳总裁。”季东升回答。
两人握别。
季东升连夜返回市区。半路上郑仲水来了电话,询问季东升与欧阳琳见面的情况,谈得怎么样?季东升报称谈得挺好,首长很亲切,鼠辈很激动。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说什么?季东升没再重复自嘲,只问郑书记有何指示?
“钛合金这个项目不错,尽量争取吧。”郑仲水说。
“明白。”
“你们谈出眉目,我再请她吃饭。”
“明白。”
显然已经有重要人物给郑仲水打了电话,郑仲水有了明确态度。季东升需要郑仲水这个态度。海湾土地抢手,试图染指者众,大家都会找关系,郑仲水是第一把手,不少人找到他那里去。郑仲水态度明确,季东升就方便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4、
几天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次见面,事情忽起波澜。
此前一切按计划进行,并无异常。季东升从九天山庄赶回市区的第二天,蔡政带着数位随员从天而至,代表投资方与本市洽商。季东升如约接洽,安排相关部门一组人员与之谈判。按照惯例,季东升代表市政府设宴为蔡先生一行接了风,饭毕之际,季东升把蔡政拉到一旁问一件事,请他如实相告。
“上次欧阳总裁在医院做什么手术?”他问。
蔡政惊讶:“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不是去做手术,是抢救吧?”
“抢救啥呀!”
“是自杀。对吗?”
蔡政张着嘴说不出话。季东升告诉蔡政,他是从欧阳琳的话音里听出点名堂的。去年他曾率一个商贸小组到北欧芬兰考察造纸业,在那里听说,凡单身男女养狗,政府会给该狗发放补助,原因是北欧冬季漫长,阳光罕见,抑郁症高发,自杀者众,单身男女感情孤独,尤其容易发病,所以鼓励养狗以寄托情感,减少发病。北京的冬季虽然没有那么漫长,但是空气污染严重,指数太差,阳光也少,看来如欧阳琳这样有着特别痛苦感受的单身女性同样需要引起重视。
蔡政说:“季副市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你发现的?你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她?让她感觉欠你人情?”
“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季东升让蔡政不必担心,他无意深入刺探隐情,只是出于一种关心。双方马上就要就钛合金项目进行谈判,眼下他与蔡政一样特别盼望并需要欧阳琳健康茁壮。如果欧阳琳所谓“动一个小手术”的底细如他所猜,那么现在请蔡政格外注意,千万不要过于急功近利,让欧阳琳无法承受,她一旦出事,对谁都不好。欧阳琳目前还在九天温泉疗养入浴,但愿该山庄温泉中的微量元素有助于她。
蔡政一声不吭。
双方开始谈判,一谈开就发现对方有备而来,目标很明确:本市旅游节隆重开幕在即,旅游节的日程中有一个招商会,有一些重点项目将在招商会上签约,欧阳总裁与蔡政先生希望趁热打铁谈妥合作,在招商会上签下项目,让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季东升为谈判小组定了调,具体谈判交由相关部门负责。时间很紧,需要谈的细节,需要过的程序很多,双方人员夜以继日讨论,季东升于幕后操控。由于领导态度明确,谈判总体进展顺利。那些天里欧阳琳一直呆在九天山庄,每日入浴,于休养中遥控谈判,季东升没再与她联系,双方只待结果最后明朗。
那一天下午,季东升在办公室接到大哥的告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只怕不行,让季东升赶紧回家。季东升大惊,追问怎么回事?大哥说老人不小心把右腿骨摔断了,头部也受了伤,村里医生看过,说是必须上医院,否则有生命危险,老人死活不去,准备死在家里。季东升一听不是小事,马上交代:“大哥不急,我马上回去处理。”
季东升把手头事情安排清楚,匆匆叫车动身。傍晚回到家,一家人都围在季东升父亲的病床前,老人在床上呻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季东升看了一眼,当即打电话叫救护车,决定把老人送到市医院去。此前季东升的大哥一再劝老人去医院,老人不听,但是小儿子季东升的安排他得听,因为小儿子当大官,民要听官。
老人摔伤起因于抓漏。老人与季东升大哥一家生活,住季家老宅,老宅已经破旧不堪。数年前季东升出钱帮助大哥盖了新房,父亲却不愿意动,习惯于老宅,于是大哥一家搬到新房,父亲独自住在老宅,吃饭去大哥家,睡觉还回到老房子,两个房子相距不远,来去也方便。季家老宅屋顶破损厉害,每遇大雨,常有雨水从屋顶漏进屋子,需要不时修补,本地人称“抓漏”。前些时候老宅厨房屋顶漏雨,季东升的大哥主张请抓漏师傅处理,老人不同意,因为请师傅要花钱,且不一定能抓准,老人自己会抓漏,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季东升的大哥不让父亲上房,因为他患糖尿病,臭脚,行动已经不似当年。不料老人不听劝阻,今天上午天气好,老人独自搬张梯子上房抓漏,结果从屋顶摔到地上,腿骨断了,头上身上到处是伤,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老人摔了。午饭时,季东升的大哥总没见父亲过来吃饭,心生疑惑,跑到老宅看,这才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呻吟。
“他就是舍不得那两个钱。”大哥说。
此刻老人不上医院有两个原因,一怕死在那里,第二也是怕花钱。事实上季家出了个季东升,老人并不缺钱,但是早年穷惯了,至今旧习不改,本能难变。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腿骨摔断,濒临死亡。
救护车赶到时,老人已经陷于昏迷,季东升兄弟把老人抬上车,送往市医院。季东升在救护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是项目谈判小组头头打来的告急电话。
“季副市长,蔡先生这里有点问题。”那人报告。
蔡政的问题出于赔青款。谈判涉及到地价具体事项时,谈判小组提出投资方应负责支付村民的赔青款,蔡政不同意,坚持零地价就是零地价。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地价是地价,赔青是赔青,两个不一回事。”
谈判人员已经提到了,但是蔡政不认同,认为应当列在地价里归零。
为了招揽重点项目落户,政府对该项目无偿提供用地,这就是所谓零地价。事实上从农民手中征用土地依然需要给予赔偿,只不过这笔钱不由投资商支付,转由政府财政开支,也就是政府拿钱买地交给投资商办项目。如果这个项目很好,建成投产速度较快,能够安排大量就业,可以产生税源,从长远看还是合算的。通常只有一些前景特别好的重点项目才能得到零地价优惠。所谓赔青款指的是被征土地上植物、农作物的赔偿,例如征用一片山地,除土地外,还应当赔偿地块上的树木,以补偿种植管顾付出的劳动。赔青款通常应当由使用这块土地的项目投资商支付。
蔡政是只老鸟,他知道征地用地的惯例,但是他坚持不出赔青款,理由是海湾三千亩地风传征用后,当地村民突击抢种各种苗木,乱石坡上都种,等着拿赔青款。这是一笔冤枉钱,他不能承担,应当归到地价里,由地方政府去统一解决。这件事于地方政府不难办,农民要求赔十棵树,可以只赔一棵,农民一棵要一百,可以只给五十,政府对农民有的是办法。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不要太小气。白拿了三千亩,出点赔青款不算什么,一笔小钱而已。就说是我的意见。”
救护车到了市医院,季东升的父亲被抬进急诊室,医院院长亲自安排医生检查,发觉情况不妙。相比于断腿,医生更担心老人头上的伤,怀疑颅内出血,不解决可能致命,建议马上手术。但是手术风险很大,老人患糖尿病,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严重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季东升说:“容我们兄弟商量一下。”
没等季东升兄弟会商,电话再至。季东升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蔡先生拒绝承担赔青款。说既然是一笔小钱,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一并处理?堂堂一个市政府,三千亩地都给了,还在乎一笔赔青款?他还威胁说,钛合金项目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定于旅游节的招商会上签约,如果因为赔青款这笔小钱节外生枝,不能按时签约,领导怪罪下来,算谁的责任?
不禁季东升开骂:“他妈的这家伙!”
“咱们怎么办?”下属请示,“他们看来不会让步。”
如果坚持,那么谈判一定破裂。蔡政有恃无恐,知道季东升无法承受破裂,因此咬住不放,大钱要赚,小钱不放,一个子儿不出,净得三千亩,空手套白狼。
季东升说:“咱们提一个办法。”
季东升的办法是退一步,如果蔡一再坚持,那么可以承诺赔青款另想办法解决,但是协议还是应当写明由投资商负责,这样对外界才能交代。
季东升用手机遥控谈判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忽然醒了。他一张开眼就哆嗦说话:“不手术。不手术。”
他一定是在昏迷中听到儿子与医生商量手术,于是打点起全部精神把自己弄醒,以便说出这一句话,放弃这一次治疗。
季东升说:“爸,咱们听医生的。”
老人说:“快死了,不花那个钱。”
季东升说:“放心,不要钱。”
老人睁大眼睛看着儿子,满眼狐疑。季东升凑到老人耳边,斩钉截铁说:“我是副市长,医院是咱们家的,不要钱。”
老人闭眼又昏迷过去。季东升下决心不商量了,做手术。请医生尽一切可能治疗,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无论花多少钱,由他个人承担。
老人给推进手术室。季东升手机铃声又叫唤起来。
蔡政不接受季东升提出的方案,担心白纸黑字,到时候还要他出钱。如果季东升非要这么写,那么双方必须另签一个附加协议,写明赔青款最终将由地方政府背走。
季东升说:“把电话给蔡先生,我跟他谈。”
蔡政接了电话。
季东升说:“蔡先生,你把我的内裤脱了,把我的毛刮了,难道还要我鸡巴?”
蔡政大惊:“季副市长怎么可以这样骂人!”
季东升说,此刻他在医院手术室门外。这里有个乡下人快死了,劳作一生,最后舍不得花钱救自己一命。但是另一边有个姓蔡的,不费吹灰之力坐拥金山,还贪得无厌,不愿意给村民拿出一星半点。
蔡政说:“这是哪跟哪呀!”
季东升:“你在剥夺。你剥夺我可以,不要剥夺那些人。你要鸡巴我给你,别拿不该拿的,否则早晚让人阉了。”
季东升收了电话。
接下来的发展颇具戏剧性。
蔡政中断谈判,赶到九天温泉山庄向欧阳琳报告,添油加醋。欧阳琳大为恼火,当即决定不谈了,离开。秦主任和黄胜国设法先把客人稳住,即向上级告急。郑仲水直接打电话给欧阳琳,保证事情将妥善解决,让她不要生气。郑仲水还命季东升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到九天山庄会见欧阳琳,做出解释,表达诚意,务必谈妥这个项目。
“赔青款就这么算了?”季东升不服。
“你怎么会这样?因小失大!”郑仲水批评。
季东升骂:“狗屁姓蔡的,太过分了!”
“他不是问题,欧阳琳才是。你怎么会不清楚?”
季东升承认:“是我没忍住。妈的,我就是个乡巴佬。”
“赶紧去收拾清楚。”
“明白。”
此刻季东升最需要的就是郑仲水这个电话。
季东升父亲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手术还顺利,人从手术台抬下来,是活的。季东升的两个哥哥留在医院照顾父亲,季东升自己匆匆离开,遵命赶往九天山庄。
到达九天时已经是晚九点,跟上次一样,还是黄再胜守在大堂等候。黄再胜告诉季东升,欧阳总裁今晚不见他,说是累了,要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季东升问:“蔡先生呢?”
蔡政连夜下山回市区去了,说是签约的一些细节还要商量。
“其实是怕见我。”季东升说,“我会把他按在地上,扒了裤子阉。”
“季,季副市长。”
季东升严肃道:“别紧张。开玩笑。”
确实是开玩笑而已,此刻季东升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季东升的父亲没有摔得那般严重,赔青款的谈判可能会简单得多。如蔡政所说,三千亩都给了,何必再争小钱?权衡利弊,季东升不能不悄然退让。但是不巧事发于手术室外,在乡巴佬家人之中,让季东升痛感自己是谁,无论道理上感情上都无法接受蔡政的进逼。季东升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谈判的结果,可以改变的只是由谁来做出决定,所以季东升在电话里拿粗话臭骂蔡政,让郑仲水出来最后拍板,这样会让季东升心里感觉好受一些。海湾三千亩拱手送给蔡政,特别还要奉送一笔赔青款作陪嫁,如此倒贴实在出格,一旦为外界所知,那可不只会被当作笑柄,肯定将饱受诟病。作为具体操办人,季东升感觉难以承受,他借着情绪骂蔡政,一来发泄对蔡政寸利必得的不满,二来也是不惜酿出一点儿事端。日后人们当会知道这个插曲,当他们质疑赔青款怎么能这么办?就此骂娘时,也许会对季东升酌情减免。
这是个小伎俩,其后果季东升很清楚:从现在起没有戏了,无论欧阳琳多么美丽,他不必再去想念,磨多少金斗灰都不再有用,你要的你拿走了,我要的不可能再有。季东升属于自作自受,想来也是天意,这一结果也许早就埋在季家的祖坟里。
欧阳琳当晚拒绝会见,着意冷淡,以示不快,尽在季东升意料之中。事实上彼此间已经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商谈,季东升前来山庄,更多的只是作一个姿态,具有某种负荆请罪意味,表明双方合作未受影响。
当夜一点来钟,季东升已经睡下,门被砰砰敲响,黄再胜告急。
“欧阳总裁房间里动静异常!”黄再胜报告。
欧阳琳身分特殊且有过“重感冒”史,她在九天温泉山庄的动静,黄再胜需要及时把握,确保安全。黄再胜在欧阳琳所住山庄六楼走廊安排了值勤人员,即便在深夜里都会按规定悄悄巡查,从不松懈。当晚午夜,值勤人员经过欧阳琳所住套间外时,听到里边有“咚咚”重响,像是物体在撞击门板。山庄套房的隔音效果相当好,屋里铺有地毯,这种情况下传出的声响让黄再胜格外紧张。当晚不凑巧,蔡政与秦主任都下山去了,黄再胜只能向季东升报告,请示如何处置。
“要不要叫她的随员起来?”黄再胜请示。
季东升说:“不急,先把情况搞清楚。”
季东升起身穿衣服,带着黄再胜去了六楼。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子站在欧阳琳所住套房门外侧耳倾听,这女孩其实是警察,黄再胜的人,姓李,在这里值勤。
黄再胜问:“小李,还有什么动静?”
女孩报告:“一阵一阵的。”
黄再胜看着季东升,等着季东升做决定,此刻只有季东升有权决定。
季东升说:“打开。”
黄再胜取出他掌控的钥匙卡开门。门被推开一条缝,无法再开,因为门后挂了安全链,门扇被牵住了。大门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
季东升在门上敲了敲,低声叫:“欧阳总裁,是我。”
连喊几声,没有回答。小李拿一支小手电筒从门缝往里照,门缝太窄,手电筒照得到的角度小,没看到什么,唯一异常是发现地毯上丢着个东西,像是一个灯罩。
季东升下令:“把门弄开。”
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办,而且备有用具,是一支钢剪。她把钢剪伸进门缝,“嗒啦”一声剪断安全链。门打开,三人进门,开灯,厅里顿时亮堂。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合衣卧倒,身子蜷曲,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正是欧阳琳。
小李大惊:“她怎么啦!”
季东升说:“别慌。出来。”
三人火速撤退,离开房间走到门外,把门掩上。季东升在走廊上指挥,命黄再胜立刻安排应急,叫一部救护车赶到山庄待命,以防万一。不要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做应急准备,如果欧阳琳自己缓过劲了,那就不往救护车上送,也不说明原因。黄再胜带来的人都叫起来,在各自房间待命,以备一旦有事,但是同样暂不做说明,以防消息扩散。其他人员目前一律不要惊动,视情况变化再说。
“小李跟我进去。”季东升说。
此刻不能把病人独自丢于房间,必须有人随时观察监控,以防万一。季东升副市长无可逃避,必须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欧阳琳对自己的疾病非常忌讳,她一旦发病,处理不好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如上一回海湾状况。因此季东升必须亲自在场照料安排,及时做出决定,日后查究才能无可指摘。
或许这还是季东升的又一次机会。
季东升把小李留下,作为助手,两人再次推门走进套房,回身把门关上。欧阳琳依旧蜷曲于地毯上喘气,处于癫痫发作的间歇时段。她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头发蓬杂,身上衣物零乱。她穿的正是几天前与季东升在温泉山庄甬道散步时的西装套裙,地上丢着本书,是英文的。旁边倒了一支落地灯,灯罩滚得相当远。估计她是坐在厅里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看书时突然发病的,当时她还没换上休闲服装,还没打算休息,癫痫说来就来,猝不及防。几天前她把手插在季东升的手弯里调侃他,显得生机勃勃,格外漂亮。现在她蜷曲于地,人事不省,惨不忍睹。
季东升和小李都不是医护人员,此刻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欧阳总裁独自与病魔相搏。季东升让小李去洗手间拎一把热毛巾,两人蹲到欧阳琳身边,为她擦脸,洗掉她嘴边的白沫。不料就在那一刻她再次发作,反应极其强烈,她的右掌一抓,指甲从季东升的脸颊抠过,季东升顿觉左腮火辣辣一片,有如头回海湾见面时手臂上的感受。季东升丢下毛巾,抓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双脚用力踢到墙壁,整个人弹起来,把季东升撞倒于地。季东升的身子砸到茶几,茶几的茶盘翻落,茶壶茶杯满地毯滚动。
那个场面很混乱,无可奈何。
季东升跑进洗手间找家伙,里边没有合适的,用得上的只有浴巾。季东升把两条浴巾都拿出来,让小李帮忙,手脚并用压制翻滚于地的病人,设法用浴巾包裹她。病人口沫四溅,拼命挣扎,浴巾不够用,季东升把里屋床上的被子也搬出来,使出吃奶之力控制病人反抗,终于把她彻底裹住,连手带脚。桌边电脑的网线和电源线被他们抓过来,结成临时绳索绑在被子外边,欧阳琳被绑成一捆有如粽子。
小李站在一旁发抖,吓坏了:“季副市长,这是,这是干嘛?”
季东升喝令:“不许在外边说。绝密。”
季东升如此照料病人并非无师自通,他的灵感出自父亲。小时候他曾听父亲说过,刘二姑羊母形发作时特别可怕,撞得头破血流,家人怕她撞死自己,用绳子把她捆成一粒粽子。季东升土法上马,用这种左道旁术捆绑欧阳琳,传出去那还了得,所幸没有无关者围观,不至酿成重大问题。欧阳琳发病之际神志不清,无从自知,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闭嘴,只有季东升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坐在房间里,看着欧阳琳在她的包裹卷里痛苦不堪地挣扎,其状惊心动魄,而后渐渐趋向平静。
5、
几天后,钛合金项目签约仪式如约举行,签约过程顺利,波澜不惊。
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当天下午欧阳琳一行动身离开本市。
季东升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站。车在路边停下,季东升下车招手,主客就此告别,季东升知道对方不会停车,一如既往。却不料这一次欧阳琳的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还走下轿车与季东升握手告别。
“欧阳总裁客气了。”季东升说。
欧阳琳看着季东升的左脸颊,那里的几道抓痕还清晰可见。
她问:“季副市长,我没欠你什么吧?”
