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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上卷) 第十七讲 贾元春判词之谜

贾元春在前八十回里面正式出场很少,只有省亲的时候有她的一个重头戏,然后她就是一个背景人物了。八十回以后,贾元春肯定是有戏的。因为在第五回的判词里面,预示了贾元春后来的命运。

在红学发展过程中,有一个说法,认为《红楼梦》有四个不解之谜,这四个不解之谜是:贾元春判词之谜、贾元春《恨无常》曲之谜、《红楼梦》书名之谜和《红楼梦》二十首绝句之谜。前三个谜指的是什么,你一听就明白,都是《红楼梦》文本里出现过的,第四个谜则需要略微解释一下。这不是《红楼梦》文本里的,是《红楼梦》手抄本流传的过程里,在乾隆朝中期,有个叫富察明义的人,他读了以后,写了二十首绝句。诗句里透露出来,他所看到的手抄本似乎不止八十回,但八十回后也绝非高鹗所续。在诗中他道出了一些他所看到的八十回后的情节,但是他以诗的形式表达,又把自己的感慨糅合进去,意思就很朦胧,人们的理解就各不一样,因此也就成了不解之谜。由于红学界对这四个不解之谜争论不休,难有定论,因此有人干脆将它们称之为“红楼死结”。

四个不解之谜里,四个死结里,两个都与贾元春有关。可见《红楼梦》第五回里关于贾元春的判词和《恨无常》曲,是难啃的硬骨头。可是,这两个谜非破解不可,这不仅关系到我们对贾元春这个人物的理解,也关系到我们对整部书的理解。我自己在这方面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也有所收获,现在我就把自己啃下这两块硬骨头以后,对这两个谜的破解,以及打开这两个死结的心得,竭诚地告诉大家,以供参考。

先来看关于贾元春的判词。贾元春在太虚幻境薄命司厨中的《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处第二位,在她那一页上,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画弓当然是为了让我们联想到“宫”,香橼当然是为了让我们联想到“元”,弓又是凶器,被挂在上面不是什么吉兆;画旁边有一首歌词,那就是关于贾元春的判词,一共四句:“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这短短的四句话,究竟在表达些什么?在每句判词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二十年来辨是非”,这是贾元春判词的第一句。从字面看起来没有什么难解释的,一个是一个年代,一个是做一件事,年头就是二十年,做什么事呢?“辨是非”。但是红学界过去就觉得这句话很古怪,二十年是怎么算的?从什么时候算到什么时候?有人说了,大概是说贾元春进宫二十年了。你想选秀女,按清朝规定,三年进行一次,备选女子在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最合适,有时也会略微降低一点年龄,那么我们假设贾元春十三岁选上,她进宫二十年后,都三十三岁了,那就是一个中年妇女了。这个“二十年”意味着什么呢?是表示说她在宫里面待得久呢,还是想表示她在宫里面待得还不够长?说它干吗啊?“二十年”不好解释。“辨是非”就更不好解释了。过去有人怎么解释啊?说她二十年在皇宫里面,不断地去辨别皇帝的是非。这可能吗?这有必要吗?一个妇女好容易得到皇帝的宠爱,她会用二十年时间去辨皇帝的是非?在那个社会里,皇帝只有是,没有非,他怎么着都是对的。除非他的权力被别人拿走了,他是个傀儡皇帝,否则,他掌大权的话,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听取一下别人的意见,对于所谓“诤臣”,有时候还会加以表扬,但是他拍了板,那就是定论了,就得照办。皇帝他本人,乃是非的终极标准。特别是当时宫廷里面的妃嫔,皇帝是严禁她们干预朝政的。在清朝的康、雍、乾三朝,这一点皇帝把持得很紧,也没有出现过后妃干预朝纲的事情。所以我认为,书里写贾元春用二十年的时间辨是非,不可能是去辨皇帝的是非。

