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以六月二十九日出京参观。经历安阳、郑州、洛阳、三门峡、西安、太原,得诗二十九首。以七月十一日返京。
1959年7月16日
访安阳殷墟[1]
偶来洹水[2]忆殷辛,
统一神州肇此人。
百克东夷身致殒,
千秋公案与谁论?
观圆形殉葬坑[3]
洹水安阳名不虚,
三千年前是帝都。
雨中踏寻王裕口,
殉葬惊看有众奴。
殉者为男均少壮,
少者年仅十三余。
全躯二十髑髅五,
纵横狼藉如羊猪。
海贝三堆难计数,
十贝为朋不模糊。
铜卣铜鼎铜戈兵,
有丝成线栗已枯。
此当尚在殷辛前,
观此胜于读古书。
勿谓殷辛太暴虐,
奴隶解放实前驱。
东夷渐居淮岱土,
殷辛克之祸始锄。
百克无后非战罪,
前途倒戈乃众俘。[4]
武王克殷实侥幸,
万恶朝宗集纣躯。
中原文化殷创始,
殷人鹊巢周鸠居。[5]
但缘东夷已克服,
殷人南下集江湖。
南方因之渐开化,
国焉有宋荆与舒。[6]
亘历西周四百载,
南北并进殊其途。
然而文化本同源,
同伦同轨复同书。
再历春秋迄战国,
秦楚争霸力相如。
楚人腐化秦奋励,
始成一统之版图。
秦始皇帝收其功,
其功宏伟古无侔。
但如溯流探其源,
实由殷辛开其初。
殷辛之功迈周武,
殷辛之罪有莫须。
殷辛之名当恢复,
殷辛之冤当解除。
固当厚今而薄古,
亦莫反白以为污。
非徒好辩实有以,
古为今用斥虚无。
方今人民已作主,
权衡公正无偏诬。
谁如有功于民族,
推翻旧案莫踟躇。
登袁世凯墓[7]
麦收已过我方来,
遍野棉苗花待开。
窃国大奸今扫地,
为寻风景上三台。
颂郑州
郑州又见一废墟,[8]
疑本仲丁[9]之所都。
地下古城深且厚,
墓中遗物富而殊。
佳肴仍有黄河鲤,
贞骨[10]今看商代书。
最爱市西新建设,
工场林立接天衢。
访花园口[11]
来看花园决口处,
方知蒋祸倍长沙。[12]
居民百万成鱼鳖,
国贼一夫迈虺蛇。
今日山山储水土,
大堤处处植松桦。
东风渠上舒长望,
已伏黄龙护我华。
颂洛阳二首
一
九代建都地,[13]洛阳信可歌。
非缘怀古厚,只为鉴今多。
基建开金谷,文工发玉珂。[14]
高潮相继起,浩荡比江河。
二
城西十五里,满望尽工场。
四载经营速,万邦歌颂扬。
轸途联京楚,规格越周唐。[15]
新轨通车日,熏风阜八方。
观龙门石窟斥美帝摧毁盗窃文物二首
一
中州文物谁摧残?
屈指当推美利坚。
唐墓已闻偷骏马,[16]
龙门又见劫飞天。[17]
挖墙凿壁真堪恨,
鲜耻寡廉殊泰然。
赃品今陈博物馆,
按图索骥待来年。
二
佛雕十万聚龙门,
完整今难百一存。
断臂破头神纵在,
伤心触目恨能扪。
普爱伦真强盗种,
波斯顿是赃品坟。
归还原璧终须有,
解救世尊赖众群。
访奉先寺石窟
满山松影今图画,
夹道泉声故管弦。
伊水南来康节里,
香山东峙乐天阡。[18]
万躯残佛憎顽盗,
一寺灵光号奉先。
武后能捐脂粉费,
文章翻案有新篇。[19]
访白马寺[20]
白马驮经印度来,
而今白马想西回。
西天哪及东天好?
小乘何如大乘该?[21]
震旦[22]四乡公社化,
中州到处乐园开。
居然竟有扩张者,
撼树蜉蝣剧可哀。
参观洛阳敬事街小学留题[23]
小人能做大事,
废料化为新奇。
劳心结合劳力,
爱党兼能爱师。
但愿终生如此,
科学高峰可跻。
不仅超英超美,
还须星际飞驰。
访三门峡(八首)
炸将神鬼化为烟,
从此安澜亿万年。[24]
人道河清圣者出,
圣人已出自戡天。
坝高一百六公尺,
俯瞰黄河地底来。
剩有余威穿闸过,
回澜激荡牡丹开。
三门神鬼已无门,
河底龙官亦不存。[25]
闻有盲鱼蒙解放,
谅无眼泪哭神君。
水打梳妆台下过,
开元旧有娘娘河。[26]
娘娘已自随流水,
故把妆台付逝波。
鸭绿江头水丰闸,
武昌横跨二重桥。
宏图宇内难为匹,
今日方知此更豪。
大禹巍巍浪得名,
擅逃水土误中原。
千秋功罪今勘定,
不在龙门[27]在鬼门。
鬼斧神工天作险,
人工民斧险为夷。
三门峡上英雄汗,
动地惊天大史诗。
创造乾坤今在眼,
古传盘古不虚夸。
人民六亿皆盘古,
沧海桑田一刹那。
访半坡遗址四首[28]
一
半坡小儿塚,瓮棺盛尸骸。
瓮盖有圆孔,气可通内外。
墓集居址旁,仿佛犹在怀。
大人则无棺,纵横陈荒隈。
可知爱子心,万劫永不灰。
二
一女三岁余,殉葬见其初。
手有骨环镯,耳有碧玉珠。
尚有二彩陶,一瓶兼一盂。
棺疑木所制,与瓮亦复殊。
是缘母爱厚?贫富或不如?