季东升一脸认真:“欠了。”
“需要什么你说。”
两人站在路边谈了一小会儿。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欧阳琳帮助,本来打算另找机会到北京再说,欧阳琳这么关心,特意下车询问,不如就在这里直截了当相求。上一次他到北京找欧阳琳,确实有些个人想法,希望能建立一点关系,他这样的人很需要这种关系,当时想法比较简单。现在情况发展了,他自知不能有更多想法,只能大胆提出一个具体请求,盼望得到欧阳琳支持。钛合金项目的协议现已签下,从协议签字到项目确定还有若干环节。欧阳琳不顾劳累,为这个项目已经做了很多,接下来希望她保重身体,放手一点,不必再耗费精力亲自过问剩下的事情。
欧阳琳问:“要我都交给蔡政吗?”
“是的。你把它交给蔡先生,把蔡先生交给我。”
“你要干什么?”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那天深夜在九天温泉山庄,他坐在欧阳琳身边,看着她与病痛相搏,直至沉沉入睡,那时候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人也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欠缺,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则受制于心病。人活在这个世界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在乎什么。例如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在乎挨骂。他离开乡村已经很远,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他心里还在乎一些东西,不想在人们那里留下一个骂名。这种骂名绝不是个把小伎俩可以轻易摆脱的。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季东升说,如今地方官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多办法,包括左道旁门。事到如今,欧阳琳对蔡政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多管了。只要欧阳琳不再出面,他能让蔡政乖乖把三千亩地拱手交还,赔青款之类问题将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他真正需要的。
欧阳琳面露惊讶:“你真是直截了当啊!”
“我不滑头,希望得到理解。欧阳总裁不需要这三千亩地。”
“我要。”
“你最需要的是治疗。你病得很重。”
欧阳琳的眼中顿时腾起气恼,紧盯着季东升一声不吭。
“我很关心,很同情。真心实意。”季东升说。
她转身走开。
季东升站在路旁,看着欧阳琳走到轿车旁,头也不回,拉开车门躬身上车。夕阳照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精致而美丽。
季东升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有个感觉: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后,欧阳琳突然发病,猝死于北京寓所。
钛合金项目寿终正寝。
短篇小说
杨少衡
儿子的纯净水
1、
第一次事情发生在冬季的一个星期六,上午时分,成大年去镇中心小学外边的晒场转圈子晒太阳,他儿子成茂生回家来了。那一天天气很冷,周末放假,学校周边很安静,没有小孩子奔跑喧哗,也没有朗读课文声,几个没事干在家呆不住的老头穿着棉衣,如往常一样聚在晒场边,缩着脖子,手插进口袋,或者袖在袖筒里,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闲聊。九点来钟时,有个老汉从晒场边走过,看了成大年一眼。
“你家来客了。”老汉说。
成大年问:“是谁?”
老汉说:“不知道,门口停辆小汽车。”
成大年不吭声了。
他记起儿子成茂生昨晚打过一个电话,说今天会抽空回家。所谓“抽空”表明他很忙,哪怕周末也一样,只能忙里偷闲。成茂生有两个家,一个是他自己的家,三口人,他,老婆和女儿,也就是成大年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女。那个家在市区一个住宅小区里,是新房子,三房两厅。成大年这里是成茂生的另一个家,或称成家老头子的住处,位于郊区小镇上,是一座两层旧房子,砖木结构,楼梯踩上去吱呀发响,摇摇欲坠。这个家空荡荡的,只有成大年一人,墙上还有成大年的妻子也就是成茂生母亲的一张遗像。成茂生不常回家看老头子,因为工作忙,事情很多。他在下边县里当头头,副县长,一官半职,配有小车。小车轮子转得快,从他工作的县城,或者他在市区的家到父亲这个小镇,其实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但是他来得不多,逢年过节,更多的是把车子派过来,让驾驶员给老头子送点东西,或者干脆打个电话,要父亲跟着车去市区他家里,看看孙女,吃顿饭,再用车把父亲送回镇上。
听说儿子的车停在家门口,成大年却不急着去让儿子看一看。他一声不吭,继续坐在晒场边的树桩上晒太阳,听身边一个老汉瞎扯。老汉讲了山上一条大蟒蛇吃掉一头水牛的故事,成大年认为该故事应属杜撰,本地山间没听说过有巨蟒,普通蟒蛇即使能把嘴张得比牛还大,能把一头大水牛呑下肚里,估计也消化不了。但是成大年不扫人兴,他一声不吭当听众,一边晒太阳。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特别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太阳光特别的味道,似乎有点焦,又有一丝甜,惬意宜人。
一个老汉问:“老成不回家看看?”
成大年不吭声。
于是没人再多管闲事。
大家都管成大年叫老成,已经叫了几十年。成大年早年毕业于农校,干了一辈子农业技术员,退休前的最大官衔是镇农业技术推广站副站长。农技员一天到晚在田里滚,虽然有工资拿,生活方式跟村里的农民没有太大区别。成大年娶的是农村女子,在镇上安了家,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成茂生是老大,他之后有个小女儿叫成小英。成大年原指望子承父业,儿子也能干个农技员什么的,可以安身立命,不料儿子比他期待的有出息,人家读的不是中专,上了大学,报的是农业大学,这一选择显出了父亲的影子。成茂生大学出来后没搞过一天农科,转行去了乡镇,从普通乡镇干部一路往上,直到当了副县长。成茂生找的妻子是城里人,在医院里当医生,那女的很爱干净,用现在的话说,叫有洁癖,单单洗一个碗也要七八道工序。成大年的农民老妻生前与这位城里儿媳相敬如宾,却不能住在一起,因为生活习惯差别太大,彼此很难适应。多年来成大年与自己的妻子一直生活在小镇上自家旧房里,起初还有女儿跟他们一起过,女儿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嫁了另外一个老师,生了个儿子,搬出去自己过日子,这边留下成大年夫妻形影相吊。两年前成妻患病去世,留下成大年一人独守空房,儿子成茂生与媳妇带着小孙女过来看他,要他卖了旧房子,搬到城里他们那里去住。起初成大年只是摇头,待到小孙女往身上一蹭,叫声爷爷,让爷爷跟着走,成大年终于听从,但是只听了一半,背上一包衣物上城里去,却没有卖房子。半年后成大年坐着儿子的轿车回到镇上,又搬回自己的老屋独自生活。镇上的熟人问老成怎么啦?城里多好,有个当官的儿子,一个当医生的儿媳照料,还有个小孙女好玩,为什么不老实呆着?成大年笑笑,没说什么。
“是儿媳不好,还是儿子不对?”邻居打听。
成大年不做任何解释。
他历来心里有话,嘴上无言,有如他服伺了一辈子的农作物。奇怪的是他儿子成茂生跟他长得很像,性子却不一样,从小到大,都特别能说话。成茂生不到五岁时,成大年教他认字,他从不老老实实认字书写,身子摇过来晃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动,嘴巴也从不闲着,总问父亲这个字为什么长这个样,那个字又长了另一个样子?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字写成那个样子,把那个字写成这个样子?成大年告诉他这是规矩,人有人的规矩,字有字的规矩。这种话小孩听不懂,只当耳边风。没想到一眨眼间,小孩忽然变成大人,坐着一辆小汽车回家来了。
成大年在晒场上又呆了十来分钟,女儿成小英骑着自行车到了晒场。
“爸,我哥回来了。”她说。
成大年没有吭声,即从树桩上起身,拍拍衣服,跟女儿一起回家。
成小英告诉父亲,大哥成茂生没带家里的钥匙,进不了门,给她打了电话。她跑回家给大哥开了门,然后过来找父亲,她估计父亲会在小学校外的晒场这边。
“昨晚哥给你打过电话。你忘了?”她问。
成大年还是没吭声。
“他早不跟我说。”成小英抱怨道,“进不了门才想起我。”
成小英婆家事情多,丈夫教书的学校在另一个乡,公公已经过世,婆婆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儿媳妇照料。刚才大哥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在家里洗婆婆的衣服,满手洗衣粉的泡泡。接了电话她在冷水里冲掉泡泡,骑上车就赶过来了。
父女回到家中,成茂生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正在用手机打电话。这个人到哪里,事情就跟到哪里,哪怕很稀罕回一次家也不例外。看到父亲和妹妹进门,他对着手机说了一声:“好,我知道了。”把电话挂断。
他没询问父亲是不是忘了他要回家,只问父亲近来身体如何?成大年说:“还行。”
成茂生说自己也“还行”,没什么事,回家看看,一会儿就走。
“大哥回家,总得吃顿中饭才走。”成小英说。
他不吃饭,让妹妹回婆家忙去,别管他,也不用张罗吃饭。中午他还有事,上边有客人来,得去接待,请人家吃饭。
“要吃外边的饭,不喝家里的水吗?”
成小英话里有点刺,既说哥哥回家,水都不喝就要走,也怪哥哥当个官,不管家里人。成茂生听了不耐烦:“走吧走吧,我自己会喝水。”
“不要我帮你烧?”
“我自己会。”
成小英不高兴:“那你大县长自己烧水。我那边泡着一桶脏衣服呢。”
成茂生轰妹妹走人,回头对父亲说:“小英嘴碎,藏不住话,不让她听。”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不让妹妹听,自己提了电水壶去灌自来水。他问父亲:“镇上的自来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有股怪味?”
成大年说:“好多了。”
“不行你就让人家送瓶装水吧。”成茂生说,“纯净水也行。”
成大年说:“不必,习惯了。”
儿子用电水壶烧开水,这把壶还是早些时候他从家里拿给父亲用的,功率很大,烧水速度快,不到十分钟,壶盖就扑扑跳,一壶水开了。成茂生用开水沏茶,给父亲一杯,也给自己一杯。他只喝一口,摇头说:“味儿还是不地道。”
除了讲喝茶,没说其他。待成大年把儿子给沏的那杯茶喝完,成茂生又给他沏了一杯,然后起身告辞,说时间差不多,他该走了。
“不再喝?”成大年问。
成茂生不喝,因为客人在那边等着呢,怠慢不得。
“我没事情,就是看一看。”他又说了一遍。
“我也没事,你走吧。”成大年道。
出门前,成茂生指了指沙发边的一个纸箱说:“这个放家里。”
是一箱纯净水,纸箱封口处的胶带纸都还紧紧粘着。刚才成大年进门时就看到它放在墙角,知道是儿子带来的,儿子把它从车上搬进了家里。
“拿走吧。”成大年说,“我不用。”
“放着,我有。”成茂生说,“人家给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支钥匙,在纸箱封口胶带纸上一划,打开来,箱里一支支纯净水瓶互相挤着,瓶里满满的都是水。
“泡茶可以烧这种水,味道好点。”他说。
成大年没有吭声。
儿子东张西望,又指了指门厅后边的楼梯,问成大年一天到晚爬这个楼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们家的楼梯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走上走下整架梯吱呀吱呀摇晃。
成大年告诉他没问题,梯子虽然晃,却还结实。走惯了,闭着眼睛都可以上下。
儿子说:“楼梯下的东西不要动,放着吧,以后可能有用。”
他们家楼梯下的斜角空间比较暗,光线很差,是家中杂物的藏身处,丢着一些老旧物品,多为成大年的亡妻留下来的,有破箩筐,旧搓衣板,还有一只旧式摇篮,早年间成家兄妹俩都曾坐过。
成茂生出门离去。他没带司机,是自己开车回来的。
2、
第二次事情发生在隔年中秋节后几天,在一个晚间,成茂生再次回到小镇家中,事前没有打电话,也没有让谁捎口信,静悄悄自己开车前来。
这一次他记得带上家里的钥匙,开了门自己走进屋子。由于时间不早,父亲成大年在家,没有外出,独自坐在厅里看电视。儿子突然归来,他并不惊讶。
成茂生问:“小英呢?”
成大年说:“你让她来听?”
成茂生点头,他在路上给妹妹挂过电话。
几分钟后成小英赶到,她给婆婆擦身子,耽搁了一点时间。她进门时,成茂生已经把水烧开,正在跟父亲喝茶。桌上丢着几个纯净水瓶,是上次他带回家的,成大年没用它,留给儿子回家烧开水用。
“哥有什么事呢?”成小英问。
成茂生还是那个说法,没什么事,看一看。
他带回了一盒月饼,没打开,让成小英拿去给小外甥。
成小英说:“哥头晕了?中秋节过啦。”
成小英当老师,班上学生中不少是镇上人,中秋节前,家长送的月饼少不了,她还往成大年这里搬来几盒,月饼于她实不稀罕。但是成茂生非让她把月饼拿走不可,说没有谁规定中秋过了就不能吃月饼,他这一盒是名店出的,味道好,绝对不一样。
“留着自己吃,别去送人。”他特别交代。
成小英说:“中秋节过了还送谁?”
成茂生说:“就是不让你送,自己吃。”
成小英问:“哥特地去买的吗?”
成茂生笑笑:“傻。我还买这个?”
他交代妹妹,不要只记得给婆婆擦身子,要想想爸爸这边独自一人,有时间要过来一下,把小外甥带过来,跟老人玩一玩。
成小英嘴一撇:“还说我呢。”
成茂生道:“我不是住得远吗?你就在镇上,管得着。”
成大年说了句话:“我自己能管。”
儿子感叹:“爸爸七十多了。小英怨的也对,我没尽到责任。”
“我没怨你,知道你做官忙。”成小英声明。
成茂生表示不能全怪他,如今他这种人确实身不由己。心里还是经常想起老人的,前几天睡觉,忽然梦到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字的情形,醒来时就睡不着了。身上事情太多,没能对老人多尽一份心,所以只能拜托妹妹。他知道妹妹也不容易,孩子小,摊上一个病婆婆,丈夫不在身边,十分劳累,也没忘记照料这边父亲。
“现在知道表扬我了。”成小英说。
“让你继续努力。”成茂生笑,“今后还得靠你。”
“哥哥在外当官动动嘴,妹妹在家累断手累断腿。当官就是轻松。”
“你试试就知道。”
成大年听他们兄妹俩斗嘴,没有吭声。
成茂生说他每次回来,家里旧房子是更破一回。不修一修,只怕下雨要漏,刮风会倒。当初他动员父亲到城里住,主张把房子卖了,父亲不卖,看来也对,回家还有个住的。既然还得住,那就应当搞一搞。他考虑,今年时候不对,匆促了点,房子也还能再支持下去,父亲和妹妹没意见的话,就放在明后年吧,今年不要,争取明年,最迟后年,一定要找个机会把房子搞一搞。这件事不能交给别人,还是交给妹妹。
“嫌我没累死啊?”成小英有意见。
成茂生说,不需要妹妹去挑土和泥,只要现场指挥安排就可以了。搞房子有人家工程队,这件事他会交代。
成大年说:“房子住得挺好。”
他意思是不想动。
成茂生说:“爸爸别管了,也不必考虑钱。钱应该给人用,不该给虫子用。”
成大年没吭声。
“哥晚上住下来吧?”成小英问。
成茂生不住,一会儿还得赶回去。他说没其他事情了,让成小英回婆家去忙,他跟父亲再说几句话,完了就走。
“又不让我听?”成小英不满。
“有些事少听也好。”成茂生道。
成小英起身要走,成茂生喊她:“别忘月饼。”
妹妹拿着月饼盒走了。成茂生对父亲说:“就怕她这张嘴。”
父子俩接着继续泡茶。成茂生却没再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茶喝够了,起身就走。
“爸你记住了,房子要搞,今年先不做,明后年再弄。”他说。
儿子强调今年时候不对。为什么说时候不对?现在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讲。房子一定要搞,就算他为父亲尽一点心。父亲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没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就那么一点纯净水,父亲留着慢慢用吧。
“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都不要管。”成茂生交代。
“是谁?”成大年问。
“他们会告诉你我都说了。这个也不要听。”成茂生强调。
“什么?”
“别的事情我可能会说,肯定不会说爸爸这里。”
成大年说不出话。成茂生没有一句解释,忽然伏到地上,给父亲叩了个头。
成大年僵在沙发上,一时无言。只一瞬间,儿子从地上爬起来,看都不再看父亲一眼,掉头走开。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汽车声消失在小镇的夜空里。
成大年老泪纵横。
3、
几天后“他们”来了,是几个办案人员。
他们告诉成大年,成茂生已经因为涉嫌受贿被查,正在按要求交代问题。他们要成大年配合调查。他们说,案件嫌疑人主动坦白交代,投案自首,或者检举重大线索,有立功表现,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其亲属端正态度,主动配合办案,协助查清案情,也有助于促进其亲属改过自新。
成大年沉默无语。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在担任副县长期间,分管土地、城建等工作。一年多前,其所在县城旧城改造过程中,一个开发商中标承建城市公园等公共设施,周边一个地块也配套交其开发。开发过程中,由于各方反映强烈,上级掌握情况后加以干预,原定交开发商开发楼盘的地块重新进行招标,该开发商在招标中落败。因利益受损,开发商不服,举报成茂生收其大额钱财,答应帮助,却最终食言。上级部门接获举报后迅速立案初查,发现成茂生在该项目立项审批过程中,确实存在重大疑点。初查中还发现其他相关疑点,成茂生身任副县长,掌握一定权力,数年来该县土地招标使用、房地产开发项目审批主要由其控制,多位开发商与之关系密切,一些相关项目操作过程中存有违规迹象。上级领导对发现的问题高度重视,成茂生受审被查。
“他已经交代了不少事情。”办案人员告诉成大年。
成大年掉了眼泪:“我知道。”
办案人员追问成大年知道些什么?他儿子通风报信过吗?成大年说儿子什么都没告诉他。儿子的母亲去世后,儿子曾经把他接进城里,在家里住了半年,那时候他就知道儿子要出事情。
“你看到他收钱了?”
他没看到谁给儿子送钱,但是看到人送东西。烧开水的电水壶啊,茶叶啊,酒啊什么的。儿子说这没什么,人情世故,如今当官管事的都免不了,不当官要办事的更免不了。人家往这里送,他也往其他地方送。
“没提到送钱吗?”
儿子不让成大年管这些事,成大年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是会害怕。所以他在儿子那里住不下去,只半年就独自搬回小镇。邻居问他是儿子不好,还是媳妇不对?其实是他自己不对,一听有人按门铃,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儿子送手铐。天天担惊受怕。
“为什么不劝劝他?”
成大年劝过,儿子嫌他瞎操心,说如今大家都一样,不会有事。
“你儿子给你钱吗?”
成大年不要儿子的钱。他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退休金够用,不需要孩子养。儿子给过他一些东西,比如那把烧开水的电水壶。如果这是赃物,要没收就没收吧,他自己会去再买一把。
“只有这个?”
