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清江壮歌 第十五章

1

乐以明一出监狱,马上就到巴斗场去。他和任远接上了头,把贺国威和柳一清的紧急通知告诉他:“老贺和柳大姐判断,敌人放了青年,又开始对一些难友判刑,一定是有什么大的变化了,很可能……”

任远把头抬高起来,望着乐以明,他知道乐以明下面要说什么;他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就阻止说:“不要说了。”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子边,推开格子窗,望着远远的山岭和清江。

任远去找了老方和王东明,告诉贺国威和柳一清的危险处境,他说:“老贺和小柳派人来催促我们快行动。”

“快干吧!”王东明一听就急了。

“我们不能去干没有把握的事,要是劫狱不成,不仅老贺小柳要牺牲,其他许多同志也要牺牲,还可能使我们辛苦积累起来的一点武装力量也葬送了。”老方冷静地说,“说实在的,我也巴不得今晚上就打进去,可是这个监狱附近的保安团不调开,我们打进那个前临清江、后当高山的监狱里去,很可能被切断退路,跑不出来。”

任远是明明知道这个形势的,他点头同意老方的看法,应该慎重考虑。“但是,”他说,“要加强调虎离山的工作,我们的武装也应该马上隐蔽地运动过来,把枪支埋在附近山里,人员出山来当野力或做小买卖混着,一等保安团挪动了,立刻动手。”

老方觉得这样很对,他说:“我亲自去带人活动,到保安团附近去惹他一下,绑他个把小军官,看他跟不跟出去。老王马上去调我们的武装,活动过来,屯在附近,只要保安团一走,当晚就动手。老任就地指挥掩护,老王带突击队员冲进监狱里去救人。”

大家决定分头去活动。分手时,老方又说:“经过这次劫狱,我们的武装暴露了,敌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们除开分散隐蔽少数同志外,大半的武装队员都只好疏散到大洪山游击根据地去,由老王率领,分散成三五个、十个八个地走,不能打旗号;从巴陵附近过江,到兴远一带,沿途要我们的党组织想一切办法掩护,不要去硬拼,走得脱就算数;穿过了前线,就好办了,就找得到我们的游击队了。”

王东明听到老方的布置,高兴得不得了,他是多么希望带上武装去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呀。任远用手碰了一下王东明的腰杆,细声地说:“你倒弄到一个好差事了。”

王东明开心地笑了起来。

老方亲自去调虎离山,果然有效。他们到保安团住地拉了一个军官走了,留下了话,叫保安团拿十条好枪、千发子弹来取人。这下惹毛了保安团,哪来的“蝥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保安团派了一百多兵去跟踪追击这支“土匪”,在家里只留下几十个人。老方把保安团调到一百多里路以外去,在大山里转悠,又留了话:价钱提高了,要二十支枪、二千发子弹才取得回人来了。

王东明的突击队已经运动到沙田坝附近来了,他们把枪存放在附近的党员同志家里,许多人扮成小贩,在附近乡下和镇上活动,有些人就变成闲散的野力,到附近地主、富农家里去帮短工。任远看到调虎离山计成功,保安团只剩下不多的人看营房了。他和王东明研究,决定当天晚上就动手,由任远带二三十人在沙田坝场外的垭口掩护,顶住从场上出来的保安团的兵力,王东明把人埋伏到监狱后面的高山野林里,准备好竹竿绑成的梯子,预备翻墙用。叫本地一个党员同志的娃娃名叫东娃的,牵条牛在后山上放,他唱起山歌来:

山下那个好人哟……听我说!

今夜晚你要上山哟……来找我!

……

这声音十分高亢,越过山林,飞入云层,落到监狱里去了。

贺国威听到了,柳一清听到了,石峰和其他同志都听到了。有的人在准备石头作武器,有的在找好木板。石峰在他的牢房准备好装病的人,只待晚上那个值班看守走过来……

但是情况忽然又发生了变化。下午,任远突然发现,保安团又调回来几十个人,开进沙田坝场上去,他们把哨兵伸到垭口上来了,任远只好把人带开。他马上通知王东明,今晚上停止行动,看看情况再说。同时派人去和老方联络,希望他只留几个人和敌人“捉迷藏”,其余大多数的人,今夜晚急行军,回到沙田坝附近来,以便加强掩护力量。

王东明只好又叫东娃去唱山歌:

山下那个好人哟……听我说!

我的那个爹妈哟……不放我!

……

“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了,贺国威又听到新的山歌,看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今晚上不能行动了。石峰和同志们正准备得起劲,摩拳擦掌,准备晚上上阵,听到停止行动的通知,未免有些扫兴,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同志就在后边山里埋伏着,这两天总是要会师的。

柳一清特别相信这一点,她想任远就埋伏在隔她这牢房不远的树林里,正在向这个牢房窥探呢。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情况?同志,你要小心呀。在这里,不能有个人的感情用事呀,这不是你的爱人、你的小孩的问题,是里里外外几十个同志的生命安全呀。柳一清相信临时停止劫狱,一定是有重大的变化,是我们的同志暴露了?是敌人戒备加强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不管怎么样,积极准备吧。风暴呀,你快来吧!

这样的夜晚是多么折磨人呀!

