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叙: 说故事的人如果比较心急,总是会把最精彩的段落省掉。
这是不必奇怪的。正因为精彩,读者就有了想象的动力和空间,那就不必唠叨了。
孟河最精彩的经历一定与考试有关。她初到京城是怎么找旅舍的?在登记处又遇到了什么怪事?进入试场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她一个女孩子是如何通过的?她面对的试题是什么?又怎么设计出奇特的答题方略,把众考官惊得魂飞魄散?
这整个过程,险隘重重,妙招连连。一旦追述便滔滔不绝,很难收住,干脆彻底删除,完全跳过。只剩下结果,那就从那里说下去。
结果,就在发榜那一天。
地点,就在榜前。
发榜,拥挤之极,热闹之极。千万企盼都集中在那里了,朝廷的企盼,街市的企盼,书生的企盼。因此,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汇聚了太多的庆贺和眼泪。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细细看去,还能认出我们熟悉的几个考生,影影绰绰,转睛即逝。
一切欢呼都用方言,因为这是让父母乡亲听的。
但毕竟,这又是在京城,要向外乡人显摆。因此,光是方言不行,还得唱家乡的曲调。方言别人听不懂,但当曲调响起,大家还是能分辨,这是什么地方的考生考上了。
榜前唱曲,据说最早是岭南的考生引起的。很多年前一名广东惠州的考生上榜,说出来的话语没人能懂,他突然拉开嗓子唱起了本地粤曲:
谢一声太君老上苍,
我今天越过万人上,万人上,万人上……
大家还是没听懂,但大略知道他是从岭南来的了。
这事传开后,各地官员都要本地考生考上后在京城皇榜前亮一嗓子。他们在考生临行前训话:“你们如果考上,大家都会称你们文曲星。为什么叫文曲星?因为除了写文,还要唱曲。只有唱曲,才能唱响故里……”
于是,各地考生都会向民间艺人学唱“本土俚曲”。等到京城发榜那天,榜前成了南北俚曲大汇唱。只不过,大多唱得声破调歪,很不好听。
京城百姓多数并不识字,不知道皇榜上谁中了第几名,大家挤在那里,主要是去听曲的。听了那么多烂曲,笑得前仰后合。
传来一声响亮的湘调。寻声一看,好像是那个自称带了十箱子书来赶考的公鸡脸考生。
大家连忙问:“你是状元吗?”
他说:“不,不是状元。我是一甲二名,榜眼。”
人群中有人说:“我看也不像,状元怎么会长成这样!”
又有人说:“榜眼不错了,你看他那眼,瞪得吓人!”
一片笑声。
这次响起的,分明是越曲,绍兴一带来的吧。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那位红鼻子,神情像睡猫似的,唱得似有似无,断续飘忽。
“你是状元?”大家问
“不,我是一甲三名,探花。”那人说。他把“探花”两字,拖得很软很长,京城人一听,很像“天花”。
一阵哄笑,七嘴八舌:“天花就不要出门了,怕风!”
终于传来了好听的曲调,人群刹时安静,听他唱完。谁都明白,这是昆腔。
“就数你唱得好!总该是状元了吧?”一个老大爷在问。
昆腔收住,那个白皙得像绵羊的考生说的是一字一句的道白:“抱歉,再度抱歉,我是一甲第四名。”
“不是状元就好!”有人在喊,“考官还有点眼光。”
……
一个个都不是。人群开始东张西望,等待一个“是”的人。
唱曲的人越来越多,听来听去更不像是状元。于是,一个巨大的悬念,越积越让人焦急。
考生与民众不同,他们看榜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状元的名字叫金河。上榜的考生希望他晚一点出来,好让自己再扭扭捏捏唱上几段。如果他早出来了,谁也不会再注意自己。但是,他们又企盼着他早一点出现,好让自己上前结识一下,今后在官场上也就成了“同届同科”。而“榜前拜见”,又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美谈。
因此,状元在哪里?金河在哪里?大家都在寻找。
一个蹲在矮墙边上看热闹的流浪艺人早就听不惯那些考生唱曲时的荒腔走板,这时便重重地弹拨了一下手上的弦子。在引起大家回头看时,他唱道:
南腔北调都上榜哟,
不见状元心里慌!
雁群无头不成队哎,
毛笔无头是竹棒!
这嗓音、拖腔实在好听,全场一片叫好。
干什么都有专攻,哪怕唱一口曲。人家内行的口一张,其他上榜的考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榜前突然静了下来。
刚静,就听得“嘡”的一声,锣响了。
两个朝廷的差役出现在大家面前。
按照规矩,科举考试上榜的前十名,朝廷要与各州府一起上门报喜,而对状元,除了隆重报喜外,还要在京城骑马游街,全城欢庆。因此找到状元,是今天朝廷的第一大事。
但奇怪的是,状元没有出现。没有报到,没有拜谢,没有同乡会的庆祝,没有旅馆老板贴出大红告示来借取荣耀。发榜已经整整一天,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是历届科举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
于是,派出两个差役到榜前查访。
“新科状元金河!金河大官人您在哪里?”这是一位瘦差役在呼叫。
朝廷的差役,习惯在人群中摆足架势,推推搡搡。但又毕竟是在呼叫状元,因此又不能不带点谦恭。
那个胖差役的口气更有趣了:“我知道状元大人您就在这人群中,故意看我们笑话呢。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早一点站出来吧!”
谁也没有注意,在榜墙右脚边,闪出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一般考生打扮,却又显得瘦削。似乎想躲开别人视线,却又故作大方走了出来,背手抬头,看那皇榜。
这是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