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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小说 去年

白青松正在做梦,忽然被一阵剧烈的响声惊醒。他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来,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判断出那些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从隔壁胡主任家传出来的。

白青松现在住的屋子从前是胡主任住的,这屋子紧挨着办事处的金库。这些年几乎每隔一阵子就有内部通报下来,说某地银行或办事处或信用社的金库被坏人抢了,并杀死了多少多少人等。胡主任的妻子胆特别小,总担心办事处的金库也会被抢,隔着一堵墙,她对殃及自家的问题怕得要死,三番五次要搬到她所在的供销社去住。可每一回她总是嫌自己单位穷房子破,临到搬时又变了卦。慢慢地,白青松发现胡主任的妻子对自己亲热起来,有事没事总叫他过去喝上几杯酒。白青松心知她一定有事求自己,却不挑破,一邀就到,从不推辞,等到她提出和他换房子时,他才明白这酒实在不好喝。

从县农行在这西河镇建办事处时起,挨着金库的这套宿舍就一直没人愿意住。每回有人调进调出,调整房子时,虽然才四五个人,可扯皮的时间从没有少过一星期,直到后来县农行下了死政策,谁当主任谁住挨着金库的这屋,才算将这事敲定下来。

白青松对胡主任的妻子说:“我不是主任,我不能住这屋。”

胡主任的妻子说:“可你是副主任。”

白青松说:“这更不行,别人会以为我要夺胡主任的权。”

胡主任的妻子便哭起来,说:“两年多了,我没睡过一场安稳觉,这样下去,我会被活活吓死的!”

白青松没想到胡主任的妻子开口就说实话,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他不好意思嘲笑女人胆小,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怕挨着金库住,一咬牙就答应下来。

搬家的当天晚上,他刚睡下就听见挨着金库的那堵墙有动静,他马上想到,是不是坏人已进了金库,将今晚值班的小金杀了后,正在捣弄那保险柜。白青松将那支半自动步枪拿在手上,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膛,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金库的窗口。他将枪口对准屋内的同时,嘴里叫了声:“什么人?”

小金在屋内惶恐地说:“白主任别开枪,是我!”

白青松松了一口气说:“你不好好值班,半夜了还在干什么?”

小金说:“没干什么,我在撒尿!”

第二天,白青松亲自去买了一只痰盂,将那只靠墙的尿桶拿出金库,丢进院子里的破烂堆里。

现在的动静尽管很明显不是在金库里,白青松仍然拿着那支枪出了门。胡主任屋里灯光也有,磕碰声也有,却没有人声。他听了一下,不像是两人打架,倒像是一个人在生闷气摔东西。

白青松在门外叫了声:“胡主任,没出什么事吧?”

屋里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摔东西的声音也没有了。

白青松不好再叫,他转身正要回屋,又忍不住到金库的窗口看了看,听见里面值班的人在轻轻地打着鼾。他自语道:“年轻人,睡着了像条死狗!”

他刚说完,金库里一个女人忽然喃喃地说起梦话来。白青松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值班的小金将他那新婚妻子带进金库里作伴。

白青松自己年轻时也这样做过,妻子大老远跑来,正赶上自己值班守库,不偷着和她在金库里睡,那夜里时光可就没法熬。

他贴着窗户听了一阵,里面的两个男女睡死了,一点亲热的动静也没有。

白青松刚离开窗户,就听见里面床吱呀一声响,先是小金说了句什么,接着小金的妻子也低声搭上了腔。白青松不好意思偷听,紧走几步回到自己屋里,刚上床,隔壁的响声又起来了。

这一次不比先前,响声的节奏快多了,像是两个人都动起手来,于扭打之中将一些家具陈设碰翻了。

白青松没办法,只好又去敲门。

敲了一阵,屋里仍不理他。

白青松便说:“胡主任,金库里出事了!”

胡主任这才慌慌张张地将门打开。胡主任只穿着一条三角裤。白青松从房门口的穿衣镜中看见胡主任的妻子气呼呼地站在床前,上身光光的,下身却穿着长裤。

胡主任说:“出了什么事?”

白青松说:“小金违反制度,将妻子带进金库里睡觉!”

胡主任当即骂了一句:“这狗日的。”

胡主任胡乱拢了些衣服往身上套了一阵后,左手提上一串钥匙就往金库门口走。

白青松问:“胡主任,你这是做什么?”

