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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卷一:木兰歌 12

巳牌时分,在乾清宫重帷深幕的寝宫中酣然高卧的隆庆皇帝朱载垕迷迷糊糊醒来。

自从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颗色如琥珀软如柿子且毫无异味的药丸子,隆庆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时间不够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医的药,太医每次把脉问诊,总要婉转告诫“皇上须得以龙体为重,暂避房事为宜”。其实不用太医规劝,朱载垕已经这样做了。不是他心甘情愿,而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整日里两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丹他只吃了两天,就感到腿上有劲,食欲大增,当晚就弄来一对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制的药丸子说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对童男童女的尿液经水,再加进十几种秘不示人的药粉一块熬炼成糊状,然后再做成三颗蜜枣大的药丸,让隆庆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阴阳大补丹吃满一百日,隆庆皇帝就会病体痊愈。如果吃药之初,隆庆皇帝对王九思的话还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则是言听计从深信不疑。最让隆庆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医那样要他“禁绝房事”,反而教给他“采阴补阳”的房中大法,把男欢女爱巫山云雨之事当做治疗手段,于快乐逍遥中治病,这是何等的乐事!

在贴身小太监的服侍下盥洗完毕,隆庆皇帝脱下杏黄色的湖绸睡袍,换上一件淡紫色夹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系好一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这才踱出寝宫,来到阳光灿烂的起居间中坐定。刚要吩咐传膳,忽见孟冲急匆匆进来跪下。一看见他,隆庆皇帝就想到吃药。这王九思的丹药并不是一次炼好,而是炼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时前炼好三颗,交由孟冲亲自送进乾清宫。

“药呢?”隆庆皇帝问。

“回万岁爷,小的该死,今天没有药。”

孟冲哭丧着脸,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隆庆皇帝惊愕地盯着他,问道:“为何没有药?”

“王九思被张居正下令抓了。”

“啊?”隆庆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孟冲于是把事情经过大致述说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节一语带过,而着重渲染张居正如何飞扬跋扈抓走王九思。

“反了,简直反了!”

听完孟冲奏报,隆庆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离开座榻,本来就浮肿发暗的脸颊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直候在门外的张贵眼见此景,生怕隆庆皇帝又犯病,连忙跑进来跪下奏道:

“请万岁爷息怒。”

隆庆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来?他兀自吼道:

“张居正人呢?他人在哪里?”

孟冲答道:“他人大概在内阁,一大早,他就亲自到皇极门外,给皇上递了一个折子。”

“折子呢?”

“在。”

孟冲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隆庆皇帝却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阴沉地说道:“念。”

“是。”

孟冲打开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来:

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王府井二条胡同口,见千百围观民众堵塞路途,并有老汉名方立德者拦轿哀哭告状,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隶用乱棍打死,伏尸街头。臣遂下轿勘问,见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围困。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钦差之名,强索方老汉孙女云枝……

“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隆庆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个小太监进来,搬过一只春凳,让隆庆皇帝一双腿搁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冲身躯肥胖,跪得久了,膝下虽垫了套着锦缎的软棕蒲团,双腿仍感酸麻,他趁机扭了扭腰,挪动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顿念了起来:

……查王九思并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迹京师,与妖言邪术惑乱先帝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结纳,沆瀣一气。陶王之流被圣上裁旨流放塞外终身不赦,王九思避祸潜踪,敛迹六年。但秽行不改,依旧招摇撞骗。去年秋季重返京师,倚陶王之余党,交接大珰,再以陶王之乱术,进谗邪于圣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经水炼制阴阳大补丹,在药理则荒诞不经,在民间则怨声载道……

臣谨记,陛下践祚之初,对陶王奸佞之流惑乱先帝之事,切齿痛恨,并亲降旨意一体擒拿。问谳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斩首西市。后依内阁首辅高拱计议,遵从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后,陶王阴魂重返,大内再起邪烟……

“不念了。”

隆庆皇帝挥挥手,孟冲如释重负地放下折子,他两手伏地,替跪麻了的双膝撑撑力,抬头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庆皇帝,只见他闭着眼睛,脸色黄中泛黑已是十分难堪。

