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人是一种易碎品 §我打疼了自己

女儿第一次提及“危险现场”这个概念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很对不起,很遗憾,也是我一辈子的愧疚。这样说话,也许是天下父亲的心声。别人有别人的原因。在我这里,是因为打过女儿,而且是用力了,在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狠狠地打她一下。那时候,她还只有两岁多一点。如今,每每想起这事,我就会深深地怀疑,那样危险的事情像父亲所为吗?特别是当女儿新近学会使用“危险现场”这个词组后,我便在心里将那一巴掌,当成自她出世以来,最顶极的“危险现场”。

一般来看,孩子成长时,最危险的时候是生病。

女儿出世的第九天,就面临一次她后来所说的“危险现场”。因为先天性原因,女儿脐部发炎了。第一次去儿童医院,就被留住下来。女儿在婴儿室,我和太太住在专门的陪住部,只有在哺乳时,才能与女儿见上一面。按规定哺乳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一般时候,护士们会通情达理地延长到一个小时,再往后就变得铁面无情。那情景一次次地让我想起小时候,从民间听来的两个女人争夺一个孩子的故事,断案的县官竟然让女人们自己抢去。抢赢了女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县官喝令当堂被杖责五十大板。在婴儿病房外的哺乳室里,谁个不像从前那座县衙里的亲生母亲,将生命力脆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愿有片刻失去。仿佛间,值班护士成了那个受惩罚的假母亲,谁抱得越紧,她们就会抢夺得越凶。只有怀着无边无际的深爱,天下母亲才会顾忌任何有可能造成的伤害,而宁肯以放手的方式来表达母爱所能够达到的境界。

面对浑然不觉自己已不在母爱怀抱的女儿,刚开始还只是想念。住院后的第三天,部分检查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告知,女儿可能有败血症。我们这一代人,上学时一天到晚都在学《纪念白求恩》,潜意识里有着对无可救药的败血症的无边恐惧。医生刚离开,我就泪流满面,回到陪住处还不敢对太太说。那几天,一有机会我就往医院的九楼跑,有几重门隔着,想看一眼是不可能的,偶尔能听到女儿的大声哭闹就很不错了。我也因此暗暗安慰自己,女儿饿时的哭声,是十几个婴儿中最响亮的。我还发现,护士们没有对女儿特别关照,女儿没被放入保育箱。这些都成了自我安慰的莫大理由。女儿稍大一些后,又因发高烧住进这所医院的普通病房时,有几个小病友的标志牌上写着“败血症”。了解后才明白,此败血症虽然就是彼败血症,因为检查手段的先进,危害性却是首尾两端。

多少年来,不知听多少做父母的说过,孩子生病时,恨不得让自己来替他们疼痛和难受。女儿第一次住医院时,病怏怏连母乳都吃不下,除了啼哭什么也不会表示的样子,却让人不知如何表达。女儿做了两次电烤手术。第一次做时,太太硬撑着非要到病房里看看,隔着几层玻璃,我们只看到女儿的襁褓不见了。正在康复中的太太,撑不了太久。回去歇了歇,再来时,女儿的襁褓已重新出现在小床上。女儿长大一些后,我们喜欢说她的肚脐是金肚脐,那次住医院治疗,花费了八千元人民币。

在当时,做父母的不只是爱莫能助,甚至还偶尔质疑,为什么要让女儿在父母丝毫不能掌握的境况下任人“宰割”?女儿四岁时,这种情况又出现过一次。

二〇〇四年春天,我在巴黎时,女儿生病住院,匆忙中搭上回家的航班,一路换机,在武汉落地后,拖着行李直接到了病房。然而,等待我的还是与先前一样,女儿被推进手术室后,就被医院里的护工撵到楼下。正是这一次,我强烈地想到,做父亲的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哪怕是健康得活蹦乱跳,也无法应对社会之复杂的小小生命,交付给重重阻隔之下的那些陌生人?因而,我强烈地认为,在数码科技空前发达的当今,即便是监护人确实不能亲临手术现场,只要作为父母的有要求,有关方面就应该在第一时间里提供,从不省世事的孩子进到手术室后,一秒钟也不能间断的音像资料。女儿身上总有一种与众不同。别的孩子做完手术从全身麻醉中慢慢苏醒的过程,有少则两个小时、多则半天的狂躁。大夫的再三提醒并非故弄玄虚,同病房里先做了相同手术的那些孩子,莫不以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将守候在病床前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还有姑姑舅舅等等一大帮人,折腾得气喘吁吁。我和太太曾经担心,以我们的能力是否控制得了局面。女儿一点点地醒,一点点地躁。然而女儿没有伸手乱打人,也不开口乱骂人。最难受时,也只是大声地叫:“爸爸妈妈,我好难受呀!”女儿从没有在哪一声叫喊里,落下爸爸或者妈妈,大约一个小时多一点,她就安静下来,重归了先前那个可人可爱的模样。

与众不同的女儿,在她降临人世之前就深深地影响着我。

女儿出生之前,我就有打算做一件如今很少有人愿意做的事:反正自己的职业是写作,就写一部百万字大部头的小说,如此可以推却可有可无的应酬,用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顺便陪伴女儿。想想容易,真做却难。女儿出生时,想写的这部小说只写好开头五万字。中国作家协会突然要我去美国访问,人去了心却留在家里,每到一地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往家里打电话。从美国回来,进了家门,抱上嫩红嫩红的肉团团一样的女儿,心里一冲动,便匆匆写了一部想为女儿这一代人扫清门槛的长篇小说《痛失》。小说完稿后,本来已签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却又无法抵挡本地长江文艺出版社的“阴谋诡计”。为了不落下不守信用的名声,我不得不赶紧写了一部《弥天》。接下来发生的问题更加严重:这期间,我为百万字小说再次开头写成的十五万字,其气质与魅力,突然消失了。