当然,有人坚持认为,“二十年来辨是非”,就是二十年里不断地分辨皇帝的是非,贾元春就那么做,曹雪芹他就是那么个意思。我也很尊重他的看法。有不同的看法,大家讨论,才能够去愈来愈接近那个真实的存在。讨论是好事,大家记得《红楼梦》里写“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贾宝玉怎么说的呀?说“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管自说出来大家平章”,咱们应该按贾宝玉的倡议去做。皇帝有没有非?从今天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来看的话,不消说,你实行的是封建专制统治,是个大大的非;从当时农民起义者的角度来看的话,皇帝当然也绝对是大非,是个必须要推翻的坏东西。问题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小说里面的贾元春这个角色,从贾元春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她不会去把自己的人生目的确定为去辨别皇帝的是非,小说里面也没有任何情节写到她去辨别皇帝的是非,连这样的暗示也没有。所以咱们讨论贾元春这个艺术形象,就很难解释她究竟在分辨谁的什么是非,而且用二十年时间去辨。

这句话现在我又把它分成两截,咱们先来讨论“二十年”。《红楼梦》里面“二十年”这个字样可是多次出现的哟,您回忆一下。《红楼梦》里面经常出现一些年代语言,比如说在第五回,警幻仙姑碰到宁荣二公,宁荣二公在嘱托她的话里,就有一个年代概念,他们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在这里宁荣二公就提出了一个概念叫作“百年”,就是说他们这个家族的荣华富贵流传到故事发生的那一刻,也就是贾宝玉在宁国府、在秦可卿的卧室里面午睡的时候,已经是有一百年了。这个数字和清朝确立他们的政权,又经历了顺治、康熙、雍正这些朝代的那个年数大体相合,和生活当中的曹家,从他们当年在关外被八旗兵俘虏,沦为正白旗的包衣到当时的那个年数也是大体相合的。这也就再次说明,《红楼梦》是具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这种特点的小说。

大家印象更深刻的应该是第七回的焦大醉骂。咱们在前几讲里面,引用分析了焦大他所骂的一些话,下面咱们再引用一句。焦大醉骂当中有这样一句话,他说,“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二十年头里”,这就又出现一个“二十年”。焦大所指的“二十年头里”应该是什么时候呢?小说它是一个虚拟的时间和空间,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在真实的生活当中,如果是一个焦大的生活原型在那个时候骂,他所说的那二十年,“二十年头里”,大体是什么时候?在前几讲里,我已经分析了《红楼梦》文本的时代背景,虽然作者托言“无朝代年纪可考”,实际上脂砚斋就指出“大有考证”,我就已经考证出来,第一回至第十六回,应该大体上是雍正时期,更具体地说,是在雍正朝晚期,也就差不多是雍正暴死之前。雍正,大家知道,他当皇帝当了十三年,是在雍正十三年八月份突然死亡的。在雍正朝最后,说“二十年头里”,那么减去雍正朝的年头,所指的就是康熙朝。“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这句话就证明,小说里面的贾家在二十多年前,他们的状态比小说里面写到秦钟到他们那儿去做客,然后让焦大把他送回家的时候要强得多。那个时候,焦大作为一个老仆是非常风光的、非常神气的、谁也惹不起的。考虑到《红楼梦》它是一部带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特色的小说,我们就回过头来,到真实的生活当中去看一看,会发现确实是,前面我多次讲到,在康熙朝的时候,曹家是最风光的。

我上一讲已经跟大家说了,第十六回实际上讲的是雍正暴亡和乾隆登基的情况,整个故事发生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小说节奏加快,说“老爷又往东宫去了”,然后就写到贾元春不但“才选凤藻宫”,而且得到皇帝的特许,还可以回家省亲了,于是贾府开始为省亲做准备了。这对贾氏宗族是一件天大的事,大家都很喜悦。这个时候,家里面的老仆人赵嬷嬷,还有王熙凤,她们就开始议论省亲的事情。这个时候,王熙凤的话里面也有一些年代数字,比如王熙凤说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王熙凤在这儿用了一个很概括的时间概念,“二三十年”。从雍正朝晚期,往前推二三十年,就恰恰是康熙皇帝南巡的那个时间段。康熙他是在康熙二十三年首次南巡,最后一次南巡是在康熙四十六年,然后他是在康熙六十一年的时候去世的。雍正他只当了十三年皇帝,你从雍正十三年往前推二三十年,大体就是康熙后几次南巡的那个时间。所以曹雪芹写王熙凤这样讲,他也是有真实生活为依托的。曹雪芹写这些人物,说这些话,不是凭空的艺术创造、艺术想象。当然写小说可以完全脱离生活真实去凭空想象,世界上有那样的小说,但是《红楼梦》不属于那种类型。