胡主任说:“今天我非要出出这狗日的丑,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做。”

白青松本是随口找的一个理由,这时见胡主任当了真,心里觉得不妥,就说:“我们在门外说说就行,别真的进去!”

胡主任说:“不,我就是要进去!”

白青松说:“我们都可以做他们的长辈,不合适!”

胡主任不做声,二人来到门外时,正好听见金库里面传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快活地大声呻吟着。

白青松一下子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胡主任猛地将钥匙伸进锁孔,三下两下就将铁门弄开了,他朝门上咣当踢了一脚,跟着人就进了金库。

他一边开灯一边叫:“小金,怎么回事,金库里怎么会有别人!”

电灯刷地一下亮了,白青松看见屋子中央赤条条站着两个人。小金的妻子倒还知道怕羞,直往小金身后躲,小金却像傻了一样,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们一动也不动。

胡主行继续叫:“你不知道金库的制度吗!这样胡搞,出了事怎么办?”

白青松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将电灯关了。

胡主任说:“关什么呀,这是公家的地方,他们不怕羞,未必我们还怕羞。”

他嘴里说着,却没有再开灯。

白青松说:“小金,你们先回屋里去吧,今晚的班我来替你值。”

黑暗中,白青松拉了胡主任一把,胡主任没有犟,跟着他退到金库门外。

屋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后,两个人朦朦胧胧地走出来,顺着走廊往自己屋里去了。

再次将电灯开开后,他们见金库里扔着一团安乐卫生巾,上面有一点点的红。

胡主任将它一脚踢到门外,说:“难怪我们这两年总完不成任务,原来都是这晦气冲的。”

白青松说:“小金是刚满婚假来上班的,你可别冤枉他。”

胡主任说:“他们从一谈恋爱就开始在一起睡。”

白青松说:“就算睡了也是在外面睡,与金库无关。”

胡主任说:“老白,你怎么像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我说什么你总要顶牛!”

白青松说:“你是一把手,我听你的,我只是觉得小金今天的样子很特别,恐怕要出事的。”

胡主任说:“你总是这么胆小!”

白青松说:“再胆小也没有你老婆胆小。”

白青松这话很厉害,胡主任顿时就不吱声了。

白青松问:“你屋里今晚是怎么回事,闹了大半夜,是不是老婆发现你的什么把柄了?”

胡主任恨恨地说:“妈的,惹急了,我真的到外面去找一个。”白青松说:“你要找我帮忙出个主意,那搞个体的女老板找你借贷款时,你只要开口,准保能成!”

胡主任说:“你别冒充内行,和女人打交道,你比我差远了。”正说着,胡主任忽然察觉起来,他说:“老白,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白青松忙说:“我试探你干吗呀!”他怕胡主任仍然当真,就说,“要是有合适的,我们一人找一个!”

这话说得胡主任笑了起来。

胡主任临走时吩咐,小金的事不能就这样完,明天一定要他写书面检讨。安全保卫是白青松分管的,他只得点头承诺。

胡主任走后,白青松将金库铁门反锁上,一个人躺到床上却睡不着,眼睛里老晃动着那团卫生巾。他猜小金的妻子一定是月经刚完,新婚之际二人隔了五七天,刚好又赶上值班守金库,便将许多的规章制度都抛到脑后去了。他后悔自己不该将这事告诉胡主任,其实当时完全不必用这事来掩饰,可以直截了当地说,金库出事是假,怕他家里出事是真。

被子里有股年轻女人的体香,白青松身上开始不自在起来。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已有半年多没有来镇上了,而自己也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迷糊中,一个女人来找他借贷款,他说国家在紧缩银根,无钱可贷,女人嬉笑着说,你有钱,我带着一只大口袋来装呢,边说边脱了自己的裤子。女人说这是大口袋,还有小口袋,说着又脱了短裤。白青松觉得自己的下身湿了,睁开眼睛后,见天已亮了,就赶忙爬起来,回到屋里将内裤都换下来洗了。

白青松将衣服送到楼顶阳台上去晒时,顺便在小金的门口停下来听了听动静。听了半天,终于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这才多少放了点心。

他正在晾衣服,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胡主任的妻子。

白青松说:“这么早,又练香功呀!”

胡主任的妻子说:“你怎么这么早跑起来洗衣服?”

