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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南海四千里 问心

喜欢虽九死犹未悔之人。无论是历尽坎坷或者是阅尽春色,都矢志不渝,不朝三暮四,不朝秦暮楚,不得陇望蜀,将一点理想初恋般怀抱在心不离不弃,这样的人当是极品。

喜欢虽九死犹未悔的人生。不管有多么沉重抑或是旷世艰险,仍探索前行,宁愿为玉碎,不肯坠青云,更无折腰时,将一片草叶珍珠般善待在日子里,哪怕饥寒交迫也不屑嗟来之食,如此人生可以颂为经典。

天下山水,端坐着看像人,站起来再看就成了人生。

天下草木,阳光下看像人,月亮升上来后再看就成了人生。

那些用山水草木千万年堆积起来的地方,各有各的雄奇,各有各的妩媚,唯独被峨眉山挡在身后,被青衣江揽在胸膛的那个去处,令人意外地拥有自己的叫法。

置于山巅的地方,哪怕与云彩相近总是很小。在水一方的偏安,虽然有柳暗花明可咏叹,到底难成气象。

偏偏这世上山与山不一样,水与水难得相同。比如八十一泉眼、七十二飞瀑、二十四溶洞而令陆游曾心怡成诗“山横瓦屋破云出,水自牂牁裂地来”的瓦屋山。比如让苏轼感怀“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的青衣江。有此恩宠,此山此水也就叫了洪雅。

想一想,用山水砌成的小地方,逢水就有供旅行者与过路人往来的义渡,逢山便有接济采药人和狩猎者充饥御寒的义舍。这洪雅二字实是最好的梦想与写实。

刁窗、飞天、打神、戏仪、杀奢、扫松、拦马、夺棍、归舟、秋江、思凡、情探、访友、追鱼、画皮、药王。这些雅词是流传在洪雅山水田园之间民间戏曲名目。谁能料到,在被山水遮蔽得严严实实的一处小镇上,那户姓曾的人家,为着这些民间妙曲,居然在自家宅中建了三座戏楼,即便是富甲京城的大观园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讲究。进大门第一座戏楼上的演出是给外人和用人看的,戏楼上有对联:别只唱风花雪月,最好演孝子忠臣。而内宅戏楼专供主人的那位名叫红樱桃的爱妻看戏,所以戏楼上的对联变为:没辜负花好月圆歌金镂,且闲将红牙檀板唱太平。虽然内外有别,而且诗联品相与《红楼梦》中最偏院落中的词话相比都有差距,终归属于山野中别样风雅。

做了洪雅之地,最苦之药黄连也有了别致的称谓。《本草纲目》记载:黄连今吴蜀皆有,惟雅州、眉州为最良,以黄肥坚者更佳。而后来新编的《新编药物学》更是记述:黄连产四川、陕西、云南、广西、湖北等地,以四川洪雅所产为最著名,特称川连或雅连。

万物之苦,莫过黄连。到了洪雅却要另说,万药之雅,莫过黄连。这些被敬称为雅连的黄连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生长期长达七年至十年,依仗自身能力抗病抗寒,弱者枯灭,强者生长。正如尘世中人,唯有修炼出特优品质,才能最负盛名。

在地方,雅是一种风尚。

对于人,雅是一种气节。

盛唐时代的高僧、五百罗汉中排第一一七位的悟达国师,五岁时曾在洪雅家中随口吟出咏花诗: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对于日后注定要出家随佛的少年,天生佛性使其能够随遇而安。对于日常中人,不要随风飘逝才是气节根本。

古训有言:文死谏,武死战。换成当下的话,后一句是说,身为武将要敢于战死沙场。前一句则是表示知识分子要坚持独立的批评与批判立场。宋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田锡,在政治上以敢言直谏著称,在二十五年的政治生涯中,历太宗和真宗二帝。病逝后范仲淹亲撰墓志铭称其为“天下正人”,苏东坡在《田表圣奏议序》中,称其为“古之遗直”!

与田锡同乡的另一位洪雅乡贤后来写道,三教之中儒称为首,四民之内士列于先;当尊古圣之书,宜重先贤之字。抽断牍而拭桌,拾残纸以挥毫;戏语嘲人假借圣贤之句,淫词败俗偏多赓唱之篇。以废书易物乃为散弃之由;旧册糊窗,却是飘零之始。颂政刊诗传粘满壁,辄为风雨摧残;招医卖药遍贴沿街,旋补污泥涂抹。百般轻亵,实由文士开先;一意尊崇,还自儒生表率。

拙作《蟠虺》第二十九章有这样一段文字:“公元前七〇六年,楚伐随,结盟而返;公元前七〇四年,楚伐随,开濮地而还;公元前七〇一年楚伐随,夺其盟国而还;公元前六九〇年,楚伐随,旧盟新结而返;公元前六四〇年,楚伐随,随请和而还;公元前五〇六年,吴三万兵伐楚,楚军六十万仍国破,昭王逃随。吴兵临城下,以‘汉阳之田,君实有之’为条件,挟随交出昭王,昭王兄子期着王弟衣冠,自请随交给吴,岂知随对吴说: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听命?吴词穷理亏,只得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国之重器以赠随王曾侯乙。”

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青山碧水同样只属于君子之风。随最终被楚所灭是在公元前三二〇前后。仅仅过了九十七年,公元前二二三年,楚亦被秦吞灭。就像没有君子相伴,小人得志也走不了太远。没有君子,就没有气节,没有气节,就没有灵魂。诚如民歌所唱:大河涨水小河浑,鲢鱼跳进鲤鱼坑。莫学黄鳝打弯洞,莫学螺蛳起歪心。

楚亡后,楚怀王熊槐之孙熊心曾隐匿民间为人牧羊。在受到反秦将士的拥立称为楚义帝之后,眼看大军就要攻克长安,气节全无的熊心,使了个二桃杀三士的小伎俩,定出“先入关中者为王”的“怀王之约”,企图挑起刘邦与项羽两大强豪的内讧。刘邦先入关中,熊心不但没有占到龙虎内斗的便宜,还因为项羽的怨恨,被其弑于长江中。

这时候的熊心所缺的已不是面对吴兵围城的随王那样的气节了,他所缺少的气节是民谣里唱的,明白自己错把树桩当成人,懂得是男人就要会使千斤犁头万斤耙,还有我与情妹山中会,夜来不怕火烧山的博爱情怀。

如果真似洪雅地方史志所记载的那样,最后的楚王室后裔严王,千里放逐来到万水千山的最深处,将往昔荣誉托付于小小的复兴村,倒是于万般无奈之中找对方向了。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权贵权力。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皇亲国戚。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九鼎八簋的春秋礼制。无论如何,为政第一要务是用经济富裕一方,为文最紧要的是将文化表达成从小雅到大雅,为万物则是视白日青天花繁水绿为无价宝藏。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