2

贺国威昨夜一夜没有睡着,他反复地想来想去,陆胜英把他的陈老板都请出来上阵,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打出了最后的一张王牌,既然没有一点结果,他们就要拿出最后的手段来了。首先轮到的当然是他和柳一清,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同志。

昨天听到了后面山上唱起了令人向往已久的山歌,以为昨夜晚老任他们就会打进监狱里来,谁知道在傍晚的时候,又听到山歌的通知,临时改变劫狱的计划了,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但是不管怎样,他是相信老任老王他们的,他们没有遇到新的情况,没有特别的困难,是不至于决定了又突然改期的。昨晚上没有开始劫狱,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后天晚上,总是要开始的。即或自己赶不上劫狱的机会,敌人就向他开刀了,也没有什么,个人的生死原算不得什么。前面已经放出去一大批生龙活虎的革命青年,这都是革命的后备力量,现在这一批同志假如越狱成功,就有了一批骨干力量了。一大早贺国威就起来,站在小天井里,望着阴沉沉的浓云密布的天空,听屋后松树的沉吟,他的心境很平静,他期待着就要到来的风暴。

突然,陆胜英带着两个特务进来了。一进小天井就笑嘻嘻地对他说:

“贺先生,恭喜,恭喜,你就要出去了。”

就要出去?贺国威一听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敌人一切阴谋诡计都使完了,这最后的一招迟早是会到来的。贺国威没有说一句话,用冷峻的眼光望了一下陆胜英,回头走回小屋里去。

陆胜英跟着进来,还是那么嬉皮笑脸地说:“贺先生不要怀疑,是真的,我们奉中央指示,要把你和柳一清押到重庆去,交给共产党。你们受了委屈了,现在请你们挪到别的房子里去,优待优待。”

贺国威根本没有理会他,只顾自己从枕头下抽出一件比较好的夹袍来。这件夹袍是他一生缝得最好的一件衣服,一直舍不得穿,今天他拿出来穿上,连褶皱都是有棱有线的。他又把一双用土毛线织的袜子拿出来穿上。这一双袜子是小徐一针一针给他织的,入狱后,他就把它保存下来,没有穿,现在他穿上了。把袜统子尽量塞到脚镣里去,这样走起路来就感觉轻快得多。他用手提着脚上的铁链,跨过门槛,对陆胜英说:“我知道,你还有这一件坏事没有做尽。”说罢,很沉着地走出小天井,向刑庭走去。那铁链在走道里地上拖着响:哗啦,哗啦……

“贺先生,误会,误会。”陆胜英赶到贺国威的前头,回头对贺国威说,“真的只是请你挪一下房子,没有别的意思。走,走,我带路。”

陆胜英带着贺国威穿过办公室的大院子,走过一个小门,到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走进一间漂亮的上屋,明窗净几,铺陈讲究。陆胜英说:“请贺先生暂时在这里委屈两天。”说罢,退出去了。

贺国威莫名其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决不相信什么要放他出去,送给党的重庆办事处的鬼话。

他们到底要捣什么鬼?

今天早晨,柳一清起来得很早,因为小女儿早醒了。她把小女儿抱起来。她忽然想起她用吴茂荪和乐以明留下的旧衬衣给小女儿拼缀成的一件“新衣服”。昨天下午,她听到那支山歌后,把这件新衣服取出来给小女儿穿上,小女儿立刻比原先满身横竖缠着破布条漂亮多了。她想叫小女儿打扮得漂亮一点,出去给爸爸看一看。小女儿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居然摇着小手呀呀地称赞起来,同时习惯地望着铁窗外光亮的天空。柳一清顺着小女儿的眼光望出去,天空中,五颜六色的云彩变幻着,太阳就要出来了,又是一个晴明的春天。

春天,这是多么好的时光,什么鸟儿都要出巢展翅高飞,什么花儿都要把自己最体面的东西展示出来,哪怕一株小草,也要用自己新鲜的绿色,给世界添一点颜色。那些才从这监狱出去的青年,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在哪里享受自由的春光?

啊,春天早上的天空真美,今天就要从那美丽的云彩里降落下那动人的山歌来:“山下那个好人哟……听我说,今夜晚……”

柳一清正在想着,谷仓门的锁在响,特务在开锁。她想,还不到送早饭的时候,开门做什么?

谷仓门被打开了,站在谷仓门外的是看守长黄银。这家伙这样早来干什么?

黄银对柳一清说:

“柳小姐,陆先生请你出去一下。”

陆胜英找自己去干什么?柳一清看着黄银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猛然一怔,莫非……

“干什么?”柳一清马上镇定自己,问道。

“不是……哦,是这样……”黄银扯谎的本事也不高明,支吾着说,“陆站长请你挪一个地方。”

“挪个地方?”柳一清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她的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啊,看来昨天晚上老任他们没有打进来,错过机会了,她赶不上出去和同志们会师,和老任重逢了……这也没有什么,个人出不去不要紧,其他的同志能出去就好了,自己的小女儿能出去就好了。她相信老任他们一定能够稳稳当当地把其他同志救出去。章霞一定会找到这里来,把小女儿抱出去交给老任,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

“快一点。”黄银在仓外叫。

“你慌什么!”柳一清说。她轻轻地把小女儿抱起来,亲了一下。她解开她的上衣,把她那干瘪的奶头掏出来,塞进小女儿的小嘴里,让小女儿吃这最后的一口奶。

柳一清奶完了小女儿,不慌不忙地把小女儿放回床上去,用破布片把她盖好,轻轻地拍了几下。小女儿吃够了奶,就迷糊地闭上眼睡着了。柳一清摸了一下不懂事的小女儿的稚气的脸,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了一下,轻声地叫:

“我的女儿……”

柳一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非要流出来不行了。她猛然站了起来,她为一种强烈的感情所占有了。她想,进监狱来以后,自己从来没有流过一次眼泪,难道在自己这庄严的时刻,竟然要流下可耻的眼泪吗?不能!她把眼睛眨巴几下,眼泪就再也没有了。

她忽然想起来,应该给章霞留一张条子,把孩子交代给她。老任他们打进来以后,章霞一定会来抱这个孩子出去的。

柳一清用铅笔在一张小纸上写上几个字:“霞嫂子,我去了,你要好好看顾我的孩子。”

柳一清站起来,本想走出去,她忽然想起还要给自己的小女儿留几句话。她又匆匆地拿起铅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几句,就塞进小女儿新缝的衣服口袋里去了。

“快点。”黄银又催了。

柳一清泰然站起来,用手迅速地理一下蓬乱的头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仓门。

黄银看柳一清光身出来,说:“叫你挪个地方,你为什么不抱起孩子,带着东西出来?”

