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超林从市委主楼电梯里一走出来就看到,市长文春明和市委常委们已在主楼门前聚齐了,正准备迎接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有关省委领导同志。又注意到,市委副书记孙亚东情绪很高,正笑呵呵地和宣传部部长沈纯说着什么。
孙亚东说:“……我早就说过,高长河在省委机关呆不长,看,说准了吧?”
沈纯说:“这可真没想到,我原以为高长河会做省委秘书长,进常委………
钟超林走过来,打趣道:“怎么?你们又做起业余组织部长来了?”看了孙亚东一眼,问,“哎,华波同志他们的车队到哪里了?”
孙亚东回答说:“刚刚接到公安局陈局长的一个电话,陈局长在前导车上汇报说,车队已经上了三环高架桥,马上就到了。”
钟超林点点头,走到了文春明面前,抽空又和文春明说起了防汛的事:“春明啊,昨夜我到江堤上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真吓了一跳,今年的汛情不但来得早,也确实很严重呀!我对王少波说了,滨海市委、市政府从现在开始,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在堤上值班,随时和市防汛指挥部保持联系。”
文春明有了些感动,苦笑着说:“钟书记,你真算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钟超林笑道:“这不,马上就要换岗了,以后就不是我的事了。你们过去不。是常说嘛,‘市委坐船头,政府在岸上走,人大举举手,政协晃悠悠’,我呀,以后也就是举举手喽……”
文春明道:“老书记呀,我看你不会光举举手的……”
正说到这里,两辆挂着明阳牌照的警车开进了市委大院,明阳警车后面,紧跟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委副书记马万里的专车以及随行车辆,最后,是省公安厅的一部警车。轿车在主楼门前顺序停稳后,刘华波、马万里和新任明阳市委书记高长河分别从各自的车里走了出来。
走在头里的刘华波上前握住钟超林的手说:“超林同志,你们等急了吧?”
钟超林笑道:“不急,不急,没超出我们的预料,二百六十公里,一路高速公路,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嘛。更何况,进了明阳地界还有我们的前导车一直汇报着,我们对领导们所在的位置很清楚。”
马万里呵呵笑着:“老钟啊,你就没想过我们坐直升飞机呀,啊?”
钟超林也笑:“马书记,您总还不至于这么急于让我下台吧?”
刘华波这时已走到文春明面前,正和文春明握手,听到钟超林这话,马上回转身说:“哦,超林同志,你还真想在明阳打万年桩啊,啊?”
钟超林道:“打什么万年桩呀,就是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明阳罢了!”
刘华波连连说:“好,好,那么,在明阳迎海公墓里也给我留个位置,我呀,叶落归根后,也来和你做伴!‘此去灵台集旧部,施旗十万斩阎罗’嘛。”
钟超林大笑起来:“华波书记,你还要拉我去改革阎王殿呀?!”
高长河握着钟超林的手,马上说:“老书记,我真服你和华波书记了,阎王爷面前真有了你们,不改革恐怕也不行!你们这旧部也算我一个好了!”
钟超林笑道:“你这个高长河,开什么玩笑?!你是跨世纪干部,算哪门子旧部?你得把这世纪跨好,带着咱明阳把这世纪跨好!”拍打着高长河的手背,又亲呢地说,“知道么,半年多前,我就动过你的心思,想把你挖到明阳来哩!”
高长河笑了:“是不是去年底我们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见面以后?”
钟超林道:“是的,你那番关于姓公还是姓私的宏论让我深思不已呀!”
高长河道:“老书记,是您和明阳的同志们干得好呀,把姓公姓私的问题在实践中很好地解决了嘛!我当时正按华波书记的指示写一篇文章,觉得明阳民营工业园的事实很有说服力,就在会上找了您。”
钟超林关心地问:“这篇文章发在哪里了?我很想看看呢。”
高长河指了指刘华波,悄声说:“大老板后来不让我发了,说是有些事,我们还是先做不说吧,免得弄得全国议论纷纷。”
钟超林笑笑说:“我们大老板就是精明,当年他在明阳搞乡镇企业时,也是光做不说,闷头儿发展,人家骂到头上了,说是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他也装听不见……”
这话刘华波却听见了,马上叫了起来:“哎,超林啊,你别光说我的坏话了,快请我们屋里就座吧!咋老和高长河扯个没完没了?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嘛!”
钟超林一怔,这才走到队伍前面说:“请,请,各位领导,里面请……”
到市委会议室一落座,马万里悄悄提醒刘华波说:“华波同志,老钟的情绪我看不太对头呀!”
刘华波说:“有什么不对头?我看还好嘛。啊?”
