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孔墨的基本立场
到了现在要来论孔子与墨子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都是大师,有不少的门徒,尤其孔子,二千年来是被视为了通天教主的,关子他们的事迹和学说,自然不免有不少的美化和傅益。譬如我们读一部《新约》,便只见到耶稣是怎样的神奇,不仅难治的病着手成春,而且还有起死回生的大力。孔与墨虽然没有这样被人神化,而在各自的门户内是充分被人圣化了的。因此,我们如未能探求得他们的基本立场之前,所有关于他们的传说或著作,我们都不好轻率地相信。那么又从什么资料上来探求他们的基本立场呢?很可庆幸的是他们的态度差不多完全相反,我们最好从反对派所传的故事与批评中去看出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反对派所传的材料,毫无疑问不会有溢美之辞,即使有诬蔑溢恶的地方,而在显明相互间的关系上是断然正确的。因此我采取了这一条路,从反对派的镜子里去找寻被反对者的真影。
墨子后起,他是反对孔子的。在现存的《墨子》书里面有《非儒篇》,那里面有几段关于孔子的故事,我觉得最有研究的价值。
第一个故事:
“齐景公问晏子曰:‘孔子为人何如?’
晏子不对。公又复问,不对。
景公曰:‘以孔丘语寡人者众矣,俱以为贤人也。今寡人问之而子不对,何也?’
晏子对曰:‘婴不肖,不足以知贤人。虽然,婴闻贤人者入人之国,必务合其君臣之亲,而弭其上下之怨。孔丘之荆,知白公之谋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几灭而白公僇。婴闻贤人得上不虚,得下不危;言听于君必利人,教行于下必利上。是以言明而易知也,行明而易从也,行义可明乎民,谋虑可通乎君臣。今孔丘深虑周谋以奉贼,劳思尽知以行邪,劝下乱上,教臣杀君,非贤人之行也;入人之国而与人之贼,非义之类也;知人不忠,趣之为乱,非仁之类也。逃人而后谋,避人而后言,行义不可明于民,谋虑不可通于君臣;婴不知孔丘之有异于白公也,是以不对。’
景公曰:‘呜乎,贶寡人者众矣,非夫子则吾终身不知孔丘之与白公同也。’”
这个故事,在年代上有些大漏洞。楚白公之乱见《左传》哀公十六年。这一年的四月孔子死。七月白公胜发难。齐景公呢,已经死去十二年了,晏婴比景公还要死得早。因此以前的人便都说这是墨子的“诬罔之辞”,那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诬罔就算是诬罔吧,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出:墨子是赞成“入人之国,必务合其君臣之亲,而弭其上下之怨”的,孔子呢,则和这相反,“劝下乱上,教臣杀君”。更说质实一点吧,便是墨子是反对乱党,而孔子是有点帮助乱党的嫌疑的。这是极有趣味的一个对照。
第二个故事:
“孔丘之齐,见景公。景公悦,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
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傲倨)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音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崇)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荧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
公曰:‘善。’
子是厚其礼,留其封,敬见而不问其道。
孔丘乃恚怒于景公与晏子,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告南郭惠子以所欲为,归于鲁。有顷闻齐将伐鲁,告子贡曰:‘赐乎!举大事子今之时矣。’乃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亿术数。孔丘之谋也。”
这段故事的前半也见《晏子春秋》外篇,但《晏子春秋》一书很明显地是墨子学派的人所假托的。晏子反对孔子的说话完全是墨子的理论,《公孟篇》云:“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此足以丧天下。’”这四政和这儿的傲倨自顺,好乐淫人,立命怠事,崇丧循哀,是完全一致的。这段故事当然也是在做小说。但最重要的还是在后半,同前一个故事表示孔子在帮忙白公胜一样,他又在帮忙田成子。这事恐怕倒近乎事实,另一反对派的庄子后学,在《盗跖篇》里也提到过一些影子:“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但在《论语》里面所说的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公曰:‘告夫三子。’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之三子告,不可。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宪问》)
这纯全是忠于主上,而反对乱贼的立场。但我们如要做一个公平的批判人,就宁肯相信《墨子》和《庄子》,而不肯相信一些孔门后学的。因为“三占从二”,我们当从多数,这是一。凡是扶助或同情乱党的人,他的子孙后进是谁也要替他掩盖掩盖的,这是二。
第三个故事:
“孔丘为鲁司寇,舍(捨)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决植。”
这故事颇残缺,“决植”两字上当有夺文,不过意思是可领会的。决假为抉,植是户旁柱,相传“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1],“决植”大约就是当季孙逃走时,城门掩上了,逃不出,而孔子替他把城门挺开了。这位千斤大力士,照墨子看来是心术不正,所以他的弟子们也就跟着他学,到处捣乱。以下是这三个故事的总批评:
“孔丘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丘。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阳货乱乎齐,佛肸以中牟叛,漆雕刑残,×莫大焉。夫为弟子后生〔于〕其师,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智弗及而后已。今孔丘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
我们真应该感谢墨子或其后学,有他们这样充满敌忾的叙述和批评,不仅表明了孔子的真相,而且也坦露了墨子的心迹。一句话归总:孔子是袒护乱党,而墨子是反对乱党的人!这不是把两人的根本立场和所以对立的原故,表示得非常明白吗?
乱党是什么?在当时都要算是比较能够代表民意的新兴势力。陈成子以大量贷出而以小量收回,因而把齐国公室的人民尽量争取去了,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季孙氏在鲁也有类似的情形,他礼贤下士,“养孔子之徒,所朝服而与坐者以十数”(《韩非·外储说左下》)。就拿白公胜来说吧,令尹子西分明称赞他“信而勇,不为不利”。就是反对他的叶公也只说他“好复言而求勇士,殆有私乎?”如此而已。“好复言”应该是说话算数的意思,也就是所谓“信”了。他作乱的一年恰巧是孔子死的一年(鲁哀公十六年),《左传》把那时的情形叙述得相当详细。他在七月发难,把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都杀了,同时也把楚惠王捉着了。石乞劝他杀掉楚王,他不肯;劝他焚府库,他也不肯。结果惠王被人盗去,府库为叶公所利用,他竟一败涂地,“奔山而缢”了。关于焚府库的一节,《吕览·分职篇》有更详细的叙录,今揭之如次:
“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其府库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则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叶公入。乃发太府之货与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2]。
据这故事看来,白公这个人实在还太忠厚了一点。石乞倒确是一位好汉。白公死后,他被人生擒,人们要他说出白公的死所,当然是准备戮尸,石乞不肯说。不说便要烹他,他也不肯说。结果他被人烹了。他倒确是一位智勇兼备的人。假使他果真是出于孔子的推荐,孔子不要算是很有知人之明的吗?