把孩子抱出去?看来敌人是不准备叫孩子活下去了,也罢。她马上折回仓里去,走近小女儿熟睡着的床边,抱起小女儿来,从枕头下抽出她的一件衣服,就是那件染满她的鲜血、她在上面画上镰刀斧头当作红旗用的衣服,把小女儿包了起来,口里喃喃地说:

“女儿,他们不叫你活,就跟妈妈一块去吧。”

柳一清抱着孩子,走出谷仓,一步一步地走下土坝,被许多牢房的难友发现了。每一个牢房的铁栅门的后面都站着人,瞪大眼望着柳一清在土坝上缓慢地走着的步伐,望着她抱着的孩子。有的人在低声议论,有的人在用手擦眼泪。忽然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喊:

“柳大姐!”

柳一清抬头望去,是石峰;她同时看到许多牢房门口望着她的许多对眼睛,她更振作起精神来,把头昂得高高的,用坚定的步伐走着,对那一排排牢房铁栅门边的难友们说:

“同志们,再见了,你们一定会出去的!”

忽然,从许多牢房发出风暴般的喊声: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刽子手!”

“中国共产党万岁!”

接着就听到悲壮的歌声:

清江之水浪滔滔,

壮士横眉歌且啸。

……

柳一清踏着这歌声的拍子,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过小土坝。

“这是误会,这是误会。”黄银站在土坝中,大声叫嚷,“我们奉了中央命令,贺国威先生和柳小姐要护送到重庆去交给共产党的办事处,叫他们领回去,没有别的意思,的确没有别的意思。”“滚你的蛋,谁听你的鬼话!”石峰第一个叫起来。

“骗人,骗人,打倒骗子!”

“打倒刽子手!”

“打倒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院子里一片口号声。柳一清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还是坚定地走进黑暗的过道里去了。

奇怪得很,为什么不是把她带上刑场,却是把她引到一个独院里去呢?更叫她奇怪的是,贺国威早已在那里了。她很高兴地和贺国威打招呼:

“老贺,你好!”

“哦,小柳,你也来了。”贺国威走出小房,很高兴地走近柳一清,说:“你好吧,小家伙也好吧?”

“还好。”柳一清回答。她用惊奇的眼光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黄银说:“贺先生,柳小姐,都不要见怪,安安生生住下吧,我们就要送你们到重庆去。”他说罢就退出小院,把门扣上加锁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国威和柳一清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光。

柳一清许久没有见到贺国威了,她把孩子抱进另外一间房子,放在床上,就走过来找贺国威。

他们两个谈得很多,毫无一点顾忌,因为院子里没有特务在站岗监视他们。他们谈到监狱斗争的得失,谈到敌人两次“红旗”阴谋的恶毒,谈到监狱内外的形势。他们也谈到他们两个人现在的处境,当然不相信敌人真会把他们送到重庆办事处去,也不相信是敌人已经发现我们要劫狱,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到底是什么道理,一时还弄不清楚,他们似乎也不急于想弄清楚,不想为个人的安危去多费脑筋猜测。他们谈得最多和最热烈的是老任他们外边的劫狱安排到底怎样了?

为什么原定的计划又推迟了?什么时候再发动?贺国威很担心日子拖久了,会被敌人察觉。当然他们两人都相信,老任他们决不会贸然行动的,也相信他们不会失去时机。贺国威又问柳一清关于狱内的配合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柳一清把她的布置和支部的活动,详细地汇报了,贺国威认为满意,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随机应变。最后柳一清总有几分焦急地说:“老任他们怎么搞的,说干又停了,什么时候再干?”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新的变化了,我相信就在这两天,还会发动。不过,”贺国威说了自己的看法以后,又加上一句,“小柳同志,你想过没有?假如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终于出不去,你看会是怎样?”柳一清马上明白了,她和贺国威被关进这样一个偏僻的独院里来,我们劫狱的队伍只能临时突然袭击,救了人就跑,不可能完全占领监狱,并且占领很久,可以仔细搜查。这样一来,的确可能找不到他们。别的同志被救出去了,他们却还是被关在这里面,那样……柳一清很坦然地回答:

“那就准备牺牲吧。”

“我们是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贺国威很冷静地说。

忽然,在监狱后面的山上,又响起山歌来了:

山下那个好人哟……听我说!

今夜晚你要上山哟……来找我!

……

“到底又唱起来了!”贺国威和柳一清都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大声地笑了起来。

3

星期六的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陆胜英收到从陈老板的办公室里打来的电话,要他约住在他附近的保安团的吴雄团长一块儿,今晚上九点钟到陈老板的公馆,听取重要指示。陆胜英还想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带什么材料来,那边只回答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了,有关材料都带来吧。”便挂断了。

陆胜英埋怨:这个小秘书,这么慌慌张张地打电话,大概是他的女朋友催得急了,要去参加周末跳舞会吧。陆胜英只好打电话给吴雄,叫他吃过晚饭就过来,一块儿早点动身,八点半以前一定要赶到陈公馆去。

吃了晚饭,陆胜英把重要政治犯的卷都叫清出来,亲自带上。过一会儿吴雄来了,进门就问陆胜英:“什么重要指示,星期六晚上叫过去?”

“我也不知道,叫九点准到。”陆胜英说,“我想大概是关于押解共产党到息烽去的事吧。”

“怎么这样急?今晚上我们约的牌局,又闹个三缺一了。”

陆胜英叫吴雄快走,再别唠叨了,不然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到陈公馆不比到别的衙门,是不能坐轿子去的。于是他们带两个马弁出发了。

吴雄一路上还在唠唠叨叨,总为他今晚上下决心要“翻梢”的牌局搞不成而埋怨。他又给陆胜英出难题:“看你这一堆肉今晚上怎么搬得回来?黑漆漆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的。”

陆胜英说:“我还不晓得找个地方去逍遥一夜晚,明天早上回去?”