“王九思现在何处?”隆庆皇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仍是闭着眼睛问道。

“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孟冲伸着颈子,眼巴巴说道,“请万岁爷降旨放王九思出狱,回去赶紧炼丹,不可耽误万岁爷今天的吃药。”

隆庆皇帝并不答话。趁这空儿,张贵小心奏道:“万岁爷,早膳已备好。”

“送上。”

“传膳——”

随着张贵一声吆喝,早有两个御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饮食进来,在座榻之前摆好。张贵上前扶起隆庆皇帝,看到面前一应打开的热气腾腾的食盒,隆庆皇帝胃口全无,他伸手指了指盛着燕窝红枣粥的瓷钵,张贵会意给他添了一小碗。

隆庆皇帝一边喝粥,一边对孟冲说:“你去传旨,着高拱文华殿候见。”

“大伴,这两个皇帝的字,你说哪个的好?”

在慈宁宫的东披檐里,传出一个孩子脆脆的问话声,这是太子朱翊钧。按规矩,太子应住在乾清宫左手东二长街的钟祥宫里,但因年纪太小,便随其生母李贵妃住在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的慈宁宫中。为了照顾太子的学习方便,便把宫后院的东披檐改建成一间大大的书房。除了每月规定出阁讲学的日子到文华殿听翰林院的学士们入值讲学之外,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东披檐的太子书房里温书习字。今天,又是他跟冯保练习书法的日子。刚过辰时,冯保就进了慈宁宫,来到东披檐指导太子的书法。

文华殿的中书房里,珍藏了许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钧观赏临摹过不少。今天,冯保又从中书房借来了梁武帝的《异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两帖,请朱翊钧鉴赏。

朱翊钧虽然是十岁的孩子,但已跟着冯保练了五年书法,加之还有内阁制敕房的几位书法高手的指点,书法造诣自然也就不同凡响,一笔字写出手竟看不出什么孩子气。这会儿,他小大人似的眯缝了两只眼,把展在面前的两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似乎是捉摸出什么道道儿来了,这才开口问侍立在身边的冯保。

冯保两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尽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却仍乐呵呵说道:“太子爷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爷呢。”

“你考我?”朱翊钧小嘴巴一撅,颇为自信地说道,“这两个帖,比起王羲之、怀素的字来,都差了一截。王羲之号为书圣,一部《兰亭集序》,其书法之精微,可与孔圣人的半部《论语》相抗衡。你看他写的一个‘永’字,把笔画间架用到最简洁、最神妙的地步。还有他写的一个‘鹅’字,一笔写就,那气势,那融会贯通的法力,都无人企及。还有怀素,人称草圣,随手写来,每个字皆有法势。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规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厌。这两个皇帝的字,虽然也都中看,但还算不上书法神品。”

“太子爷好眼力。”冯保啧啧称赞,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王羲之、怀素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这两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万岁爷啊。”

朱翊钧抬杠问道:“按大伴的话说,能当万岁爷的人,就一定是书法大家?”

“这倒也未必,”冯保尴尬一笑,指着面前的这两幅字帖说道,“不过,这两帖字,的确也可圈可点。”

“万岁爷天生龙种,这两幅字必然也都是铁划银钩了。”

站在一边侍奉纸墨的孙海,这时凑上来夸了一句。由于朱翊钧很喜欢孙海和那只“大丫鬟”白鹦鹉,前几日,陈皇后便把孙海和鹦鹉一并赏给了朱翊钧。孙海本是慈宁宫一个弄鸟儿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贴身太监,行头立刻就变了。一件豆青贴里的襕衫换成了圆领曳衫,悬在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子也换成了用篆文书刻的牙牌。

冯保对孙海并不怎么了解,这时候听他说这一句话,心想这个小人物还是个机灵鬼,于是颔首一笑,接着说:“孙海这小奴才说的是,只是比喻不恰当,铁划银钩,只能是臣子的字,万岁爷的字,是龙翔凤舞。”

“龙翔凤舞?”