以下我们再把孔门弟子帮助乱臣贼子的罪状追究一下吧。
第一,“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
这是鲁哀公十五年的事,在孔子死的前一年。那时候的卫君彻,是蒯聩的儿子。卫灵公不喜欢蒯聩,把他赶出国外去了,死后卫国立了他的孙子彻为卫君,在位都已经十二年了。蒯聩施用阴谋回到国里来,劫持着孔悝,夺取了他儿子的君位。子路在做孔悝的家臣,他因为反对蒯聩,被蒯聩的人把他砍死了。后来把他的尸首也煮成了肉酱。消息传来的时候,据说孔子正在炖肉吃,他连呼“天祝予!天祝予!”(祝者□也),叫人把炖的肉也倒了。这事,在庄子后学也在加以非难,《盗跖篇》云:“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可见墨家和道家是同情蒯聩,而儒家是同情卫彻的。这在我们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但要说“季路辅孔悝乱乎卫”或“欲杀卫君(指蒯聵言)而事不成”,不仅和当时的情形不甚相符,而且是有点类似于鞭尸戮墓了。
关于子贡的参加,《左传》和《史记》等书均不曾言及,但除这《非儒篇》之外,《盐铁论》的《殊路篇》也说到子贡。“子路仕卫,孔悝作乱,不能救君出亡,身菹于卫。子贡、子皋(羔)遁逃,不能死其难。”《盐铁论》或别有所本,大约在当时,子贡在卫也是担任有什么职守的吧。
第二,“阳货乱乎齐。”
阳货一名阳虎,这人在孔门弟子是没有把他当成孔门看待的,而且也把他说得很坏。但其实倒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孟子·滕文公篇》引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真不失为千古的名言。《盐铁论·地广篇》引此二语作为“杨子曰”,因此有人遂疑阳货即杨朱(宋翔凤《论语说义》中有此说),但在我看来,无宁是杨朱的兄弟杨布。《韩非·说林下》云:“杨朱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这两弟兄的性情一缓一急,颇有点象宋时的程明道与程伊川。古者布与虎同音,而布作钱币用,与货同义,是则布与货是一字一名,虎是假借字了。以时代说来没有什么龃龉,性格也还相符。
阳虎本作乱于鲁,《左传》定公八年及九年载其事。八年冬十月,阳虎欲去三桓,入于讙阳关以叛。翌年六月伐阳关。阳虎出奔齐。他到齐国,请齐国出兵伐鲁,齐景公都打算答应他了,鲍文子以为不可。鲍文子说他“亲富不亲仁”,又说齐侯富于季孙,齐国大子鲁国,正是阳虎所想“倾覆”的。于是齐侯便听了他的话,把阳虎囚禁了起来。他逃了两次,终竟逃到了晋国,投奔赵氏。《左传》在这儿加了一句孔子的批评:“赵氏其世有乱乎!”这意思当然是很不满意于阳虎了。
以上是节取《左传》的叙述,照这情形看来,阳虎无“乱乎齐”的痕迹,因而《孔丛子·诘墨篇》便引作“乱乎鲁”,孙诒让以为“当从《孔丛》作鲁”。然在《韩非·外储说左下》有下列一段关子阳虎去齐走赵的故事。
“阳虎去齐走赵。简主问曰:‘吾闻子善树人。’
虎曰:‘臣居鲁,树三人,皆为令尹。及虎抵罪于鲁,皆搜索于虎也。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见臣,县令者迎臣执缚,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树人。’”
据此,可见阳虎居齐,为时颇久;而他之去齐是因为“得罪”,则“乱乎齐”似乎也是事实,只这事实的真相是怎样,可不得而知了。唯《韩非·难四篇》亦言齐景公囚阳虎事,则与《左传》所述相同,或者是传闻异辞的吧。
此外,同一《外储说左下》篇,还有批评阳虎的一节:
“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弑)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
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
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遂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以善事简主,兴主之强,几至于霸也。”
这批评可以算得公允。“兴主之强,几至于霸”和《左传》的“赵氏其世有乱乎”完全相反,仲尼的那句评语不是七十子后学的蛇足,便可能是刘歆弄的花样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又一可宝贵的二句“阳虎议”——“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弑之。”这确实是含有些革命的精神在里面的。这种精神不失为初期儒家的本色,例如孟子也说过这样的话:“君有过则谏,反复而不听则易位”,和这两句阳虎的主张是很相仿佛的。
第三,“佛肸以中牟叛。”
佛肸是晋国范氏的家臣,他以中牟叛,大约是在鲁哀公五年。《左传》在此年夏言:“赵鞅伐卫,范氏之故也,遂围中牟。”赵氏与范氏敌对,因卫助范氏故伐卫,因中牟叛晋故围中牟也。关于这事,《论语·阳货篇》有纪录: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要找老师去帮忙,老师也很想借这个机会去行道,“我难道是个硬壳葫芦儿?只能挂着做摆设,不能吃的吗?”急于想用世的孔老夫子的心境,真是吐露得淋漓尽致。这样祖护乱党的行径,连子路都不大高兴的,公然逃过了儒家后学的掩饰而收在了《论语》里面,实在是值得珍异的事。而且同在《阳货篇》里面还有公山弗扰的一节: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
子路不说(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左传》作公山不狃,以费畔事系于定公十二年,然在《孔子世家》则系于定公九年阳虎奔齐之后。公山与阳虎同党,阳虎于定公八年“入讙阳关以叛”,公山当亦同时响应,其定公十二年之畔,盖定而复反者也。定公十二年时孔子正为鲁司寇,则召孔子事当在八年。此事虽记于《论语》,而《非儒篇》不及,盖因公山氏非孔门弟子之故。
第四,“漆雕刑残。”
《孔丛子·诘墨篇》引作“漆雕开形残”,形与刑通,漆雕之为漆雕开,殆无疑问。唯因何而“刑残”,事无可考。《韩非·显学篇》儒家八派中有“漆雕氏之儒”,又言“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虽同一有姓而无名,亦当是漆雕开。王充《论衡·本性篇》,载漆雕开言“人性有善有恶”,与宓子贱、公孙尼子、世硕诸儒同,可见漆雕开确曾成一学派。《汉书。艺文志》儒家有“《漆雕子》十三篇”,班固注云“孔于弟子漆雕啓後”,啓即是开,因避汉景帝讳而改。後乃衍文。盖啓字原作启,与后字形近。抄书者于字旁注以啓字,及啓刊入正文,而启则误认为后,更转为後也。这一学派既尚勇任气,藐视权威,自然是有遭受“刑残”的充分的可能。且此事,既与子路乱卫、阳货乱齐、佛肸畔晋等并列,必然也是所谓叛乱事件,那是毫无疑问的。
尤可注意的,初期儒家里面也有这样一个近于任侠的别派而为墨家所反对。近时学者,每以为侠出于墨,或墨即是侠;有此一事也就是强有力的一个反证。任侠之轻死虽有类于墨氏的“赴火蹈刃”,但他们的反抗权威却和墨家的“尚同”根本相反,我们是须得注意的。
又《孟子》书中言:“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子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公孙丑上》)这和漆雕氏之议很相近。孟子又说,“北宫黝似子夏”,大约这位北宫黝也就是漆雕氏的后学,是一位儒家了。
以上,孔子帮助乱党,与其门人弟子帮助乱党例,见于《非儒篇》者一共七项。墨家既一一列举出来加以非难,在墨家自己当然是决不会照着这样做的了。这不是很鲜明地表示着了儒墨两派的基本立场吗?至少在初期,这情形,是无可否认的。所揭举的事实虽然不尽可靠,而《非儒篇》也不必就是墨子所写下来的文字,然把两派的立场实在是画出了极其鲜明的轮廓。以前推崇孔子的人,因为孔子已经成为了“大成至圣”,对于这些材料一概视为诬蔑,全不加以考虑。现今推崇墨子的人,把墨派几乎当成了不可侵犯的图腾,对于这些材料又一概视为痛快,也全不加以考虑。这些态度,我认为都是有所蒙蔽,非把这蒙蔽去掉,我们是得不到正确的认识的。
自汉武帝崇儒术黜百家以来,孔子虽然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在他的生前其实是并不怎么得意的。《庄子·让王篇》说他“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吕览·慎人篇》亦有此说。注云“藉犹辱也”,足见孔子在当时,至少有一个时期,任何人都可以杀他,任何人都可以侮辱他的。这和亡命的暴徒有何区别呢!因此,我们要说孔子的立场是顺乎时代的潮流,同情人民解放的,而墨子则和他相反。这在孔门后学或许会喊冤屈,而在墨家后学是应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儒者要喊冤屈,这可能性很大。就是孔子在生当时,他的门徒已经在替他粉饰了。《论语》里面有下列一段故事,值得我们叙录。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乎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
这个故事不仅表示了孔子的态度,也把过渡时代的当时的时代性,表示得很清楚。臣是奴隶。在奴隶制时,主人死了奴隶大多数是要殉葬的,即使不殉葬总必然有一些特殊的行动。孔子生了病,子路以为会死,故尔把门人来假装成奴隶。这在子路或许是沿守旧制,想替孔子撑撑门面吧,也就和现今都还在烧纸人纸马那样。然而竟惹得孔老夫子那样生气,那样愤慨,痛骂了子路一顿。
我顺便要在这儿解释一下“门人”和“弟子”之类的字眼。这是春秋末年的新名词。那时沿守旧制的,有时也称为“徒”,称为“役”。门人服侍先生,和奴隶的情形差不多,不过是志愿性,面非强制性而已。“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先生出门的时候,弟子要“仆”(即是当车夫),要任徒卫。但究竟不是徒,不是役,年稍长者先生视之如弟,稍幼者视之如子,因而有“弟子”之名。保守的子路,似乎不懂得孔子正以有“二三子”为新时代的光荣,而他偏要使同学们退回到旧时代的躯壳里去,竟挨受了那么一顿臭骂,那是罪有应得的。
但在子路或许还是出于无心,而在孔子死后,有心的粉饰更是层出不穷了。所谓“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至少在这些方面是没有什么夸张的。一方而有墨家道家的攻击,另一方面以前的“窃国者”已经“为诸侯”了,乱党同情者的帽子是不好久戴的。故尔在《论语》里面也就有“陈恒弑其君,请讨之”的完全相反的记事,也更有“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之类的有道无道的放言。矛盾固然是矛盾,但我们与其相信神道碑上的谀词,无宁相信黑幕小说上的暴露。到了孟子手里粉饰工作更加彻底了,如“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寺人瘠环”,大有不择木面栖的情况,也被斥为“好事者为之”,而另外说出了所主的两位正派人物来。到底那一种说法近乎事实,无从判断,但孟子是惯会宣传的人,他的话要打些折扣才行。举如他所说的“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那也就是一个最适当的例。《春秋》或许真是孔子所作的书吧,但那样简单的备忘录,在二百四十二年的行事当中记下了“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与其说足以使“乱臣贼子惧”,无宁是足以使暴君污史惧的。