三
二男同一坑,四女共一穴。
男皆壮男子,女年约二十。
当是同时死,其由不可必。
是否以情殉,抑死战或疫?
悠悠五千载,此问谁能答?
四
彩陶形制美,画纹亦多殊。
或则呈人面,或则呈双鱼。
农耕既普及,人群已聚居。
护濠深二丈,其广亦相如。
奈何遗址中,独不见文书?
重游华清宫[29]读董老和诗因再用旧韵奉酬
华清池水色青苍,
此日规模越盛唐。
不仅宫池依旧制,
而今民庶尽天王。
秦皇汉武遗荒塚,
老母长生剩吉羊。[30]
读罢和章怀董老,
期颐预卜国同康。
颂太原
远望太原气势雄,
汾河西岸稻田丰,[31]
新兴工业高精大,
后继英才专敢红。
宋祖灌城爰善贾,[32]
禹王疏阙应非功。
大湖四倍方千米,
晋水从兹不再东,
游晋祠[33]
圣母原来是邑姜,
分封桐叶溯源长。[34]
隋槐周柏矜高古,
宋殿唐碑竞炜煌。
悬瓮山泉流玉磬,
飞梁荇菜布葱珩。
倾城四十宫娥像,
笑语嘤嘤立满堂。
看三槽出钢[35]
汾河桥上车如涛,
工地人工意气高。
满载资源掀地轴,
排云烟突耸天郊。
城乡尽道收成好,
熙攘皆为跃进豪。
观罢巨型机械后,
出钢今又见三槽。
访窦大夫祠[36]
孔子回车处,驱车我却来。
古祠为今用,遗像尚崔巍。
烈石寒泉在,危崖峭壁裁。
澄清汾水日,一镜峡中开。
本篇中《颂洛阳二首》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七月七日《洛阳日报》;《观龙门石窟斥美帝摧毁盗窃文物二首》和《访奉先寺石窟》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七月九日《洛阳日报》,题为《访龙门三首》;《访白马寺》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一日《洛阳日报》,题为《游白马寺》;《参观洛阳敬事街小学留题》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七月六日《洛阳日报》;以上七首加其他二十二首后合并以《豫秦*纪游二十九首》为总题,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八日《光明日报》。
[1]作者原注:殷墟在洹水南,即今安阳小屯,乃殷之旧都。《左传》有云“纣克东夷而殒其身”,又云“纣之百克而卒无后”。
[2]洹水,一名安阳河,源出林县隆虑山,东流经安阳市到内黄县北入卫河。
[3]作者原注:圆形殉葬坑,今年五月间被发掘,在安阳后冈。直径约二公尺,深亦如之。中有二十五个殉葬者,五个头颅骨,二十个全躯。均男子,年在三四十以下,因均无智齿。有丝线、粟类、铜器、贝等,殆系死人仓库。圆坑葬系第一次发现,将长远保存,以显示奴隶社会实况之一斑。(此注及诗内凡与作者最初文字不同者,均依据作者在《潮汐集·潮集》书页上的修改。——注释者)
[4]作者原注:《书》称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故前途倒戈者乃俘虏兵掉头耳。(按上引《书》见《泰誓》。又《书·武成》记周武王伐纣时纣的军队“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注释者)
[5]《诗·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自己不筑巢,却占据鹄鹊所筑的巢。
[6]宋,殷后;周灭殷,武王封纣庶兄微子于宋,奉殷祀,称宋国。荆、舒都是春秋时国名。荆,楚国的别称。舒,偃姓。
[7]作者原注:袁墓在安阳,仿明陵规模而较小,今已成博物馆。其墓保存良好,新筑磴道,以供登临。其上刻有“三台风景”四字。(袁世凯,1859—1916,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首领。辛亥革命时,他利用掌握的军权,挟清帝退位,窃取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建立北洋军阀政权。后又阴谋恢复帝制,改元洪宪,受到全国人民一致声讨,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被迫宣布取消帝制,同年六月六日病死。——注释者)
[8]作者原注:郑州发现古城,疑是商代遗址,已湮埋于地下,但地面亦偶有遗存处。城颇高大。遗址中亦出卜骨,其一有文字。
[9]仲丁,殷商第十一代君主。
[10]贞,占卜。贞骨,占卜所用的骨,又称卜骨。
[11]花园口,在河南省郑州市北。
[12]作者原注:***在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时期,使黄河在花园口决口,淹没四十五个县,面积一万五千平方公里,死者八十九万人,受灾一千二百五十万人,其祸比长沙大火尤烈。但对日寇并无丝毫损害。