当然还给过他其他东西,有的已经没有了,逢年过节那些瓜子什么,还有茶叶,早都吃掉喝掉了。没用完的也还有,比如一箱纯净水。
办案人员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他们主要追问金钱,现钞。他们说成茂生受贿铁证如山,他拿的钱应该有出处,大笔数额必须一一追踪到案,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成茂生在案发前曾分散藏匿财物,有一些钱在家人这里。
“我从没拿他钱。”成大年否认。
“他已经交代了。”
“让他来。”成茂生说,“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
办案人员劝老人不要试图隐瞒,这种事终究瞒不住,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几天前他儿子成茂生还在大会场上给人讲话做报告,现在已经给关起来了。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别指望逃脱处罚。
成大年不否认。儿子成茂生小的时候,他教儿子认字,告诉儿子人有人的规矩,字有字的规矩。他觉得儿子没当官前还挺好,当官头几年好像也还讲规矩,后来才不一样。有人讲山上有一条蟒蛇吞下了一头水牛,成大年不相信,哪怕那蛇吞得下水牛,只怕也会噎住,消化不了。这些话他都跟儿子说过。
办案人员知道成大年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人称“老成”,为人正派,他们不认为成大年有意成为成茂生的腐败共犯。但是如果成大年囿于父子关系,知情不报,为儿子打掩护,就好比窝藏罪犯,隐瞒罪证,待查实之后也会追究。
成大年说:“我都七十多了。”
如果成大年为儿子暗藏赃款,年纪再大也跑不掉。办案人员让老人好好想想,不要错失机会。如果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想到了还可以告诉他们,他们等着。
他们打算告辞,无功而返。成大年让他们不急,要讲清楚。
“他不会跟你们说钱在家里。”成大年说。
“有的话他迟早要说出来。”
“你们只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东西?”
他们让成大年留着那个电水壶烧水泡茶,他们不没收。
“别的东西也不要吗?”
“还有什么?”
成大年已经提到过,还有一箱纯净水。
那个东西他们也不要。
“你们还是把它拿走吧。”成大年说。
他讲了去年冬天儿子给他送纯净水的情况,提到儿子自己开车回来,自己把箱子从车上搬进家里,打开纸箱让他看满箱瓶装水。儿子让他烧纯净水泡茶,说味道会好一点,他没有听儿子的,嫌麻烦,镇上的自来水喝惯了,没觉得味道不好。前些日子他儿子又开车回来看他,说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只留着一点纯净水让父亲慢慢用。儿子还交代要修房子,今年不修,明后年再修。当时他想不明白,现在清楚了,儿子肯定知道自己要出事,所以来看他。因为要出事,修房子肯定惹人注意,不是时候,所以今年不要,明后年才动。儿子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管,他们会说他都讲了,这个不要听。但是儿子也交代了一句话,如果有人来查,让父亲替他把纯净水交出去。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收贿受贿证据确凿,一点都不干净,不要指望拿什么纯净水表白自己,糊弄他们。
“没有糊弄。”成大年不认。
他告诉他们,儿子送水回家那天,曾经指着厅后头的楼梯,让父亲不要动下边的杂物,因为日后可能有用。他听出儿子话里有些其他意思,儿子走后特地到楼梯下边查看了一下,里边多了个纸箱。原来儿子从车上搬下来的不是一个箱子,是两个,一箱放在沙发边,一箱搬进来跟杂物放在一起。
“那是什么!”
一样,也是一箱纯净水。
“跟你说了,不要这个。”
“你们还是去看看吧。”
成大年领他们去了楼梯下边,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果然丢着一箱纯净水,纸箱封口处的胶带纸都还紧紧粘着。老人说,儿子搬进来丢在那里后,他从没动过这个纸箱。
“没想看看?”
“对。”
“为什么?”
“我不要这种东西。”
那些人把纯净水纸箱搬出来,当着成大年的面打开。里边没有瓶装水,满箱都是钱,一迭一迭,一共五十迭,每迭百张百元大票,共有五十万。
办案人员把钱重新装回纸箱,搬上了他们的车。
他们问成大年看到钱有什么感觉?成大年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纸箱里究竟是什么,但是早知道儿子要出事,从儿子把纸箱丢在杂物里的时候,或者说,从他在儿子家住,看到那些人出入家门的时候,以及听说山上的蟒蛇吃掉了一头水牛的时候。
“还有一盒月饼。”他告诉办案人员。
成小英把装在月饼盒里的三万元交出来时也掉了眼泪,她不知道日后拿什么给父亲修房子。成大年说,现在房子不要紧,人要紧。
他要求把纯净水和月饼都计为成茂生主动坦白交代并上交的物品,帮助儿子减轻罪责。他声称自己这么做是按照儿子回家时表达的意愿,替儿子坦白上交,因为儿子对他负疚,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他不需要钱,只要儿子,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儿子小时候认字的情形,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在家里见到自己的儿子。
短篇小说
杨少衡
乌鸦与农夫
1、
余建设给局长打电话,称有件事想向局长汇报。局长询问是什么事?他表示没什么大事,汇报一点思想。局长了解余建设汇报什么思想?可以在电话里谈一谈。余建设还是希望跟局长面谈。局长在电话那边沉吟,说手头事情很多。余建设表示不急,等局长有空,请求拨冗接见。
“再说吧。”局长挂了电话。
请求无果。余建设自嘲:“操,汇报什么乌鸦?”
此时此刻,局长当然清楚余建设有些什么“思想”,局长所谓“再说吧”态度比较模糊,存在多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纯属推托,人家根本没打算理会余建设的思想,那么只能再而不说。当然也可能尚有机会,等局长忙完手头的事情,果真一个电话过来,让余建设上去说一说。如果是前一种可能,那么余建设准保没戏,不必指望了,反之则有希望,只要局长真的拨冗接见,万里长征就迈开了关键一步。
直到当天下午下班,局长那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亲自打电话,也没有派秘书什么的前来稍事了解。余建设从办公室后窗往下看,局长的轿车始终停在办公大楼后边专用车位上,它没离开,表明局长一直在办公室里。也许局长一直忙不开,也可能余建设所要汇报的思想早给人家丢到九霄云外,再也不必说了。
下班回家,余建设对老婆分析:“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居大。”
老婆不服:“他怎么能这样!”
“人家是局长。”
老婆问:“咱们怎么办?”
余建设说:“咱们豁达一点。”
老婆不说话。
她还是不服。该老婆一向计较有余,豁达不足,余建设心里有数。他认为自己老婆本质上很不错,其最突出优点是守财,擅长开源节流。两人结婚以来,老婆牢牢掌控家庭财政大权,夫妻俩的工资奖金过节费每一分钱都要由她过手,连孩子从外公手里拿的压岁钱也需尽数交公,由她收缴控制,统一使用。老婆在小学当老师,花钱很抠门,对自己要求尤其严格,包括使用奢侈品。女子都爱漂亮,有点虚荣,喜欢时尚,例如lv包,余建设老婆有一个lv包,她喜欢挎着那个东西逛商场,其实那是个冒牌仿制品,两百元的地摊货,因为花钱少,仿得还像,她挎在肩上很自然,不影响成就感。该老婆还有一好,尽管守财抠门,该出手时能出手,可以忍痛割肉,出于公心,顾全大局,也就是顾家庭顾丈夫顾孩子顾脸面,因此虽不够豁达亦无妨碍。
余建设给老婆讲了一个网络上流传的笑话,关于农夫与乌鸦。曾经有个老农在地里锄地,一只乌鸦飞过来,拉了泡屎掉在老农脸上。老农抬头大骂:“操你妈!出门也不知道穿条裤衩!”乌鸦当即回嘴:“操!你丫拉屎穿裤衩呀!”
老婆不以为然:“瞎扯,鸟哪有裤衩。”
鸟与裤衩没有关系吗?不对。余建设又讲一个故事,说有一家男士裤衩专卖店挂出一面推销广告牌,广告词只有五个字,叫做“此鸟有主了”。
老婆没听明白:“这说的是什么鸟?”
“裤衩里的。”
“黄啊!”
余建设自嘲:“这是幽默。”
有时候人确实需要幽默,例如等着局长“再说吧”,情况特别微妙的这个时候。此刻余建设不能心急火燎不断催促局长,因为他是下属,追急了会引起局长厌烦,效果适得其反。但是余建设也不能一味守株待兔,因为局长有可能贵人多忘,也可能人家是在考察余建设是否真的很需要“汇报思想”。不能指望一个电话就让局长欣然接见,同时又不能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怎么办呢?余建设给局长发了一条短信,再次请求局长拨冗接见,允许他汇报思想。短信比电话简便,不必见人,不必听声,意思同样可以表达,相对不烦人,存在手机里也有助提醒。余建设在心里把该短信“幽默”为一滴鸟屎,他就好比笑话里那只乌鸦,从半空中一泡击中局长。还好局长不是笑话里的农夫,身为领导,局长清楚乌鸦从来不穿裤衩。
一连几天,局长那头始终不见动静。老婆越发沉不住气,总问余建设怎么回事?难道别人家的孩子是孩子,咱俩家的孩子不是?余建设劝她稍安勿躁,咱们家这个孩子跟别人家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货真价实,不是地摊上的冒牌lv包,这一点毫无疑问,赶时尚得来真的。
“但是咱们还要豁达。”他说。
星期五下午下班前,余建设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他把笔记本收进公文包里,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往口袋里放,手机恰当其时,突然“嘀”的一响,来了条短信。余建设拿起手机一看,却是局长发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略:“来。”
余建设没有片刻耽误,立刻离开办公室去了电梯间。余建设的办公室在三楼,位置偏下,局长办公室在九楼,再往上十楼就是顶层大会议室。余建设在电梯里没有碰上其他人,因为是周末,下班时间已经过了,留在大楼里的人不多,比较安静。出九楼电梯间时余建设也没遇到人,走廊空空荡荡。局长办公室位于东侧,通往办公室的走廊安有一扇铁门。余建设上前按响墙边的门铃,扬脸对着铁门上方的小孔,那其实是一个探头,可以把来客嘴脸传递进去供局长审阅,如果是不速之客贸然而来,该铁门是进不去的。余建设之所以需要打电话拉鸟屎与局长提前预约,也是碍于该铁门。
几秒钟后铁门“嗒”地响了一声,门锁开启,余建设欣然入内。
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正在打电话,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余建设进门时,他抬头看了余建设一眼,再看看余建设的手,捂着电话话筒,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干什么?”语气威严。
余建设说:“没什么。”
局长抬手把香烟对准余建设摆一摆,示意余建设在一旁沙发上坐下,等一会儿。余建设没吭声,悄悄坐下。还好没等太久,局长三言两语把电话讲完,挂了。
“你说吧。”局长在桌上烟灰缸抖了抖烟头,“简单点,我还有事。”
余建设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a4打印纸放在局长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局长问。
“个人简历。”余建设说。
局长把简历放在一边,没有看。其实确实不必看,他心里清楚。
“有什么想法?”他问。
余建设说:“希望就地动一动。”
“就地?”
余建设说:“请局长关心。”
局长看着余建设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摆了下手。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去吧。”他说。
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汇报非常简略,表态比较含糊。
余建设起身往门外走,局长在后边忽然问了一句话:“那是什么?”
余建设说:“没什么。小意思。”
他走出局长办公室。
所谓“小意思”是什么?一只布质的软文件袋,该文件袋本来锁在余建设办公桌的抽屉里,接到局长电话后,他从柜子里把它拿出来,带到局长办公室。进门时局长捂着话筒语气威严问他“干什么?”问的就是这个袋子。余建设坐上沙发后把袋子放在身边,起身时把它留在了沙发上。
事实上,余建设请求局长拨冗接见,主要目的就是将该文件袋送进局长的办公室。该文件袋可不是一滴半空中落下的鸟屎,它比较沉甸甸,装有两条香烟,是软包中华烟,局长只抽这种烟。除了两条烟,袋里还有钱,一共六迭,每迭一万,都是百元大钞,一共六百张,合计六万元人民币,包扎得整整齐齐,是余建设老婆拿存折从银行取出来,直接放进文件袋里的。余建设老婆所谓“咱们家的孩子”指的就是这六万元,而不是他们的儿子。这些钱说来不算太多,却也来之不易,为余建设老婆辛苦理财,聚敛而成,里边当还有儿子的若干压岁钱,现在一并留给局长笑纳。
余建设回到家中,老婆问:“怎么样?”
余建设说:“拿了。”
老婆即骂:“贪官啊。”
余建设说:“咱们要豁达。”
“这能成吗?”
“总是尽力了。”
老婆心痛不已:“是真金白银啊!”
这种事与冒牌lv包确实不一回事,货真价实必须真金白银,时尚很费钱。
2、
乌鸦为什么会从农夫的头上飞过?人们通常认为事出偶然,其实并不尽然,其中自有若干缘故。乌鸦与农夫发生纠纷,起因在于农夫锄地,农夫锄地时总会把一些小虫子从地底下翻到地面上,乌鸦喜欢吃这些小虫子,所以才会赶来凑热闹,因此才引发了乌鸦与裤衩等等追问。
余建设喜欢深入研究类似问题,出于其职业素养。余建设在局研究室当副主任,免不了要研究各种问题。余建设自嘲为天上那只拉屎的乌鸦,并不全是幽默,该乌鸦从半空中泡击局长实有具体原因,那就是锄地。眼下局长正在锄地,也就是考虑本局中层干部的调整提拔与使用,这种事情有如春种秋收,通常每隔若干时间进行一次,因为人类总有生老病死,干部总有进退留转,变化免不了,且有阶段性。干部调整时候,相关人士不免会有些思想,无论豁达与否概莫能外。余建设有什么思想?他自己当然最清楚,局长也不是不明白:本局研究室原主任已经在半年多前退休,其后余建设主持工作,但是一直未能名正而言顺。余建设早是研究室业务骨干,多年工作努力,具备了足够的能力与资历,就地提任顺理成章,但是他感觉不踏实,就好比天上那只乌鸦。农夫从地里翻出来的某虫子一定得落到余乌鸦嘴里吗?余建设心知未必,特别是时下。时下与往常有何不同呢?往常相对比较单纯,只要乌鸦足够勤快,总是有虫子吃。余建设本人大学毕业到了本局,从科员干到副主任,一路过来,主要靠的是努力工作,完成任务,时候到了,领导们一商量,他自己还稀里糊涂之间,人就给提拔了。但是现在不太一样,领导一茬茬换,规定越来越多,程序越来越复杂,余建设这种乌鸦却感觉恐慌,因为虫子越来越看不见了,全都藏到了农夫的锄头下边。要从农夫锄下吃到虫子,眼下格外费劲,努力工作远远不够,需要其他功夫以投农夫之所好。时下农夫品性各异,有的喜欢听歌,那么乌鸦们就要尽力鼓噪,吹之捧之。有的农夫本能好色,乌鸦们就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有一些农夫比较务实,他们热爱真金白银,他们身边的乌鸦便会一哄而上,衔着存折到银行取款。以余建设所闻风言风语,本局现任局长不幸似乎比较务实,眼下该局长正在翻地,众乌鸦躁动不安,台面上冠冕堂皇,私下里“小意思”风行,似已成为时尚。
余建设怎么办呢?他对老婆说:“咱们豁达一点,随它去吧。”
老婆反对:“那不行。”
老婆失之不够豁达,她为老公打抱不平。她知道余建设嘴上很豁达,心里其实有些思想。从主持资深副主任到主任,干的还是那些事情,工资提高不多,但是事关面子。如果到头来该他的虫子让别的乌鸦吃了,余建设心里肯定难受。机会稍纵即逝,能抓住的时候不去抓住,日后余建设自己想来也会后悔。因此还得努力一把,与时俱进,哪怕只为了对自己交代得过去,不因为自己无所行动而后悔懊恼。
老婆到银行取钱,交给了余建设。看着那六百张整整齐齐的现钞,她挺心痛。
“这不会打水漂吧?”她问。
余建设强调:“确有可能。”
老婆不甘愿:“那咱们太吃亏了。”
“咱们可以不吃这个亏。”
老婆知道后果,此刻出手不一定有戏,不出手则肯定没戏。她虽然抠门,毕竟能以大局为重,最后狠下一条心,忍痛出手,哪怕终无结果,到底已经尽力。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说,“拿去吧。”
于是余建设给局长打电话发短信,拉了泡鸟屎。如他自嘲:“余乌鸦也时尚了。”
见过局长当晚,余建设彻夜无眠。老婆跟他一样在床上翻,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夫妻俩双双失眠,为了同一件事情,角度却有差异。老婆比较务实,她感觉局长把东西收下,万里长征迈出了关键一步,这就有指望了。不过事情想来依然很玄,咱们费老大劲拿出六万,眼下这点钱实不算多,万一别人一扔十万,咱们这六百张不就白送了?老婆非常担心孩子舍出去了,但是没套住狼,六万元打了水漂,那样的话太吃亏,太不公道。余建设毕竟是研究室资深副主任,他比较务虚,倾向于深入研究。
他与老婆讨论乌鸦拉屎的问题。他回顾走进局长办公室时的情形,局长一边打电话一边看他的手,捂住听筒问:“干什么?”语气威严。那时候有一句话突然跳到他嘴边,差一点脱口而出。还好他比较豁达,使劲把舌头咬住,只回答一声:“没什么。”
老婆诧异:“你咬住什么话了?”
“你丫拉屎穿裤衩呀!”余建设骂。
老婆听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乌鸦骂农夫的粗话。农夫挨了一泡鸟屎,骂乌鸦出门不知道穿裤衩,乌鸦不服,因为即使乌鸦穿裤衩,拉屎也得光屁股。局长就好比那个农夫。农夫明知乌鸦光屁股还明知故问,拿裤衩羞辱乌鸦,局长明知余建设提着那个袋子来干什么,偏偏还要威严相问,显得领导很正确很无辜,让余建设倍感羞耻。
“我丫光屁股作案啊。”余建设自嘲。
“不要乌鸦嘴!”
老婆不喜欢乌鸦,因为乌鸦代表晦气。孩子已经舍出去了,这时候别听乌鸦叫,小心血本无归。如果余建设非要研究拉屎和裤衩,不如把乌鸦换成喜鹊,让农夫和喜鹊光着屁股骂来骂去,起码叫声比乌鸦好听,有望喜气临门。其实余建设不需要研究笑话睡不着觉,说到底笑话是人编的,世界上的动物中只有人才穿裤衩,所有的鸟无论乌鸦喜鹊都光屁股,因为鸟不需要裤衩,它们也不知道羞耻。
余建设说:“眼下人跟鸟差不多了。”
3、
事后证明,余建设老婆确有远见,舍掉孩子之后实不应该乌鸦嘴,乌鸦张嘴一骂,事情坏了,真是打了水漂。
局里公布一批干部任免,张三李四写满一张纸,余建设捧着该纸认真学习,从纸头学到纸尾,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但是局研究室任命了一位新主任,是个女士,原任办公室副主任,能力资历一般,年纪尚轻,长得不错。
余建设原地踏步,本次机会丧失,舍了孩子没套住狼,“你丫拉屎穿裤衩呀!”
余建设感觉非常不平。
老婆极其气愤:“黑啊!”
她心痛丢掉的钱,那可不是鸟屎,扔在水里还会“扑通”一声呢。余建设劝老婆豁达一点,不就是一点钱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余建设只是故做豁达,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因为没有如愿,没有“扑通”,且钱没有了,裤衩也没有了。
那一天下午下班时分,余建设的手机忽然“嘀”的一响,还是一个字:“来。”
局长主动召唤。
余建设去了局长办公室。情况与上一次相同,局长独自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局长用拿香烟的那只手比了个手势,让余建设在沙发上坐下,局长自己三言两语把电话讲完,挂了。
“你过来。”局长说。
余建设走到局长办公桌前,局长打开桌上一个大笔记本,指着里边的一段文字让余建设拜读。那是一段会议记录文字,清清楚楚写明:“余建设,拟任研究室主任。”
“后来出了情况。”局长说,“改变了。”
“为什么?”