二 孔子的思想体系
孔子的基本立场既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因而他的思想和言论也就可以获得清算的标准。大体上他是站在代表人民利益的方面的,他很想积极地利用文化的力量来增进人民的幸福。对于过去的文化于部分地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批判改造,企图建立一个新的体系以为新来的封建社会的韧带。廖季平、康有为所倡道的“托古改制”的说法确实是道破了当时的事实。
一个“仁”字最被强调,这可以说是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
“仁”字是春秋时代的新名词,我们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书里面找不出这个字,在金文和甲骨文里也找不出这个字。这个字不必是孔子所创造,但他特别强调了它是事实。仁的内函究竟是怎样呢?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说,我们且在《论语》里面去找寻一些可供归纳的资料吧。
一、“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
二、“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
三、“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四、“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五、“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同上)
六、“刚毅木讷近仁。”(《子路》)
七、“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又见《阳货》)
八、“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
九、“仁者先难而后获。”(《雍也》)
从这些辞句里而可以看出仁的含义是克己而为人的一种利他的行为。简单一句话,就是“仁者爱人”。但古时候所用的“人”字并没有我们现在所用的这样广泛。“人”是人民大众,“爱人”为仁,也就是“亲亲而仁民”的“仁民”的意思了。“巧言令色”是对付上层的媚态,媚上必傲下,故他说“鲜矣仁”。“巧言令色”之反即为“刚毅木讷”,对于上层能如此,对于下层也不过如此,所以他说“近仁”。因此我们如更具体一点说,他的“仁道”实在是为大众的行为。
他要人们除掉一切自私自利的心机,而养成为大众献身的牺牲精神。视听言动都要合乎礼。(就是“复礼”,复者返也。)礼是什么?是一个时代里所由以维持社会生活的各种规范,这是每个人应该遵守的东西。各个人要在这些规范之下,不放纵自己去侵犯众人,更进宁是牺牲自己以增进众人的幸福。要这样社会才能够保持安宁而且进展。要想自己站得稳吧,也要让大家站得稳;要想自己成功吧,也要让大家成功。这是相当高度的人道主义,要想办到这样的确不大容易,所以说“为之难”。他也这样叹息过:“我还没有看见过从心坎里喜欢仁的人,也没有看见过从心坎里恨不仁的人。……只要有人能够有一天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仁的身上,我还不相信有什么力量不够的事情。从心坎里欢喜仁的人,从心坎里恨不仁的人或许有的吧,但我还没有看见过。”这也许是他有所愤激的时候说的话吧:因为在他的门徒们里面有一位颜渊,便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人。三个月不改变仁者的心肠或许还短了一点,“其他的人便只是偶而仁一下面已。”孔子的理想,是要:“无终食之闲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尽管是怎样的流离困苦,变起仓卒,都不应该有一顿饭的时刻离开了为大众献身的心。这是要自己去求的,自己去做的,并不是高喊人道主义而希望别人给我些什么恩惠。这也并不在远处,就在自己的身边,也就在自己的身上。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同上)
仁既是牺牲自己以为大众服务的精神,这应该是所谓至善,所以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只要你存心牺牲自己以维护大众,那就干什么事情都是好的。你既存心牺牲自己,不惜“杀身成仁”,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又还有什么不能够敢作敢为的呢?在这些场合就是先生在前也不能和他推让,他不做,我也要做。所以他说:“仁者不忧”,“仁者必有勇”,“当仁不让于师”。
但是仁是有等次的,说得太难了,谁也不肯做,故教人以“能近取譬”。或者教人去和仁人一道慢慢地濡染,这就叫作“亲仁”,也就是所谓“里仁为美”。人对于自己的父母谁都会爱的,对于自己的儿女也谁都会爱的。但这不够,不能就说是仁,还得逐渐推广起来,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假使推广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你是确确实实有东西给民众而把他们救了,那可以说是仁的极致,他便称之为“圣”了。他认为尧、舜便是比较接近于这种理想的人格。
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但他自己不曾说出这所谓“一”究竟是什么。曾子给他解释为“忠恕”,是不是孔子的原意无从判定。但照比较可信的孔子的一些言论看来,这所谓“一”应该就是仁了。不过如把“忠恕”作为仁的内函来看,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这两个字和“恭宽信敏惠”也没有什么抵触。恭与信就是忠,是克己复礼的事。宽与惠就是恕,是推己及人的事。敏是有勇不让,行之无倦的事。
这种由内及外,由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的过程,应该就是孔子所操持着的一贯之道。他在别的场合论到君子上来的时候,是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所说的就是这一贯的主张了。“修己以敬”是“克己复礼”;“以安人”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安百姓”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故尔他说“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也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是一样的意思了。
这种所谓仁道,很显然的是顺应着奴隶解放的潮流的。这也就是人的发现。每一个人要把自己当成人,也要把别人当成人,事实是先要把别人当成人,然后自己才能成为人。不管你是在上者也好,在下者也好,都是一样。但要做到这一步,做到这一步的极致,很要紧的还是要学。人是有能学的本质的,不仅在道义上应该去学仁,就是在技艺上也应该去学要怎样才可以达到仁的目的。立人立己,达人达己,不是专凭愿望便可以成功的事情。因而他又强调学。《论语》一开头的第一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究竟学些什么呢?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应该都在所学的范围之内,而他所尤其注重的似乎就是历史,看他自己说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说“好古敏以求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接受古代的遗产。看他把一些古代的人物如尧、舜、禹、汤、文、武尤其周公,充分地理想化了,每每在他们的烟幕之下表现自己的主张,即所谓“托古改制”。他之注重历史似乎也有一片苦心。
除这“好古”之外,还有一种求学的法门便是“好问”。“就有道而正焉”,“不耻下问”,便是这一法门的指示。故尔他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而他自己是“入太庙每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大概在一定的范围内,什么事都可以学,什么人都可以问。这一定的范围赋有道德的属性和政治的属性,这差不多是先秦诸子的通有现象,严格地说来,先秦诸子可以说都是一些政治思想家。为什么有这样的通性呢?那是因为为士的阶层所制约着的原故,士根本就是一些候补官吏。所谓“学而优则仕”,“学古入官”,倒不限于儒者,就是墨法名道诸家都是一样。“士者所以为辅相承(丞)嗣(司)者也”(《尚贤》上),这是墨子的士观。“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齐策》),这是道家颜斶的士观。可知学为士就是学为官,不是学为农,学为工,学为商。工农商之能成其为学,又是资本主义社会成立以后的事了。但在这学为官的范围内,“夫子”倒的确是“焉不学,而亦何尝师之有”的。
在这个范围以外那就成问题了。樊迟请学稼,他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他说“吾不如老圃”。农为他所不曾学,也为士所不必学,故接着他还斥责樊迟为“小人”。他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问农没有答出,却来这么一套不相干的政治理论,显然樊迟的问是逸出了士学的范围的了。墨子也和这是一样,他说过:“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一妇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鲁问篇》)。这是当时为士者的通识。和这不同的就只有一些避世之士和后起的一部分道家而已。但那出发点是超现实的独善主义,我们是须得注意的。
工艺似乎学过。孔子自己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说:“吾不试,故艺”(试是浅尝之意)。这些艺能,大约不是指射御之类吧,射御是君子所必学的,不能视为鄙事或贱艺。
商是不曾学过的,也是为士者所不应该学的。子贡会经商,他说他“不受命而货殖”,而他自己是“罕言利”,又说“喻于利”的是小人。
