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顺着梅溪河堤缓缓踱步。
斜过城头的月亮,隔着堤上柳树繁茂的枝叶,默数着他那滞重的脚步。河中的蛙鸣已不如前些天热闹,间或地在这里那里响起一声两声。夜风很轻,掠过草梢树叶时几无响动。这是一个让人沉思默想的地方。
这些天,他常常在晚饭后踱出城门,来到这阒无人迹的地方散步,边走边想那个苦苦缠住他的问题:“国衰之由与强国之途。”这是在开封汴京书院任教的一位朋友,最近约他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说是书院新编的《东方丛刊》要用。
一个大国何缘何由变成了这样一副羸弱之态?
中华之躯该服哪种强身剂方可重返强族之林?
前边,有一个被树叶切成鸡蛋形的月亮光斑,他的脚慢慢踩上去,且停下不动,似乎存心要把那光斑踩碎。
扑咚!河面上陡响一声。不是蛙跳!他抬眼望去,月光下的水面上有涟漪在晃,是什么树上的果实坠落?他刚这样猜想,水面又扑咚一响,这下明白了,是石子。而且立刻看清楚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影下,坐着一个人,石子便出自那人之手。
“谁呀?”他问。并无意外的惊慌,夏秋两季的丰收,已使劫路的人大大减少,何况,这也不是劫道人来的地方。
“我,卓远哥。”树影下传来一声回答。
“达志?你怎么坐这儿?”卓远辨清声音,快步上前,关切地问。
“睡不着。”达志双手捧头,仍然蹲坐在那里。
卓远一时无言。一个人在蜜月里睡不着觉,独自跑到这儿呆坐,原因还要问吗?卓远曾隔着院墙看见过达志的新婚妻子顺儿,这姑娘和那云纬的貌相,是没法比的。他完全能猜到达志此时的心境。
“达志,知道这梅溪河水是什么吗?”半晌之后,卓远轻轻开口,他决定暂时放开自己思索的事情,再劝劝这个他喜欢的小伙。
达志扭过脸,眼中晃着茫然。
“是眼泪。”卓远边说边在达志身边坐下,“是一个名叫腊梅的姑娘和一个名叫青溪的小伙的眼泪。他们两人就住在这条河的上游,那时这条河还叫凉河,水很小。这对男女深深相爱并已经准备完婚,却恰在这时出了意外:当时被朱元璋封在南阳做唐王的朱柽,膝下有一女,貌奇丑,却一心想寻漂亮小伙为夫,百寻不如意,后朱柽对其女说:你自己坐轿出去相,相中哪个小伙,我即刻给他封官为你们完婚!也是巧,那丑女一日从凉河岸上过,恰巧碰见青溪,顿时相中,回报其父,立时就有令下来,招青溪为婿。腊梅和青溪听说,就在凉河岸边抱头大哭,泪珠滚进凉河,河水陡然大涨,二人绝望之中,相抱投河自尽,自此,这河才更名为梅溪河。这故事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天下婚姻不如意的人流下的眼泪,完全能装满一条河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卓远哥。”达志的眼中现出了水纹。
“上天不会让一个人事事如意。”卓远又慨然开口,“我注意到,平衡,是上天在人间分配幸福和痛苦所掌握的一个基本法则,上天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既要给他一定的幸福,也要给他一定的痛苦,每个人一生中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差不多相当。上天不会让一个人终生幸福,也不会让一个人终生痛苦。我们不论拿哪个人作为观察的对象,都会发现这个法则的作用:这个人家庭生活幸福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或许就要遭受挫折;这个人在事业上顺利享受到成功的幸福,他的身体就可能遭受疾病的折磨;这个人儿孙绕膝可享天伦之乐,贫穷便可能来缠住他。有的人前半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后半生家庭没落却要去讨荒要饭;有的人这几年仕途得意青云直上,那几年却突遭贬谪郁苦于心;有的人有美妻娇子,自己却百病缠身;有的人家无片瓦穷困潦倒,却来去自由身强体壮。就说皇帝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可以享受锦衣美食,可以随便要自己想要的女人,出则车马骑从,居则高屋大院,不可谓不幸福,可他们却要时时提防兄弟间的残杀,臣民的反抗,被失掉皇座的恐惧和稳定王位的忧虑死死缠住不得快乐。我给你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让你明白,平衡法则会起作用,你在这一方面失去,可能会在另一方面获得,你将来也许会在事业上有一番大的造就,成为一国之中有名的丝织厂主——”
“卓远哥!”达志打断了他的话,低低地叹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我就是忘不了云纬……”
是的,感情这东西能像扔东西那样即刻扔掉?卓远不再说话,只是无言地拍了拍达志的肩膀,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圆月已将近河道上空,清水里渐显出月亮柔美的身影,四周更静,夜风已完全停止,河面上微波不兴。卓远默望着水底的月亮,思绪又渐渐回到他原先想着的那个问题上。
平衡,但愿平衡法则真的能起作用,让我们这个受苦受难的羸弱之国,也有身健力壮享受他人尊敬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