朱翊钧重复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两幅帖和书案上几大摞已经写过的宣纸,那都是自己练字留下的。

“大伴,”朱翊钧迟疑地问,“写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当好皇帝?”

没人回答。朱翊钧抬头一看,冯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宁宫精舍那边窥探。

“大伴,你看什么?”朱翊钧不满地追问。

“啊?没看什么,”冯保又赶紧回过头来,赔着笑脸问道,“太子爷方才问的什么?”

朱翊钧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

“这个是一定的,”冯保口气坚决,“一个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样样来得,这文治里头,书法是第一招牌。”

朱翊钧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我看不见得,汉高祖、唐太宗,还有我大明开国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么就没看见他们的字儿留下来?”

这一问让冯保心头一惊,他没想到十岁的太子会想得这么深,脑瓜子一转,立刻答道:“太子爷问得有理,依奴才之见,大凡开国之君,都是武功为主。方才太子爷点出的都是开国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则是以文治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梁武帝有什么功绩?”

“奴才小时候读唐诗,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句,这写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绩。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庙。”

“那宋太宗呢?”

“太宗当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乐业,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潜心学问,大规模扩大科举取士,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晋升之道。他还把朝中最有学问的人组织起来,编纂了一部大书《太平御览》,这部书有一千卷,编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时间就读完了。”

“他怎么读得这么快?”

“他一天读三卷,一天也不间隔地读。”

冯保虽然从容对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笔墨的孙海,也是急得抓耳挠腮。原来昨天夜里,他曾告诉太子,御花园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叶蔽天的老柏树上,结了一个鸟窝,春天来了,那窝儿里肯定有鸟蛋。太子当时就来了兴趣,约定今日巳时一过,就一起去御花园里掏鸟蛋。可现在午时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记了这事儿。情急之中,孙海看到了挂在窗外游廊上的那只白鹦鹉“大丫鬟”。他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对“大丫鬟”扮了一个鬼脸。正迷迷盹盹蹲在纯金锻制的横柱儿上无事可做的“大丫鬟”,顿时一个机灵,扑了扑翅膀,伸着颈子,朝屋子里婉转喊了一声:

“太子爷!”

朱翊钧寻声一望,见是“大丫鬟”在朝他扑棱着翅膀,孙海趁机朝他做了一个爬树的动作。他顿时记起去御花园爬树掏鸟蛋的事儿,于是对冯保说:“大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冯保顿时如释重负,连忙作揖打拱辞谢出来。穿过游廊,对站在那里的一名女官说:“烦请通报李娘娘,说冯保有急事求见。”

女官进去不消片刻,便出来通知:“李娘娘请冯公公花厅相见。”

李贵妃笃信佛教,刚刚抄了一遍《心经》,这会儿正坐在花厅里休息。谷雨之后,京城里艳阳高照,春深如海。宫里头各色人等早就换下了厚重的冬装,这时李贵妃穿了一件以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鬏上,斜插了一支“闹蛾”,这是自嘉靖年间才兴起的宫眷头上饰物。所谓“闹蛾”,就是草蝴蝶。有时闹蛾也用真草虫制成,中间夹成葫芦形状,豌豆一般大,称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贵妃这身装束,让人感到既端庄又妩媚。冯保进来,只匆匆一瞥,便觉得李贵妃今日如芙蓉出水,仪态万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头跪下请安。李贵妃吩咐宫女搬了一只凳儿赐座,她坐在绣榻上,手里正在拨弄着一串念珠。冯保觑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达摩佛珠”。

“冯公公,”李贵妃慢悠悠开口说话,听得出,她并不把冯保当“奴才”,语气中显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学的什么?”

冯保毕恭毕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让太子爷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梁武帝?”李贵妃扬了扬手中的念珠,“可是这串佛珠的第一个主人?”

“正是。”

“你上次说,这个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数百座寺庙?”