他是文士,关于军事也没有学过。卫灵公问阵,他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接着便赶起车子跑了。不过他也并不如旧式注家所拟议的那样看不起军旅之事。为政之道,他既主张先“足食足兵”,又还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那类的话。军事的学习虽也是士的分内事,只是他对于这方而没有充分地研究过而已。
他为人为学倒很能实事求是,主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主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可疑的,靠不着的,不肯乱说。又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次第)也”,可见他是很能够注重客观观察的。“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个经验之谈很有价值,可见他是反对瞑想那种唯心的思维方法的。但他也并不泯却主观,一味的成为机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必须主观与客观交互印证,以织出一条为人为己的道理,然后他才满足。
然而时代限制了他,他肯定人类中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他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盲)斯为下矣。”又说:“上智与下愚不移。”不移的下愚,我们能够承认其存在,如早发性痴呆症,那的确是没有办法的。生而知之的上智,却完全是莫须有的幻想。不过,好在他自己还不曾自认是生而知之的人。他自己的述怀是:“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故他所强调的还是“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的步骤。他自己的敏求是到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的;他教人好学也要“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他的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那个简略自传,也表示着他一生都在困学敏求当中过活。
他注重历史,因而也注重根据。“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他是不谈的。要考证夏礼和殷礼,他嫌在夏后的□国和殷后的宋国都无可征考,因为“文献不足”。儒家的典籍当中,《诗经》大约是由他开始搜集的吧。他已经屡次说到“《诗》三百”的话上来,又曾提到《雅》和《颂》。这一部最早的古诗总集里面,夏诗自不用说,就连殷诗也一篇都没有,《商颂》是宋襄公时正考父所作的东西。《书经》的情形稍微不同。这部书虽然也在他所“雅言”之例,但他很少征引。大约在他当时并不曾搜集到好多篇章吧。他把《诗经》看得特别重要,看来似乎是他所使用的极重要的一部教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诗教,也就是情操教育了。学诗不仅可以增广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从政,可以做外交官,据说都能因此而做得恰到好处。这大约是由于诗里有民间疾苦,有各国风习,有史事殷鉴,也有政治哲理的原故吧。把好多优美的古诗替我们保留了下来,单只这一点,应该也可以说是孔子的功绩。
诗与乐是联带着的,孔子也特别注重音乐。他自己喜欢弹琴,喜欢鼓瑟,喜欢唱歌。“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可见他学唱歌是怎样的用心。“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他对于音乐又是怎样的陶醉。他把音乐不仅视为自我修养和对于门人弟子的情操教育的工具,而且把它的功用扩大起来,成为了治国平天下的要政。这是“与民偕乐”的意思,便是把奴隶时代的贵族们所专擅的东西,要推广开来使人民也能共同享受。这一点不仅表示了这位先驱者充分地了解得艺术价值,而且也显豁地表示了他所代表着的时代精神。不过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所重视的乐是古代的传统,也就是古乐。他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虽不必是舜乐,《武》也不必作于周武王,但总之都是古乐。当时和这古乐对峙的已经有新音乐起来,便是所谓“郑声”,这新音乐却为他所不喜欢,他斥之为“淫”。郑声和《韶》、《武》,我们都听不见了,无从来加以覆勘,但据我们的历史经验,大凡一种新音乐总比旧音乐的调子高,而且在乐理、乐器、乐技上也照例是进步的,故尔所谓“郑声淫”的“淫”应该是过高的意思,决不是如象《毛毛雨》之类的那种所谓靡靡之音,倒是可以断言的。
礼,不用说也是学的极重要的对象。礼,大言之,便是一朝一代的典章制度;小言之,是一族一姓的良风美俗。这是从时代的积累所递传下来的人文进化的轨迹。故有所谓夏礼、殷礼、周礼。但所谓夏礼、殷礼都已文献无征,“无征不信”,故他所重视的是“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他特别崇拜周公,以久“不复梦见周公”为他衰老了的征候而叹息。其实乱做梦倒是衰弱的征候,他的晚年之所以“不复梦见周公”,倒足以证明他已经超过了周公的水准了。周公在周初固然是一位杰出的人物,特别在政治上,但所有一切的周礼相传为周公所制作的,事实上多是出于孔子及其门徒们的纂集与假托。
禮是后来的字,在金文里面我们偶尔看见有用豊字的,从字的结构上来说,是在一个器皿里面盛两串玉具以奉事于神,《盘庚篇》里面所说的“具乃贝玉”,就是这个意思。大概礼之起起于祀神,故其字后来从示,其后扩展面为对人,更其后扩展而为吉、凶、军、宾、嘉的各种仪制。这都是时代进展的成果。愈望后走,礼制便愈见浩繁,这是人文进化的必然趋势,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把它呼唤得起来,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把它叱咤得回去的。周公在周初时曾经有过一段接受殷礼面加以斟酌损益的功劳,那是不可抹杀的事实,但在孔子当时的所谓周礼又已经比周公时代更进步了。虽然或者说为更趋形式化了要妥当一些,但在形式上也总是更加进步了的。田制、器制、军制、官制,一切都在随着时代改变,没有理由能说总合这一切的礼制全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孔子在春秋末年强调礼制,可以从两点来批判他,一层在礼的形式中吹进了一番新的精神,二层是把“不下庶人”的东西下到庶人来了,至少在精神方面。“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他并没有专重钟鼓玉帛等礼乐之外形。“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是把仁道的新精神灌注在归形式里面去了。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治)也宁戚。”(《论语·八佾》)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
这些是表现着他的进步精神。野人就是农夫,他们所行的礼和乐虽然是非常素朴,然而是极端精诚。把精神灌注上去,把形式普及下来,重文兼重质,使得文质彬彬,不野不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那倒是他所怀抱的理想。这应该也就是他的礼乐并重的根据吧。礼偏于文,乐近于质,他把这两者交织起来,以作为人类政治生活的韧带,这层是他的政治哲理的一个特色,我们是不能否认的。“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他是把人文主义推重到了极端了。
不过就在礼这一方面,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在形式上特别注重古礼,就和他在乐的方面注重《韶》、《武》而要“放郑声”的一样,有好些当时的世俗新礼,他就看不惯。他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行夏之时”,在农业生产上大抵有它的必要。“殷辂”是否特别舒服,“周冕”是否特别美观,我们就无从判定了。据我从卜辞里面的发现,知道殷王所乘的猎车是驾两匹马的,比起周人的驷马来怕不怎么舒服吧。关于冕制,似乎他也还能够从权,且看他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丝),俭,吾从众。”但这“从众”的精神可惜他没有可能贯彻到底。他有时候却又不肯“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这就表示得很鲜明,他一只脚跨在时代的前头,一只脚又是吊在时代的后面的。“拜下”是拜于堂下,受拜者坐于堂上,拜者“入门立中廷北向”而拜,这种仪式,我们在西周的金文里可以找到无数例,这是奴隶制下的礼节。等时代起了变革,阶层上下甚至生出了对流,于是拜者与受拜者便至分庭抗礼,这也正是时代使然。众人都上堂拜,而孔二先生偏要“违众从下”,很明显地是在开倒车。从此可以见得他对于礼,一方面在复古,一方面也在维新。所谓“斟酌损益”的事情无疑是有的,尽管他在说“述而不作”,但如三年之丧便是他所作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杰作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自己的门徒宰予就已经怀疑过不是杰作了。
在主观方面强调学,在客观方面便强调教。教与学本来是士的两翼,他是士的大师当然不能离开学与教他有有名的庶、富、教的三步骤论,是他到卫国去的时候,冉有替他御车,他在车上看见卫国的老百姓很多,便赞叹了一声:“庶矣哉!”——人真多呀。冉有就问:“庶了又怎么办?”他答道:“富之!”——要使他们丰衣足食。冉有又问:“已经丰衣足食了,又怎么办?”他又回答道:“教之”——好生展开文化方面的工作去教育他们。究竟教些什么呢?可惜他没有说。不过他是承认老百姓该受教的,这和奴隶时代只有贵胄子弟才能有受教育的权利,已经完全不同。他是仁道的宣传者,所学的是那一套,所教的也当然就是那一套。文行忠信是他的四教,他的门徒是分为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教和四科大概是可以钼合的吧,总不外是诗书礼乐和所以行诗书礼乐的精神条件。他本人确实是一位很好的教育家,他的教育方法并不是机械式的,他能够“因材施教”。他也不分贫富,不择对象,他是“有教无类”。当然,也并不是毫无条件,只要有“十小条乾牛肉”(束脩)送去,他就可以教你了——“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也是教书匠的买卖不得不然,假如连“十小条乾牛肉”都没有,你叫教书匠靠吃什么过活呢?
