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虐待者底哭声【注释1】

一

被虐待者底哭声何等凄惨而哀婉呵！

但能感动暴虐者底残酷的心丝毫吗？

二

天公！

想你也不忍听被虐待者底哭声了，

不然你怎么会流出这许多的眼泪哟？

三

战胜者！

留心你底失败的敌人底悲哀！

四

在睡梦中的人们！

不要过于快乐罢，

你应当知道将来还有梦醒的时候。

五

真正的爱，

也许只在小孩底天真里藏着罢。

六

听高树上不停地叫着的蝉声，

我便明白人生底真义了。

七

雨呵！落罢，不停地落罢！

把这世界洗成一个极美丽的罢！

八

火一般的悲愤在我底心里燃烧着，

我怎么能不瘦呢！

九

小孩子底天真

与老年人底经验，

是何等地相反的呵！

十

一株被花匠扎过了的梅花

在盆里死了。

十一

风能吹燃的，

水能淹灭的，

不过是寻常的火罢了；

但这是我底心里底火呢！

十二

青年人！

要想美丽世界底实现，

除非你自己创造罢！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署名佩竿。

疯人【注释1】

假若有一个极富的人，

将他所有的金钱

散与一切的贫民；

这时一般人定说他是疯人了。

但是现在世界中正需要一个这样的疯人呵！

假若有一个商人，

将他所有的货物

散与一切的贫民；

这时一般人定说他是疯人了。

但是现在世界中正需要一个这样的疯人呵！

假若有一个大田主，

将他所有的粗米

散与一切的贫民；

这时一般人定说他是疯人了。

但是现在世界中正需要一个这样的疯人呵！

我决意要在现在世界中，

寻出一个——只寻出一个——疯人，

但是失败了；

因为我是生在这聪明人的世界中呵！

这世界中已没有一个疯人存在了。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署名佩竿。

诗二首【注释1】

一生

未开的——含苞了；

将开的——开放了；

已开的——凋残了，

花儿静悄悄地过了她的一生。

黑夜行舟

天暮了，

在这渺渺的河中，

我们的小舟究竟归向何处？

远远的红灯呵，

请挨近一些儿罢！

【注释1】这三首小诗最初同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十号。署名佩竿（发表时未集于一起）。

失去的星

我昨夜曾徘徊在中庭，

蓝空中闪耀着满天的星辰。

我不住在天空中搜寻，

寻求我那一颗失去的明星。

我曾堕入在黑暗的深渊，

我曾彷徨在寂寞的荒原，

感谢你这颗天畔的明星，

照彻了我底灵魂底黑暗。

其实这不过是春梦一场，

徒然给了我一段痛苦的回想。

我知道我本无福进天堂，

但是你为什么又要给我希望？

我知道我们只应有片刻的相聚，

我知道你是不会永久属于我的，

但是你为何要给我一线的光明，

只为的使我日后寂寞痛苦如此？

我如今又堕入在黑暗的深渊，

我如今又彷徨在寂寞的荒原，

我绝望地等待着失去的明星，

重回来照彻我底灵魂底黑暗。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注释1】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这里是一具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那里是一堆一堆建筑物的余烬。

杀啊，抢啊，烧啊！——在疯狂的欢呼声中，

武士道的军人摇着太阳旗跑过去了。

机关枪——长铳——大炮！

许多兄弟的工作白费了，

许多兄弟的房屋烧毁了，

许多兄弟的生命丧失了。

我们哀哀地哭着。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黑暗的夜，恐怖的白昼。

火光，枪声，兽的叫喊，人的哭泣。

枪刺上挂着小孩的尸体，

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往下滴；

大街上蜷伏着老妇人的瘦躯，

武士们拿她当作了死狗乱踢。

许多母亲，许多儿子，

我们的，我们兄弟的，

就这样地给人屠杀了。

我们哀哀地哭着。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我们的眼泪……我们兄弟的眼泪；

我们的哀泣……我们兄弟的哀泣。

武士们的屠杀……刽子手的屠杀；

武士们的狂欢……刽子手的狂欢。

武士们的酒……我们的血、泪；

武士们的肴……我们的骨、肉。

武士道，江户儿，大和魂，

我们的血，我们的泪，我们的心。

武士们得意，狂笑，

我们哀哭，呻吟……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我们的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

给武士们当枪靶子的生活也过得很够了！

我们的血管里还流着人的血，

我们的胸膛里还跳着人的心：

我们要站起来，像一个人。

我们要坚决表示：不是任人宰杀的羊群，

我们要靠自己来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

哭泣是很可羞耻的事情。

1931年9月29日深夜。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一号。

给死者【注释1】

我们再没有眼泪为你们流，

只有热血才能洗尽我们的悔与羞；

我们更没有权利侮辱死者的光荣，

我们还得忍受更大的痛苦和艰辛。

我们曾经夸耀为自由的人，

我们曾经侈说勇敢与牺牲，

我们整天在危崖上酣睡，

一排枪、一阵火毁灭了我们的梦景。

烈火烧毁年轻的生命，

铁骑踏碎和平的田庄，

血腥的风扫荡繁荣的城市，

留下——死、静寂和荒凉。

我们卑怯地在黑暗中垂泪，

在屈辱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六年前的尸骸在荒冢里腐烂了，

一排枪、一阵火又带走无数新的生命。

“正义”沦亡在枪刺下，

“自由”被践踏如一张废纸。

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安排庆功宴，

无辜者的赤血在喊叫“复仇，雪耻”。

是你们勇敢地从黑暗中发出反抗的呼声，

是你们洒着血冒着敌人的枪弹前进：

前进啊！我宁愿在战场作无头的厉鬼，

不要做一个屈辱的奴隶而偷生！

我们不要把眼泪和叹息带到你们的墓前，

我们要用血用肉来响应你们的呐喊，

你们，勇敢的战死者，静静地安息罢，

等我们把最后一滴血洒在中国的平原。

1937年8月6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呐喊》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