我个人的研究证实,《红楼梦》里面所讲出来的这些年代数字,都是与康、雍、乾三朝里政局的情况、曹家的兴衰对榫的,都是能够落到实处的,能够找到生活的原型事件、原生状态的。书里有一个年代数字的表述,我特别重视,是在第四十七回,贾母有一个表述,她说:“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这个数字就忽然精确到个位。前面你看都是一些“百年”“二十年”“二三十年”那样的概括性数字,这次曹雪芹写贾母说话,她不说“五十”,也不说“五十五”,她说“五十四”。这个我想不是偶然的,不是曹雪芹写到这儿,兴之所至,随便写上去的。前面我讲到过,贾母这个人物是有生活原型的,这个生活原型是可以非常准确地加以确认的。贾母的原型就是李煦的一个妹妹,她嫁给了曹寅,李煦在给康熙的奏折里有“臣妹曹寅之妻李氏”这样非常清晰的表述。李氏在小说当中化为了贾母这个艺术形象。你查一查曹家的历史,贾母说这个话是在第四十七回,我在上几讲里已经给你论证了《红楼梦》里的背景时序是怎样的,这里不再重复,根据我的判断,这一回写的应该是乾隆元年的事情。从乾隆元年回溯五十四年,是哪一年呢?是康熙二十一年,那一年曹玺还活着,任江宁织造。曹玺是曹寅的父亲,曹寅当时在京城,他是治仪正或兼佐领职。当时曹寅是二十五岁的样子,贾母原型的年纪应该大体和曹寅相当。她就在那个时候过门了,嫁到曹家,嫁给曹寅,从那个时候算到乾隆元年,就正好是五十四年。她说“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这一点有人可能会提出意见,说秦可卿已经死掉了呀。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秦可卿死掉以后,贾蓉续娶了,小说后面几次提到有一个贾蓉之妻,而且在第五十八回里面写到老太妃薨逝后,“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这句话里排在最后的一位,应该就是贾蓉之妻。这里点出了她的姓氏,她姓许,只是这个人在前八十回里面没有任何故事而已,彻底成为一个背景上的影子了。后来高鹗续书,通行本上,又把贾蓉续娶的妻子说成姓胡。所以贾母说这个话的时候,她所说的“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那个重孙子媳妇当然已经不是指曾让她认为是“第一个得意之人”的秦可卿,她指的应该是许氏。她说五十四年前自己的身份是重孙子媳妇,意味着当时她嫁过去的时候,上面可能还有一个太婆婆;从那一年,过了五十四年之后,她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而且贾母说这五十四年是不平静的,她经历了很多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这也正符合历史上曹家的情况。曹寅娶了李氏以后,一直到最后去世,那真是大惊大险多极了。

我说这么多,什么目的呢?就是告诉你“二十年来辨是非”的这个“二十”,不会是一个随便写下的数字,而是和我刚才说的那些数字一样,也是可以相应地加以推算的一个数字。“二十年来”怎么个算法呢?我个人认为,不是说贾元春已经进宫了二十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贾元春为了一件事情,她可以说是辛苦了二十年。为一件什么事情呢?现在我们所读到的判词,在多数的版本上都叫作“二十年来辨是非”,实际上在古本《红楼梦》里面,不完全是这样的写法,起码有两个古本里面,它写的是“二十年来辨是谁”,这很值得我们思考。很可能这样的古本里边的这个句子,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她二十年来,一直在判断有一个人究竟是谁,这个人绝不是皇帝,皇帝是谁还用她去判断吗?她所判断的,就是小说里面的秦可卿。因为,我们从这个小说所叙述的贾家的情况来看,贾元春不可能年龄非常大。如果贾元春年龄非常大,王夫人生不下她来,小说里的王夫人也无非是一个五十几岁或者接近六十岁的妇女。贾元春,她的生活原型我们在上一讲里面也说了,应该是曹家曹頫的一个女儿,或者是曹顒的一个女儿,总之,她应该是曹雪芹的一个亲姐姐或者堂姐姐。这个人应该是在选秀女的时候,有机会被选中了,又由于他们曹家的背景不是特别好,虽然属于上三旗里的正白旗,但属于正白旗里面的包衣世家的后代,皇帝宠信你家,可以让你家男人做官,但是论身份、血统,她不能和那些正宗的满族家庭的女子相比。所以她一开始,我在上一两讲里面已经分析了,可能并不能直接地进到皇帝的那个宫里面去,她可能会被分配到皇帝下面的太子或者是其他阿哥的那些居所去,供那些人使役,她是从下到上、从低到高、一步步地完成了她人生的旅程。