在我苦苦寻找,图谋拯救写作、拯救时光之际,当初产科大夫告诫我们必须慎重提防的呼吸道疾病,终于还是在女儿身上应验了。明明就在眼前的十五万字不可挽回的渐行渐远,明明不可能发生的疾病却在女儿身上频频发作。

女儿是剖腹生下来的。由于不是正常分娩,没有受到产道挤压,女儿将来容易患呼吸道方面的毛病。大夫的话一直被我们谨记在心,凡事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却还是应了大夫提醒的,俗话所说的那个“劫”字。

这一年春夏,女儿前后四次住进医院呼吸专科。为了确诊,我们只能听信主治大夫,做了几乎所有的物理与化学方式检查。到后来,就连我们一直坚决反对的胸部透视也不得不接受下来。前几天读到新闻,政府终于订立法规,严格限制儿童接受胸部透视检查的次数。可见先前我们听信的那些传言是有根据的。身心中累积太多的焦急、烦恼、疲惫和无奈,终于在不得不接受的胸部透视检查的那一天爆发了。先前只晓得女儿最不愿意做心电图,她害怕和讨厌那些电线和电极。等到抱着女儿进了放射科,才明白还有女儿更害怕和讨厌的。女儿好像已感到这种检查可能产生的后患,从进门开始就死死搂着我的脖子,别说检查,连放她下来都难做到。也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做的,终于放女儿在x光机上后,她突然惊天动地大哭起来,爸爸妈妈四只手也按她不住,第一次挣扎全身就被汗水湿透了。这时候她才两岁多一点,要再过两年才能接受那种必须全身麻醉才能做的手术。回想起来,女儿也许是将对医院的那种强烈反应提前发泄光了。也不知按了多少次,这中间女儿因为力气透支,也曾短暂喘息了一会儿。那些躲在屏蔽玻璃后面不晓得干什么去了的大夫却千呼万唤不出来,错过这难得时机。等到女儿喘过气来,又开始拼命挣扎时,他们才现身,大呼小叫地催促我们将孩子弄好,后面还有好多人排着队。那一刻,真是鬼使神差,我竟然扬起巴掌照准女儿的小屁股狠狠打了几下。女儿却不管,趁此机会赶紧爬起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哭喊着说:“我已经好了,再也不咳嗽了!”

后来,有好几次,我问女儿,爸爸打过她没有。女儿想也不想就说没有。有一次,我对她说,爸爸打过她一次。没想到女儿坚决不同意,说爸爸没有打过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赶紧搂过女儿,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泪花。这才说,是的,爸爸怎么会打自己的女儿,爸爸宁可打自己,也不会打小宝贝。实际上,落下去的巴掌还没收起来,我就觉得一阵心疼,就明白那一巴掌打在女儿身上,最疼处是在自己的心尖上。好不容易做完胸透,从没如此累过的女儿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回到病房后,掀开她的衣物,小屁屁上那道红红的巴掌印,让我痛悔地悄然流了许多眼泪。

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几年为了女儿,记不清自己流过多少眼泪。因为后悔,因为感动,因为怜爱,还有什么都不因为,就会有薄薄一层湿润沾满眼眶,然后一遍遍地问,上辈子修行时到底做了多少善事,才使自己今生享有如此恩宠。

那一巴掌真的打醒了自己,一部小说的开头可以是一两次,也可以十几次,只要好,多少次也没事。人的生命却做不到这些,开头了就不能再来。父母只能尽一切责任地使其变得美和完美,不能有半点恨不能从头再来的念头。

离开父亲眼际的女儿,丝毫没有娇娇女的模样。甚至完全相反,幼儿园里总也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小争执,这时候总会有小朋友将她叫上前去。女儿处理这些事情的办法非常简单,因为她早早就识得许多字,比别人早些知会许多知识,再就是她记得班上小朋友带来的每一件玩具,只需说出这是谁的,争执就解决了。所以,有时候,不免杞人忧天地替她担心,千万不要从小就养成一个大姐大的性格,女人做大姐大,譬如演艺界的梅艳芳、那英,人缘虽然极好,场面上也极好看,私人生活却过得极累。还差五十天满六岁时,女儿回家来,第一句话就说:今天她们班上出了一件大事,小朋友们全都吓得赶紧逃离危险现场。后来我才明白,班上的小男生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别人逃开也是为了叫她上前阻止,女儿这样说主要是为了使用她新学会的这个词组。

对于女儿来说,最危险的现场是大夫确诊她被支气管哮喘缠住后的第二次住院。那天恰逢是阴天,女儿没有一点征兆无缘无故地长咳一阵后,喉咙里很快就有了绵绵不断的哮鸣音。我们觉得不对,赶紧送她到附近一家医院,大夫说要收院,因为医疗关系不对口,我们只想在门诊治疗。大夫犹豫地写好门诊处方后,突然改变主意,让我们快些去医疗关系所在的儿童医院,并提醒说,女儿鼻翼扩张,脖子下缘凹陷,这是呼吸困难的症状,如不能控制很有可能会出现窒息。那一次,我们真的吓得不轻,好在那样的危险并没有变为现实。有些事我也许想不明白,也无法预测,关于女儿,我却晓得,那一巴掌绝对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因为它是我心中永远的疼痛,也是如女儿所说,是我一生中最危险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