为政总要教民,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这和后起的道家法家的愚民政策是根本不同的,这点我们应该要把握着。因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那两句话,近人多引为孔子主张愚民政策的证据的,却是值得商讨了。一个人的思想言论本来是有发展性的,不得其晚年定论,无从判断一个人的思想上的归宿。周、秦诸子的书中都有时常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们苦于无法知道那些言论之孰先孰后。孔子是号为“圣之时”的,是能因时而变的人。庄子也说过:“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寓言》)。他的晚年定论我们实在也无从知道。《论语》这部书是孔门二三流弟子或再传弟子的纂辑,发言的先后次第尤其混淆了,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但要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愚民政策,不仅和他“教民”的基本原则不符,而在文字本身的解释上也是有问题的。“可”和“不可”本有两重意义,一是应该不应该;二是能够不能够。假如原意是应该不应该,那便是愚民政策。假如仅是能够不能够,那只是一个事实问题。人民在奴隶制时代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故对子普通的事都只能照样做而不能明其所以然,高级的事理自不用说了。原语的涵义,无疑是指后者,也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意思。旧时的注家也多采取这种解释。这是比较妥当的。孟子有几句话也恰好是这两句话的解释:“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就因为有这样的事实,故对于人民便发生出两种政治态度:一种是以不能知为正好,便是闭塞民智,另一种是要使他们能够知才行,便是开发民智。孔子的态度无疑是属于后者。
孔子在大体上是一位注重实际的主张人文主义的人,他不大驰骋幻想,凡事想脚踏实地去做。他生在那么变化剧烈的时代,旧名与新实不符,新名亦未能建立,故他对子路问政主张先要“正名”,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所正的“名”既与“言”为类,正是后起的名辩之名,而不限于所谓名分。故“正名”也就如我们现在小之要釐定学名译名,大之要统一语言文字或企图拼音化那样,在一个社会制度大变革的时代的确是很重要的事。可惜他的关于如何去“正名”的步骤却丝毫也没有留下。
他生在大变革的时代,国内国外兼并无常,争乱时有,故尔他回答子贡问政,便主张“足食足兵”;他并不是空口讲礼乐的空想家,而在礼成乐作之前是要有一番基本工作的。“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要三十年之后才有仁政出现,则三十年间的基本工作,照逻辑上说来,也尽不妨有些地方类似乎不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他誉为“诚哉是言”,不知道是他的前辈的那一位所说的话,这仁政成功的期间可说得更久远,要费三个三十年以上了。这些年限并不一定有数学般的准确,但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不顾实际的绥靖主义者。尽管他在说“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但也没有忘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勉)而无耻(没有可耻的事)”的。
他的从政者的步骤,有“尊五美,屏四恶”的信条。五美中的一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是最值得重视的。四恶的“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有司二字疑有误),也的确都是值得屏弃的恶政。因之它们的反面便是要先教先戒,信守法令,惠与不吝了。该给人民的,不能不给人民,只要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不能吝啬而不与。虽然也主张“节用”,“道(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但这节用是有条件的,便是以爱人为条件。这只是在消极方而限制为政者的奢侈,而非节省必要的政治施设使人民不得康乐。故“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过在实际上他是患贫也患不安,患寡也患不均的,看他积极地主张“庶矣……富之,富矣……教之”,而强调“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也就可以明瞭了。
离开实际的政治之外,还有一种理论的主张,便是“祖述尧、舜”。尧、舜的存在,除掉《尚书》里而所谓《虞书》、《夏书》之外,是很渺茫的。在可靠的殷、周文献里面没有提到他们,在甲骨文和金文里面也没有提到。甲骨文里面有“高祖夒”,经王国维考证,认为是殷人的祖先帝喾,但从《山海经》、《国语》等所保存的神话传说上看来,帝喾和帝舜并不是两人,而且他们都是神。孔子是特别称道尧、舜的,但孔门之外,如墨家、法家、道家、阴阳家,甚至如南方的《楚辞》都一样称道尧、舜,虽然批判的态度不尽相同。尧、舜的故事很显然是古代的神话,是先民口传的真正的传说,在春秋时被著诸竹帛,因而也就逐渐被信史化了。
孔子的称道尧、舜,单就《论语》来说,有下列数项: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同上)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虽然很简单,但毫无疑问是把禅让传说包含着的。他之所以称道尧、舜,事实上也就是讴歌禅让,讴歌选贤与能了。
尧、舜禅让虽是传说,但也有确实的史影,那就是原始公社时的族长传承的反映。《礼运篇》称之为“天下为公”的时代,充分地把这个阶段乌托邦化了,因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期。这动机,是值得我们讨论的。明显的是对于奴隶制时代的君主继承权,即父子相承的家天下制,表示不满,故生出了对于古代原始公社的憧憬,作为理想。假使能够办得到,最好是恢复古代的禅让,让贤者与能者来处理天下的事情。假使办不到,那么退一步,也要如“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恭己正南而”,做天子的人不要管事,让贤者能者来管事。这动机,在当时是有充分的进步性的,无疑,孔子便是他的发动者。
认清了孔子的讴歌禅让,也才能够正视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个提示。那是说君要如尧、舜那样的君,臣要如舜、禹那样的臣,父也要如尧、舜那样的父(不以天下传子),子也要如舜、禹那样的子(“幹父之蛊”)。齐景公不懂得他的深意,照着传统的奴隶社会的观念讲下去,便为:“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只顾到自己要饭吃,没有顾到老百姓也要吃饭,但这责任不能归孔子来负。
孔子倒是否认地上的王权的。这与其说是他的特出的主张,无宁是社会的如实的反映。当时的王权事实上是式微了,就是各国的诸侯事实上已多为卿大夫所挟制,而卿大夫又逐渐为陪臣所凌驾,大奴隶主时代的权威已经是被社会否认了。孔子想制作一个“东周”,并不是想把西周整个复兴,而是想实现他的乌托邦——唐、虞盛世。
地上的王权既被否认,天上的神权当然也被否认。中国自奴隶社会成立以来,地上王的影子投射到天上,成为唯一神的上帝,率领百神群鬼,统治着全宇宙。但到西周末年,随着奴隶制的动摇,上帝也就动摇了起来。《诗经》中没落贵族们埋怨上帝的诗不计其数。春秋年间,王者既有若无,实若虚,上帝也是有若无,实若虚的。妖由人兴,卜筮不灵了。一般执政者对于上帝,是在习惯上奉行故事地承认着,而内心的认识可用子产的一句话来统括,便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3]天尽他去天吧,我却要尽我的人事。
孔子对于天的看法反映了这种社会的动态。无疑地,他是把天或上帝否认了的,只看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4]他所称道的天已和有意想行识的人格神上帝完全不同。故在他心目中的天只是一种自然或自然界中流行着的理法。有的朋友认为这种看法太看深了,那么我们请从反对学派的批评来看,便可以知道实在一点也不深。墨子所批评的“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第一政是:“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5]这所说的不正是孔子的态度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但无论怎么说,至少孔子总得是一位怀疑派。不幸他的实际家或政治家的趣味太浓厚,尽管否认或怀疑鬼神,而他在形式上依然是敬远着它们。这是他的所谓智者的办法,“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智)矣。”但所谓“知”无疑并不是纯粹的理智,而是世俗的聪明。
实际上比孔子更深的已经有老聃存在。他不仅否认了上帝,并建立了一种本体说来代替了上帝。他是孔子的先辈,而且曾经做过孔子的先生,这是先秦诸子所一致承认着的。孔子自己也说“窃比于我老彭”,老就是老聃了。有的朋友因《道德经》晚出,遂并怀疑老聃的存在,或以为由思想发展的程序上看来,老聃的本体说是不应该发生在孔子之先。这些都仅是形式逻辑的推论而已。在春秋时代普遍地对于上帝怀疑,而在纷争兼并之中又屡有“一匡天下”的那种希望,正是产生老子本体说的绝好的园地。只是他的学说没有群众基础,不仅没有宰制到思想界,就连孔子也没有怎么接受它而已。老子的学说经过间歇之后,直到环渊、庄周又才得到充分的发展,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庄周之前还有宋钘、彭蒙、彭蒙之师,以及杨朱等人存在呢?