贾元春,大体而言,她应该比秦可卿稍微大一点,也无非是大个四五岁的样子。在她四五岁记事的时候,她就发现他们家族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性,比她略小。这个女孩子被说成是一个小官吏抱养的,然后就被送到宁国府里,开头可能是童养媳的身份,因为那个时候她年龄还很小,就在宁国府里面长大成人。秦可卿,从小说里的描写来看,气象万千,派头很大。我已经有很多分析,不再重复。在真实的生活当中,这个人作为废太子的一个女儿,她并不是真正地在一个破落的小官吏家庭里面长大。之所以要把她藏匿起来,就是为了避免让她跟父母一起被圈禁嘛。她被曹家收养以后,曹家当时境况并不怎么好,不像书里写的宁荣两府那么富贵繁荣,但是她可以不被圈禁,她就有了自由,不但可以跟自己的家族保持秘密联系,还可以和皇族里其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不予揭示的同情者,以及真以为她是曹家媳妇的、又还接纳曹家的王公贵族,比如康熙的二十一阿哥允禧,那样的家庭中的女眷公开来往,建立比较密切的关系。因此她的生活环境、成长环境,绝不是一个小官吏家庭的环境,也不仅是曹家的环境,她应该有更广阔深邃的成长环境。

前面我已经多次给大家指出,雍正登基以后,所要对付的政敌非常之多,他对废太子这一支不会放松警惕,但是没有把他们作为打击的首选。而且对于废太子的儿子弘皙,他还遵照康熙的遗嘱,封他为郡王,后来又升为亲王——当然他是把弘皙移到了郑家庄去居住,不让他住在皇城里面。这种安排,不是圈禁,雍正不能公开宣布把他圈禁起来,这和废太子的待遇应该在表面上是两样的。雍正当然会对弘皙有所监视,可是弘皙的自由度应该就比圈禁状态要大得多,后来弘皙他自己私立内务府七司了嘛,可见弘皙的活动空间还是比较大的。那么,弘皙不可能不关注他的这个藏匿在曹家的妹妹,这个妹妹在逐渐长大以后,也不可能不和弘皙、她家族的人发生关系;而且既然弘皙并不是一个被圈禁的人,她又有行动自由,她就可以短时间地或者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地到郑家庄的亲王府里去住。因此,秦可卿之所以不但血统高贵,而且她也有一种高于贾家的见识和修养,从其原型的这种成长历程来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为什么贾元春她要来琢磨自己家族里面的这样一个秦可卿究竟是谁?这个在上一两讲里面我已经给大家分析过了。贾元春的原型很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个姐姐,先被送去参选秀女,又由于本身条件不是非常好,一开头可能并没有被选拔到皇帝的身边,而且很可能是先被派去伺候胤礽和弘皙他们。你想,如果在胤礽第二次被废前夕,胤礽的家族曾经做了这样一件事情,把即将临盆的一个妇女,把她生孩子的这个事情隐瞒起来,或者谎报生下的婴儿是个死婴,最后还把这个落生的婴儿偷渡出宫殿,寄养到跟自己关系密切的、一贯相好的官僚家族里面,这是完全可能的。而贾元春原型在小时候,她可能模模糊糊觉得这个比她小一点的女子有点奇怪,但是她不可能有深刻的意识,她也不一定有去仔细辨认她是谁的浓厚兴趣。但是她到了胤礽和弘皙的生活空间里面以后,她就会从那个空间里面的一些妇人的嘁嘁喳喳的私语里面,隐约感觉到有些奇怪。府里面当年说是生育了,然后生出来又死掉的婴儿,很可能就是她小时候,忽然出现在她家族里的那个女孩,于是她就一直琢磨这个事情。那句判词之所以在有的古本上写作“二十年来辨是谁”,它的含义就是贾元春一直在琢磨,他们贾府里面的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她不是到了当今皇帝身边才开始“辨是谁”的,她从四五岁上就开始纳闷了,后来她选秀女选上了,她还在辨,再后来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大的转折,她辨到第二十年的时候,她的判断就成熟了,她就说出来了。