准九点,他们两个赶到了陈公馆。他们在传达室先找老板的王秘书,传达说:“王秘书刚才走了,大概是回家去了。”

陆胜英说:“这个人才叫恍,他约了我们来,自己倒回家了。你帮我们打个电话到他家里去问一下。”

传达打电话到王秘书的家里,家里回答说,根本没有回来,听说有什么晚会,去参加晚会去了。没有办法,陆胜英和吴雄只好到省政府的晚会上去找王秘书。好容易把王秘书找出来了,陆胜英问:“主席有什么重要指示?现在九点半都过了呀。”

王秘书搔一搔头,说:“没有听说呀。”

“你打的电话,怎么倒没有听说?”陆胜英奇怪地问。

“我没有打过电话呀。”王秘书说,“不过是不是黄秘书打的,今天下午他值班。”

“这个黄秘书现在在哪里?”吴雄简直有几分不耐烦了。

“这就不知道了,问一问今晚上值班的罗秘书吧。”

王秘书打电话问罗秘书,罗秘书说:“黄秘书根本没有交代今晚上还有约会的事。况且陈主席根本不在家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胜英也有几分不高兴了。但是现在到哪里去找黄秘书?是不是直接问一问陈主席呢。他对王秘书说:

“请你直接去问一问陈主席吧,不要耽误了重要事情呀。”

王秘书推托不干,他说:“我可不敢去打扰,陈主席约了几个军事长官和几位姨太太正在‘人境庐’打弹子,吃鸡尾酒呢。”

“约好来见,不会不见吧。”吴雄说。

“我看你们两位还是去找个消遣的地方等一等吧,大概十一点多钟鸡尾酒会完了就会回来,回来了我去问一下。”王秘书给大家出了一个主意。

也只好这么办了,既然老板正在和女人打弹子玩,陆胜英和吴雄为什么不可以找个有女人的地方消遣消遣呢?

十一点多钟,陆胜英和吴雄又回到陈公馆来听信,一见面王秘书就说:“我去问了陈主席,他说他不记得请你们二位来呀。不过,他说,既然来了,就进去坐一坐吧。”

他们两个跟王秘书进去,在会客厅里坐定,又过了好一阵,他们的陈老板到底回来了。看来他今晚上玩得挺高兴,花白头发梳得很光,油亮亮的,很风流潇洒的样子。陆胜英和吴雄赶忙站起来。陈老板叫他们坐下,问道:

“谁叫你们来的?”

“接到主席办公室的电话,吩咐九点准时到,有重要指示。”

“我没有叫打电话呀。是谁打的?”陈老板叫王秘书,“问一问值班的。”又问陆胜英,“他没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说,我们想总是关于押解共产党到息烽去的事吧。”陆胜英说。

“哦,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押走?”谈到这个问题,陈老板顺便问一句。

“我们已经把出去剿匪的保安团调几十个人回来,车子也准备好了,打算过两天就押走,紧跟着就秘密处决贺国威和柳一清。”陆胜英回答。

王秘书回来了,他说:“黄秘书今天下午值班,他说他并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也没有别的人打过这样的电话。”

陈老板马上惊诧起来,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一回事?”他忽然转过头对陆胜英说:

“你马上给你那里打电话联系一下看看。”

陆胜英还不明白陈老板的用意,只好遵命去用电话联系一下。可是他拿起电话叫了几次,都叫不通,他转来对陈老板说:“电话发生故障,一时打不通。”

“什么?”陈老板几乎是跳了起来的,马上命令吴雄,“你也去和你的团部联系一下看。”

吴雄去拿起电话来联系,也发生故障了。陈老板听说是这样,惊叫起来:

“坏了,你们那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了。赶快,下命令给警卫连跑步前进,你们也跟着回去。有事无事,都要来电话报告。”

“啊?”陆胜英和吴雄现在才明白了,惊叫起来。

4

昨天下午,任远忽然发现保安团调回来几十个人,他担心他带的队伍只有二十几条短枪顶不住保安团的这几十个人,掩护不了王东明去劫狱,临时停止行动,可是到晚上,老方突然丢掉了保安团,只留几个队员做幌子,把其余的二三十个武装队员一下拉回到沙田坝附近来了。任远和老方、王东明见了面,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第二天晚上迅速行动。从现有的四五十个武装队员中抽三十几个人出来,埋伏在垭口,准备顶住保安团调回来的几十个人来救援。其余十几个武装队员由王东明带着越墙进去,采取偷袭办法,救同志们出来,退进深山里去。同时叫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志,打电话给陆胜英,今晚上把他们两个调到城里去,使这监狱和那支保安团的队伍没有指挥官。决定十点半就开始行动,争取把人救出来后,连夜连晚赶路,天明以前要赶到五十里路以外的我们准备好的掩护地区去,免遭敌人搜查到了。

晚上十点钟,老方和任远已经把三十几个武装队员埋伏在垭口,向保安团住的小场警戒着。王东明带了十几个队员,都是挑的最勇敢的小伙子。他们从后山的密林出发,带着两架竹梯,悄悄地接近监狱后墙,在高墙上搭上一架竹梯子。王东明带着王万年和几个棒小伙子爬上竹梯子,轻轻剪掉带刺的铁丝网,从高墙望下去。他们选择的地方很好,正在谷仓的后边,从这里吊人下去,特务看不到。王东明、王万年带着两个人顺着才挂上的绳子滑下去了。他们藏在谷仓后边仔细观察,在院坝里值班看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站在院坝通往另外一个大院的巷道门口,端着一支冲锋枪;另外一个人也端着一支冲锋枪,在一间一间的牢房外边游动着。院子里除开在巷道口和牢房外檐下各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以外,其余都淹没在黑暗之中,活动是不困难的。看来敌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们会进行武装劫狱,他们认为高墙、铁丝网和两个值班看守已经够了。在黑暗中看不清牢房里难友们的情况,但是王东明相信他们在牢门口盼望着,暂时无法进行什么活动。