孔子既否认鬼神,但有一个类似矛盾的现象,他却承认“命”。他把命强调得相当厉害,差不多和他所主张的仁,站在同等的地位。“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他很少谈利,但称道命,称道仁。他既说“仁者不忧”,又说“知命不忧”。既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与仁在他的思想中俨然有同等的斤两。命又称为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看来很象是一片神秘的宿命论(fatalism)。但问题是他所说的命究竟是什么。他既否认或怀疑人格神的存在,那么他所说的命不能被解释为神定的运命。他的行为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为政的理想是“先之劳之”而益以“无倦”;一切都是主张身体力行,颇有积极进取的精神,也不象一位宿命论者。故我们对于他所说的命不能解释为神所预定的宿命,而应该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有点类似于前定,是人力所无可如何的,故他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而对于这种必然性的制御,则是尽其在我,子夏所转述的这几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就是这个意思。不因为人必有死而贪生怕死,也不因为富贵可羡慕而妄求富贵,故敬以自处,恭以待人,爱人如弟兄骨肉,尽其在我,听其自然。《庄子·秋水篇》引孔子语:“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这或许是假托,但假托得恰合乎孔子的真意。这便是孔子的天命观,分明是一种必然论(necessitarianism),和宿命论是有区别的。
在孔子的整个思想体系上我们可以看出,他在主观的努力上是抱定一个仁,而在客观的世运中是认定一个命。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顺应的。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不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固守自己的。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他并不是低头于命定的妥协者,看这些辞句也就可以明瞭了。他只差这一点没有说明,便是一切都在变,命也在变;人的努力可以扬弃旧命而宰制新命。奴隶制时代的汤武能革命,使奴隶制崩溃了的人民也正在革命。孔子是生在这种革命潮流中的人,事实上他也正在参加着新必然性的控制的。他说他“五十而知天命”,或者也就是说他探索了五十年,到这时才自觉到了自然的趋势所赋与他的新使命的吧。
三 墨子的思想体系
墨子在孔子稍后,作为反对命题而出现。他们在基本立场上就有不同,因而在思想上也差不多立在完全相反的地位。
孔子否认传统的鬼神,而墨子则坚决地肯定传统的鬼神,这神有意志,有作为,主宰着自然界和人事界的一切。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天志上》)
他的“天志”,即天老爷之意志,也就是“天下之明法”,是他的规矩。这正是墨子思想的一条脊梁,也就如没有规矩不能成其为轮匠的一样,抽掉了这条脊梁,墨子便不能成其为墨子。
天老爷的存在是地上王的投影。大奴隶主成为地上的统制者,发挥着无上的王权,他为巩固这王权,使它成为“它布”,让人不敢侵犯,除掉有形的赏罚以支配人的肉体之外,还要造出无形的赏罚来支配人的精神。因而利用人民的愚昧,便把由奴隶造成的人世的金字塔,化而成为由神鬼造成的天界的金字塔。人王之下有百官众庶,上帝之下有百神群鬼。于是明则有斧钺,幽则有鬼神,王权便得到了双重的保障。墨子在王权式微了的时代又来提倡“天志”,他这种态度无论怎样替他辩护,都不好说他不是在复古,而是在革新的。
有的朋友说:“降至战国时代七雄并峙,天子已降为诸侯之附庸,因而在诸侯的心目中早已没有天或上帝了。但是在这一时代的农民,他们却幻想有一个最高的权力,来制裁这些无法无天的诸侯,于是出现了墨翟的天志。”[6]这说法自然是有理由的,因为在古时,无论中国或外国,凡是代表农民利益的革命运动,每每假借宗教的力量以为号召,但这情形于墨子的场合不能适用。墨子的立场并不代表农民利益,而当时的农民倒比较欢迎当时“无法无天的诸侯”,甚至乱臣贼子的。“共伯和修其行,好贤仁,而海内皆以来为稽矣;周厉之难,天子旷绝,而天下皆来谓矣”(《吕氏·开春论》)。“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这些是历史上所告诉我们的实际情形。就在秦灭六国之后,六国的遗民都在思念他们的旧主,所以陈涉发难,六国王室的后裔便都一时纷纷复原了。陈涉不立楚后而自立受了批评,项梁立楚怀王孙心乃“从民所望”。这些所表示的是什么呢?便是当时的农民对于那些“无法无天的诸侯”倒并不是怎么怀恨的。何以会这样?理由却甚简单,便是因为人民从奴隶的命运解放出来还不很久的原故。
有的朋友又说:墨子的天道观是很平等的,证据是《法仪篇》的“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意思就是说,万人在天底下都是平等。这也是认识不足。《法仪篇》的那两句话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扩大。假使前者是一种天道平等观,那么后者便是一种王道平等观。岂不是奴隶制度也可以说是平等的制度了吗?据我所见,那两句话其实正表示其大不平等。因为“邑”有大小的区别,“臣”有贵贱的等差——至少古时是有十等的。假使我们拿“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和“王司敬民,罔非天胤”的话和这比较起来,那就相差得天远。一边是王和老百姓都是天的儿子,故尔是兄弟行,一边是金字塔式的君臣主奴的关系,我们请以公平的态度来批判,到底那一边要较为平等呢?
这位朋友又说:“明鬼”也有平等的意思在里面,因为在墨子以前只认为王公大人死了才能为鬼,贱民死了是不得为鬼的。何以见得呢?他引用了《左传》昭七年“郑人相惊以伯有”的那段故事。子产说伯有取精用弘,族大凭厚,故强化为鬼。据此认为古代贱民没有做鬼的资格,是墨子提升了他们,使他们也能做鬼了,所以“明鬼”也是一种平等的主张。这见解倒十分新鲜,但是可惜完全是“自我作古”。古者人死为鬼,是自有文字以来的通例。鬼的字形就象一个大头人,表示着尸体浮肿的阶段而已。
“国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馈,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鱼炙之荐。笾豆脯醢则上下共之。”(《楚语》引《祭典》)
庶人如没有鬼,何用此“鱼炙之荐”和“笾豆脯醢”呢?
“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唐、虞、夏、商、周)之所不变也。……庶士庶人无庙,死曰鬼。”(《礼记·祭法》)
据这些看来,可见庶人死为鬼,是自古以来如此看法,那里会是墨子的新发明呢?事实上就是子产评伯有的那一段话里面,他已经明明说着:“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子人,以为淫厉”,淫厉就是恶鬼,他何尝说庶人死了就没有资格做鬼呢?鬼世界和人世界是一实一虚,一形一影。人世界中既有庶人奴隶,岂能鬼世界中没有庶鬼奴隶?鬼也有等级倒是实在的。贵族在生前统治着世界,死后也统治着世界;庶人在生前事奉着贵族,死后也事奉着贵族。故庶人鬼没有贵族鬼那样的灵威赫赫,倒是实在的。假使说庶人没有资格做神,那就正确了。《墨子,明鬼篇》里面所举的一些鬼话,都只是一些贵族鬼,即所谓神,庶人倒真正没有资格做的。
又有人说:墨子的信仰鬼神,多少是出于利用,所谓“神道设教”。因为《明鬼篇》里面这样说过:“今洁为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虽使鬼神请(诚)亡(无),此犹可以合驩聚众,取亲于乡里”,是的,这倒比前两说合理一些。但我们须得知道,这只是辩论时使用的所谓援推术而已。你认为鬼神是没有吗?好吧,就作为没有吧,而尊天明鬼却依然有它的妙处。这意思并不是承认了鬼神真正无,而只是加强了尊夭明鬼有两倍的好。自然,在墨家本身也是有变化和发展的(这种看法正是我们新史学的原则),等到墨家后学讲求名辩的时候,他们便差不多根本不谈鬼神了。这是他们的进步,然而在墨子本人却不能适用。墨子他是一位虔诚的信仰者,看他翻三覆四地证明鬼神之有,又翻三覆四地斥责主张无神无鬼论者之妄,也就尽足以证明他的诚意了。不错,老百姓是相信有鬼神的,那是因为受教育的机会被人剥夺了的原故。假使因为他们相信而再要站在“王公大人”的立场来存心利用,那正是愚民政策。“无法无夭的贵族们”早就知道那一套是骗局,被你骇不倒,而老百姓们倒会被你骇得更加贴服了。为什么呢?顶可怕的是贵族鬼面不是庶人鬼呀。所以宗教,结果是奉事统治者的东西,要说墨子是存心利用,我看那倒是有点冤枉墨子了。
在我的鄙见,问题不想那样去提出。我是感觉着中国有这样一位标准的教主人格,为什么没有产生出一个固有的宗教?世界上的几个大宗教差不多都发生在距今二千年前上下。墨子生在二千四五百年前,以他的精神和主张尽可以成立一个中国独特的宗教,而在战国年间的墨家学派也的确有过这样的趋势的,如等于教主的所谓“巨子”之衣缽传授即其一例。然而结果没有形成,后来反让儒家和道家来夺了他的席,而儒也并不成其为宗教,道也仅是印度教的拙劣的翻版。这在研究中国古代史上倒确实可成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奴隶制解体以后中国不能产生一个独自的宗教呢?在这儿我的看法是,中国的地理条件有很大的关系。各个世界大宗教都产生在热带国家。那些地方的贵族们一样受着自然界的压迫,故尔容易在幻想中去讨生活,在生前想求得一种法悦以忘却现世的辛苦;在死后自已升上天堂,把敌对者打进地狱里去。中国是温带国家,天堂何如现世的宫殿?地狱何如现世的监牢?故尔中国贵族最质实,无须乎再有升天入地的必要了。因此中国的统治者早就知道欢迎比较更现实的统治工具,而冷落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怕就是固有宗教虽是具体而微,而终竟未能完成的根本原因吧?
世界是一元的,阴阳只隔一张玻璃纸。人世界即鬼世界,鬼世界即人世界。既承认鬼世界的神鬼的权威,当然早就在承认着人世界的“王公大人”的权威。既在尊天明鬼,当然也早就得尚同尚贤。尚同与尊天相应,尚贤与明鬼相应。天之下有群鬼百神,王之下有群贤百辟,都是两两相应的。尊天既是绝对的神权统治,尚同便是绝对的王权统治。王权为天所授与。“一同天下之义。”“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上同而不下比”(《尚同》)。以王的意志统一天下的意志,以王的是非统一天下的是非。当然王之上也还有天,王也得上同于天。但,天是什么呢?天不过是王的影子。故结果是王的意志就是天的意志,王的是非就是天的是非。而反过来,所谓“天志”实在也不过就是王志了。当然王也须得为义,不为不义,这是是非善恶的标准。但这义不义的标准又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天志中》)。是故“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且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尚贤中》)。“然则孰为贵?孰为智?曰天为贵,天为智而矣”(《天志中》)。天又是什么呢?真是天晓得,还不是就是王者的特写吗?所以说来说去,仍不外是以一人的意志为天下人的意志,以一人的是非为天下人的是非。这一人假使是绝顶的天才或者没有问题,然而天地间那有这样绝顶的天才呢?有这样绝顶的天才,又能世世代代相继续的吗?