我在上一讲里分析出,贾元春的生活原型,后来又从胤礽和弘皙的身边,通过内务府的二次分配,移到了弘历的身边。她逐渐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以后,就选择了一个最佳时机来揭露这件事情,告发了秦可卿被藏匿的事情。你想她如果是四五岁开始琢磨这个事情,到二十年以后,她应该是二十四五岁;而弘历在做皇帝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二十四五岁,这两个人的年龄应该是比较相当的。弘历对来到他身边的这样一个曹家的女子肯定产生了好感,她得到了弘历的宠爱。这时正好雍正暴亡,弘历登基,而弘历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抚平政治伤口,上下做团结工作,该赦的赦,该免的免。贾元春原型,也就是现实生活当中的这个曹家女子,看到这个情况以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无论是这个生活原型,还是小说里的贾元春,告发家族藏匿皇家女子,都得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她要达到三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她觉得自己要坚持原则,我是皇家的人,我要坚持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家原则,皇家里面有个别的人做了这种不对头的事情,我有揭发的义务。她第二个目的,是要保护自己的家族。她揭发自己的家藏匿了不该藏匿的人,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家族遭连累,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让自己的家族得到解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告发,她的家族就能得到赦免解脱呢?她看到了新皇帝在忙着干什么呢?就是正在给所有这些皇族遗留问题画句号呢。同时,第三个目的,她是为了达到隐藏心底的一个愿望。她不可能没有一个往上爬的愿望,因为做了这样的事,而且家里配合得也很好,皇帝会认为她忠孝贤德。所以小说里写皇帝最后就把贾元春提升了,她于是就“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了。小说里面写的,虽然把真实生活当中发生的事情在顺序上略有挪移,但大体上应该就是这样。经过我这样分析,你再读小说里面第十三回到第十六回,你会觉得它在叙述的时间排列上就基本合理了。因此我觉得“二十年来辨是非”这句判词的意思应该是很清楚的,并不难解释。

关于贾元春的判词,第二句是“榴花开处照宫闱”。对于这句判词,很多红学研究者认为它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只不过是一句景观描写而已。我不这样认为,这一句也需要破解出其中的深意。

“榴花开处照宫闱”。“榴”就是石榴,石榴有一个什么特点啊?石榴多籽。为什么在紫禁城里妃嫔住的那些院落里面都种石榴树啊?它有时候不直接栽在地下,而是栽在一个大盆里面,现在你去故宫参观,有时候还能发现,月台上一溜都是石榴树。封建社会,从皇族一直到普通老百姓,都希望多子多福。康熙皇帝本身就是一个榜样,你看他那么多子女,而且以子女众多为荣、为喜。“榴花开处”意味着什么?我个人以为,意味着小说里面的那个贾元春实际上她已经为皇帝怀孕了,所以她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宠爱。一般来说,皇帝宠爱一个妇女,在多数情况下,还是因为她为自己有所生育,特别是能给自己生儿子。所以贾元春她后来命运为什么悲惨呢?因为从小说里面我们看不到一点痕迹,说她把怀的这个孩子生下来了。在真实的生活当中,情况可能也是很悲惨的,她的原型给乾隆怀了孩子,孩子却并没有能顺利地落生。所以“榴花开处照宫闱”,那个石榴树开着花,石榴树开花就意味着要结石榴果,但是结出来没有呢?它不是“石榴结处照宫闱”,它仅仅是“榴花”,并没有完全结成石榴。这一句就点出来,贾元春她是处于这么一种状态。

关于贾元春判词的第三句是“三春争及初春景”。对于这句判词,很多红学研究者认为,这是指贾府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之间的关系,“三春”指的是迎春、探春和惜春,因为她们三人都不如元春地位风光显赫,所以是“三春争及初春景”。