“上边领导交代用她。”
余建设说:“不公平。”
局长说:“再说吧。”
整个过程就这样,简单而高效。
余建设离开局长办公室,局长从后边喊住他。
“慢点。回来。”
余建设站住脚,看着局长。
“东西拿走。”局长说。
这一次余建设是两手空空上楼,并没有给局长带什么东西,但是沙发上有一个黑色袋子,余建设进门时已经放在那里。局长喊住余建设,示意他把该袋子拿走。
余建设说明:“这不是我的。”
局长摆手:“带走。”
“局长这是?”
局长语气威严:“难道要我叫人送下去给你?”
余建设只得听从,拿着东西离开局长办公室。
袋子里有一盒茶叶。还有钱,不多不少,六万。
余建设把东西带回家。巨款失而复得,老婆看着桌上六迭人民币,一时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假的!”她问。
人民币当然是真的,茶叶也是真的。局长以一盒茶叶替换余建设送的两条中华软包香烟,虽然并非等价交换,却属礼尚往来。
老婆感觉困惑:“他为什么不要?咱们孩子跟别人孩子长得不一样?”
理论上没有一张人民币是一样的,哪怕一起刚从印钞机上下来,编号也有差别。但是无论新币旧钞,只要面额相当,使用价值是一样的。
“也许你们局长其实不黑?”老婆猜测。
有可能余建设听到的风言风语都属不实,本局拒绝时尚。局长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余建设的钱退回,而是在事后处理,其目的只是不想让余建设过早产生思想顾虑,认为自己已经出局,不在局长考虑的人选里。这可能吗?有幸进入余建设所见任命文件里的张三李四多精于钻营,擅长以钱开路,局里人所共知,该任命书除了程序完整,未见出于公心。因此余建设得到的退款更多地出于另一种可能:局长不幸未能免俗,他很务实,热爱真金白银,但是人家还有底线,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余建设这件事未能办成,所以退款。如果办成则予以笑纳。
老婆发表意见:“他倒也买卖公平。”
余建设问:“哪里公平?”
农夫从地下翻出的虫子,不能说就是农夫之所有,据之以私下买卖决不公平。问题是锄头在农夫手里,除了“你丫拉屎穿裤衩呀!”乌鸦还能如何?现实结果是“此鸟有主了”,本研究室新任年轻女主任成了余建设顶头上司,余建设枉费努力,已经没戏。
老婆追查:“那女的怎么爬上去的?钱更多,还是屁股更白?”
“说是上边领导交代的。”
“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余建设回顾局长语气威严命他把退款带走的情形,那时真是很狼狈,很羞耻。
“操!光溜溜裸露个鸟啊。”他自嘲。
于是轮到老婆劝告余建设了。老婆说事情已经这样,咱们豁达一点,毕竟咱们没太吃亏。要是人家不退钱,咱们还有什么办法?那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所以还算好,钱退回来了,六百张纸一张不少。
“纸没少,少了一条裤衩。”余建设说。
“裤衩不要紧,衣柜里有。”老婆安慰。
老婆最突出的优点是守财,巨款重归让她感觉良好,当晚睡得很香,不像余建设一上床就翻来覆去。半夜里卧室传来异常响动,老婆被惊醒,黑暗中顺手一摸,余建设不在身边。老婆大惊,爬起床跑去洗手间查看,洗手间黑洞洞的,老婆把电灯打开,却见余建设脱了裤衩,光屁股坐在马桶上,垂着头,两手捂着脸。
老婆大骇:“这是怎么啦!”
余建设泪流满面。
短篇小说
杨少衡
牵到新疆还是牛
1.
五一黄金周假期第三天,上午十点,牛建设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时牛建设正在自家后院“吃草”,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手机铃声发闷,因为给捂在上衣口袋里,丢在一旁的摇椅边。
陌生女子询问牛建设是否外出?牛建设称自己严格按照要求,哪都没去,就在家里。女子说怎么牛家电话无人接听?牛建设建议该女再挂一次,可以判定他没有说谎。他说他妻子出门逛街,自己在后院,电话在厅里,可能没听到铃声。
陌生女子对验证牛建设是否说谎没有兴趣。她自报家门,说她是干监室的。牛建设即追查,问干监室是干什么的?这一问明白了,是干部监督室,归组织部管。陌生女子请牛建设于当天下午前往该室,有情况要跟他核对。
“有人告我状?”牛建设问。
陌生女子不予正面回答,只道来了再说。
随后牛建设继续“吃草”。牛建设姓牛,其实是人,人通常不吃草。牛建设所谓吃草是开玩笑,指的是锻炼身体。这个人有一爱好是俯卧撑,年轻时当兵,能不歇气撑个百十下,如今有点年纪,依然相当拿手。牛建设住的机关大院宿舍楼也有些年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楼,套房面积小,相当老旧。牛建设住一楼,上边压有六层。类似旧楼比较人性化,怕一层住房压力太大,特将楼后一小块空地划归,因此没能顶天,尚可立地,足以让住户摆几盆花,种两把空心菜,或者养窝兔子。牛建设对该空地加以绿化,种草皮,他在草地上练俯卧撑,老婆笑他是牛吃草。
后来谈及当时情况,大家都说牛建设不得了,真是牛。首先不知道干监室干什么,牛。其次知道有人告状,继续吃草,真是牛。大家这么说略带讥讽。本地有句俗话,叫做牛牵到新疆还是牛,说的是这种大型食草类哺乳动物就那秉性,身材大,反应嫌迟钝,脑袋大,处世不活络,不管放多远都一样,哪怕你从太平洋边一直把它牵到天山脚下,总是本性难移,不可救药。
2.
牛建设在市人事局职改办供职,资深主任科员,被称为该办一头牛。在本地,牛这种动物让人印象很好,产奶并屠宰之余,大量使用于农村劳作,主要是耕田拉车。这东西力气大,性情相对温和,虽不免有牛脾气,总的看比较傻,让人理顺了,就很好用。牛建设经常在自家小院练习吃草,所以身体很好,这人力大如牛,犁几块地拉几天车,小意思,不在话下。这么说当然是一种比喻,哪怕你真把个牛轭套在他脖子上,办公室的桌子沙发间哪容该牛拉车?但是任何一个单位都有很多琐事,需要跑腿、动手、联络、服务、协调,琐事办起来即费劲且没意思好处又不多,不讨精英人士之喜爱,这就需要一头牛,需要这个牛建设。牛建设业务很熟悉,做事很负责,不吭不声,可堪重任。如鲁迅先生所表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早先有一回,市职称办组织一场日语考试,牛建设盯在现场,办理分发考卷,审验考生、收卷装订等各项考务,同时参与监考。开考数分钟,主考领导来了,悄悄指了前排一个女孩,让牛建设注意。牛建设说知道了。参加该场考试的多为本市新闻单位从业人员,这些人评职称要过外语一关。记者编辑业务领导们工作繁忙,没有时间读外语,职改部门设法通融,请了师院的老师办班培训,重点辅导,然后开考。这种考试性质比较接近走过场,大家心知肚明,考生中不少人以往没学过一天日文,如今冲它而来,主要因为该国语文比较特别,里边的汉字容易认,可资坑蒙拐骗,猜测联想,比英语好懂。主任指给牛建设看的女孩在报社当记者,因为某个原因,此人需要多点关照。
结果牛建设真把人家关照了。小女子很猖狂,在考室作弊,公然把教材拿出来放在桌上抄。场上考生没几个真行,不作弊确实有困难,问题是即使作弊也应当注意影响,宜放在抽屉下边偷偷搞。小女子如此阳光这般公开,视监考如稻草人,实有些过分。牛建设拿了支笔,走过去在小女子的桌头敲敲,以示警告。小女子笑笑,不予理睬,继续抄写。牛建设即犯了牛脾气,也不说话,伸手取走人家那本教材。小女子不好惹,笔一丢跟牛建设抢那书,牛建设一气,即提笔在人家的考卷上打个叉,宣布该考生考场作弊,资格取消。
于是事情大了。该女为某领导的女公子,迎考前其父曾给局长打过电话。主考官很重视,事前特意把她指给牛建设看。碰上这种事这种人该怎么办,牛不知道,人知道,现场诸位个个清楚。牛建设是资深人士,他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但是事发临头,一到要害时刻,他就变成牛了。
牛建设当过兵,当年他在部队干到副连就转业到了地方。没在部队升上去不是他表现差,是他运气不好,时恰逢部队缩减员额,他那个师列入整编,番号取消,大批军官打道回府。这人从部队带回一个二等功,因为在一次军事任务中有异常出色表现。以该项立功记录推测,如果他能一直呆在部队,想必扛颗星当个将军亦可期待。但是人家命运另有安排,他回来了,去了人事局,职别为干事。他在地方上干了十多年,局里几个科室轮着走过,当过几年副科长,逐渐资深,末了到职改办管考务抓作弊,连个科长都没当上,离将军级次相差比较遥远。究其原因就那句土话:牛牵到新疆还是牛。果然变不成猴。
3.
他们询问四个月前的事情。时间很具体:今年年初,元月四号那天晚上,牛建设在干什么?
牛建设说当晚他在市宾馆楼下宴会大厅请客。他女儿于元旦结婚,本地风俗,婚后第四天新娘回娘家。牛家假宾馆宴请宾客。
干部监督室接待牛建设的是两个人,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姓李,是室主任,另一位年轻姑娘姓陈,是科员,听声音,是上午给他打电话的陌生女子。两位干部笑容可掬,对牛建设挺客气。他们说假日期间还让牛建设跑来,挺过意不去,但是工作需要,事先也打过招呼,请牛建设谅解。牛建设说两位客气了,节前接到通知,让他近几天不要外出,他严格照办,哪都没去,就在家里,随时听从召唤。李主任问牛建设以前到过干监室没有?牛建设说早先联系工作来过一次,记得当时是叫“干审科”。主任点头,说改为现在这个名称也好几年了。
然后就打听元月四日。他们知道牛建设那天晚上在宾馆宴会厅嫁女请客,他们需要了解这件事的有关细节。
“听说办了好几桌?”
“不是好几桌,”牛建设不含糊,给了一个准确数字,“一共三十八。”
“一桌有十人吧?”
“大多坐满。也有桌空了几位。”
这就是说,宾主加起来当有三百余众。
两位约谈者重点了解婚宴现场情况。客人是些什么人?都是亲戚吗?客人们是空着手来,还是送东西、或者是送红包礼金了?牛建设说该婚宴的具体情况他有记录,可以整理一下提供给两位。明人不做暗事,他喜欢一清二楚。
李主任陈干事很高兴,他们说这样最好。他们让牛建设回去,根据其纪录赶紧写份材料,于明天上午送到干监室来。
牛建设立刻发表不同意见。他说明天上午恐怕不行,时过四个月,有些日子了,具体情况他需要回想一下,他还得找一点资料,尽量搞准确。然后动笔,找人打印,装订,最快也得一整天。
两位干部摇头,说不行,领导催着要呢。牛建设不管,他说这种事马虎不得,要弄就得弄个清楚,非得有足够时间,少了他没办法,无法提供。两人挺为难,说他们得请示一下。于是李主任留下来继续跟牛建设攀谈,陈干事跑出去请示。十几分钟后她回来了,说领导同意,就明天下午吧。
约谈至些顺利结束,整个过程唯一言以蔽之:牛确实是牛。
这件事本可当场了结,勿需留待来日。两位干部监督人员约谈,不是审理大案要案,尚属一般了解情况。对待类似事项,当事者的态度应当积极一点,说法可以灵活一些:是不是请客了?是啊,女儿结婚是大事,亲朋好友聚一聚人之常情。请的人多吗?没多少,就那么几桌,反正不多。咱们即不是领导也不是大款,要那么多干嘛?难道还上大街拉客用餐。收礼金了吗?有些客人给了,不多,小意思,不够菜钱。需要搞个材料?给张纸,就这几句话,五分钟写清楚了。
通常情况下,事情到此为止。牛建设要是索贿受贿是个腐败领导,其犯罪情节自当查个一清二楚,时间地点数额务求准确,以供法官参考,好好判他几年。但是眼下他尚无资格,除有权给作弊考卷打叉之外,并不掌握可资交易的权力。他这种人为女儿办婚宴就那么回事,本人解释解释可以了。哪怕说得不甚清楚,有关部门也不需要立案审查,把当天出席婚宴者一一拿下,让他们各自坦白送了多大的红包,并提供可靠证据以防信口开河。类似事项不可能,不必要,也很难这么去办。
但是这个牛很犟,他非要找个牛轭给自己套上。为什么呢?真是人不知道,只牛自己知道。
4.
牛建设是职改办一头牛,他有些牛脾气,牛一有脾气难免坏事,例如把一个来头很大的小女子逐出考场,让主考等领导非常坐蜡。但是通常情况下牛还是很让人喜爱的,因为它耕田,拉车,可以挤牛奶,能为人类奉献牛肉。牛建设从军得过二等功,转业后任劳任怨,工作表现一贯不错,就因为牛了一些,总是不得其用,天长日久,不免有时会发点牢骚,说在本单位时间最长,干得最多,有事要做都想到他,给点关心的时候就想不起来了。大家一想不错,很是同情,公道之叹油然而生。单位领导也是人,大家同情此牛,领导也有同感,确实应该给点关心。牛建设时有牛脾气,这不要紧,想办法理顺了,牛还是好牛,还能多拉快跑。于是牛建设有了一个机会。
这年初春,机关里推荐干部,牛建设票数很多,都认为此牛应当给解决一下。领导很关心,十分尊重民意,决定解决,就安排了考核。牛建设这种情况,提起来当领导可能难以胜任,毕竟当领导要求比较高,牛建设充任监考,脾气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即把一个小女子逐出考场,弄得领导很被动,他要是当上主考,没准会把全体考生全部逐出,那简直就没法收拾。所以不好让他当领导。比较可行的方案是提拔,给个非领导职务,叫做副调研员,旧称助理调研员,机关里俗称副处调。领导们经过研究,就这么决定下来。大家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很为牛建设高兴。
牛建设能上报纸,不因为该牛很重要。给他一个副处调,不算本地重大新闻。但是眼下提干部需要公示,告知该牛拟任何职,如存有不符合所任职务要求的问题,可在规定时间内向负责部门反映,等等。本地公示期规定为十天,公示途径是报纸,于是大家知道了牛建设的好事。当然也不是只牛建设一人有好事,跟他同批公示者计有十名,按照排名规则,以姓氏笔划为序,这时候牛建设便显出了优势。牛字笔划少,如果没有姓马的出来竞争,姓牛的通常能跑到前边,这一回正是如此,十人中无人可比,牛建设以姓氏笔划最少排了头,那天报纸的标题为:《关于牛建设等同志任职的公示》,牛建设很牛。
这个黄金周里,为什么牛建设没往外跑,一味只在自家后院“吃草”?因为他接到通知,要求假日期间尽量不外出。牛建设等十人任职是在国际劳动节前夕研究的,黄金周恰在他们的公示期内,因此需要牛建设等十人就近放假,以便一旦有反映,可以即找来了解询问。五月三日这天,打电话把牛建设叫到干监室,做的就是这一件事情。干部监督室是干嘛的?日常业务不讲,干部任职公示期间,受理群众反映问题,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审理,就他们的事情。
大家感觉到了,牛建设可能麻烦。
5.
第二天下午,牛建设如约到来,再进干监室。接待他的还是那两位,一男一女,干监室的李主任和陈干事。
牛建设提供了一份材料,厚厚一迭,拿出手,让对方两位大吃一惊,这才相信此牛说话不虚。这么一份大材料,真是没办法五分钟出手,花一整天时间不为过。问题是有必要吗?五个月前嫁女儿,请亲戚朋友吃一顿饭,如今需要写个情况,几句话足以对付,有必要如此大手笔,做博士论文似的,整这么一份材料?人家牛建设认为有必要,不这样不足以说明问题。
两位干部当即加以浏览,确认牛建设这份材料很有份量,很完整,基本事实清楚,证据非常充分,几近极至。牛建设在材料里提供了几方面的情况,一是出席其女婚宴的人员名单,共列有名字近三百名,包括各自的单位和身份。牛建设说明,这是根据记录加记忆整理,以当时订桌情况推测,实到客人不止这个数,肯定有部分人员当时未能记住,或现在未能想起,没有列进名单。如果需要,他还可以请当时到场者一起回忆,进一步核实。当晚,客人们一共给牛建设送了二百余笔礼金,其中有的为数人合送,包括夫妻合送。所有赠送人和赠送数额均有现场记录本为证,牛建设提供了复印件,同时把原件拿到干监室,让李主任和陈干事验证。根据这些记录,当晚该牛收受亲友同事的礼金总数六万余元。
情况列举至此已经十分完整,牛建设却不认可,他的材料加有详尽备注,有如上乘博士论文列有大篇辐注释和引文出处,以表明学术成果不凡。牛建设的备注主要有两部分,一是当晚婚宴的开支,包括酒水一共五万出头,附有发票和收据复印件。据此粗略加减,当晚收支相抵,该牛盈余万余。牛建设不以此为足,他还有另一项备注,是他的相关人情账,详细列举一百余笔记录,是近十年里参加他人婚宴、乔迁宴等人情来往时,他分别给付红包的情况。他特别说明,称自己类似人情来往都留有记录,这里提供的并非全部,涉及的只是当晚出席其女婚宴并送有礼金的人。他要以此证明自己所收礼金多为回馈,当年他送,现在他们还,数额基本相当,有的小有出入。
“这样有问题吗?”牛建设询问。
当然有问题。牛建设利用女儿婚宴收受礼金若干,有现场纪录本为证,似可采信。他的相关人情账则纯属自己说的,只有一串串阿拉伯数字,没有对方开列的收条和发票佐证。可靠吗?会不会有所夸大?类似记录实难以核准,不足为据。因此李主任不能正面评价牛建设的博士论文。他只能表扬牛建设态度很认真,材料很完整。同时他还提供了一份复印文件请牛建设学习,他问牛建设对该文件是否有印象?如果有兴趣,允许他拿回去继续学习。
什么文件呢?元旦春节期间加强廉政建设的通知,由本市几个相关部门于去年底联合行文。通知不长,两页纸,列有数条,其中包括要求领导干部两节期间加强自律,婚丧嫁娶不得大操大办,铺张浪费,更不得借机敛财。等等。
牛建设还不算领导干部,但是并不因此就有权顶风作案,为所欲为。
6.