“是。”

“这是无上功德啊。”李贵妃感慨地说,“皇上化育万民,正好借助我佛慈悲。”

“娘娘所言极是,”冯保此时想看看李贵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当今皇上,还有太子爷做下的功德,将来必定超过梁武帝。”

这个马屁拍得既得体,又中听,李贵妃心下欢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问道:“皇上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

“回娘娘,这些时,万岁爷在吃王真人的丹药。”

“哪个王真人?”

“此人叫王九思,自号崆峒道人,是孟冲把这个王真人引荐给万岁爷的。”

李贵妃眉头一蹙,生气地说道:“又是孟冲,王真人给皇上吃的什么药?”

冯保搓着手,嗫嚅说道:“奴才不敢隐瞒娘娘,但又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直说好了。”

冯保便把王九思通过孟冲取悦皇上炼丹治病的经过大致说过。李贵妃住在慈宁宫中,除了带太子去慈庆宫向陈皇后问安之外,很少去别处走动,所以对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听了王九思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达摩佛珠”朝手边茶几上一掼,恨恨骂道:

“这个王九思,明明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妖道,皇上万乘之尊,怎么就会上他的贼船。”

冯保一心想把李贵妃的火气撩拨起来,便添油加醋说道:“这个王九思炼制的阴阳大补丹,万岁爷吃了很有效果。”

“有何效果?”

“自上次万岁爷发病,跑到内阁去寻奴儿花花,一连十几天在乾清宫独处,从没有点名让嫔妃侍寝。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药,万岁爷竟长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时还招童男去侍寝。”

“有这等事?”

“奴才的话句句是真。”

李贵妃杏眼圆睁,咬了银牙半晌不吭声。花格窗外的庭院里花树交柯,鸟鸣啾啾。李贵妃踱到窗前站定,她并不是欣赏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熏风来清醒头脑,稳定情绪。待她重新说话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冯公公,依你之见,这个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丹,究竟是什么药?难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真能治病?”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只不过是掩耳盗铃,”冯保愤然答道,“其实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药粉。”

“啊?”

李贵妃回转身来盯着冯保,用她忧郁焦灼的眼神催促冯保说下去。冯保一进门就被李贵妃美丽的风姿震慑,这会儿更不敢迎向她逼视的目光,只自垂着头,迟疑答道:

“依奴才之见,王九思给万岁爷炼制的阴阳大补丹,八成儿是春药。”

“春药?”李贵妃脸色倏然一红,随即镇定下来,咬着嘴唇说道,“这王九思果真有这大的胆子?”

:“这种妖道,什么事做不出来?”

“看来,皇上是鬼迷心窍了,这样下去,他的病……”

李贵妃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她的心头已经升起了不祥之兆,长叹一声,眼睛里噙起晶莹的泪花。

一直眯着眼睛察言观色的冯保,这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离了杌子跪到李贵妃面前,哀声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见,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请李娘娘搭救张居正。”

“张居正,他怎么了?”李贵妃一惊。

冯保接着就把昨日发生在王府井二条胡同口的事说了一遍。李贵妃听罢,不由得感叹称赞:“满朝文武,就张先生一人秉持正义,以耿耿忠心对待皇上。”

“难为娘娘如此评价,张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尽,”冯保说着竟哽咽起来,“只是好心人不一定会得到好报,张先生现在的处境,已是十分危险。”

其实不用冯保挑明,李贵妃也虑到这一层,略一沉思,她问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冯保答道:“皇上态度我还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来到司礼监,就听说张先生为此事专门给皇上上了手本。孟冲急得猫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宫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过我来时,皇上尚未起床。奴才这头在想,王九思是孟冲引荐给皇上的,他见皇上,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李贵妃点点头,吩咐说道:“你现在回去,看皇上那边如何处置,再速来告。”

“谢娘娘。”