那这句话又为什么被人说是“红楼死结”,是不解之谜呢?大家知道,贾家有四个平辈的女性,元、迎、探、惜。这四个女性的名字本身的第一个字合起来又是一个谐音,就是“原应叹息”,“原来就应该为她们叹息啊”。这是曹雪芹为这些最后命运都不好的薄命女性进行的艺术概括。她们的名字又都带春字,因此可以说是四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所以“三春争及初春景”,很多人就解释成,你看元春多风光啊,元春到皇帝身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了,迎春、探春、惜春你们都不如她,所以叫作“三春争及初春景”。但是这个话是说不通的。为什么说不通呢?因为《红楼梦》第五回关于十二钗的判词和曲,都不是说她们一段时间里的状态,而是概括她们的整体命运,点明她们的结局。那么就结局而言,迎春确实命最苦,她嫁给“中山狼”孙绍祖以后,很快就被蹂躏死了;但是探春跟惜春都没有死,尽管一个远嫁,一个当了尼姑,总比死了好吧;而元春呢,我们读完这个判词再读有关她的那个曲《恨无常》,就知道她后来是很悲惨地死掉了。在第二十二回,元春的那首灯谜诗,也很清楚地预示着她的惨死:“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她究竟怎么死的,那些情节,有关细节,因为曹雪芹的八十回后文字散佚了,所以探讨起来可能麻烦一点。但是她的结局是悲惨地死掉,这是无可争议的呀!如果非要以四位女性的结局作比的话,只能感叹“迎春怎及初春景”,怎么会“三春争及初春景”呢?而且元春是元春,你说初春干什么呀?所以如果这么解释,会越解释越乱。

非把“三春”解释为元、迎、探、惜里面的三位,非把“春”理解成指人,那读《红楼梦》就会越读越糊涂。不光是这一句的问题,书里有“三春”字样的句子非常之多,比如说“勘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更何况还有我们反复引用过秦可卿临死前向凤姐托梦,最后所念的那个话,那个偈语,叫作“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所以如果你要是胶着在“春”是四个人,来回来去捯饬这“三春”的话,你怎么捯饬也捯饬不出一个道理来,越捯饬越乱乎,特别是“三春去后诸芳尽”,怎么算“去”?如果死了算“去”的话,那只有迎春、元春死了,应该说“二春去后诸芳尽”;如果远嫁、出家也算“去”,那就该说“四春去后诸芳尽”,怎么也算不出“三春”来。那么这些话里面的“三春”究竟都是指什么呢?其实很简单,不是指三个女子而是指三个春天,“三春去后”就是“三度春天过去”。那么“三春争及初春景”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把“三春”理解成三个春天,也就是说把“三春”理解为三个美好的年头的话,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一年固然有四季,但如果我们觉得我们三年都过得不好,我们就可以说这三年是“三冬”,因为冬天一般就让人觉得比较寒冷。“三春”则应该是指美好的年头一共有三个。你把胶着在四个人身上的思路搁在一边,你把你的思路挪移到按年头来理解的话,所有的这些话全通了,一通百通。“三春争及初春景”,就是贾元春她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封为贤德妃的第一年,就是乾隆元年,就是初春,首先她省亲了呀,那多美好,是不是?小说也写了二春、三春的故事,写了背景大约是乾隆二年和乾隆三年的故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虽然那个时候元春的情况还是比较好,但是她又回家省亲了吗?没有了。所以对于贾元春来说,确实是“三春争及初春景”。她一共有三个都比较美好的春天,但是在这三个春天里面加以比较的话,哪一个春天最好呢?初春。这样就把贾元春她的命运发展的轨迹表述出来了。

关于贾元春判词的第四句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对于这句判词,红学界争议更大。那么红学界争论的焦点在哪里?这句判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虎兕相逢大梦归”,我这么一念,下面我看有的红迷朋友就在那儿皱眉,可能要对我说:您念错了吧?不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吗?你看的那个版本,很可能上面写的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后来的通行本写的都是“虎兔相逢大梦归”。但究竟是“虎兔相逢大梦归”还是“虎兕相逢大梦归”,这是《红楼梦》研究当中一个很热门的话题。

有的研究者认为,原来是“虎兔”,因为“兔”字跟“兕”很相似,当年的抄手抄错了;有的研究者也认为是抄错,但却是把“兕”字错抄成了“兔”字,因为“兕”字比“兔”字生僻,如果原来是“兔”,很难想象有人会把一个常见的字抄成一个许多人都不会写也不知道该怎么念的怪字;也有的研究者认为,是高鹗续书的时候选定了“兔”字,他那是别有用心,故意把曹雪芹原作里传递的权力斗争的信息,化解为一种宿命,一种迷信。

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样的,我认为,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应该是“虎兕相逢大梦归”。