白青松笑着说:“没办法,老二不争气。”

胡主任的妻子扫了一眼还在滴水的内裤说:“你们男人不知中了什么邪,都快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那种不知死活的样子。一定是银行的金饭碗太肥了,若是像我们供销社这种朝不保夕的样子,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精力过剩了。”

白青松说:“你们昨夜闹得好厉害呀!”

胡主任的妻子不理他,走到平台正中,拉起架势开始入定。

白青松看了一会儿,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就下楼回屋,开始煮面条过早。

还没到八点,白青松就将大门打开了。

胡主任进来时,办事处的五个人,除了小金都已来了。

胡主任好像已将昨晚的事忘了,他问:“小金呢,怎么还没来上班?”

白青松说:“他昨晚值班守金库。”

胡主任又例行公事地一一将每个人不尽相同地问了一遍。大家回话时,使他显得是这儿的领导。

胡主任接着说:“今天我和老白要出去跑跑贷款的事,吴会计,你张罗一下家里的日常业务。别的事好说,就这放贷一宗,凡是没有我的条子的,一律都给挡回去。另外,这个月揽储任务没有完成的要赶紧想办法完成,都五月了,半年结账完不成任务的人,肯定要扣工资奖金。”

胡主任说话时,大家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忙各人自己的事,几把算盘都在叭叭地响着。

白青松跟在胡主任的身后出了门,二人各推了一辆自行车,走几步后一跷腿骑上去就往镇外跑。走出十多里,碰到一个大陡坡,胡主任下了车,白青松乘机猛踩了几圈,直到和他平行时才跳下来。

走了几步,白青松问:“我们这是去哪?”

胡主任说:“刚才那话是哄他们的,怕他们有意见。今天我们什么工作也不管,好好地上马大脚家散散心。”

白青松知道马大脚是胡主任的一个好朋友,在县林业局工作,他家里有个漂亮妻子,所以,隔上七八十来天就要来一趟。

胡主任说:“妈的,不是图银行这只金饭碗,做什么事也比它自由。下了班除了和自己的老婆睡觉,一切好玩的事都与我们无缘。出门去玩,又怕单位出事,请别人进来,又怕其中有居心不良的人,一天到晚让那大铁门锁着,连个犯人都不如。”

白青松说:“再摊上这乡下小镇,真是惨上加惨了。”

胡主任说:“也难怪小金那么恋女人,他从县里分到这儿来工作,心里别提多孤独,有女人做伴当然会好受一些。”

白青松说:“昨夜你们家到底有什么事?”

胡主任说:“那母东西练气功入了迷,说春天人只能养不能泄,要将先前的七天一次改为十天一次。你说说,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十天一次能行吗?”

白青松说:“我一个月才一次呢!”

胡主任说:“你那是离得远不作指望,我这个就在枕边,一转脸就挨得着,熬得过三熬不过五呀!”

白青松说:“也奇怪,人到四十以后,反比年轻时更难控制。”

胡主任忽然气愤起来说:“妈的,她要是坚持不改变,我就和她离婚。”

白青松说:“这法子好,你只要一开口,她准保吓得半死。”

正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喊胡主任。回头看时,不远处有女人正匆匆跑过来。

胡主任皱起眉头说:“又是半路打劫,要贷款的。”

二人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那女人跑拢来,气吁吁地说:“胡主任,我刚才去银行,金同志说你刚走,我就抄小路撵你们,总算撵上了。”

胡主任说:“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快说吧!”

那女人说:“我和你是家门,叫胡巧月。我想找胡主任借点贷款。”

胡主任说:“借贷款做什么,是上医院看病,还是娶儿媳妇?”

胡巧月说:“胡主任莫开玩笑!”

胡主任严肃地说:“谁同你开玩笑,你们这号人借贷款总离不了这两件事。”

胡巧月说:“我不是,我想将家里的两亩板栗苗嫁接一下,才找公家借钱的。”

胡主任迟疑了一阵说:“一千元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可是一笔大数字哟,你还得起吗?你有五十几了吧!”

胡巧月一低头说:“胡主任,真不好意思,我今年才三十一岁。”

胡主任大吃一惊说:“那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胡巧月沉默了一阵说:“我男人前两年死了,一家老少三代五口人,就我一人做事,我是死是活全指望这板栗苗了,请胡主任发发慈悲,救我一把!”