马万里忧心忡忡:“说真的,华波同志,我有些担心未来班子的团结。”
刘华波摆摆手:“老马,我们现在都不要做预言家嘛,看一看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刘华波心里却是有数的:钟超林对马万里不但有情绪,而且情绪看来还很大,一见面就在暗藏机锋的对话中流露出来了。这让他颇有几分吃惊和不安。刘华波认为,这不太符合钟超林的一贯风格。钟超林一贯是“讲政治”的,尽管一直不太看得起从昌江市上来的马万里,可过去在人前背后也从没说过马万里什么。今天却怪得很,竟把马万里急于让他下台的话都说了出来。这说明,钟超林对这次换届是心存芥蒂的,而且把账算到了马万里头上。
接下来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开得倒还不错,气氛十分热烈。省委组织部齐部长代表省委宣布了任免决定后,钟超林马上表了态:坚决执行省委决定,协助新书记高长河做好明阳的工作。高长河也发了言,表示要向老同志和明阳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力争不辜负省委和明阳九百万人民的重托。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高长河把昨天在省委谈话时说过的一段话又说了出来:“……说心里话,到明阳这个经济发达市来做市委书记,我真是战战兢兢呀,直到今天车子一路往明阳开时,我还在问自己:高长河呀高长河,你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这么个大桃子?钟超林书记和上届市委班子树起了这么炫目的一根标杆,你和你的新班子跳得过去吗?!你这跨世纪可是不好跨呀!”
钟超林笑呵呵地插话说:“长河同志,不要这么说嘛!明阳标杆高了些,各方面的基础自然也就好,有这么好的基础,我相信你不但跨得过去,还会干得比我们老同志更好!别说什么摘桃子,要说摘桃子呀,你也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我嘛。十年前,我从华波同志手里先摘下了一个大桃子!没有华波同志留下的大好基础,也没有明阳这十年的飞跃发展嘛。”
刘华波笑道:“那我又从谁手里摘了桃子呀?应该算是从梁清平梁老手里摘了桃子吧?”摆摆手,“我赞成超林同志的意见,不要说什么摘桃子嘛。我们的改革成就就是这么一茬人接一茬人前赴后继干出来的;我们的改革历史就是一代人接一代人押上身家性命用共同的心血写成的。谁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包揽历史嘛。作为个人,不论官做得有多大,在位的时间有多长,我们都只是时代洪流的一个浪头而已,冲击过,拼搏过,也就可以自慰了嘛,是不是呀,超林同志?”
钟超林点点头:“这话说得好!”
马万里也说:“华波同志道出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就的,主席当年说过嘛,‘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说得何等好啊……”
刘华波注意到,马万里说这话时,钟超林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
散会后,市长文春明张罗着要大家到明阳宾馆用餐。
刘华波却想和钟超林好好谈谈,便在出门时对钟超林说:“哎,超林,宾馆的饭我吃不惯,走,走,到你家吃手擀面去!”
钟超林颇感意外:“华波书记,你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么多大首长光临明阳,长河同志又头一天到任,咱们去吃手擀面合适么?”
刘华波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你还怕马书记、高长河他们离了你我就不会吃饭了呀,啊?”
钟超林迟疑着说:“改天吧,下午三点还要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哩。”
刘华波指了指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还有三个小时呢,来得及。”说着扯了钟超林一把,“走吧,走吧,吃手擀面,也能替你们明阳省点招待费。”
钟超林苦苦一笑:“省什么招待费?你省委书记不去吃,一桌饭还是一桌饭。”
话虽这么说,钟超林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二人驱车前往钟超林家去吃手擀面。
坐到车里,刘华波才问:“超林呀,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呀?”
钟超林道:“有什么想不通?到点了,该下车就得下嘛。”
刘华波叹了口气:“明年我也得下了,跨世纪,我们这些老同志肯定跨不过去喽!未来的历史要由高长河这帮更年轻的同志来写喽!”
钟超林淡然道:“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嘛,谁也没法抗拒。”
刘华波拍拍钟超林的手:“对头,你老伙计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在明阳的影响力,有些同志担心日后明阳的班子不团结呀……”
钟超林笑了笑:“这些同志多虑了吧?我已经离开明阳市委班子了嘛,日后也就是列席市委常委会了。你这个省委书记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表个态,在常委会上只带耳朵不带嘴。好不好?”
刘华波虎起了脸:“这叫什么话呀,啊?将我的军呀?”
钟超林一点不怯:“大首长,是你将我的军哟。你大首长究竟是要去吃手擀面,还是要和我谈工作?要是谈工作,咱们就到市人大办公室去谈。我这个市人大主任向你这个省人大主任好好汇报。”
刘华波摇摇头:“老伙计,咱们十年前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当真连碗面都不想请我吃了,啊?”
钟超林叹息道:“我这碗面只怕不好吃呀……”
刘华波笑道:“好吃不好吃,我都得吃,还想像过去那样,一边吃着你的面,一边听听你的心里话。就是日后到了迎海公墓,咱们还要做伙计嘛!”
钟超林也动了真情,呐呐说:“那好,华波,我就向你交交心吧!”
这时,轿车驰入了市委宿舍大院,在一座挂有“公仆楼”红牌子的公寓楼前停住了,已先一步得到通知的钟超林的夫人王玉珍正在楼下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