古人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看来牛也不差。那天上午有陌生女子来电,一听是通知到干监室公干,牛建设立刻询问是否有人告他。显然他懂,这方面并不迟钝。公示期间,要求他提供情况,肯定是有人反对他,或打电话或写信或亲自上门反映,把他给举报了。闲来无事总在自家后院吃草的如此一牛,居然也有对头,得蒙高看一眼,进入被举报者行列,有如报纸上屡见的贪官污吏,想来令大家很好笑。这种事说到底也属正常,毕竟牛有脾气,免不了偶尔会触犯人,例如驱逐某作弊女考生。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时到花便开,看来人皆难免。
牛建设被举报的事项是嫁女大操大办,这件事让大家很兴趣,因为涉及其女小牛。这小牛可不像老牛只会在自家后院吃草,人家是本地公认的一个人物,长得好,有心计,不会读书,却为嫁人。说小牛不会读书,指的是她从小学到高中,没一次是自己考上的,从来都靠老爹吃草,挤奶,花择校费。说她会嫁人,是她从中学一出来,没几天就结识一个男孩,再过几天两人好上了,如今就结婚了。这男孩竟然很有来历,老爹是本市一个有名的房地产商,据说身家数亿。于是大家很感叹,都说真是牛建设的女儿吗?遗传变异也能变得这么凶?这哪是牛,明明是金钱豹嘛。
牛建设很生气。小女儿结这门亲家,让爹妈很受用,他生什么气呢?怪人家男孩不好。他说小伙子吃尽山珍海味,瘦得像根竹杆,哪里配得上他们家小牛?身家再大,身体不好有啥用?不如后院吃草。于是小牛拉男孩去了一趟医院,单据发票厚厚一迭,与体检报告单一起,呈父亲阅处,与其父喜用发票单据为证如出一辙。医院提供的单据表明该男孩身体器官一切正常。牛建设还是不松口,这一次是怪人家男孩头发长得不好,他说这年纪头发该是又黑又密,哪像小伙子眼看着不剩几根,过两年一秃,哪里走得出去。
牛建设反对女儿挑中的金龟婿。理由很可笑,态度很坚决。问题是这种事如今很难由父亲说了算,人家小牛自有主张。钓一只金龟子容易吗?这不抓住,转眼就让人给抢了。最终父亲争不过女儿,小牛弃牛家后院草地,奔竹竿秃头而去。
因此牛建设元月四日大宴宾客,脸上并无多少笑容。一直到最后,女婿还是让他很不上心,身材、头发什么的其实都是托词,总之他不喜欢。但是最终他还是遍请亲友,大办宴席,因为毕竟女儿是自己的。牛可以不认人,不会不认牛。
现在只过四个月,女婿尚未秃头,岳父就给告了。看起来本地医院水平不高,单据发票证明开了一迭,要害问题没有找到。
7.
五一黄金周最后一天,牛建设再一次被请到干监室,接待他的还是那两位。在牛建设提供了足以申报博士学位的论文之后,他们还是没放过他。
“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核实。”他们说。
这一次涉及的是牛建设的亲家,本市著名房地产商。本地习俗,新娘回门那天,老丈人设宴请女婿,也请亲家。当晚牛建设的亲家夫妻很配合,双双隆重出席。根据牛建设提供的名单,宾客中与亲家一方有牵连的人不少。牛建设的亲家是大款,有钱,根据“富在天涯有远亲”定律,攀他的人多,亲戚朋友包括表叔契侄数量惊人,有如该款开发楼盘砌进墙里的空心砖。这些空心砖总会在各种场合适时冒将出来,例如牛建设的婚宴。
李主任询问说,元月四日晚牛家婚宴,名单中的许多宾客是否来自亲家那一方?牛建设说不错,其中有一些人他并不认识。
“既然是双方一起,具体数字还应当搞准一点。”李主任说。
两位干部让牛建设把材料拿回去,做适当修改,务必于第二天下午之前把修改过的材料再送回来。
“你只要涉及与你有关的就行了。”
李主任如此表达,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轮别个早就心领神会,牛建设居然没听懂,这头牛牵得够远了,至少到了甘肃,眼看过星星峡就到新疆,但是牛就是牛。
牛建设说他不知道李主任什么意思。材料有什么不对?每一个字,包括数字的真实性他都可以保证,绝对没有假话。名单中确实还少了些人,主要是亲家那边的,他不认识。他已经说明过了,如果需要,他会进一步核实,再提供清楚。
李主任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考虑,既然是两家一起,那就各自承担吧。”
牛建设还是没有听懂。李主任无奈,只好更具体地进行指导。他说,所查元月四日婚宴一共请了多少桌?牛建设提供的材料已经写明。问题是这里边有多少该算牛建设的?如果双方一起,那么就该各负一半。也不一定就是一人一半,大家都清楚,小牛嫁了个大户,对方经济实力雄厚,为什么不能承担更多份额?具体情况别人不清楚,只他们亲家俩自己知道,牛建设可以据实修订他的材料。
现在不说人,牛也听明白了。通常情况下李主任只要公事公办,把牛建设的博士论文做点摘要,突出几项关键数据,往上一交就了事了。他为什么节外生枝,要当一回博导,指导牛建设如此修改论文?显然有所不忍,也许这还是他上级的意思?牛建设尽管牛,毕竟耕田拉车,众人清楚,只在自家后院吃草,未曾贪污受贿,祸国殃民。这一次有赖群众推荐,领导认可,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可望解决解决,却给人家举报了。牛建设被举事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在两节期间,牵涉文件禁止事项,认真追究起来也确实是个事,顶风作案还能提拔?让有关部门和领导很为难。如果牛建设所办宴桌数据小一点,不归为大操大办,就有考虑的余地。于是需要推敲数据。
牛建设听明白了,反应却出人意料。他当场发表意见,郑重声明,说元月四日晚是他姓牛的为女儿出嫁请客,到场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客人,亲家一方人员同样是他的客人,不是主人。当晚所有宴席都算他的,一切开支都由他自己支付,定桌时他让妻子把家中存款尽数取出以先付定金,他还可以提供当日取钱的银行凭单为证。
李主任让牛建设不要急,考虑清楚了再说。牛建设说用不着考虑,情况就这样,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李主任问牛知道后果吗?牛建设说他不说假话。
李主任说:“你知道我们是好意。”
牛建设说非常感谢,好意他心领了。
李主任做了最后的弥补,他还是建议牛建设不着急,回去好好回忆。几桌就几桌,实事求是,没问题。也可以考虑补充说明一点情况,提出几条原因和理由。即说实话,又解决问题,应当还是做得到的。总之争取得到领导的理解,有一个比较好的结果。想清楚了,修改好材料,明天下午前送来就行了。
牛建设站起身,拒不取走他那份博士论文。他说用不着了,就这样。
这就是牛,这牛到底怎么回事?原来牛家小牛找那么一个女婿,老牛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但是没有办法,最后只能让孩子自己决定。这桩婚事很轰动,外边人说牛建设傍上一个大款,好像图了人家几个亿,让他心里非常窝火。牛建设上了报纸,众人一听提拔便有议论,都说大款果然含金量高,一定是人家花钱帮牛买官。牛建设知道后只骂他妈的。当初牛建设为女操办婚宴,是因为心里不舒服,要让大家看看牛建设办得起,用不着依靠哪个卖楼的。要是现在他自己出来捧屎涂脸,大家听说连这几桌宴席都是亲家帮着出钱,他还有什么脸?这还有人格吗?
8.
牛建设最终被拿下,没过关,白上了一回报纸。以他在论文里提供的具体情况,哪怕个个想帮,确实也难,其中道理人人知道,只有牛不知道。
未免大家要评论,说果然牛就是牛,牵到新疆还是牛。这么迟钝哪是人,是牛。牛建设那不叫人格,叫牛格。如今人格不好找,牛格好找,因为牛傻,不像人。
还好该牛自做自认,照常耕田拉车,闲来后院吃草,没事一样。
短篇小说
杨少衡
新石器人类
我们常调侃刘成立是“新石器人类”,因为他这人颇有些与众不同,在我们中不算鹤立鸡群,也算凤毛麟角,有如远古新石器时代的人物穿越时空落到了我们身边。
刘成立本人跟新石器大有瓜葛。这家伙大学读的是考古,毕业后进了我们这里的文管办,搞文物管理工作。时下该工作常见于房地产开发新闻中,因为某个文物保护项目与开发商闹矛盾。刘成立在这方面倒也建树不大,有如他考古出身,对进下价值连城的古玉古瓷古字画之类古董却也研究不多。令刘成立一举成名的只是若干块老石头,据说年代比什么古玉古瓷都长久,是新石器时代还有点像猴子的那些人类老祖宗拿来砸东西的老石头。这玩意儿号称古老,却上不了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不像其他古董可以拿来标价出售,于我们芸芸众生没有太大吸引力,只对刘成立有点意思。刘成立在本县文管办当主任时弄出了那几块老石头,是在县城北部望高山捡到了,那座山修一条路,几辆钩机挖开一面坡,刘成立跑到那里转悠,捡到了那几块石头。说来也得承认该家伙确实专业,眼力不错,那几块破石头太不起眼了,丢在地上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准会拿脚尖一踢让它滚一边去。刘成立却一眼看中,认为石头上的砸磕痕迹非自然形成,是人为加工所致,当是古人类制作的石质用具。刘成立把这几块很可疑的老石头捡回他的文管办,上送省城鉴定,然后就惊动了许多人,有一拨一拨的专家从省城、京城光临本县考察。望高山道路工地上的钩机被停止作业,地盘交给一支考古队。考古队挖土不止,又在那里发现了若干石头器物,以及一些动物骨骼,据认为是当年那些新石器人类捕食和驯养的动物遗骸。因为这些发现,望高山终被确定为一个新石器文化遗址,据说它将本地人类活动史提前了若干千年。有专家因此建议继续进行发掘,并在望高山建一个新石器遗址公园。刘成立作为几块老石头的最初发现者出了一回名,尽管他发现的那些东西拿到文物市场上实一文不值。
当时有一天,有一个人光临刘成立的文管办,当面批评刘成立:“你的问题很严重。该怎么处分你呀?”
批评刘成立的这个人不得了,他是吴长河,时为本县县委书记。
刘成立争辩:“请吴书记指出错在哪里。”
吴长河当即指出,刘成立身为县文管办主任,级别不高,想法不少。不去认真管理现有文物,倒会四处转悠捡石头。几块老石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搞得省里专家不够,还得北京专家来。望高山挖得乱七八糟,雕几尊猴子搞一个公园不要紧,原来的路要改道,想开发的房地产不能上,有出无进,全是赔本买卖。专家来了领导要陪同,得费多少精力?接待经费也是一大块。财政本来就紧张,加上这么花,哪来的钱?扣文管办的经费,还是扣刘成立的工资抵账?刘成立自己认吧。
刘成立很沉得住气,当即表态:“拿我工资给吴书记扣。”
吴长河说:“你那几个工资顶个啥?扣光。”
刘成立咬咬牙:“可以。”
“还要给你一个重重的处分,免掉你的文管办主任,干脆让你去接孙子算了。”
原来领导是跟刘成立开玩笑,所谓重重的处分分明就是重用。吴长河批评刘成立的那些话都不假,刘成立发现几个老石头,让县里增加开支破费接待费还耗费精力,但是却也让本县意外出了个名,从上边拿到的钱数十倍于花掉的,如此看来还是划算的。县领导接待上级领导专家很费精力,却也让领导有了更多的表现空间,对领导不无意义。因此吴长河书记是正话反说,以批评的方式进行表扬。在本县范围内,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对刘成立这般表扬,就是吴长河。因为他是县委书记,第一把手,大权在握。领导批评中提到的“孙子”并非幼儿园的某个小朋友,其大名孙添,是刘成立的顶头上司,县文化局的副局长,文物一块归他分管。孙添心宽体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对他们家祖上的《孙子兵法》有研究,县领导常开玩笑称他为“孙子”。孙添因年龄到点,刚刚退下。吴长河宣布拟重重处分刘成立,让他接孙子,暗指接任文化局副局长,该怪异处分不像是开玩笑。孙添腾出的位子尚待填补,刘成立捡到的几块老石头填补了本地考古一项空白,让他本人来填补文化局这项空白显然也相当合适。
吴长河是在公开场合对刘成立做上述批评的。那一天为表示重视文化,吴长河专程到县文化、文联等单位调研,他身边围着一群人,有县里其他领导,也有部门头头脑脑。吴长河在调研结束拟离开文化局之际,途经走廊边文化局所属文管办时,忽然心血来潮走进门,与刘成立握握手并张嘴批评。现场聆听领导批评的人有若干位,领导并不忌讳他们旁听,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在他有效管理之下,包括会捡石头的刘成立在内,没有一个人需要领导太当回事。
但是旁听总会带来传播,吴长河对刘成立的批评迅速在本县扩散,人们开始饶有兴趣,等待刘成立受处分接孙子。有性急的朋友提前给刘成立打电话祝贺,称他为“刘副”。刘成立很较真,拒绝接受该称呼。他反复强调没那回事,妄自认领有失尊严。
刘成立这人一向比较严肃,为人偏于淡定,不太热衷俗务,所以他才会捡到那几块老石头。如果他像我们一样闲来总是打听这个八卦那个,估计也不会一脚踢到新石器时代。问题是这一回不是他去买彩票图帽子,是人家吴书记直接点名,拟将孙子之位给他当头奖,情况便有些不同。不说我们大家忍不住为之传播,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古时候的人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他嘴称妄自认领有失尊严,心里显然是有想法的。“接孙子”于他无疑极具吸引力,一来当领导令人眼热,有名有利。二来还能为人民服务,可以做点事情。刘成立是想做事的人,如果他真能“接孙子”,拥有更大的权力,调动更多的资源,对他继续在望高山捡石头并扩大战果肯定大有好处。因此只要不是妄自认领而是实至名归,岂不无限风光,大有尊严?
但是事情总没下文,吴长河对刘成立的重重处分迟迟未见实施。一晃几个月过去,刘成立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我们的感觉却非常不对。领导按兵不动,其中必有原因。这原因是什么呢?看看刘成立那张严肃的新石器脸就可以推想一二。现在是什么时代?谁能指望无须争取,好事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哪怕买彩票中了头奖,你也得在规定的时间内,亲自拿着那张印着字码的花纸头前往投注站对奖兑现,谁要是只会坐在家中等着人家携那笔巨款亲自送上门来,时间一过保准两手空空,巨额幸运奖项化为乌有。领导公开宣布拟对刘成立实施处分,该处分实尚未落实,如果刘成立不去努力,领导完全可能改变主意,只当它是开个玩笑。这是完全可能的。刘成立尽管被我们戏称为新石器人类,毕竟生活于当今,如俗话所形容:“没吃过羊肉,也见过羊拉屎”,这些简单道理他该是知道的。
事实上他确实心里明白,只不过比别人更矜持一点,更沉得住气一些。如果此前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哪位领导走进门来对之严肃批评并引发广泛热议,那么刘成立可能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一天到晚蹲在望高山上捡石头,与新石器人类为伍,无须为其他想法烦恼。问题是事情己经发生,而时间一天天过去,领导的严肃批评经广泛传播后渐渐沉静,越来越像个笑话,曾经有过的“刘副”笑称己经像是调侃,人们还在不断关心刘成立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说:“这个样子真是有失尊严。”
这种感觉我们很理解。如果你曾被人们热议追捧过,到头来还是个光头,那顶帽子没戴到脑袋上,确实自尊心很受伤,会感觉很没尊严。这时候是需要努力的,迫于形势及大家的关心,刘成立终于有所行动。
他往吴长河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提出要面见领导。
接电话的是小李,为县委办干部,领导身边工作人员,跟随吴长河处理相关事务。
小李问:“找书记有什么事?”
刘成立说:“也没什么大事。”
“吴书记最近很忙的。”
刘成立表示理解,吴书记任何时候都是很忙的。刘成立实在不想给吴书记添麻烦,只是有一些思想得向他汇报,找别人没用,只能找吴书记。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几分钟就可以了。
小李说:“我会报告领导。”
“拜托了。”
刘成立静待佳音。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周时间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有如吴长河曾宣布的重重处分。小李不可能私自压下刘成立的请求,吴长河也不可能忙得拨不出几分钟时间。这里边像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刘成立却难以核实其错何在。换上一个会来事的,可能会再次致电小李,表明自己汇报思想十分迫切,打听一下领导有什么考虑。但是刘成立毕竟是新石器人类,一再拜求,他脸上挂不住。
看来领导真没把他太当回事,所谓“重重处分”实为“始乱终弃”,刘成立无须自寻烦恼,还是老老实实到望高山捡他的老石头去吧。
这时忽然来了个电话,是小李。
“领导让你晚上来,到办公室。”小李说。
“啊,谢谢!谢谢!”
刘成立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好比当年我们祖上那只猴子从树上爬下来,在地上迈出了直立行走的第一步。
真所谓“有耕耘就有收获”,刘成立的思想汇报取得成功。一个月后,我们与刘成立共同期待己久,似己烟消云散的重大处分终于落下,刘成立迅速通过各规定程序,被任命为副局长。
我们为刘成立感到高兴,纷纷致电或以其他方式表示祝贺。刘成立一如既往地淡定,未曾表现出过份欣喜,也没有对大家做何主动表示,例如私下请请客之类。这种表示其实很应该,很寻常。秦朝时候陈胜当农夫时曾以一句著名语录与一同玩泥巴之辈相约:“苟富贵,无相忘”。刘成立虽然出自新石器,比陈胜资格老,对该道理应当也略知一二,但是到了升官之际却置之不理,什么都不做,彻底“相忘”,似乎那顶帽子本来应当就是他的,戴到头上不过水到渠成,旁人对他的关心都是瞎操心,不足以放在心里。刘成立其人的性格毛病此刻暴露无遗。
有一天晚上几个朋友精心策划,把刘成立约了出来,事前没有露底,待到众人在饭桌前坐定才拎出一瓶酒,称当晚是祝贺刘成立进步。朋友们不计较刘成立的毛病,自己破费掏钱为他庆祝,似乎升官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这种无私义举闪耀着友情的光芒,却不料刘成立居然还不领情。
“如果为这个,那么免了。”他说。
“为什么呢?”
刘成立称他感觉别扭。
这有什么可别扭的?新石器人类忽然成了当代“刘副”,起初的确会感觉不适应,这个可以理解。别说是古人穿越,即使是一直生活于现实中的我们诸人,有朝一日祖坟冒出青烟,忽然扶摇直上,一时之间我们也会感到不适应,进了会议室找不到位子,坐在主席台上,台下众目睽睽,感觉不知道该干什么。这都正常。如果把这种不适应放大成所谓“别扭”,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感受中,得了好处还要加倍矜持,让别人看来就很过份了。
但是刘成立我行我素,当晚拒绝喝酒,也拒不接受任何口头祝贺,谁提起这一话题他就跟谁一言不发,一脸严肃,像是人家刚挖了他的祖坟,搞得大家很不舒服。聚餐因此早早收场,不欢而散。
朋友们都骂:“刘成立这家伙真是他妈的。”
刘成立终于还是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渐渐像个领导了,坐在主席台上知道端个身架,念起讲稿也能抑扬顿挫。虽然经过领导岗位锻炼,有了诸多发展,这个人骨子里的那种东西似乎还未完全消散,时而还让我们想起日渐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刘成立在“刘副”的位子上未曾忘本,对让他得以发迹的那些个老石头情有独钟。本县望高山的新石器遗址公园终于建成,刘成立为之做了许多事情,确有一份功劳。
时过数年,有朝一日突然石破天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才让我们想起刘成立当年拒绝接受升官祝贺的往事,发现其间原来藏有玄机。
吴长河出事了。
当年吴长河在终于履行诺言,给了刘成立一个“重重”处分之后不久就离开本县,调任另一个县书记。两年后,吴书记春风得意上了一个台阶,成了本市的副市长。我们已经习惯他在电视新闻里指出这个,指出那个,以及强调“要”这样,“要”
那样。忽然有一天有消息指出:他“进去”了。
吴副市长的典型事迹与时下常见于报端的官员腐败案如出一辙,包含收受贿赂、买官卖官以及与他人通奸三大基本内容。吴长河落马后,调查人员来到我们县,根据吴长河交代的名单,把若干官员叫去核实情况,刘成立竟然也在其中。
原来刘成立那一次“思想汇报”不仅牵扯思想,也还涉及金钱。刘成立给吴长河送了四万元。这件事本属于“你知我知”性质,除了两位当事者,没有第三人知情。蒙吴长河厚爱,将刘成立隆重列入交代名单,新石器人类再度成名。
我们听到消息都非常吃惊。吴长河卖官不令人意外,早在当年书记任上说一不二之际,外界就有风传,称吴书记一张金口,得有敲门砖才敲得开。现在看来果然所言不假。但是刘成立也会参与到买官行列中,这让我们始料不及。他不是个古时候的人吗?怎么会进化得如此之快?