冯保叩谢而出。

文华殿西室中,隆庆皇帝与高拱君臣间的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隆庆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紧急约见高拱,是想向这位多年的老师及首辅讨教,此事应如何处理。其实,昨日这件事发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这一消息。当时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与魏学曾讨论一批候缺官员的补职。乍一听说张居正当街把王九思绑了,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一下张居正闯了大祸,不由得幸灾乐祸说道:“咱们正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对付这个张居正,没想到他自惹其祸,捅了这个马蜂窝。”魏学曾听了这话,愣愣神,以讥诮的口吻问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这个人?”高拱脱口答道:“这家伙颠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个好东西。”魏学曾说:“这就对了,张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这件事下台,必将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听不再说话。当夜回到家中,便听说京城不少官员闻讯都赶往张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书杨博与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两个素负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来到内阁看望张居正,又是称赞又是安慰,直让高拱觉得这些“戏”是做给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时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恼怒。平常听说皇上召见,他总是满心喜悦,可是这一回却不同,从内阁到文华殿那几步路,虽顶着四月的温煦阳光,他却走得周身发冷头昏眼花。

待高拱看过张居正的手本之后,隆庆皇帝问道:“你看这件事应如何处置?”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犹豫不决。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想保全王九思惩处张居正,又顾忌满朝文武官员的言论,所以下不了决心。其实高拱一门心思也在这个难解的矛盾上头。皇上向他讨计发问,他一时答不上来,只含糊说道:“依愚臣之见,还是先把王九思从牢里放出来。”

隆庆皇帝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他伸手摩挲着蜡黄干枯的脸颊,阴沉地说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解决问题。但张居正上这道折子,口口声声说王九思是个妖道,朕若没个正当理由放人,满朝文武岂不骂朕是个昏君?”

隆庆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高拱给他找个放人的理由。高拱尽管官场历事多年,满脑子都是主意,但这时仍不免有黔驴技穷之感,搜肠刮肚思忖半刻,说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是否可请高仪、杨博、葛守礼等几个大臣前来廷议,商量一个策略?”

“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兴师动众?”隆庆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诿之意,故不满地申斥,“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讨论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挨了几句骂,高拱心里头有些窝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哝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并无私事!”

“啊?”隆庆皇帝略略一惊,重复了一句,“天子并无私事?朕患病,找人给朕配药,这不是私事?”

“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论,“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洪福,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

高拱的这几句话,隆庆皇帝虽然听了心里舒服,但依然感到不着边际,因此顺水推舟说道:“爱卿所言极是,你既把事体剖析明白,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释放,继续为朕炼丹。第二,张居正此举是蔑视皇权,要严惩。究竟如何惩处,你拟票上来。”

隆庆皇帝说罢旨意,再也不肯与高拱多言,便命起驾回宫。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监搀扶登轿往御道而去,这才怏快地从地上爬起来,魂不守舍返回内阁值房。斯时张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办公而在家听候旨意处理。高拱吩咐吏员把新入阁的高仪喊了过来。不久,只见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子走了进来。这人便是高仪。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只是脸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苍老许多。

待高仪打横坐定,高拱便向他传达了皇上在文华殿接见时的旨意。然后两手一摊,懊丧说道:“你看看,这么一件满手扎刺的事体,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权处理。”

高仪并不答话,只垂下眼睑,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

与高拱相比,高仪是官场的另一种楷模。虽然官运亨通,但他却更像一位优雅的学者。嘉靖四十五年,担任礼部尚书的高拱入阁,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任高拱空下的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高仪就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进宫。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这帮人自恃皇上恩宠,平日里为所欲为,甚至凌辱朝官。高仪早就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乎全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偏偏被这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间大家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呆子,倒没有特别为难他。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庆皇帝登基,一应大典礼仪,事无巨细,都由高仪斟酌擘划,上承祖制,下顺圣心,没出半点纰漏。大臣们都交口称赞高仪是最为称职的礼部尚书。隆庆二年,隆庆皇帝诏令取光禄寺四十万两银子给宫中后妃采购珠宝首饰。高仪是礼部尚书,国库银钱归户部管辖,本没有他的事儿。但他觉得国家财政空虚,便上疏力谏劝穆宗收回诏令。穆宗不听,高仪便以生病为由,连上六疏,请求辞去礼部尚书一职。穆宗无奈,只好同意他致仕。养了三年病,没想到高拱又推荐他担任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公。尽管他有心推辞,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开不了口。但入阁不到一个月,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家中养病。