王东明叫王万年去解决街沿下的那个看守特务,叫另一个名叫王万盛的武装队员去解决巷道口的那一个看守特务。

其余的武装队员有几个埋伏在仓库后边,准备接应,有几个埋伏在墙头上,用枪监视着院坝和巷道口,还有的正准备在动手以后,从墙那边拉一个竹梯子搭在墙里边,以便让难友们爬上去,翻墙上去,顺墙外的竹梯子下去逃走。墙外边也有几个端着枪,沿着外墙向两头警戒着,保护撤退的通路。一切都照王东明布置的顺利进行,只等他下命令去突击那两个看守了。

“干!”王东明轻声地对王万年和王万盛说,“千万不要打响了。”

王万年和王万盛都是过去在乡下搞武装活动时翻墙越院、突然袭击的老手,他们并不需要多吩咐,便分头在黑暗中轻脚轻手地爬向那两个看守。王万年忽然一个箭步蹿上街沿,那个看守听到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头上已经被王万年用手枪把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像一个布口袋似的倒在街沿上。

他的手里提的开牢门的大串钥匙掉在地上,哗啦一响。站在巷道口的看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啥子?”

王万年装着迷迷糊糊的声音回答:“打瞌睡哩。”

守巷道口的那个特务正要走过院坝来看,王万盛嗖地一步跳到他背后,用手枪抵住他的背,轻声说:

“你敢叫,打死你!”

王万年和王东明都跑过来,把这个特务的冲锋枪下了。

石峰和其他难友挤在牢房的栅子门边看得十分真切,他们盼望的时刻到底来了。他们自从今天上午听到后山上唱的山歌以后,就在等待着。他们本来打算让一个难友装病,叫看守特务来看的时候,趁势抓住他,取下他的钥匙,把牢门都打开来,准备里应外合。谁知今天一直有两个值班看守特务,下不得手,只好等外面的同志打进来了,见机行事。现在他们看到院子里两个看守特务都被打倒了,正是越狱的好机会。石峰轻声对王万年说:

“同志,你快把掉在地上的那串钥匙捡起来替我们把牢门开了。”

王万年正不知道打倒了特务后,怎样解救同志们,一听石峰这样说,正要到街沿上摸那串钥匙,王东明却早已摸到钥匙,在试着开牢房的门了。牢门开了,石峰第一个跳出来,他马上叫两个难友把被打昏在街沿上的那个看守特务拖进牢房里去,用被盖把他没头没脑地盖住。又告诉王东明把下了枪的这一个特务,也押进牢房里去,用一根绳子捆起来,用毛巾把嘴塞上,把他也藏在被盖下面。

石峰对王万年说:“你把冲锋枪给我,让我去守住那个巷道门,不准特务过来。”

“不,你叫大家快上梯子走,你把这支手枪拿去用,这巷道,我来守住。”

王万年正要端起冲锋枪去守巷道门,石峰又说:“不如换换衣服,站在巷道门口,那边的特务才不疑心。”

王东明说:“对。”石峰进牢房去,逼着那个特务把衣服脱下来,他拿出来叫王万年穿上,把子弹带也解下来给王万年系上。王万年端着冲锋枪,站在巷道门口,对那边办公室方向监视着。

王东明也来不及在黑暗里认得谁是谁,叫大家快跟他越墙出去。石峰和几个同志都认为这样一个一个爬上去,太慢了,不如还是走他们原来就准备好的路——从谷仓的阁楼上的气窗口翻出去,他们已经物色好阁楼上的一块门板,取下来从气窗顺出去,作为跳板搭在墙头上,从那里吊着绳子一滑就下地了。这个办法果然好,王东明催大家快上阁楼走。

已经走了不少人了,王东明还没有看到贺国威和柳一清。

他问石峰:“老贺和小柳同志在哪里?”

石峰说:“不知道。今天早上特务来把柳大姐带出去了,连孩子一起带出去了。我们以为是敌人警觉了,要杀她们,但是一直没有听到枪声。特务给大家宣布,说是把她和老贺同志一起押到重庆去交给我们办事处去了……”

“哪有这样的事?”王东明说。

章霞走近石峰,插话说:“那都是鬼话,一定是把他们关到别的地方去了,说不定就关在特别禁闭室里。走,我带路,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救他们出去。”

“对,一定要找到他们。”王东明说。

正说话间,关在牢里的那个特务,不知怎的把塞在嘴里的毛巾弄掉了,大声喊了起来:

“来人啦,犯人跑了呀!”

这一下惊动了在巷道那边的办公室值班的特务。王东明他们听到有人在跑的脚步声,马上赶到巷道口和王万年一起守住,叫大家快走。两三个特务跑出巷道口来,看到牢房外街沿上许多人在跑动,知道出了事,他们胡乱开了几枪,大声叫起来:

“快来人,犯人跑了!”

王万年气得不得了,用冲锋枪对准这几个特务就是一梭子,哒哒哒哒……这几个特务都倒下去了。有一个没有打着,倒退回巷子里跑了,他在大叫:“来人呀,来人呀!”这边牢房里被关着的这个看守特务也在大叫:“来人呀!来人呀!”