据我们了解,刘成立虽然一如既往地淡定,一脸古人类的严肃,对调查人员却也供认不讳,承认确实给吴长河送了钱。
“为什么干这种事?”
刘成立称自己当时鬼迷心窍,觉得被议论成那个样子还上不去,确实有失尊严。心里确实也想要那个位子,希望借此多做点事情。思想斗争许久,才狠下一条心求见吴长河。听人说吴长河开口要看表现,两手空空找也白找,因此就带了那笔钱去。心里还想,如果外边传的有误,人家吴长河不收钱,那就原封不动带回来,也还不亏。没想到吴长河问都不问一句,就像没看到那个纸包似的。
“官买到手感觉有尊严了?”
刘成立称情况刚好相反,当上副局长后他没感到高兴,毫无成就感,四万元把什么都破坏了。一想起这帽子是靠钱买来,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感觉很没尊严。本来可以不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
于是我们明白了,当初刘成立拒绝接受祝贺,原是心中有愧于这四万元。刘成立毕竟是古时候的人,尽管进化迅速,跟着身边一些人学会了“汇报思想”,却未能像别人一样心安理得。他所谓的“尊严”是什么呢?图像很含糊,表现很矛盾。起初他被“刘副”戏称所累,名不符实让他感觉有失尊严,这个可以理解。经“汇报思想”并送上款项,终于好事成真,帽子有了,尊严应当也就有了,这符合逻辑。列在吴长河卖官名录中的其他人在这方面表现比较正常,他们升官之后个个喜不自禁,今天点头哈腰送钱,明天坐到台子上拿腔拿调做廉政重要讲话,并未感觉有何不妥。他们都很有尊严感,知道时下那东西不只是个概念,它很具体,可以标价。以刘成立为例,尊严相当于一顶帽子,值四万元人民币。却不料刘成立与众不同,事情做了,心里却过不去,拿到了帽子,感觉反而没有尊严。
按照办案人员要求,刘成立写了旁证材料,也写了一份检讨书。在两份材料里他都承认了送钱的基本事实,同时再三强调事情是吴长河先提起的,不是他主动要求当什么官。只因吴长河信口一说却不落实,外界议论纷纷,让他感觉很没面子,所以才会鬼迷心窍。等等。刘成立所称当是实情,问题是事情至此,人家只认基本事实,强调这个己经没有太大意义。
吴长河被判了十六年徒刑。作为吴长河案的附属项目,刘成立却给判了无期。
这是我们的调侃说法。刘成立以其四万买官事迹,实并未列入刑事处理范围。他送钱数额不是特别大,同时未发现其他腐败行为。他本人是个业务干部,念及其在考古尤其是发现望高山新石器遗址方面的造诣以及其分管文物工作的具体成效,上级放了他一码。他得到一个重大处分,头上那顶帽子却未被拿掉。经过一轮调查和处理,领受一次洗礼,刘副还是刘副,似乎一切如常。
但是实际上今非昔比,有一个无可改变的基本事实已经为人们所知,就是那四万元人民币。这一笔钱不仅留存于案件的口供笔录里,传颂在人们的调侃与戏说中,更驻留于各相关媒介上。吴长河被判刑的消息为各类媒体广泛报道,一些报道出于隐私考虑,将刘成立以及其他同样涉嫌向吴长河买官的人隐去真名,刘成立成为“刘某某”。但是也有许多报道直接引用法院判决文本,明确点出相关人物姓名,该谁是谁,一点也不含糊。刘成立及其四万元白纸黑字,在报道中写得清清楚楚。时过境迁之后,相关消息依然挂在互联网上,任何人只要在百度搜索打下“刘成立”三个字,就能在筛掉众多同名者的条目之后,查到那些消息,看到刘成立买官重要事迹。这些记载像一块膏药贴在刘成立身上的醒目位置,让他从此成为一位污点官员,无从摆脱。
我们不禁替刘成立担忧。对许多具有同等经历者而言,如此存在于网络,荣任污点官员或许不是什么问题。事情既已做出并败露,没给法院抓去判刑,没给上级拿掉帽子就好,在网络上占有一席之地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刘成立与他人不同,以我们对他的了解,如此真刀实枪扬名于网络,如老辈人所说是给“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会感到特别有失尊严。这种丧失尊严感将从此与他相随,哪怕天长日久,网络上那根耻辱柱钉满别的姓名,刘成立己经给淹没不见,他还是会有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会与他相伴终生,有如获判无期徒刑。所谓“一朝投资,终身受益”,这四万元人民币会让刘成立一辈子都享用不尽。对他来说,尊严的代价己经相当于无期徒刑。
刘成立曾在一个比较私密的场合表示过不服。
“事情不应当那样写。”他对我们说,“我从一开始就提出过。”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事情的来龙去脉。网络上的新闻报道和法院的判决对他这件事的表述都比较简约,说的是“县文化局刘成立为谋求提拔,给吴长河送了四万元,吴长河收受该款项后,帮助刘成立成为副局长。”刘成立在接受调查时,曾经一再强调这件事起因不在他,而在吴长河,是吴长河在文化调研中一时兴起,宣布给他一个“重重”处分,而后却不兑现,这才引起了后来的“汇报思想”和送钱。以我们所知,吴长河讲的确是实情,问题是对案情的那般表述也没有错。刘成立去找吴长河,并非没事找事要去拉关系套近乎,其目的很明确,是要争取吴兑现承诺,因此确实是所谓的“谋求提拔”。从法官和记者的角度看,这个基本事实无误就行了,此前还有多少情节不需要更多描述。无论刘成立服或不服,人家有理由就这么说,你还能怎么着?
有一天他们文化局开会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全局大小齐聚会场。这种会本来只拿耳朵参加就可以了,没有谁需要多说什么。刘成立却在听完传达后提出要谈谈体会。当天传达的上级文件包含有廉政建设内容,刘成立由此引伸,结合自己犯错误的教训表达了若干认识。他当众作了检查,还把广泛见诸媒体的关于他“为谋求提拔”如何如何的那段文字拿出来宣读了一遍,表示深感痛心,日后一定引以为戒,等等。
刘成立公然自揭疮疤,翻晒污点,让我们感觉非常意外。明明对“为谋求提拔”心有郁闷,为什么哪壶不开自己提哪壶,还要率领大家来共同学习?是他己经想开了,觉得反正就那回事,与其让人在背后指着说,不如自己当众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官照当话照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是另外一种状况,“为谋求提拔”一直梗在心里,无期徒刑刺激太大,找不到其他办法表达,只能用这种方式聊为发泄?
我们比较倾向于后者。刘成立虽然给钉在互联网那根柱子上,究其本质毕竟还是新石器人类,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们能够断定的是此刻他说什么都徒劳无益,不可能让他比之此前更有尊严。污点就是污点,无论你晒或不晒。以眼下情况看,刘成立实在不如想开一点,紧闭嘴巴。对一个无期徒刑囚犯来说,想得开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刘成立果然平静下来,没有更多的说法问世,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一脸淡定和严肃。那段时间里他热衷于攀登望高山,有事没事常在遗址公园里流连忘返,似乎还想在那里捡几块老石头,重拾往日的荣耀。或许这能有助于减刑,从无期改判为二十年?
难得他真的在那片山地间再次发现了线索,该线索有可能指向本地考古的又一重大发现。刘成立为之极力努力,上下运作,终于把一支考古作业队拉进望高山,遗址公园再次变成了工地。
这一次效果不佳,考古发掘一无所获,草草收兵。
这时就传来刘成立倒在工地上,昏迷不醒的消息。
他给送进医院,而后再也没有离开。他被发现患有肝癌,己经全身扩散。三个月后,他于医院离世。
刘成立患病期间表现依旧淡定,不知是因为医生和家属对患者隐瞒病情的缘故,或者他真的相信,他总说自己没事,躺几天就好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未见成效的望高山考古新发掘,坚称扩大范围再挖,一定能找到东西的。
此刻他想从山里挖出的东西己经不是老石头,也不是什么器物,而是新石器人类的遗骨。迄今为止望高山考古发掘出不少东西,却还没有找到一个新石器人类真身,他为之感觉缺憾。相信有那么多遗存出土,与之相伴的人类遗骨当不会丢得太远,应当就在那一带近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找到,哪怕找到一个头盖骨,一条胫骨,甚至是一个脚趾头也好啊。
可惜他己经无能为力。
弥留之际,我们去与他告别。他在昏迷中醒来,忽然抓住我们一个人的手,叫了一声:“吴书记!”
我们大惊,而后一起明白这是搞什么。
被抓住手的那位仁兄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刘成立说:“我要汇报思想。”
而后他又昏迷过去。
他留在当下世界的最后遗言就是这个。弥留之际在他心里翻腾不去的竟是“汇报思想”,可见该经历对他的深刻刺激。我们可以断定,他希望进入时光反转通道再找吴长河并不是想重温美好旧梦,当年那次思想汇报确无任何值得怀念之处。刘成立回到当时或许是想修改旧迹,有如科幻电影所描述。在他弥留之际的这次思想汇报里,他或许还会给吴长河带去一个纸包请其笑纳,但是里边装的是他写的关于望高山发掘出古人类头盖骨的长篇巨著,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东西,哪怕一分钱都不会有。失去的尊严因之找回。
可惜一切都未能改变。刘成立走人了,英年早逝。一般认为癌症的发生与情绪恶劣直接相关,“为谋求提拔”显然起了重要作用,郁闷在刘成立的肝藏长成了一个肉团,该肉团迅速变成了一个癌。令人感慨的是在同一案以及其他案的同类人物中,其他人大多活得好好的,哪怕买官送款数倍于他。更别说因此成为罪囚的吴长河,人家心安理得当你的领导,心安理得拿你的钱财,心安理得把你供出来,眼下心安理得地对你的匆忙走人深表遗憾。他本人坐在囚室里认真改造,准备减刑或保外就医。他或他们都比较想得开,不像刘成立。刘成立真不应当生活于当下,对他来说,当下环境实在太复杂,太不适合他这种人生存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应该老老实实呆在新石器时代,拿那些个老石头砸来砸去,无须找谁汇报思想。我们这么说当然只是调侃,刘成立的着急离去让我们倍觉痛惜,深感遗憾。这个人本不至于走得这么着急,这个生命本来可以显得更有光彩,更焕发一些。为什么会如此匆匆消失呢?除了因为吴长河这种当下权势领导太过出彩,我们似也难辞其咎。如果我们没有早早拿“刘副”跟刘成立调侃,让他感觉压力;如果我们不提供所谓“敲门砖”之类议论,让他受到恶劣影响,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还好好地活着。如此说来谋杀刘成立的主犯是吴长河,我们也有协从之过。刘成立本人当然不是没有责任。他心里为什么总是纠结于尊严什么的呢?到头来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赔了进去。尊严于他己经等同生命,现在他走人了,却未必尊严。
所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刘成立己经消失,网络上“为谋求提拔”的消息依然还在,不知会比他多活多少年。时至今日,我们偶而还会随手“百度”一下,回味这位死者“汇报思想”的故事,以表缅怀。随着时日迁移,我们越发为刘成立的消失感到挽惜。当初实不应当把他的遗体变成一盒毫无个性的骨灰,而应该把他埋回望高山的某个角落,有朝一日让考古队发掘出来,作为疑似新石器人类遗骨供后人研究。或许那时候该遗骨上的污点己经暗淡,其中竟还能深入探究环境信息,并发现若干可贵。
中篇小说
杨少衡
古时候那头驴
1、
…….丁海洋意外死亡不久,外界传闻纷纷,网络上一则《代县长离奇丧命》贴子传播甚广,造成多方面影响。为了弄清真实情况,在省、市领导的高度重视下,相关部门迅速抽调人员,组织联合调查小组,对丁海洋死亡一案进行全面调查,围绕该案的几个主要疑点,深入了解,细致取证,掌握了该案的基本情况。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事后回溯,丁海洋在出事当天确实有若干异常,只是当时未被大家充分注意。类似事件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人们总是在事后才一下子记起此前某些迹象。
出事那天是星期六,双休日休息时间。当天上午九时三十分,丁海洋抵达沿山高铁广场,专程前来参加预演,以项目建设总指挥身份,现场检查督促。预演定于十点开始,丁海洋提前到位半个小时,场上负责官员请他到站内专设首长休息室稍事休息,他不听,声称要“散散步”,下车后提提衬衫领子,正正眼镜,即从广场通道口步行穿越广场,身后跟着一干人员。丁海洋此刻“散步”的用意不详,他不说,大家不便多问,特别是该领导到场后不哼不哈,扳着个脸,脸色不太阳光,比较缺乏温暖,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没事找事去招惹他,众人均一声不吭,只是跟着走。
走着走着忽然出了意外:丁海洋于行进中扭头看一下周边,似乎想了解个什么,没留神间脚步绊了一下,顿时一个前扑摔出去。走在他身边的县政府办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一时之间却难扯牢,丁海洋身体失控,旋了半个身子,一屁股坐到水泥地面上,眼镜掉在地上。还好被拉了一把,未曾在众人面前摔个大跟头,只是额头蹭到路旁一支水泥护树桩,留下一块青紫。
没等大家回过神,丁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身后的范秋贵大发其火。
“范总,你的人都是饭桶吗?”他质问。
范秋贵瞠目,表示不解:“丁县长这是?”
“为什么满地都是沙子?不会扫干净点?”
范秋贵大睁双眼往地上看:“沙子?不会吧?”
身边人赶紧为领导拾起落在地上的眼镜。丁海洋一边带眼镜,整衬衫,一边继续揪着范秋贵训斥:“什么会不会?滑了我不要紧,到时候让省领导滑了摔了怎么办?是存心暗算还是肆意谋害?你认哪条罪?”
范秋贵把双手高举:“丁县长饶命,我害怕。”
队中有人忍不住发笑,丁海洋扭头后看,严厉搜查,看是哪个家伙竟然如此开心?但是肇事者并未找到,笑声收敛得足够及时。
丁海洋问:“大家看看,这地上有沙子吗?”
有数人赶紧回应:“是啊,是啊。”
“有吗?”
“有的!有的!”
丁海洋这才笑出声来。
“妈的,你们冤枉人家范秋贵啊。”他说。
他表扬那几位在水泥地面上看到沙子的人一定有前途,因为他们知道领导喜欢听什么,该叫唤的时候会叫唤,该响应的时候知道大声响应。相比之下,范秋贵这样的人就不行。范总要是改个行,不当私企老板,考个公务员进机关,准定吃不开,因为太精明,太会算计。范秋贵当私企老总搞建设项目,该有的毛病都有,眼睛只看见钱,没看见人,但是也有一好,做事基本认真,至少知道轻重。让范总去修公厕,偷工减料估计少不了,做这个高铁广场那一定不敢,免得给自己留下一辈子麻烦。至于脚下水泥地面有没有沙子?还是应当问范总,因为是他的人负责广场清洗整理,这么重要的事情,想必不敢马虎。
范秋贵保证没问题:“我们清理了三遍,我亲自检查过,确实不敢有半点马虎,不能说一粒沙子都没有,洒得能滑倒人,那肯定不会。丁县长让我修公厕也尽管放心,保证不偷工减料。”
“看来范总同样也有前途。该叫唤的时候也叫唤,叫起来还挺大声。”丁海洋说。
丁海洋摔了一跤,心情竟然似有好转,亦能调侃几句。他一边率众“散步”,一边解说成语,讲了个古时候贵州毛驴故事,也就是“黔驴技穷”。他说古时候贵州那只毛驴有两大本事,一是会叫,二是会踢。驴碰上老虎时大叫一声,居然让老虎吓了一跳,可见要紧时候叫唤非常重要,性命攸关。人跟毛驴可有一比,关键不在会不会踢,而在会不会叫,叫得大声还是小声,好听还是难听,能不能让领导听得进去。所以眼下大家经常在琢磨怎么叫,不太琢磨怎么踢。
众人知道丁海洋是在调侃,这一话题不太好响应,一时无人响应。
那天上午于沿山高铁广场进行的所谓“预演”亦称“彩排”,类似于非正式演出。该广场工程已告基本竣工,拟于八月八日上午举办落成典礼。时下各种典礼举办少了,可不办则不办,办则必须从简,由于高铁广场为本市、本县一大重点项目,丁海洋力主落成时还应当办个仪式,邀请省、市领导隆重光临,前来重视,让建设者和作出贡献者享受喜悦,借之扩大宣传,显示成果,鼓舞人心,这才不像小偷入室行窃得手般光顾着拍屁股走人。只要按照“简朴、热烈”要求办仪式,那就不违反上级精神。作为项目总指挥,丁海洋亲自策划组织这一仪式,为保证到时候不出差错,特意提前安排进行了这一次预演,他本人亲自前来督阵。
丁海洋率众“散步”之际,预演队伍按时进场,到达各自指定位置。当日预演的主体是一个“建设者方阵”,该方阵其实就是一支农民工队,来自范秋贵手下各建筑工地,总计二百余人。按照丁海洋的要求,范秋贵召集了这一队人员,发放全套新工作服,包括黄色安全帽和白色工作手套,并加以适当训练,整得像模像样,于当天上午正式摆布到丁海洋及众人面前。该队伍入场时,有指挥员在一旁喊口令,队列成四排纵队“一二一”齐步走,虽达不到部队阅兵那般齐整,却也略有气势,辅以整齐的黄帽子白手套,看起来颇为亮眼。
丁海洋即指着该方阵说:“今天我重点检查这个。”
他停止“散步”,率队来到站台前,“建设者方阵”已在站前广场中部前排预演位置站好。丁海洋一行刚刚到达,即有一声号令响起,全体人员整齐鼓掌,而后高喊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丁海洋扭头问范秋贵:“范总,车呢?”
范秋贵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车从前边驶过来,停在丁海洋一行身边。丁海洋带着县政府办主任上了车,命驾驶员把车开出广场,再从广场通道口开向预演区域。轿车即将到达之际,预演队伍鼓掌、喊口号,时机掌握非常恰当。
丁海洋坐在前排助手位上,他摇下车窗,探出身子对鼓掌队伍招招手,掌声口号声更其热烈。丁海洋再招手,掌声口号声嘎然而止。
丁海洋在车窗里喊了一声:“同志们好!”
队伍回应:“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丁海洋命驾驶员停车,他打开车门走下车,站在队伍前边。
“喊什么呢?”丁海洋批评,“我都听到啥了?”