胡主任叹口气说:“胡巧月,你这种情况虽然不是最困难的,我还是很同情。只是银行是做钱生意的,赚不了的话也不能赔,放贷款最低要保证收得回来本钱。这样,过两天我派个人到你家考察一下,看看情况再说。”

胡巧月说:“我先谢胡主任了。”

胡主任说:“别光巴结我,还有白主任呢!”他指了指旁边的白青松。

胡巧月赶紧说:“白主任你帮我这一回,到时候我领孩子到府上磕头。”

白青松忙说:“现在改了革,实行主任负责制,我只是胡主任的参谋长。”

胡巧月走出十几步,胡主任就议论开了:“我刚才问她五十几岁还是留面子,其实我以为她有六十几岁了。没想到才三十一岁。”

白青松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照她追我们的架势可能真只有三十多岁,换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们的自行车。”

胡主任说:“论良心,看到那么多人穷成那个样子,我恨不得将金库打开,将钱分给他们,可谁叫这狗日的钱不是我私人的呢!”

白青松说:“这世界的善事好事总也做不尽!”

胡主任怕路上再遇上熟人什么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二人骑着自行车又跑了半个小时,才到了马大脚的家。

马大脚住的一幢小楼在乡下格外显眼,楼顶上还架着一丈多高的电视天线。

胡主任一到门口就将自行车铃摇得一片响,跟随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女人没开口,胡主任先开了口:“小玉,你在这房顶上一架天线,搞得就像一个敌军司令部。”

小玉说:“胡主任的话太对了,光这空架子楼房,真像是个打仗的司令部,除了人来人往,什么也没有。”

胡主任说:“大脚回来了吗?”

小玉说:“早就准备着呢,三缺一!”

进了屋,马大脚果然正和一个男人在沙发上聊天。

大家作了介绍,白青松才知道那个男人是黄石市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姓田。马大脚口口声声喊他田老板,胡主任和白青松也只好跟着喊。不过,白青松瞅着田老板夹着香烟的那几根又粗又糙又黑的手指,总怀疑他是黄石市郊的菜农。

小玉有点不高兴白青松的到来,因为白青松占了她的位置。白青松虽然喜欢打麻将,可一见今天这架势他就知道自己输不起。果然一上桌,田老板和马大脚就嚷着要打十条的。胡主任和他们扯了半天皮,才定为五条。他们不停地奚落胡主任和白青松,说没想到最有钱的人倒成了最没钱的。

白青松口袋里只有五十块钱,他把眼睛直往胡主任那里睃。

胡主任看了看他说:“老白,今天得拿出点真本事来,我们是管人民币的,别在人民币上丢面子。”

白青松硬着头皮上了桌,一摸摸了个东,和胡主任坐对面,左首是马大脚,右首是田老板。白青松刚刚将牌码好,胡主任就宣布他七对听了和。大家都有些傻眼,硬着头皮摸了几圈牌,胡主任就将牌倒了。一算账,白青松的五十块钱不够付,胡主任便说先挂账。胡主任一口气连和了五把,白青松这儿已挂了二百几十块钱的账了。他不想打了,提出让小玉来顶替自己。

胡主任连忙拉住他,说:“我昨夜还多少摸了一下女人,你个把月没沾荤,一定会有火的。”

他将老婆学香功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大家一边洗牌一边笑,田老板说:“大脚你今天必输无疑,瞧你和小玉眼圈都是黑的,想必昨夜劳累过度,将阳火都泄了。”

马大脚自然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口口声声要与胡主任血战到底。果然,接下来他和田老板就分别和了几个屁和。刚刚有转机,忽然白青松来了一个“清一色”。

接下来白青松又或大或小地和了好几把。到吃饭时,刚好持平。四个人中只有胡主任一个人赢了。

吃完饭又接着干,天黑里,牌局结束,白青松输了三百多块钱,因是输给胡主任,胡主任就免了他的这笔债。马大脚和田老板没说自己输了多少,白青松心里暗暗算了一下,光是他能记住的那几个大和就有一千五百多块钱。

闲坐时,田老板笑话马大脚,说再打一夜,他非要将小玉输出去。马大脚不笑,他说:“我就是将命搭上去,也不会让别人碰小玉一个指头。”

田老板说:“我这就攒一指头试试看。”

说着,他便伸出手往小玉跟前走。

马大脚从沙发后面摸出一把刀,狠狠地说:“你先让我看清是哪个指头,别让我到时候剁错了,伤了无辜的那几个指头。”

田老板笑起来,说:“冲着这一点,和你一起做生意我就放心了。”

趁他们闹时,胡主任朝白青松使了一个眼色,白青松心领神会,看了看手表后故作诧异地说:“胡主任,行里不是布置今晚搞安全检查吧,再不走就真的会晚的。”

胡主任赶忙站起来说:“我得走,这饭就不吃了!”