石峰提起手枪,从牢房栅子门伸进去,照着特务喊叫的地方,连开几枪,骂道:“看你还叫不叫。”那特务被打倒了,再也不出声音了。可是这边巷道口又冲出几个特务,手里拿着电筒照着。

“打回去!”王东明叫。王万年、王万盛的两支冲锋枪对准他们扫起来,有的打死,有的打倒在地,有的就退回去了。王东明叫王万年、王万盛一定要封住巷道口,不准特务出来。他催大家:

“同志们,快走吧。”

可是石峰和章霞却不走,他们坚持要找到贺国威和柳一清一起走。

石峰说:“让我们到老贺住的地方再看看。”说罢带着王东明走近贺国威原来住的房子窗外,他用枪把子几下子就砸破了格子窗,他们爬进去叫:“老贺,老贺。”

没有一点声音,看来不在这里。章霞也爬进来了,说:“从这里小门穿出去,走过一个院子,就是特别禁闭室,很可能在那里,我带路,到那里找去。”

章霞在前面走出小门,在小天井里正摸着去开天井的门,忽然天井的门自己打开了,冲进几个特务来。原来是特务被王万年、王万盛封在巷道那边,不得过来,他们想从这里冲出来,向院坝开枪。特务从天井小门冲进来,看到章霞他们三个人,叫起来:“把这几个犯人捉到!”

章霞见势不对,在前面拦着特务,大叫:“老石,你们快走!”

走在前面的那个特务用枪把子砸了章霞的脑袋一下,把章霞打昏倒了;又要来抓石峰。石峰退不及,用手枪打倒前面来抓他的那个特务。特务这才明白不是犯人,便举枪对石峰和王东明哒哒哒哒地一阵快放。石峰迎了上去,希望把特务射出来的子弹都挡住,叫一声:“快走!”便倒在窗边了。王东明敏捷地跳出窗子,伏在院坝墙根。特务从窗口才一露头,王东明一枪就把这家伙的脑袋打掉了。特务们再也不敢伸出头来,可是从窗口正拼命向院坝打枪。王东明发现挂在巷道口和街沿上面的两盏煤油灯,正帮助敌人发现射击目标,他举起枪对准煤油灯叭叭两枪,就打熄了,院坝里完全黑了。可是他知道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敌人从这个窗口射击,巷道口暴露了,守不住了。而且这时他听到监狱外的山垭口那边枪声四起,敌人的保安团打过来了。老任他们都是短枪,要是顶不住,敌人从半山腰插过去,这边就会被包围,即使难友们跑出监狱,还是跑不出他们的包围圈,那就坏了。不能在院坝里和特务对打,消耗了时间。他叫王万年和王万盛从巷道口撤退到阁楼上去掩护退却。他们才退到阁楼上,一大群特务叫着嚷着从巷道口冲到院坝里来。他们显然还不知道难友们是从什么地方越狱的,用电筒盲目乱照,用枪盲目向墙头发射,他们还没有发现阁楼这一条出路。特务们用电筒向一间一间牢房察看,全都跑了。只发现一个看守特务已经被打死了,还有一个被打昏的特务倒在那里,他有气无力地叫:

“阁楼,阁楼。”

这一句话提醒了站在街沿上的特务们,马上向阁楼冲上来。王万年用冲锋枪对着楼梯,扫射一通,打翻了想爬上来的两个特务,咚咚地滚下去了。王万年一面扫射,一面骂着:“他妈的,来吧。”

特务没有办法冲上来,只能用枪向阁楼乱打一气,王万年根本不理会。

王东明看到难友们都走过跳板,滑下墙去了。他虽然因为没有找到贺国威和柳一清,没有把他们救出来而十分难过,又感到因为去找他们还丢了另外两个同志,更不好受,但是他明白,再不赶快退出去转移走,等到天明,这一批同志,甚至全体武装队员都有落进敌人的虎口里去的危险。他决然地拉了王万年一把,说:“快退出去吧。”

他叫王万年和王万盛先退出去,他来掩护,王万年不干,说:“你和王万盛先走,我来掩护,老子要打他个痛快!”

王东明正是担心王万年要“打他个痛快”,结果自己吃了亏,他坚持要王万年先走。他说:“你不先下去替我掩护,我怎么下得来?快下去掩护我!”

王万年只好先下去了。敌人又冲了一次,王万盛又扫了一梭子,还是上不来。敌人不知道阁楼上有退路,一个特务在叫嚷:“拿火来烧!”

但是用不着火来烧了,王东明和王万盛已走过跳板,越过墙头,沿着竹梯子滑下去了。他们才把竹梯子打倒,正要往树林里退走,王万年看到几个特务追到墙头上来,但是下不来,用枪朝树林乱打一气。他举起冲锋枪对准那几个在墙头上打枪的特务,嗒嗒地扫射起来,嘴里又骂:

“妈的,你们想下来?我请你们下来吧!”

果然那几个特务都应声栽倒下来了。

“哈哈哈哈……”王万年开心地笑了起来。

“上山吧。”王东明拉了王万年一把,向树林里钻进去,爬上山去赶难友们。他们才走到山腰,看到山下三路火光,夹着枪声,向监狱这边打过来。不一会儿,就遇到退过来的任远和老方。老任问王东明:

“成功了吧?”

“成功了。”王东明说,他现在不想把柳一清和贺国威没有被找到的事告诉他们。

老方说:“那就快退走,天明前一定要跑出五十里以外去。这几路敌人打进监狱,找不到人,一定会马上来搜山。快走。”

于是他们都往高山爬上去了。

陆胜英和吴雄拼着老命,才勉强跟着警卫连跑步回沙田坝。

看到垭口一带打得正凶,一条一条明亮的子弹线在夜空乱飞,又听到监狱方向也有枪声。他们分成两路,吴雄带领一部分人向垭口后路包抄前进,陆胜英带领一部分人打回监狱去。

吴雄带的人还没有打到垭口,忽然垭口没有了枪声,他才冲到垭口,垭口下边又拼命打起来。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命令还击,打了好一阵,他似乎才想起来,别是误会了。他下命令停止射击,派人去喊话,原来是他团部的人。下边的人上来一看,是他们的团长,很抱歉地说:“原来是误会!”