高仪久居北京,长时间位于九卿之列。对高拱与张居正都有相当的了解。两人都有经世之才,都是善于笼络人心,不愿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人物。所不同的是两人的性格,高拱急躁好斗,一切都写在脸上;而张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隆庆初年,高拱正是由于他的这种褊狭性格而被首辅徐阶排挤出阁。隆庆四年他重新人阁并担任首辅,仅两年时间,内阁中先后就有三名大学士因与他难以相处而纷纷致仕回家闲住。但是,隆庆皇帝对他的宠信却一直不曾衰减。这一来是因为隆庆皇帝本来就不喜欢过问朝政,二来高拱也的确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间,国家没有发生任何动荡,政府也没有一件积案。正因为如此,高拱才变得越来越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对张居正,他过去一直比较信任,但自从内阁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高拱这才发现,张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胁。由于高拱比张居正大了十几岁,又是老资格,在他眼中,张居正根本不是什么次辅,而只是一个“帮办”而已。因此对张居正说话从不存什么脸面,颐指气使,常常弄得张居正难堪。这一点,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来。他们并不奇怪高拱的做派,却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忍耐与退让。但是,细心的人也看得出来,张居正是绵里藏针,表面上对高拱唯唯诺诺,从不抗争。但在许多问题上却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巧妙地与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顾此失彼,进退维谷。自高仪入阁后,两人都在拉拢他。张居正明知道他是高拱推荐入阁的,却仍对他显出相当的尊重和热情。他内心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论,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着更深一层的感情。一入内阁,他就陷在“坐山观虎斗”的尴尬位置上。他本来就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一辈子淡泊名利,埋头学问。加之身体不好,从礼部尚书的官位上申请致仕后,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不想被高拱挖掘出来,推荐给皇上补了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这在别人是梦寐以求,而在他却是一个天大的负担。他实在不愿搅进两位阁僚的争斗,但又想不出脱身的方法,故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诸事敷衍不肯拿什么主意。对他的这种想法,高拱早就看出来了,但高拱引荐高仪入阁,本来就是为了两票对一票,哪肯让他去当“好好先生”。所以无论大事小事,还是事先找他通气并商量对策。

见高仪长时间沉默不语,高拱急得嚷起来:“南宇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像个扎嘴葫芦!”

高仪勉强一笑算是歉意,接着慢条斯理问道:“玄兄,如果昨天发生在东二胡同的事,不是张居正,而是恰好被你碰上了,你将如何处置?”

这一问倒真把高拱问住了,想了想,答道:“也只好像张居正这么做了。”

“是啊,凡朝中秉节大臣,都会这么做的,”高仪说着气愤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乱棍打死人命,身为朝廷命官,岂能袖手旁观!张居正此举深得民心,深得官心。玄兄,不用愚弟说明,这一点你也是清楚的。”

“又遇到一头犟驴子了。”高拱心中暗暗叫苦,正想着如何措辞说服高仪为他分忧,只听得高仪继续说道:

“嘉靖四十五年,我刚接任礼部尚书时,给世宗皇帝,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上一道折子要求裁减太常寺冗员,目的就是要赶走世宗身边那四十八个妖道方士。张居正昨日所行之事,比之当年我之所为,更显得激烈慷慨,他的这股子勇气魄力,愚弟十分敬佩。”

高仪的话句句是实,但高拱句句都不愿听,因此拉长了脸,悻悻说道:“南宇兄,张居正昨日所为,的确并无挑剔之处。但皇上为此事震怒非常,一定要惩处张居正,这件事放在你会怎样处置?”

“我辞职,不当这个首辅。”

高仪斩钉截铁地回答,一下子把高拱噎住了,随即气愤地顶回一句:“为区区小事而撂挑子不干,这岂不是妇人之举!”

高仪长叹一声说道:“玄兄,我看你是铁了心要惩处张居正了。”

“南宇兄,你不要栽到我头上,惩处张居正是皇上的意思。”

“但部院大臣们都知道,你和张居正早就在闹意气了,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当,你就有落井下石之嫌。”

这场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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