他是嫌人家喊声不够大,气势不足,不像那么回事。一队戴了白手套的民工毕竟还是民工,不好拿去比照阅兵式上的士兵,丁海洋却不依不饶,非要人家喊出那股味来。于是就在那里当场训练,一遍两遍三遍,广场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口号声此起彼伏。民工们终于都懂得扯开嗓子大吼了,丁海洋还意犹未尽,还好一旁县政府办主任把他拉了拉,手里拿着个手机示意有电话,丁海洋这才作罢。
来电话的是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有一件急事:县人大常委会已定于两天后即星期一上午召开,会议主要议程是通过丁海洋任职相关事项,按规定需要准备一份丁海洋的简历材料,供人大代表委提交给人大常委会。这份材料需要请丁海洋亲自过目一下,以避免错漏。由于时间紧,又赶上双休日,只能麻烦领导抽空加班审阅。该副部长询问丁海洋什么时候能安排时间看一看?怎么送给丁海洋?
丁海洋问:“就是那么回事,也得搞那个东西?”
“要的要的,规定的。”
“那么就弄吧。”丁海洋说,“也就那几句话,你们看合适就行。”
对方为难:“还是要请丁县长审一审。不会费县长太多时间的。”
丁海洋告诉对方此刻他在沿山高铁广场这边检查工作,接着还有其他事情,不准备回县城了。如果材料非要他过目不可,那就发个传真吧,直接发到项目指挥部。
对方表示马上就会将材料传过来。由于材料需要印发给与会各位人大常委,得麻烦丁海洋尽快抽空看一看,如果需要修改,可以直接改在上边,然后传回给他,他再安排人员打印装订。
丁海洋说:“马上传过来吧。”
这个意外电话让“建设者方阵”得以侥幸解脱,不再需要一遍遍大喊“首长好!”丁海洋把督阵任务交给县政府办主任等人,吩咐他们按计划组织预演,不须等他。他自己带着小吴匆匆上了一旁的奔驰车。小吴手里拎着个大公文包,他是县政府办干事,跟随丁海洋,公文包是丁海洋的,小吴干事本人还用不上那么大的家伙。两人上车后,奔驰车即启动,向广场角落的一排临时工房开去,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丁海洋进指挥部时,一份传真件已经摆在办公桌上,以《丁海洋同志简历》为题,只有两页纸。丁海洋拿着那两张传真纸调侃,似有不甘:“加起来也没几个字嘛。”
虽然只有几个字,眼下却是少不了的,没有它就不好开会了。星期一的县人大常委会内容有两项,一是决定丁海洋副县长为代理县长,二是决定于两周后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大会主要议程是选举县长,这就是要将代县长丁海洋选为县长。按照法律规定,县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县长,决定代县长,却不能选举县长,因为该权限属于人民代表大会,得分别完成。由于通过人事事项需要提供相关材料,供与会人员审议时参考,丁海洋同志要成为代县长,需要向人大常委会与会常委们提交一份《丁海洋同志简历》,这份简历字数不多,却需包含个人基本情况、履历,以及简短的任职评介。个人基本信息和履历取自个人档案,不外“某人,性别某,某年某月生于某地”等等,信息取自个人档案,通常不会有错,摘引时偶尔也会有所疏漏,因此需要请本人核对。任职评介不外“该同志政治素质好,能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等等,内容为上级主管部门提供,主要取自考核材料,这部分内容不能没有,却难具体,表述相当格式化,意会即可,不需要丁海洋费心斟酌。却不料丁海洋偏要为此费一点劲。
他在指挥部一个小会议室关上门看材料。不过十分钟,电话又来了,询问丁县长看过材料没有?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打印吗?丁海洋回答:“我看问题很大。”
对方在电话那头一愣:“丁县长,这是这是?”
丁海洋说,材料里“某人性别某”没有错,都是档案里抄的,没把男的抄成女的就可以了。问题主要在后边。“该同志政治素质好”什么的,怎么都那么千篇一律?不能具体生动一点吗?比如丁海洋同志,为什么不写一写“此人只会穿白衬衫带眼镜,能力平庸,除了投合领导,一心向上爬,工作没有政绩,乏善可陈”?还有关于权钱交易什么的,为什么不见表述?例如“该同志利用其主管沿山高铁广场项目之机,从建筑商范秋贵手里收受巨额贿赂”,为什么不写一写?即便把握不大,也可以写明为“据一些群众反映”嘛。
这些话一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外借题发挥,宣泄一下情绪而已。但是丁海洋郑重其事,像是非常较真,让对方听了禁不住发懵,一时口吃:“丁,丁,这不是……”
“不是什么?”
“那个那个…….”
丁海洋这才发笑:“行了,紧张啥?开你玩笑。”
“啊啊,是这样。”
“就这样吧。”
他同意对方将材料交付打印,底稿上可注明已请丁海洋本人亲自审阅。
刚放下电话,外边砰砰有人轻敲两下门,而后小吴推开门探进个头来。
“丁县长,范总有事找您。”小吴说。
“范秋贵?他有什么好事?”
“他在这里。”
丁海洋摆摆手,范秋贵即从门外走进小会议室。
根据后来取证,当天上午,高铁广场进行预演之际,丁海洋与范秋贵在指挥部小会议室闭门密谈,时间不长,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准县长和私企老板在这半个小时里谈些什么?涉及什么敏感内容?只能由范秋贵提供旁证。范秋贵声称他们其实没谈什么,当时他跑到指挥部找丁海洋是要一笔工程款,这种事不好当着众人面说,因此他趁丁海洋独自离开看材料时凑过去找。这件事其实没什么问题,丁海洋告诉他已经跟建设和财政部门研究过了,待相关手续完成后就付。而后两人闲聊片刻,范秋贵起身告辞时,丁海洋才突然问起一件事。
“民工的补贴给了吗?”他了解。
丁海洋问的是场上大喊“首长好!”的“建设者方阵”。这些农民工参加训练,需要占用一些工余时间,应当酌情支付若干补贴,这事曾经商议过,丁海洋要求范老板放点血,补贴由范秋贵自行负责发放。
范秋贵回答说:“补贴没问题,落成典礼完了再发吧。”
丁海洋说:“不要等,赶紧发掉。”
“急啥呢?”
丁海洋命范秋贵在今天“预演”完成后一定立刻发放补贴,算一个了结。而后队伍可以解散,民工该回哪个工地就回哪个工地,不必再继续训练走步喊口号了。
范秋贵吃惊:“为什么!”
“看来用不上了。”
丁海洋这才告诉范秋贵,他刚得知一些新情况,原定的落成典礼有可能会给取消,上级可能不批,即便批了,估计也不会有重要领导前来参加。现今情况与以往不同,领导们格外注意影响。
范秋贵不禁抱怨:“妈的,这不白干了?”
丁海洋即拉下脸:“谁说白干了?广场没修成吗?”
“嗓子白喊了。”
丁海洋问:“我听了不算吗?”
范秋贵赶紧改口:“县长也是首长,听了也算。”
丁海洋这才有了笑容:“你不如说县长算个屁。”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了也是白说。”丁海洋问,“车在吧?”
“在外边。”
丁海洋还要用那辆奔驰车。丁海洋把守在外头的小吴喊进来,让小吴回广场去,告诉那边他有急事必须先走,大家不要等他了。
而后他自己上了奔驰车离去,时为上午十点半。
当天丁海洋一行是乘坐县政府的中巴到沿山高铁广场的,此刻他撇下众人,临时征用企业老板的私车独自离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打算去干什么。据了解当天上午从县政府大楼出发前,政府办主任安排有轿车送他,他不用,径自上了中巴,做与大家同乐,秀一秀准县长优良作风状。没有谁料到该举止并非心血来潮突然起意,竟是精心策划,为其后征用私企老板豪车潜离埋下伏笔。就许多不宜阳光之事项而言,公用车辆目标太大,极容易引起注意,必须尽量弃而不用。
八个多小时后,当天黄昏,丁海洋于省道风雨亭处被人意外发现。发现者为一位青年女子,当晚开着一辆丰田轿车从县城经省道前往市区,行经县境边缘的风雨亭。那一段道路位于丘陵地带,起落转弯较多,加之天黑,能见度不好,女子开了大灯。风雨亭位于下坡拐弯处,轿车经过时,灯光扫过路旁的亭子,女子忽然发现亭边石栏上坐着个男子,身穿白衬衫,在车灯照射下相当显眼。女子不禁多看了一眼,该男子侧脸避开车灯光,没有正面相对,其长条脸和脸上的一副眼镜却清晰可辨。女子注意到他坐的石栏上还放着一个公文包,认出他似为丁海洋,一时惊讶,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刹车片“吱”地只一响,女子随即改变主意,松开脚,加油门,轿车“忽”又窜出去,眨眼间掠过了风雨亭。
该女子没有跑远,下坡转了个弯,她再次改变主意,掉转车头,沿坡下往上,从另一方向开近风雨亭。车灯远远扫过亭子,风雨亭的柱子石栏八角顶俱在,里边却已空空荡荡,刚才那个人以及他的衬衫眼镜公文包都不见了。
女子这一个去回不过五分钟功夫,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消失,特别是在夜晚,在空旷的荒郊野岭丘陵道路间。
女子把车停在路旁。天色已晚,山野间到处黑乎乎的,她不敢贸然下车找人。她在车里摇开车窗,对着风雨亭后边黑暗中的山岭喊了一声:“丁县长!”
没有回应。
女子再喊:“丁海洋!”
依然没有回应。
女子打开手机挂电话,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她放弃了,掉转车头,下坡离去。
后来,丁海洋的踪迹正是在风雨亭附近被发现。
那是数十小时后的事情,其时丁海洋失踪已经沸沸扬扬:星期一上午,县人大常委会如期召开,人们忽然发现没有看到丁海洋的眼镜和白衬衫,于是便着急起来。按照惯例,当天上午的会议丁海洋必须参加,不能缺席,因为议程中有他的内容,他必须以一个良好形象出现在会议上,做个合适的自我说明,表示自己将不负上级和在座人大常委们的重托,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等等。但是直到会议召开之前,丁海洋一直没有露面。工作人员着急了,四处打电话联络,这才发现丁海洋无从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包括丁海洋的妻子。丁海洋失踪前,曾于周五下午打电话到市区家中,告诉妻子自己有事要留在县里处理,这个双休日不回家了,因此丁妻一直以为丈夫在县里忙,直到县里找过来,才知道丁海洋已经不见了。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时间多斟酌,县里几个领导一碰头,即迅速把情况报告市委。当天的县人大常委会被紧急暂停,相关议程暂不进行,等待情况明朗。而后市、县两级相关部门即动用各种传统办法和技术手段,全力追踪丁海洋。丁海洋的最后踪迹很快得到定位,确定在省道风雨亭附近。一组追寻人员立刻赶赴该处,迅速在风雨亭后河岸边草丛中发现了相关物品:丁海洋的公文包被平放在草丛中一块石头上,公文包上放着他的衣物,包括白衬衫、背心和西裤。衣物都经仔细折迭,放置得整整齐齐,衣物上还压着丁海洋的手机、手表和充电器,似乎是防止山里间歇而至的风把衣物吹散,以备回头再穿。根据河边草丛的踩踏痕迹,搜寻人员推测丁海洋是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并妥善放置好衣物后,再从这里一步步走下河去。
那一段时间恰值炎夏,天气闷热,丁海洋或许是在这里下河游泳以解暑?这种可能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显然除了神经病患者,没有谁会独自于夜深人静之际如此下河戏水,更别说这个人还是个准县长。
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丁海洋钱包里的数百元现金均健在,可以断定此间没有抢劫或搏斗一类情节。丁海洋的公文包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几份简报、丁海洋自己的几份讲话稿,以及上午传真到高铁广场项目指挥部的那份《丁海洋同志简历》。根据现场种种迹象,搜寻人员断定丁海洋是自己走下河去的,在事发当天之前,他似乎还曾仔细清理过自己的公文包,让它干净得出奇,有如他身上白衬衫的领口。显然丁海洋不是忽然热得受不了急着把自己扒光下河,他似乎早有预谋。
风雨亭边的河流不宽,最深处也仅齐腰,只因地势原因,水流比较急。风雨亭是一座界亭,坡上属于本县,下坡就是市区地界,亭边河流也一样,丁海洋下水之处属于本县,下游百余米外就不是丁海洋的地盘,而后再往下游数百米,小河汇入了南门江。搜寻人员在丁海洋下河处附近岸边没有发现他上岸或停留的踪迹,估计他是顺流而下了。丁海洋会游泳,理论上说,只要体力足够,他可以从这里一直游到南门江,再沿南门江一直游到太平洋去,有如他的名字所暗示。
但是他没有去那么远。星期一下午,有钓鱼者在下游五十余公里处南门江水闸边的乱草丛中发现一具男性裸尸,迅速报了警。尸体身份很快被确认,他就是丁海洋。经法医检查,确定其直接死因是溺水。
死者体内还检出酒精残留,未曾被时间和流水冲洗挥发干净。
没多久,一个《代县长离奇丧命》的帖子迅速蹿红于网络。
2、
丁海洋意外死亡后,外界纷传其牵涉重大案件,怀疑为畏罪自杀,一些网络帖子直接点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称丁海洋涉嫌利用职权收受承建商范秋贵巨额贿赂,正在接受调查。据查,目前各级纪检部门并未对丁海洋进行立案或初审,在查案件目前也未发现涉及丁海洋。丁海洋涉及重大案件传闻并非初起,去年秋季丁海洋曾被提名为拟任县长人选,不久因故取消,其后即有相关传闻发生。当时丁海洋本人虽有情绪波动,总体表现并无大的异常。
——《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当初丁海洋只是高铁站广场项目的副总指挥,他没把该头衔太当回事,私下里自嘲为“六指”,也就是多余的。众所周知,人的一只手掌通常生有五个指头,但是偶有异相,某人的某手掌侧边多长了个指头,大都为畸形,这就是所谓六指。六指不仅无用,伸进袖子钩钩挂挂,还有碍观瞻,如今多在婴儿时即被手术截除。丁海洋并无异相,天生十个手指头,唯“丁副总指挥”确为六指,基本无用。
那时候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号称“一号工程”,由王涛亲任总指挥。王涛时为本县县委书记,第一把手,高铁广场是重点项目,王涛亲自挂帅以示重视。工程项目这种事毕竟还应当有政府方面的领导参与,王涛说县长事多,不必扯进来,让丁海洋挂吧。丁海洋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领导里排名第二,在高铁项目里也排第二,列王涛之后。王涛让丁海洋荣“挂”副总指挥,要求他认真参与该项工作,衬衫要白一点,眼镜要亮一点,“院士”高见多发表一点,以推动项目建设。
丁海洋表态:“王书记一声号令,丁海洋坚决照办。”
王涛其实没打算让丁海洋多管这个项目,他拿丁海洋的衬衫和眼镜开玩笑,表示其摆设意义重于实际,让丁海洋发表“院士高见”实带贬意:丁海洋到县里任职前在市委办工作,市委机关位于市区南郊,近旁有座南山,机关大院俗称“南山大院”。里边有一批干部年纪不大,却已有相当机关经历,多在领导身边工作,或当领导秘书,或给领导写材料,地位比较特殊,通晓机关事务,彼此因工作便利和需要经常混在一起,互相笑称为“南山大院院士”。丁海洋下来任职前为一大“院士”,他是写材料出身,当年有一位姓李的市委书记比较中意他的文字,每有讲话稿 ,都要求让丁海洋过一下,“院士团”便有笑话,称李书记离了丁海洋不会讲话了。后来李书记荣升到省里去了,丁海洋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手笔对李书记的胃口,不一定合张书记,他在李离任之前提出要求,希望能下到县里任职,有些基层经历。念他讲话稿写得不错,李书记开了口,他给派到本县,当了常务副县长。本县县委书记王涛是一位强势领导,起自基层,丁海洋不太让他放在眼里,“院士高见”到他那里其实就是屁话。丁海洋在他手下很低调,任何时候丁海洋的“高见”都是态度:“按王书记意见办”。丁副县长“院士”出身,知道怎么与上级相处,如何掌握分寸,王涛让他“挂一挂”,他就挂一挂,王涛交代什么他照办,王涛没开口他就不过问。如果有人请示相关事项,他首先要问:“一号知道吗?有什么意见?”这里边的“一号”就是指王涛。如果王涛还不知道,那么先去报告。如果已经知道,那么等王涛定了再执行。在各相关场合,无论是向上级汇报项目,或者召集下级开会部署,丁海洋都会适时发表“高见”,发言总是紧扣王涛不放,从“王书记怎么怎么说”到“王书记运筹帷幄,高屋建瓴”什么什么的,哪个词汇流行就用哪个表扬,毕竟丁海洋写材料出身,在这方面有优势。王涛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并不妨碍他一再表扬领导,因为有必要。王涛之强势不是虚张声势,这个人背景不凡,很得上边一位省领导欣赏,是其一员爱将,上升在即。丁海洋作为下级,需要努力靠拢,至少得表现出那种姿态。当时丁海洋曾在“院士团”里拿“古时候那头驴”自嘲,说驴见了老虎不能踢,一踢就露出驴腿,暴露底细,立马送死。所以驴只能叫唤,发表“高见”,讲究唱功,努力唱得一号乐开怀。
去年秋天,王涛提任本市副市长,带来本县领导班子一番轮替,原县长很快被提起来接任书记,丁海洋作为常务副县长,县政府老二,有望顶上去当县长,却迟迟不被提名。有了解情况的“院士”私下告诉丁,王涛在这个问题上具有相当影响力。王涛认为丁海洋虽会表态,未必真实,脑子里不知都想些啥。王涛比较中意另一个人,该同志排名在丁海洋之后,却跟王涛走得近。
不禁丁海洋骂娘:“咱们脑子里他妈的还能想些啥?”
当时谁也没料到,王涛只当了三个来月副市长,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忽然就出了事:因为市区一个热门地块的收购转让事宜,有人把一封实名举报信寄到中纪委,告王涛副市长利用分管土地、建设之权,安排暗箱操作,收受某开发商巨额贿赂。当时王涛后边那位省领导已经退到二线,王本人因独断霸道早为人反映,这一次实名举报恰当其时,立刻引起上级重视,相关部门就信中提供线索迅速展开调查,没多久王副市长就让办案人员从办公室给带走了,从此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
那时候范秋贵忽然给丁海洋打来一个电话,紧急求见。
丁海洋问:“什么事?”
范秋贵说:“项目上的事,很急。”
丁海洋问:“一号什么意见?”
范秋贵顿时结舌:“他,他…….”