于是吴雄带几个人到陆胜英那里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情。一进监狱的办公室,陆胜英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里,不做一声,见吴雄进来,才叫起来:

“坏了,坏了,犯人跑掉了。是里应外合,外面有共产党翻墙进来,打死了人,劫走了犯人。请你马上带人上后山去搜查,追回来吧。”

吴雄这才明白,并不是误会,他才恍然大悟,山里闹土匪,原是调虎离山之计。但是现在已经跑了,漆黑的夜,上哪里去追回来,况且共产党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懵懵懂懂地去追,说不定还要吃亏。他说:

“现在上哪里追?还是明天早上去搜查稳当一些。”

这时走进一个特务来说:“电话线已经修好了。”

陆胜英很不乐意地去拿起电话筒来,叫接陈公馆。他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作报告。从他那愁眉苦脸而又僵直立正的样子看来,他一定在电话中受到了不能再严厉的指责。当他报告说“重要犯人贺国威、柳一清,遵照主座指示,事先挪动了地方,因而潜逃未成,并当场打死了一个重要犯人石峰和打伤一个女犯章霞”的时候,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概在这一点上又受到了上级的夸奖了。他忽然把双脚一并,更直直地站好,像一架机器一样在复述他的主子的严厉的命令:

“是!是……明天早上把他们都公开处决了。……是……坚决执行!”

5

正如贺国威所料到的那样,由于敌人把他和柳一清跟其他难友隔离开来,劫狱的同志们虽然打了进来,却没有找到他们。打枪打得很激烈的时候,他和柳一清也曾试图冲出去,可是不成,这个独院周围都是高墙,通外边的门从外面被敌人锁上了。而且敌人特别派了两个武装特务进来,监视着他们,即使同志们冲进来,敌人也一定会开枪先打死他们的。后来听到枪声越来越远,他们知道同志们劫狱之后,已经撤退了。他们明明知道他们两个再也出不去了,而且灾难一定会马上落到他们的头上来,可是他们还是很高兴,其他的同志都出去了,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什么。他们平静地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第二天早晨,陆胜英派特务来押贺国威。贺国威只冷静地对柳一清说一声:“小柳同志,我先走一步了。”便提起脚链,走出小院去了。

在刑庭上,陆胜英正坐在上首中间,两旁站满了提着手枪的特务。贺国威看到陆胜英浮肿的脸上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觉得可笑。他并不想站在下首被告的位置上去,他站在旁边。陆胜英用玩弄人的讽嘲口气问话:

“贺国威,你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满意吧?”

“当然满意。”贺国威严肃地回答。

“可是你知道你现在就要出去了,你还是满意吗?”陆胜英下来,走到贺国威的面前,用奚落的口气笑着说。

贺国威提起脚链就往刑庭外边走,说:“少说废话,走吧。”

陆胜英似乎觉得还没有把气出够,他又跟过来说:“你看怎样?今天到底是谁胜谁负?”

贺国威冷笑一声说:“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看到底谁胜谁负吧。那时候你逃到天涯海角,就是钻到地底下去,也会把你挖出来归案法办,你等着吧。”

几个特务想上来捆绑贺国威,贺国威说:“不用绑,我贺国威怕死,就算不得共产党。”

“好,不绑,你值价钱。量你也跑不了。”陆胜英同意不绑,叫持枪特务前引后拥,走出监狱去了。贺国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监狱背后的山坡上走去,他知道这便是昨天晚上同志们越狱的路线,他抬头望去,高山密林,那便是同志们隐没的去向,他十分高兴地走上坡去。这时浓雾已经退进山谷里去了,一片一片青色的松树林,在雾里时隐时现。太阳出来了,到处充满着清新的气息。早春的早晨还有几分寒意,但那遍山坡上的草,明显地长出嫩芽,抽出绿叶。他想象那些撒出去的种子,一定会在春天发芽生叶,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贺国威望着天上变化着的云彩和那骄傲地在天空飞旋着的鹰,不禁更振作起精神来,唱着《清江壮歌》,走上山冈。

清江之水浪滔滔,

壮士横眉歌且啸。

为使人民求解放,

拼将热血洒荒郊!

东看雨花英魂远,

北望长城云梦遥。

雾散霞开天欲曙,

红旗满地迎风飘!

贺国威出去不多一会儿,特务来提柳一清了。柳一清泰然站起来,用手指把蓬乱的头发梳理一下,然后从床上拿起那件画着镰刀斧头的血衣,套在破衣服的外面,简直像披着一面鲜丽的红旗。她沉着地抱起小女儿,跟特务走了出去。她才走出监狱,小女儿醒过来了,孩子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好奇的小眼睛望着这四周美丽的景色。这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她甚至高兴地笑了起来,望着天空,望着太阳,望着那青山和绿水……

柳一清不看自己女儿那稚气的脸和那笑眯了的眼睛,她抬头往山上望去,她看到贺国威走在前面,那样坚定地走着,快要走到一个小山上去了。她向贺国威走去。

在道路两边拥挤着许多当地的老百姓。他们昨天晚上听了一夜晚的枪声,今天早上一早都出来想看个究竟。他们看到遍山在布岗,那些背枪的歪人说今天要杀什么“土匪”。但是他们现在看清楚了,这些歪人押出来的分明是几个正派人,哪里像土匪呢?

柳一清走过来了,立刻震动了老百姓们。他们很注意地望着她身上那件画着镰刀斧头的血衣。特别使他们惊奇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难道这个小人儿也犯了杀头之罪?