王者是绝对不能虚位的,必须力疾躬行。为了一同天下之视听尤须奖励告密与厉行连坐,“见淫僻不以告者,其罪亦犹淫僻者”(《尚同下》),使“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慄,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尚同中》)。“淫僻”或“淫暴”翻译成现代语就是过激。墨子是最恨“寇乱盗贼”的人,他的书中返之复之地屡以盗贼为戒。这倒是时代的反映。因为土地财产私有权既经法定成立,则私有权的保卫便不能不强调。在墨子时代还仅是“天下之为寇乱盗贼者,周流天下无所重足”(《尚同下》),而到墨家后学竟发展到“杀盗非杀人”(《小取》)的地步了。故尔他替“王公大人”所设想的,就是在怎样“主社稷,治国家,欲修保而勿失”(《尚贤中》),“传以遗后世子孙”(《尚贤下》),“业万世”(《天志上》)。社稷是王的社稷,国家是王的国家,人民是王的人民。“士君子”之流便拥戴着王的权威,保卫着王的私产。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然不许有一人敢为“淫僻”或“淫暴”,敢为“寇乱盗贼”。而能够替王保卫私产,遏制“淫暴”,消弭“寇乱盗贼”的人也就是所谓“贤”了。这样的“贤”不用说比那些“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还要值得贵重。“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尚贤上》),使老百姓们尊敬他,信仰他,害怕他。这倒也是奴隶解放时的一部分实际情形。“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两句话每被人引用来证明墨子主张的革命性,然而实际是社会现实的反映而已。而墨子却把这个现实引向“王公大人”本位上去了。
在墨子思想中最为特色而起着核心作用的要算是他的“兼爱”与“非攻”的一组。这两种主张其实只是一个提示的正反两面:“兼爱”是由积极方面来说,“非攻”是由消极方面来说。这无疑也是时代精神的反映。但尽管同样在说爱,同样在说爱人,而墨子的重心却不在人而在财产。墨子是把财产私有权特别神圣视的。人民,在他的观念中,依然是旧时代的奴隶,所有物,也就是一种财产。故他的劝人爱人,实等于劝人之爱牛马。请看他说吧:
“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故贼人身以利其身。”
“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兼爱上》)
这就是说:你不尊重我的所有权,我不尊重你的所有权,结果是互为盗贼,互相攻乱;你也侵犯我的所有权,我也侵犯你的所有权。要怎样来救止这种弊病呢?要“兼相爱,交相利”。这也就是说:你尊重我的所有权,我也尊重你的所有权;彼此互相尊重,于是也就互相得到好处。故所以说:
“视人室若其室,谁窃?
视人身若其身,谁贼?
视人家若其家,谁乱?
视人国若其国,谁攻?”(《兼爱上》)
兼爱的结果便不会攻乱贼窃,不兼爱呢便会有攻乱贼窃;反对攻乱贼窃便是反对不兼爱,故尔“非攻”只是“兼爱”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因而在本质上,“非攻”也依然是对于所有权的尊重。翻译成适当的口语,也就是反对侵犯所有权。且看原文吧。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
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
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牛马。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矣,罪益厚。”(《非攻上》)
就这样逐渐把范围扩大下去,说到攻人之国为大不义。故“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非攻下》),这比杀人越货是更加不义了。“劲杀其万民”与“攘杀其牲牷”并列,而与“攘人犬豕鸡豚者”,“取人牛马者”同等,故人民依然还是所有物;而攻人之国实等于侵犯最大的私有权而已。这就是兼爱与非攻说的核心,尊重私有财产权并保卫私有财产权。故他这一套学说并不重在爱人,而是重在利己,不是由人道主义的演绎,而是向法治刑政的归纳。他之主张告密连坐(《尚同》中及下),“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兼爱下》)或“富贵以道(导)其前,明罚以率其后”(《尚同下》)的办法,后来为商鞅、申不害、韩非之流的法家所极端扩大了,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攻是侵犯私有权,非攻是反对侵犯私有权,因而非攻本身就是战争。道家早就揭穿了这一层,认为“为义偃兵,造兵之本”(《庄子·徐无鬼》),而墨家自己也赞奖周武王之伐殷纣,认为是“诛”,与攻不同。这也就是儒家所说的义战与非义战的区别了。我曾说“他的非攻其实就是美攻”;朋友们多说我故为“偏恶之辞”,其实我倒是尽了客观研讨的能事的。
既普遍承认私有权的神圣,因而他的主张结果是对于私有权大者帮了大忙,这是逻辑的必然。我曾说“他的兼爱其实是偏爱”,朋友们多说我故为“偏恶之辞”,其实我倒是尽了客观研讨的能事的。
在由奴隶制转移为封建制的过渡时期,私有财产权还未十分稳固,要建立一种学说体系来使它神圣化,倒确实不好轻率地谥为“反动”——在这一部分我可以取消我的这个判断。但要说墨子是奴隶解放者,是农工革命的前驱,是古代的布尔什维克,虽然明显地不是出于“偏恶”,然而只是把黑脸张飞涂成了红脸关羽。不仅依然在涂着脸谱,而且涂错了脸谱。
“节用”与“节葬”是一套消极的经济政策,这和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老百姓的用是节无可节,葬也是节无可节的。他的整套学说都是以“王公大人”为对象的,“王公大人”的不合理的消费如果节省一些,当然也可以节省一些民力。从这么一点间接的恩惠说来,墨子倒可算在替人民设想了。大家也就抓紧了这一点,认为墨子是人民的朋友。譬如《节用》中篇所反复着的一句话,“诸加费而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好些朋友认为这就是墨子事事为“民利”着想的证据。但我却丝毫也不能够在这句话里面找到满足。一国的政治如果真是为“民利”设想的话,你只愁用费不够。那里会有什么浪费的忧虞?他之所以忧虑浪费者,只是为的王利而不是“民利”,如何在老百姓身上多用一点,他从不曾这样想过。他只是把人民的生活限在极苟简的阶段,一切器用“足以奉给民用则止”,只求他们冻不死,饿不死。假使王者不节约,把老百姓榨取到冻死饿死的程度,那怎么办?这就是他所担心的。你以为他真在替人民设想吗?但这,我也并不想专怪他,因为这限度要想打破,历史还须得再推进两千多年。但我们如果不认定这个限度而要说墨子是“最民主”,是“布尔什维克”,那却是中饱了二千多年的历史。
当时的生产情形,在墨子的眼中看来,是人民少而土地多,因而生产力不足,生产不敷消费。请看他说吧:
“今万乘之国,虚(墟)数于千,不胜而人,广衍数于万,不胜而辟;然则土地者所有余也,士民者所不足也。”(《非攻中》)
荒地以千计,没有那么多的人来住;平地以万计,没有那么多的人来开垦。土地有余而人民不足。故尔拿人民去打仗,去“争虚城”,在他看来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因此他的节用,是把人民当作生产工具而包括在里面的,不仅要节省民力,而且还得倍加人口的生产。于是他便想出了早婚的方法,要用国家的法令来限定早婚。“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节用上》),我们不要看忽略了那“毋敢不”三个字。战争除劳民伤财而外,还使“男女久不相见”,久丧也因“败男女之交多”,故都在所反对之列。看来蕃殖人口倒确是墨子的一项积极的经济政策。人民既是“王公大人”的私有,使人民蕃殖,也不过如便牛马蕃息一样,尽管“女子十五”便要“事人”,未免有点不人道,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的朋友说:这比三年之丧禁止男女三年不交接的似乎还要“人道”一些。这倒也想得周到。但我并没有意思替三年之丧辩护,我也并不是什么新儒家,谁人道谁不人道,倒不是争门户的事情。不过公平一点说,人道不人道的标准是应该拿利己与利人及自愿与非自愿来判定的。我们请从这一方面来考虑一下吧。
“节用”与“节葬”的另一个目的,是在反对儒家的礼。“节葬”是反对丧礼,尤其三年之丧,固不用说;“节用”反对其它的礼,所谓“俛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节用中》)。本来对于形式上的繁文缛礼,孔子也是反对的,所谓“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治)也宁戚”,和墨子的节用节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孔子的出发点是心理的安不安,而墨子却是经济的利不利。就拿三年之丧来说吧,当宰予反对的时候,孔子也只说:“于汝安乎,汝安则为之。”由这一点上要说孔子是唯心,墨子是唯物,是毫无问题的。只是墨于这位大师似乎是一位爱走极端的天才,他在生活上和言论上都爱走极端,有时候每每自相矛盾。例如他的“节葬”和“明鬼”冲突,东汉末年的王充已经指摘过,而他的“节用”和“尚贤”也是冲突的。《尚贤》里面讲王天下正诸侯者必须置三本。所谓三本是:“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他在那儿晓得说:“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尚贤中》)。但他说到节用节葬上来,却要采取平均主义,瘠觳到万分,不仅是于事行不通,而且是于理也说不通的。大约因为是出于反对命题,故每每不惜过甚其辞,矫情立异的吧。
他是同情公室而反对私门的人。他站在同情公室的立场上,所见到的只是腐败了的奴隶生产,因而看不出人民生产力的伟大。他对于人类的前途是悲观的,因而他反对周家的文,而要返回夏家或其以前的质。他只能在节省和蕃殖人口或防止人口减少上着想;怎样去开发民智,怎样去改良生产工具,怎样使人民娱乐以增加其生产效率,他不唯不肯去用心,而且反对向这些方面去用心。事实上他是在开倒车,因而我说他“反动”,倒并不限于他迷信鬼神的那一点。我们再请看他的“非乐”和“非命”理论吧。“非乐”不仅在反对音乐,完全在反对艺术,反对文化。他说:“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非乐上》)。这是对的。但如果是谋人民的目之所美,人民的耳之所乐,人民的口之所甘,人民的身体之所安,这不仅不会“亏夺民衣食之财”,而且可以增加其衣食之源,何尝便可以一概反对?但墨子是一概反对了。虽然他也在说“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事实上他并不是站在万民的立场以度其利,而是站在“王公大人”的立场以度其利。那样从楼上滴点眼药下来的方法,只是让老百姓有碗饭吃,有件衣穿,便是大德大利了。“与民同乐”的观念,在墨子的思想中是毛根也没有的。所谓“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结果只剩下一群牛马和一条鞭子。贱人是管耕稼树艺,纺绩织纴的;君子是“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的,一句话归总,便是榨取老百姓的。“君子不强听治,即行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刑政在管贱人,财用在养君子,故“非乐”的高论只是在更多多榨取老百姓而已。“中万民之利”吗?真是天晓得呀!