虎,不用解释了,一种猛兽。兕也是一种猛兽,犀牛一类的那种兽,独角兽,很凶猛,身体体积很大,力气很足,顶起人来很可怕。它跟虎之间可以说是有得一搏的,很难说一定是虎胜,也很难说一定是兕胜。在虎兕相逢,两兽的恶斗当中,贾元春如何了呢?“大梦归”。这个你应该能理解,就是意味着她死掉了,人生如梦,魂归离恨天,就是死掉了。

但是有一些人坚持认为是“虎兔相逢大梦归”。高鹗、程伟元他们续后四十回《红楼梦》,写了元妃之死。高鹗他的续书是有一些优点的,我不想全盘否定,但是高鹗写这个贾元春之死确实是太荒唐了,现在我们来看一看他怎么写的。

首先,高鹗说贾元春怎么死的呀?没有发生任何不测,她是“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肥胖症。说她“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说她吃荤东西吃多了,喉咙这儿老堵着痰,“偶沾寒气”以后,就“勾起旧疾”,勾起她的旧病后,“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因此就薨逝了。她是因为发福,因为多痰,因为受了风寒,可能得了点儿感冒,她就死了,很太平地死在凤藻宫里面了。那么,前面第五回的判词也好,关于她的《恨无常》曲也好,关于她那首灯谜诗也好,等于都白写了,一点没有暗示作用,成胡言乱语了。高鹗就这样告诉我们,贾元春这个人,她很太平、很正常地在宫中薨逝了。

那他怎么解释“虎兔相逢大梦归”呢?这不是我非要跟高鹗过不去。他实在没办法,他写的才确实是胡言乱语,他这么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他就说,因为那一年是卯年,那个月是寅月,卯就是兔,寅就是虎,所以这不就是“兔虎相逢”了吗,她就大梦归了。首先,这是兔虎相逢,不是虎兔相逢,应该先把年搁前头,把月搁后头,对不对?再加上中国人关于属相关于十二生肖的规定,都是冲着年说的,几乎没有人把一月到十二月,按十二生肖来划分的;你们家,你自己,你们家老人,老祖辈有这么分的吗?现在是阴历几月呀?属于哪个属相啊?有这么问吗?一般不这么做。更何况,他语无伦次在哪儿呢?他自己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他说那是一个甲寅年,甲寅年那是虎年啊——过去也确实有一种说法,就是立春以后,可以算是另外一年了,甲寅过后是乙卯,你就说元春是死在虎年和兔年相交接的日子不就行了吗?他又偏不按年与年说,非按年与月说,也许他的意思是到了卯年了,但月还属于寅年的月,所以卯中有寅,算是兔虎相逢。但这样营造逻辑,实在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脑仁儿疼。我认为,说来说去,他就是要回避“虎兕相逢”这个概念,他一定要写成“虎兔相逢”,这个起码可以说它是败笔吧。而且他说贾元春去世的时候四十三岁,在那个社会四十三岁是一个很大的年纪,就是说贾元春死的时候已是一个小老太太,这个也很古怪,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才选凤藻宫”没多久,贾元春就四十三岁了。高鹗他续《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他也没有很大的时间跳跃,没有说现在过了三年、过了五年,他没这么说,他就那么煞有介事地,按前八十回的那个时间顺序往下写。他写到贾元春死的时候,离元妃省亲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这样往回推算的话,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女,还能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宠爱吗?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当然,他有想象的自由,问题是我不跟着他想象,我觉得他这个读起来不舒服。按我的分析,贾元春在省亲的时候不过二十四五岁,我那样算,和书中对其他年代的交代是对榫的,和真实生活当中曹家的情况也是能够大体对榫的,所以我觉得我的这个思路应该还是成立的。何况古本上写的就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就是意味着两个猛兽进行恶斗,在这个过程当中,贾元春不幸地一命呜呼,最后只得到一个人生如梦的感叹。这样,我们现在就把贾元春的判词完全读通了,它不再是不解之谜,更不是什么死结,是个蝴蝶结,一抻就解开了。

当然了,第五回不仅是通过一个判词来暗示贾元春的最后结局,还通过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当中的一支曲《恨无常》,来概括贾元春的命运。因此对贾元春的死亡原因如果要做探究的话,就必须对《恨无常》曲以及书中其他的一些描写来做研究,来做分析。我的下一讲,就将专门跟大家一起来讨论贾元春之死,我们下一讲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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