[13]洛阳为古代都城,自周公经营雒邑以后,东周、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孝文帝以后)隋(炀帝时)、武(则天)周、五代唐先后定都于此。
[14]作者原注:金谷园遗址在洛阳。又考古发掘队已发掘到唐代宫门。(金谷园,晋代富豪石崇的花园——注释者)
[15]作者原注:有新建铁路,通过洛阳,与京汉路平行,正待通车。(按此铁路现已通车,即焦校线。——注释者)
[16]唐太宗墓在陕西醴泉东北九嵕山。墓前有石刻六匹骏马的浮雕,称“昭陵六骏”。其中“拳毛䯄”和“飒露紫”两块,于一九一四年被盗去,现存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17]作者原注:龙门石窟中浮雕群像及飞天等,多为美国人普爱伦从窟壁或窟顶挖去,今陈波斯顿博物馆。
[18]作者原注:邵康节(1011—1077,名雍,字尧夫,谥康节,北宋哲学家。其先范阳人,后居洛阳。——注释者)住处名安乐窝,邻近伊水。又伊阙东岸有香山寺,其附近有白乐天墓。
[19]作者原注:奉先寺木建部分已毁,唯雕像尚完整。岩上刻有《大卢舍那象龛记》,乃开元十年(公元七二二年)所刻。其文有云“以咸亨三年(公元六七二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至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乙亥十二月卅日毕功”。案咸亨三年,武后年四十九岁,助脂粉钱建雕像,较之清慈禧太后以海军费建颐和园者,有上下床之别。
[20]作者原注:白马寺乃中国佛教发祥处。东汉明帝时印度法师摄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经四十二章,来中国讲授于此。
[21]小乘、大乘,佛教的两大教派。公元一、二世纪间,佛教中出现了宣扬“救渡一切众生”的新教派,自称大乘,而把坚持原有教义重于“自我解脱”的教派,称为小乘。该,完备的意思。
[22]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一种称谓,后常以震旦代称中国。
[23]作者原注:敬事街小学在老洛阳城内,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颇收成效。学生每周从事四小时劳动,能制收音机、制药、制颜料等。
[24]作者原注:三门峡中原有人岛、神岛、鬼岛,因而有人门、神门、鬼门。现神岛、鬼岛均已炸平,神门、鬼门已被堵塞。
[25]作者原注:神门河底有渊深三十米,人言即龙宫,今已填在坝底。渊中曾得盲目鱼,盖因水深而浊,目失其用,故退化也。惜此种鱼未留下鱼种或标本。
[26]作者原注:北岸有开元时所凿河道,名娘娘河。流经河中一危屿下,其屿俗名梳妆台。今河道已不复存,危屿亦已炸却。
[27]龙门,即禹门口,在山西河津县西北和陕西韩城县东北之间。相传禹治水至此,《书·禹贡》:“导河积石,至于龙门。”
[28]作者原注:半坡在西安东郊,乃仰韶文化遗址,属新石器时代末期,以彩陶为其特征。彩陶破片上有刻文者,疑是数字。
[29]华清宫,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骊山附近,因有温泉,唐贞观时建温泉宫,天宝时改名华清宫,后毁于兵火。今就原址辟为公园。
[30]作者原注:老母殿、长生殿均唐时旧殿名,遗址犹存。古代砖瓦多有“吉羊”字,羊假为祥。
[31]汾河,黄河支流之一,在山西省中部,流经太原附近,形成富饶的太原盆地,盛产水稻。
[32]作者原注:相传宋太祖曾决汾水灌旧晋阳城,商家因迁开封,遂以善贾名于天下。
[33]作者原注:晋祠在太原西南郊,祀唐叔虞及其母邑姜。圣母殿中有塑像四十一尊,木雕像二尊,富有艺术价值。塑像中除圣母为坐像外,余均侍立,中有三尊为宦者,三十七尊为妙龄宫娥,姿态生动,系宋代作品。
[34]《史记·晋世家》:“(周)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请择日立叔虞。成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于是遂封叔虞于唐。”
[35]作者原注:太原钢铁公司,根据***主席的提示,由两槽出钢改用三槽出钢,出钢产量大增。
[36]作者原注:窦大夫祠在太原西北郊上兰村,所祀乃春秋时晋大夫窦鸣犊。孔子将入晋,闻赵简子杀鸣犊,爰回车而返。祠在汾水旁,祠后为卧虎山,祠下有泉,名“烈石寒泉”,水甚清冽。汾水至此,自峡中流出。上游五里处已建水坝,汾水澄清之日已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