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工名薛去疾,是个退休的高级工程师,搞了半辈子的轴承,跟老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培养到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又有了份相当稳定的工作,儿子在那边娶妻生子,薛工两口子几次赴美探亲后,最后老伴决定就留在那边,因为老伴在这边哮喘总好不了,一到那边,不治而愈,这样薛工就独自住在这边这条街的这个三室两厅的公寓里,除了每周定期跟大洋那边亲人通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就是一个人过日子,他自称是空巢人而非空巢老人——因为他还不满七十岁,现在这个城市里九十岁以上的老寿星几乎条条街有,他们那个楼盘的会所餐厅里,几乎月月有晚辈为八九十岁的老人办生日宴的;他又自称是“不是鳏夫过鳏夫日子”。
薛去疾这个名字,不消说,是因为一出娘胎,就体弱多病,父母为了祈求神佛能保佑他成活,取下的。因为父亲的阶级成分,1950年后被定为小业主,开头比起地主、富农、资本家来,似乎还算好些,后来随着“继续革命”的不断深入,小业主也就跟资本家划等号了,不过由于父母谨小慎微,倒也没招惹出什么大祸,薛去疾也总算上了大学,学的机械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大型国企,当了十几年技术员,改革开放以后,成为工程师,因为领导人提出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那样的人吃香了,因为有好几种发明创造,取得了专利,工厂应用中大获成功,就被吸收加入了共产党,并且被安排为政协委员,呵,可有七八年的风光日子。
但是,后来薛去疾出于真情真性,卷进了大事情,被清查、劝退,一时间仿佛风中黄叶,而没几年,他们那个大厂,说是合资转型,其实就是卖出关闭,工人纷纷下岗,行政人员分流,技术人员留下的较多,但因他“犯科”,也就提前退休,后来档案移到街道,退休金也由那里划拨到他的银行折子上,若不是儿子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反哺的力度很大,回来探亲,张罗着将原来父母住的旧单元卖掉,添钱为父母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公寓,现在他的日子,就难以摆脱灰暗。
老伴是三年前去美国再未返回的,不是二人感情出了问题,是老伴去了以后哮喘虽然平息,腿脚又出现了问题,据美国医生说,是一长串英文命名的一种病症,总而言之,是行走不便了,儿子儿媳买的“号司”,连阁楼三层,老伴只能在一层活动,上面去不了,全家在一楼聚餐毕道“拜拜”后,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上楼去,她有什么事情,或有什么话想说,就给他们往上打电话;好在她会电脑,会跟薛去疾互通“伊妹儿”,本来还可以通视频电话,但薛去疾和老伴双方都不愿意在电脑上安装摄像电眼,有“越看越老不如声音常好”的共识,也就只是通常规的越洋电话。薛去疾这三年也没有再往美国探亲,因为连续十三个小时的航班他已经无法承受,儿子儿媳表示要来探望他,他说:“现在没什么好看的,你们把妈妈照顾好,把孩子教养好,就行了。等我想你们来的时候,自然会打电话叫你们。放心吧,我过惯了独居生活,得大自在呢!”
他没事就坐到飘窗台上依着大靠枕欣赏他所谓的“清明上河图”,也常常下楼,爽性进入到那世俗画卷里,成为其中的一个芥豆,就这样,从老伴还在身边的时候,他陆续结识了庞奇、顺顺,以及更多的“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