关于“非乐”,墨儒之间有一段小小的议论,甚为学者所称道。
“子墨子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
曰:‘乐以为乐也。’
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且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公孟篇》)
首先是胡适根据这个故事认为墨子是很科学的,对于事物要追求根源,问他一个为什么。不错,墨子似乎很有这样的精神,不过在这个缺席裁判的故事里面,他或他的后学却不免有点上下其手。“乐以为乐也”是说音乐为的是图快乐,正说出了它的为什么来。墨子故意把音乐与快乐混为一谈。而反诘以“室以为室”,那无宁是诡辩。这是因为中国字有毛病,古时音乐的“乐”与快乐的“乐”,连发音都相同。这样的情形就在《墨子》的《经说上》里面也正有同样的一例,便是“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我们可以了解第一个“知”字是智字,但如也要弄点诡辩的话,岂不也是“室也者所以室也而〔不〕必室”吗?
儒家谈音乐倒并不那么幼稚,孔子本人虽没有留下什么高深的音乐理论,但到他的弟子或再传弟子,公孙尼子,他的《乐记》一篇便把乐的功用发挥得很为详尽的。我有一篇《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一文可以参考,在这儿不必赘述。中国古代的学问,认真够得上称为有点科学性质的,只有音乐的乐律和历法。这两种东西儒家都看得很重。在墨子方而呢?历法不曾提到,而庄子说他“不晖于数度”(《天下》)。音乐则极端反对。我们就单以这项为标准,要说墨子是“一位科学家”,至少在我个人是不能不踌躇的。
墨子的所谓三表法,朋友们也大多认为是墨子的很有光辉的逻辑。这三表法叙述在《非命篇》里面,上中下三篇的字面略有不同,我现在一并把它们抄在下边。
(《上篇》)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
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中篇》)
“言有三法。三法者何也?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圣王之事。于其原之也?征以先王之书。用之奈何?发而为刑政。”
(《下篇》)
“言有三法。何谓三法?
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恶乎原之?察众之耳目之情。恶乎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
《下篇》和《上篇》比较接近,三占从二,我就根据这两篇来说话吧。有的朋友说这是最科学的方法,因为它有本有原,“都把经验当成真理的标准”。不错,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很合乎科学,在早期一点的学者还有人把它比成逻辑的三段论法的。但可惜这个步骤是由上而下的演绎,而不是由下而上的归纳。他那一“本”,根本就是问题。“天鬼之志”且不说,“圣人之事”是什么事?他所举出的不是一些奴隶制时代的故实吗?把一些渺茫不足凭的故实认为是真理或真实作为自己学说的出发点,这倒是最不合乎科学的。而他的“察百姓耳目之实”也很能上下其手。譬如他要证明鬼神是有吧,除古书所载之外,他可以说百姓在什么地方见过鬼,见过神,于是乎鬼神也就真正有了。又譬如他要证明命是无吧,除古书上的暴王所作之外,百姓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见过命的面貌,听过命的声音,于是乎命也就真正没有了。这议论真是素朴得可爱。“发面为刑政可无须乎再说,所谓“国家百姓人民之利”究竟是谁的国家?谁的百姓人民?谁的利?浅薄的“经验”是绝对不能成为“真理的标准”的呵!
人民百姓是应当强力疾作的,不强力疾作则“天下衣食之财将必不足”。在这儿所非的乐与所非的命都是使人民百姓“怠倦”的东西,当然也使王公大人卿大夫怠倦;假使管理人民百姓的王公火人卿大夫怠倦了,那人民百姓便更加怠倦了。所以乐与命是要不得的东西。乐,我们知道是音乐,是文化。命又是什么呢?这很不容易令人把握。他是把否认鬼神,提倡三年之丧,尊重音乐,主张有命等,作为“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的。那么“非命”,论理是以儒家的命为攻击对象的了。但儒家的命是一种素朴的必然论,而墨子所攻击的却强半是宿命论,这是有点令人苦于索解的。
宿命论固然应当反对,墨子学说里面似乎也以这一项为最有光辉。但奇妙的是和他的学说系统很不调和。他说:“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述”,在命是指宿命论的时候,这是一点也不错的。譬如自古相传为标准暴王的殷纣,他便说过这样的话:“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宿命论是和宗教的迷信不可分的,而倡导非命的墨子却是尊天明鬼的人,这不是一种奇事吗?凡是相信鬼神的人每每也要走到“百门而闭一门”的地步。《阅微草堂笔记》里面有一段故事,有一位老太婆无恶不作,却诚心信奉观音大士,以为这一功德便可以消除她一百项罪过。这和殷纣王的故事真可以说是半斤八两了。
孔子不相信鬼神,他所说的命是种必然论而非宿命论,在上面已经叙述过。所谓“死生有命”便是打破天上的权威,不相信崇敬鬼神便可以延年,不崇敬便会折寿。所谓“富贵在天”便是打破地上的权威,不走谄上傲下的路去求不义的富贵。这和墨子的学说倒有点不两立的。在我看来,墨子显然是在用手段,他利用命的含义有两种,便先把论敌涂饰成宿命论者,而在骨子里则尽力打击必然论,为鬼神张目。你看他叫人去查先王之书吧。他说所有先王之宪、先王之刑、先王之誓里面“亦尝有曰:福不可请,面祸不可讳(违),敬无益,暴无伤者乎?”他反复地这样问。当然也就是说:“福可请也,祸可违也,敬有益也,暴有伤也”了。但暴是向谁暴?敬是向谁敬?祸是从何违?福是从何请呢?曰:“上帝山川鬼神”和上帝山川鬼神的“幹主”。他所称道的“先王”不用说就是奴隶时代的一些“幹主”。你要敬他,暴不得,那福就可请,祸就可违了。假使你不敬他,你要暴他,那你就该死不得活!所以结果是死生无命,富贵在王。除了王权也就是神权之外,更没有什么必然性。必然性的那种“命”实在是“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的——人者谁?“王公大人卿大夫”也!因此我曾说:“墨子的非命其实是皈命。”朋友们多说我是出于“偏恶”,但在我自己倒是尽了客观研讨的能事的。
(一九四四年八月一日)
[1]见《吕氏春秋·慎大篇》。又《淮南·道应训》:“孔子劲杓国门之关”,同《主术训》,“孔子……力招城关。”——作者注
[2]荀子很恭维叶公。《非相篇》“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儒家到荀子,已经早把立场改变了。——作者注
[3]《左传》昭公十八年。
[4]《庄子·知北游篇》有一节话,是这几句话的扩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作者注
[5]《墨子,公孟》。
[6]翦伯赞著《中国史纲》第三九○页。——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