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个男子来。柳一清一眼就看出是伍忠良。伍忠良自从被放出来以后,他反而感到不安,因为他一个人感觉太孤单了,他的心再也不能安于天天上街卖点蔬菜了。但是他又找不到什么可以谈得来的人。昨天晚上,他也听到了河对面的枪声,不知道监狱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早就挑个菜担子过来,想问个究竟,还没有到场口,许多人在传说,昨夜晚有人打了监狱,关的人全跑了。伍忠良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高兴。但是他没有想到这里正要杀人,而且一看走过来的就是柳一清,他简直想叫起来。

柳一清自然明白不能和伍忠良打招呼,趁伍忠良的口还没张开喊出声来,赶快用坚毅的眼光望了伍忠良一下,制止了他。

但是另外一个老婆婆的影子却闪到她的面前来,她不禁一惊。这不是过去她在这一带工作的时候拜的干妈周太婆吗?怎么把她也引出来了呢?周太婆看到是柳一清,起初愣了一下,接着就毫无顾忌地冲到柳一清的面前,要去拥抱柳一清,高声叫道:

“干女儿……”

黄银一掌把周太婆推回去了,其他的特务也来逼人后退。

可是大家仍然拥挤着往前推。陆胜英从前头赶到后面来,发现柳一清还是那样慢吞吞地走着,几乎要被老百姓包围起来了,并且看到柳一清还抱着她的小孩,十分生气。他叫喊着问黄银:

“谁叫她把小孩抱出来的?”

黄银没有回答。柳一清说:“我抱出来的。你要把小孩怎么办?”

“哼!”陆胜英气哼哼地对黄银发命令:“把小孩拉下来!丢了!”

黄银动手从柳一清的怀里去夺小孩。柳一清把小孩搂得紧紧的不让他夺。用严峻的眼光望着黄银。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黄银正在无可奈何,陆胜英又在嗷嗷地叫:“快点拉下来丢了!”

黄银和两个特务一起动手去夺,终于夺过去了,随手扔在路边,就想推着柳一清上山。孩子被扔在地上,忽然不出声音了。柳一清想转过头去看个究竟。她忽然听到贺国威唱《国际歌》的声音了。她抬头看去,看到贺国威已经走向山头,那样坚定地走着,唱着,在她心中唤起一种巨大的力量。她决然地站稳脚跟,甩开捉住她双臂的特务们的手,冷静地说:“我自己走!”说罢大踏步向贺国威走去。

柳一清走了一程,情不自禁地掉转头来看她的孩子。她忽然看见伍忠良机警地蹿到路边抱起孩子闪进人群,她放心了。

她用更坚定的步伐走上山去,赶上了贺国威。贺国威又开始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柳一清马上接着唱下去: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章霞也被带出监狱来了。她一眼看到贺国威走在前面,跟在后边的是柳一清,手里还抱着小孩。她没有想到她竟是和贺国威、柳一清一块儿走上刑场!但是当她看到柳大姐那个活蹦乱动的小女儿,现在也要一块儿牺牲了,很不好受。她看到特务从柳一清手里硬夺下小孩,扔在路边,就推着柳一清上山,她简直想去把孩子抱起来。忽然她看到一个人在大家推推拥拥的掩护下,把孩子抱起来,就退到人群后去了。她抬头看,啊,太好了,原来是伍忠良。她简直想给伍忠良交代两句,一定要好好把这孩子养大,这是她原来向柳一清承担了的责任呀。

但是特务不容许章霞停下来,而且也看不到伍忠良在哪里了。她一步一步走上山去,走到贺国威和柳一清身边去了。

贺国威和柳一清看到押上来的是章霞,十分惊异。柳一清问章霞:“怎么你也来了?”

章霞靠近柳一清,说:“昨夜晚劫狱,我带同志们来寻你们,被特务打昏倒了。”

“哦!”柳一清心里很不是滋味;贺国威听到了,也很难过。

章霞却没有一点难过,甚至有几分高兴,她万没有想到,竟然能和这样好的共产党人一块儿走向刑场。她笑着对柳一清和贺国威说:

“我很高兴,我能和你们一块儿走上刑场,我这一辈子算没有冤枉活了。”

贺国威、柳一清和章霞被带到山坡上的一个崖坎前面。老百姓被远远地隔在山底下。贺国威回过身来,向山下望去,一片才从东山升起的朝阳照着满山青松,照在江边的田野上,是那样明亮,那样烜赫。清江远远地流过去,绕过山角,白浪滔滔,奔腾咆哮。

柳一清和章霞也转过身来,看到山下的人群还站在那里不想散去。章霞忽然惊喜交集,轻声对柳一清说:“你看,你看到人们背后那个挑菜担子的吗?伍忠良把小女儿挑走了。”柳一清也看到了,不禁笑了起来。贺国威也跟着笑了。

柳一清回过头来对贺国威说:

“老贺同志,再见了。”她又紧紧搂着章霞说:“好嫂子,再见了。”

贺国威满意地望着柳一清身上那件像红旗一样的血衣,微笑着说:“小柳同志,章霞同志,再见吧。”

章霞却高兴地说:“不,我们永远在一起了。”说罢,更紧地依偎着柳一清,坦然地微笑着。

陆胜英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了。他举起手来命令黄银动刑。黄银在这种场合总是最积极的,他提着枪和三个特务走到贺国威、柳一清和章霞的面前,凶恶地命令:

“跪下!”

贺国威一点也不动,傲然地叫道:

“共产党是从来不下跪的!”

“我们没有学过这两个字!”柳一清也叫道。

章霞也抬起了高傲的头。

黄银想推倒他们,他们只踉跄一下,仍然坚强地站定,像三根铁柱浇铸在地上,谁也休想动摇一下。贺国威、柳一清和章霞用愤怒的眼光望着刽子手,使得黄银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刽子手也胆战心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刽子手的枪声响了,在他们眼前不是倒下去三个人,却似乎是升起了三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岩石,越升越高,高入云霄,任狂风呼啸,暴雨冲击,屹然不动。从那三块巨大岩石的顶峰,忽然响起炸雷一般的声音:

“中国共产党万岁!”……

在那三块大岩石的后面飞起两只雄鹰,接着又飞起来一只;它们矫健地拍着闪电般的翅膀,冲天而起,越飞越高,穿过乌云,翱翔于碧蓝的天空中……

清江仍然在山脚下咆哮着,唱着壮烈的歌,奔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