“去找他,不必找我。”
丁海洋是在调侃。王涛任副市长后,相关人事安排还未完全跟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总指挥一直没有更换,“一号”还得算他。现在他给带走了,让范秋贵去哪里找人?丁海洋也不全是调侃,因为范老板此前什么事都直通王涛,从没把“六指”太当回事。
那个星期六,丁海洋回到市区家中,丁妻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密码箱交给丁海洋,说是当天下午有一个叫范秋贵的人上门,声称箱里装着“一号资料”,是为丁海洋出国准备的,请丁妻转交给丈夫。时省里有一个经贸团组将参访美国友好州,丁海洋是成员之一,正在做出国准备,几天后就要动身。丁妻以为所谓“一号资料”是丈夫要带出国用的,便把密码箱留下来放进柜里,于当晚交给丁海洋。
这只密码箱打不开,已经上锁,范秋贵并未留下密码。丁海洋把箱子拎在手里掂掂,感觉挺有份量。他决定打开一瞧,于是就去试试密码,只一眨眼功夫就把箱子打开了。原来范秋贵已经有所提示,“一号资料”的密码就是“001”。箱里相关资料很多,种类单一,全是百元美钞,一共五百张,合五万美元。
丁海洋立刻给范秋贵打电话,让他来把资料取回去。范秋贵说:“领导别客气。”
“赶紧给我来。”
范秋贵声称他在省城办事情,暂时还不能返回。
“星期一之前,你要是不来,后果自己负责。”丁海洋即警告。
两天后是星期一,范秋贵销声匿迹,连个影子都没有。丁海洋并未食言,他把密码箱带回县里,交给了县纪委,请纪委书记送交上级。
而后他随团组去了美国,一周后返回,时沿山高铁广场工地已经乱成一团。
范秋贵“跑路”了,与王涛一案相关。王涛副市长因市区地块出事被查,办案中扩展到其县委书记任上的问题,高铁广场项目成为疑点之一,范秋贵进入办案人员视野。范秋贵是本市人,其企业近年到处承揽工程,发展迅速,已具相当规模,在本市建设行业排进前五,外界却有议论,指他拿工程靠的就是敢砸大钱。丁海洋上交的那只密码箱使范秋贵嫌疑大增,办案部门决定让他来配合调查王涛案,范听到风声,顿时跑得不知去向。范秋贵“跑路”造成工地施工中断,民工一哄而散,部分被拖欠工资较多的民工结队上访,一时纷纷扬扬。上级相关部门为工程突然停工着急,要求县里督促原承建单位复工,或者中途换马,另找承建单位,以尽快恢复工程建设。丁海洋身为项目副总指挥,在“一号”不存之际,负责牵头研究处置工地问题,他却不急于处置,提出情况比较棘手,一些问题以他目前的权限还难以协调。
“明确之后就可以解决清楚。”他说。
丁海洋所谓的“明确”就是正名,确定身份。王涛出事后,市里几经斟酌,研定提名丁海洋为本县县长人选。丁海洋主动上交范秋贵重贿,提升了上级的信任度,加之他本来就在备选人员之列,提名他也算顺理成章。按照现行干部管理办法,县长人选市里可以提名,却要由省里研究决定,这就是丁海洋需要等待的“明确”。“明确”需要一点时间,有时候还会百费周折。
这一次果然不顺,有一个人出来搅局,竟是范秋贵。范老板受不了跑路藏匿之累,躲了几个月又突然现身,跑出来投案自首,而后哗啦哗啦交代出一堆人和事,涉及数十位官员,包括王涛和丁海洋。原来范秋贵之所以敢上门送“一号资料”,接丁海洋警告还拒不将其回收,是因为丁早就拿过他钱,数额达到十万人民币。范秋贵认为丁海洋只是假正经做姿态,既然以前拿了,这回当然还会笑纳。没想到丁海洋一翻脸居然真把密码箱交到纪委去。
丁海洋对范秋贵所供十万元贿金供认不讳,其来路与范秋贵举报基本一致。这笔钱是范秋贵拿到沿山高铁广场工程后给的,当时丁海洋随同王涛到工地视察,范秋贵往两人的轿车后备箱各放了一个资料袋,说是春节快到了,送一份公司的宣传画册慰问领导。丁海洋一听感觉有异,但是王涛没有表态,丁海洋只能“按一号意见办”,跟着装聋作哑。待回家后取出来一翻,才发现资料袋里装着钱。
“钱现在在哪里?”办案人员追查。
“你们可以问小吴。”丁海洋说。
小吴为领导拎包,居然也帮助洗钱。据小吴交代,当时他按照领导要求,以“爱心人士”为名,把这笔钱分两次汇入一个户头。该户头属于市妇联,当时正在为一位家境贫寒的白血病患儿做手术筹集善款。
经办案人员取证,丁海洋与小吴所称属实,这笔款确实去了那个地方,以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丁海洋为自己分辨,说当时之所以没有声张,没有退款也没把钱上交纪委,都因为涉及王涛。他把这笔钱公开,相当于暗指王涛拿钱。退还给范秋贵,“一号”知道了肯定猜忌。无论怎么做都会有后果,他难以承受。所以只好那么悄悄处理。
“王涛出事后你为什么不交代这笔钱?”办案人员追查。
丁海洋称自己不想没事找事。
无论如何,该他的事终究躲不开。尽管可以排除受贿,却不能说丁海洋做得正确。丁海洋没有因范老板的十万元受追究,他所等待的“明确”也跟着烟消云散。按照省里主管部门要求,市里迅速从机关另外物色一个干部作为新的县长人选,上报省里研定。由于新人选提出并上报之后难免为外界所知,市委书记指定组织部长即把丁海洋找来作一次谈话,作为被替换的原定人选,得要求他正确对待这一变化。同时也让丁海洋有个思想准备:一旦省里作出决定,新的县长人选确定,市里拟将丁海洋调回市直单位安排,因为经过这一番起落,让丁海洋继续留在本县工作已经不合适了。
丁海洋没料到结果竟是如此明确。他当场表示不服:“这不公平。”
他强调自己被提名早为人们所知,现在突然改变,外界肯定议论纷纷,断定他有问题。他有什么问题?不就是范秋贵那十万块钱?他没有拿那钱,情况已经查实,因为那个把他拿掉,他难以接受。
领导说:“不仅仅这个。”
领导告诉丁海洋,外界对丁海洋还有质疑。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包括多个方面,除了广场主体工程,还有绿化工程,道路建设等等,牵扯的不仅范秋贵,还有其他承包商。丁海洋跟范秋贵有十万元交道,跟其他承包商有没有呢?具体情节如何?全都交到妇联去了吗?高铁广场有疑问,其他项目呢?除了廉政问题,也有人质疑丁海洋的政绩。丁海洋下来担任常务副县长后干过些什么?有什么突出表现?是不是只有“按一号的意见办”?这些质疑至少表明丁海洋有一些反对者。上级决定让丁海洋离开,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保护。
丁海洋辩解:“这些事都可以查。”
“你要求上级派人查你吗?”
丁海洋说:“我是清白的。”
丁海洋坚持不服,最终还是表示服从。此刻木已成舟,除了表达若干不满,已经无力改变结果。
那天晚间,“院士”团在老农土菜馆小聚,丁海洋按时到场。老农土菜馆位于郊区,比较隐蔽,有利于“院士”们聚会。丁海洋被换掉的消息迅速传出,即有人在第一时间出面召集若干伙伴聚会,陪丁海洋喝两杯,聊表慰问,帮助排解,一起分析研究。这种场合没有外人,可容丁海洋尽情发泄,却没想那天他喝得很闷,并无太多表现,除了偶有几句“妈的”,没有更多言论。朋友们劝他放开一点,他回应基本正面,说自己院士出身,什么情况都见过,都知道,反正就这样。他提到近日里他算是内外交困,外头有问题,家里也有,老婆为一个电话醋劲大发,严重怀疑,其实都他妈的莫须有。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算了,放不开也还得放开。县长那种苦差事不让干也罢,没啥了不起,不就是再回头当“院士”吗?
聚会期间,突然有电话打到丁海洋手机上,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告急电话,称本县发生群体性事件,数百上访村民趁夜举事,围堵省道路口,阻碍交通,事态有进一步扩大之势。县委书记命通知丁海洋速赶回县,负责处理该事。
“为什么是我?我的眼镜好还是衬衫好?”丁海洋问。
原来与眼镜和衬衫无关,只因为沿山高铁广场项目。闹事的是沿山镇周边两个村庄村民,这两村庄因靠近溪流和石山,村民历来除务农外还营采砂采石,沿山高铁广场建设时,王涛确定一条,当地村民征地拆迁按规定给予相应补偿,项目施工单位所需要的砂石也包给这些村庄,让村民可以更多得利,以此换取合作。不料王涛出事,范秋贵跑路,施工停顿,一些砂石款拿不到,村里积压的砂石也无处可去,村民派代表找政府相关部门交涉无果,情急之下聚众闹事。丁海洋眼下还是项目副总指挥,所以要他出面处置。
丁海洋问:“一号什么意见?”
“是书记的意见,他请您赶紧回来。”
“我是说王涛。他什么意见?”
县政府办主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丁海洋郑重其事说,村民闹事,追根究底应当是当初王总指挥行事决定有些问题。眼下这一裤子屎别人擦不干净,所以建议还去请他。
王涛已经给关起来了,丁海洋这么提议算什么?推诿还是调侃?难得他煞有介事,似乎真在发表“高见”。话说回来,此时此刻丁海洋以这种方式表示一点情绪也不奇怪,作为一个已经被“拿掉”的出局官员,县里刮风下雨那些事已经跟他不太有关系了。
但是他也没敢在土菜馆再呆太久,毕竟人还没走,不能落下把柄,被指为事件突发之际敷衍塞责。接电话后丁海洋在土菜馆稍呆片刻,即提早离开,匆匆返回县城。
赶到县政府时大约是晚九点,县政府大门边停着几部车,聚着十几个人,都是相关部门负责官员,等着随同丁海洋赶赴现场。丁海洋的车一到,那些人一起围上来。丁海洋开门下车,脚刚点地,突然当众一个跟头,脸朝下扑倒在地上。现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赶上前七手八脚扶丁海洋,丁海洋双目紧闭,竟然昏迷不醒。
立刻有人叫:“别动!别动!让他躺着!”
几个手快的人赶紧打120叫急救车。不想刚叫了车,丁海洋忽然苏醒,一翻身扶着轿车门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流着血,是摔倒时擦伤了脸颊,身子发抖,但是翻身站立的动作基本流畅,大体麻利,不像中风脑梗之状。
“我没事,别,别叫那个车。”他说话了,语速显慢,有些吃力。
身边人劝告:“丁县长还是先上医院好。”
丁海洋问:“小,小吴?”
小吴从人群后边钻出来。丁海洋即吩咐:“去医院。”
小吴点点头,什么都没问。
丁海洋上了车,领着一行人直奔现场。
半个多小时后,小吴领着县医院院长匆匆乘车到了现场。他们在公路边养路段工房里见到了丁海洋,时丁海洋正在与闹事村民代表谈判,一见小吴和院长进门,他就眉头一皱:“小吴怎么搞的?”
小吴支支吾吾:“常佳医生,常佳医生不不。”
丁海洋摆手,没让他说下去。医院院长赶紧接上话,说当晚他在医院处理一件事情,刚好看到小吴来,一听说丁县长身体不适,就自作主张跟着过来看看。
丁海洋笑道:“那就劳驾院长帮助检查这几张创口贴。”
时丁海洋脸上的擦伤已经做过处理,贴着几张创口贴。县医院院长是该院外科第一把刀,丁海洋让他检查创口贴纯属调侃。
那一次群体性事件闹到凌晨,终于平息。其平息基本不是得益于丁海洋,以丁海洋当时的状况,实难有何高招或者高见,但是老天爷帮了他忙:当夜凌晨刮北风,气温骤降,还下起小雨,村民们吃不消,这才勉强听从劝告,相继撤离现场。
几天后,丁海洋离开本县,悄然消失。那时候有关丁海洋即将走人的消息已经传遍县内外。丁海洋在正式离开之前先玩了一次非正式消失,他去了北京,对外声称是“跑项目”,此刻该同志还能跑什么项目?谁都认为这是虚晃一枪。当时就有人猜测丁海洋可能是在跑自己的事情,他给拿下来了,“明确”掉了,不再是县长人选了。他已经表示服从,但是或许因为心里不服,也可能另有原因,他还另有打算。拿下他的决定是省里做的,或许丁海洋要从北京更高层次把事情再办回来?
果然,丁海洋去北京活动之后,一回来即刻反悔。他找到市委主要领导,表示自己不愿意离开本县,希望市里再做考虑。
“这件事已经定了。”领导说。
“县长人选明确了,我的安排并没有明确。”丁海洋说。
他强调说,上级决定不用他而提名他人当县长,他只能服从,但是并不一定不当县长就非得离开。他愿意留任原职,继续当他的常务副县长,哪怕只留任一段时间。
领导问:“你想留多久?”
“一年半年吧。”
“为什么?”
他提了一条理由:他是沿山高铁广场项目的副总指挥。这个项目是重点,上级非常重视,现在碰上问题了,处于停工状态,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解决那些问题。
丁海洋为自己找的这条理由不仅很难站住脚,且有疑点。以往丁海洋副总指挥自称“六指”,于该项目并没有太积极表现,为何此刻一反常态?王涛在这个项目中接受巨额贿赂,丁海洋本人也曾从承建商范秋贵手里收受过十万元,或许这里边还有事尾?或许丁海洋在该项目里并不像表面那么低调,除了已经暴露的范秋贵,还有李秋贵王秋贵?丁海洋一旦走人,事情就将破败?他需要留在原职,用一段时间理清摆平后事,设法把尾巴藏起来?人们有理由怀疑。
由于丁海洋的努力,也因为若干具体情况,市里终于同意丁海洋暂留原职,主要任务是解决高铁广场项目出现的问题。这个项目眼下变成烂摊子,没有谁喜欢去收拾,丁海洋自告奋勇,何乐而不为?如丁海洋自己形容,该项目有一裤子屎,无论该屎是王总指挥所拉,或者是丁副总指挥所留,此刻需要有人去把它擦干净。
3、
根据相关同志提供的线索,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一段时间里丁海洋曾出现一些失常状况,情绪时有异常波动,除了任职变化方面的因素,也有其个人原因,包括个人身体方面的一些问题。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事情起于一个星期六晚间,天下大雨,常佳在县医院住院部值班。大约零点时分,有一个电话打到值班室,来电话的是院医务部主任。
“常医生吗?”主任问,“今晚还有谁值班?”
常佳告诉他还有一位陈医生。病房里一位病人有些情况,陈医生刚过去处理,过一会儿应当会回到值班室。
主任沉吟片刻:“这样,还是你吧,劳驾你一下。”
主任让常佳放下手中的事情,马上去出一次诊,地点是县政府大楼。刚才县政府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请医院派个医生过去。
“那是什么事?”常佳问,“哪个天大的官要死了?”
主任也不甚了解。常佳去了就知道。
常佳当即拒绝:“主任,这种事找其他人吧。”
主任连说:“拜托拜托。”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县政府那边不会这样突然电话相请,如果只是某个一般干部生急病,也不会这么叫医生,因此可以推测是某位领导突然有需要,却又没办法到医院来,所以请医院派人过去。县政府如此相请,医院不能不认真对待,但是不知道病人具体情况,医生很难派。此刻天下大雨,年纪大的不好出门,太年轻经验不足的也不敢派,常佳是从大医院出来的,水平不一般,经验也丰富,因此只好请她出马。
“我要是一不小心把那大官治死了怎么办?”常佳问。
主任说:“你尽力而为就可以。”
“死就死了,咱们不怕人闹是吗?”
“哎呀常医生,帮个忙行不?”
常佳说:“雨这么大,我得怎么去?”
主任告诉她,政府接医生的车已经到了,就在住院大楼门边等着。
几分钟后常佳上了那辆车,冒雨前往县政府。县政府大楼与医院其实就在同一条街上,只不过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距离不到两公里,如果不下雨,那就是几分钟的车程。常佳穿了件白大褂,衣兜里塞了个听诊器,其他的都没带,一来因为不知情况,二来也懒得费心准备,去看看再说吧。
车到政府大楼,有一个年轻人守在大楼门厅里,常佳一下车,年轻人就迎上前,自称是政府办的小吴干事,请常佳跟他上楼去。
“是谁怎么了?”常佳问。
年轻人没吭声。
常佳闭上嘴,不再发问。两人坐着电梯上楼,电梯里静悄悄,只听到钢索运行的嚓嚓声。上到七楼,小吴领常佳出电梯过走廊,常佳不由吃了一惊:时已半夜,这七楼却灯火通明,走廊尽头那间会议室里人影晃动,声响很多,像是在开会。
“会开了一半,先停下来。”小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他们背向会议室,朝走廊另一边去。走到中部一间办公室门口,小吴停下脚步,取钥匙开门,领着常佳进了房间。
有一个男子躺在办公室门边的长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男子身子一阵阵发抖,却又满脸是汗,男子约四十出头,瘦长体型,脸色苍白,穿白衬衫,戴副眼镜,镜片后边眼光发直,眼神恍惚。
这男子叫丁海洋,是本县的常务副县长。副县长在本县当然是个人物,却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天大的官。
当天晚间,丁海洋在政府会议室主持开会,听取沿山高铁广场建设相关情况汇报。会议奉王涛之命召开,时王涛是本县书记,项目总指挥,他在省城办事,打电话交代丁海洋把相关部门叫到一起汇总一下情况,催促一下进度,丁海洋如命于当晚开会。会间有人提到一笔工程款没有到位,询问是何原因?丁海洋表示自己不清楚,须待王涛书记回来后再了解。话说一半他突然不吭声了,抬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朝大门口走去,步子有些晃荡。坐在门边列席会议的小吴发觉情况不对,赶紧起身,尾随丁海洋穿过走廊回到办公室。丁海洋一进办公室就扑倒在沙发上,紧咬牙根,浑身发抖。小吴大惊失色,拿起电话准备打120叫急救车,即被丁海洋摆手制止。
小吴问:“那么让县医院来个医生?”
丁海洋还是摇头。
小吴给丁海洋倒了杯水,丁海洋伸手,却接不住,水杯掉在地上摔成数片,开水流了一地。紧接着他自己哇一下呕吐,一时满地流淌。
小吴着急了。
“丁县长还是找个医生吧,他们不会乱声张的。”他请示。
丁海洋呻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小吴即给医院打了电话,而后赶紧处理地板上的脏物,再跑到会议室假报消息,说丁海洋在办公室接到上级一个紧急电话,有件要紧事情必须先处理,待处理完毕再继续开会。于是那些与会者就在会议室里等候,抽烟喝茶,静候丁副县长。没有谁知道此刻丁海洋正在处理的要事就是在沙发上发抖呕吐,左翻右转,头痛欲裂。
常佳进屋后马上为丁海洋做检查,把一下脉,翻开眼睑检查瞳孔,再拿听诊器检查胸腔声音。检查中丁海洋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冷汗不绝,一声不吭。
常佳收起听诊器,对小吴说:“病人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
“他,他还要开会呢。”
“是吗?去开会吧。”
丁海洋突然一个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裹着毛毯发抖。
“小吴,吴。”
他哆嗦着说话,要小吴送医生回医院去,他没事。
“我说有事。”常佳即回应,“这里我是医生。”
“我没没。”
“你没事。但是你头痛,巨痛,是吗?”
丁海洋没吭声。
“感觉像有人拿大棒打你的头?”
丁海洋摇头。
“像一把锥子扎你?一抽一抽钻心疼?”
丁海洋还是没吭声,却下意识点了下头。
“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丁海洋回答:“今晚不行。”
这句话忽然表达得很清晰。常佳面露惊讶:“哟,看来有救。”
她让小吴倒一杯温开水,自己从大褂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让丁海洋就着温开水吞下去。
小吴问:“这是什么药?”
她回答:“处方药。”
“能行吗?”
她答得很干脆:“不行。”
但是居然有效。丁海洋喝水服药之后,症状逐渐减轻。常佳在丁海洋办公室继续观察,二十来分钟丁海洋从沙发上走下来,常佳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