小玉在头里拦住说:“菜也炒好了,酒也烫好了,怎么说走就走呢!”

胡主任说:“银行里一搞起安全检查,哪怕是家里死了人也要按时到位。”

马大脚说:“说实话,我正有事请兄帮忙呢!”

胡主任说:“你真要我帮你忙,那更得让我走,不然,行里将我这小官给撤了,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了。”

这里,田老板插进来说:“胡主任实在要走,你们何不另约个时间。”

马大脚说:“也好,我明天上午到镇上来找你。”

胡主任说:“只要不是我和老婆睡觉,什么时间都行。”出门后,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胡主任才开口讲话。

胡主任说:“妈的,今天一见他们老是喂牌给我,我就感到他们在打我的主意。”

白青松装糊涂,问:“打你什么主意?”

胡主任说:“想找我借钱呗!”

白青松说:“你家里日子还好过,就借点给他救个急。”

胡主任说:“狗屁,他瞄着的是银行金库。”

白青松说:“这么说,一定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胡主任说:“我估计少于十万,他不会开口。”

白青松说:“你们还是好朋友,若是出了意外,那不将你给坑了。”

胡主任不再说话,在头里猛蹬自行车脚踏。

又走了几里路,远远地可以望见镇上的灯光了。正在这时,路边忽然蹿出一头猪,胡主任来不及刹车,一下子撞上去,连人带车滚了几个跟头。

白青松连忙下去将他扶起来。胡主任摇摇头扭扭腰,说:“没事,没事!”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骑上车继续往回走。

到了办事处楼下,他们叫了好一阵才将吴会计唤出来,开了铁栅门,放他们进去。

胡主任边锁自行车边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吴会计说:“有几个人来要贷款。”

胡主任说:“贷款的事明天再说。”

吴会计说:“别的就没什么事。”

胡主任说:“小金上班没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吴会计说:“没有,他还在营业室里唱《小芳》呢!”

胡主任说:“能唱歌就好,我还怕他闹情绪呢!”

白青松说:“这恐怕有问题,小金以前可是不唱歌的。”

胡主任不耐烦起来,说:“人高兴才唱歌嘛!”

白青松本想说人不高兴也唱歌,见胡主任的态度不好,他就不再辩了。

回到屋里,他插上电炉,正准备煮碗鸡蛋面,忽然停了电。他走到走廊上时见别的屋子都有电,知道是自己屋里保险丝烧了。

白青松自小怕电,连换保险丝这样的小事也不敢做。由于用电炉,他屋里的保险丝特别爱烧。以前他总是找小金帮忙。他下意识地走到小金门口,举起手来正要敲门,忽然停下来。他想起昨夜的事,怕再惊扰了他们,便轻轻地走到窗户外听动静。

窗户被布蒙得死死的,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屋里有动静,却无人说话。白青松听了好久,才听见小金的妻子说,怎么样,还不行吗?小金叹了一口气说,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行。小金的妻子说,你别急,慢慢来,这么年轻,不可能不行的。小金说,若是真不行,你会同意离婚吗?小金的嘴像是被什么捂住,往下就没有说话声了。

白青松知道不能叫小金,便只好回屋硬着头皮自己换保险丝。他搭了一张凳子小心翼翼地将保险取下来,正在烛光下摆弄,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便忍不住叫道:哎哟,救命啦!

一会儿,胡主任和吴会计都来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是触电了,并比划了一番,胡主任和吴会计一齐笑起来,说他真的患了恐电症,他们帮他将保险换好,然后问他怎么不去找小金来做这事。单位里分了工,电的事归小金负责。

白青松说:“我去了,他还有事呢!”

白青松将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

吴会计马上说:“到底是年轻人,九点钟不到就上床干开了。”

白青松说:“我看是不是昨晚将他的家伙吓蔫了,成了阳痿。”

胡主任很不高兴地说:“老白,你怎么把现在的年轻人看得这么弱不禁风,他们敢在大街上接吻呢!”

胡主任和吴会计走后,白青松开始用电炉煮面条。

吃完面条,正要闩门休息,吴会计又来了。吴会计来拿枪,今天轮到他守金库。白青松将枪给了他,又将五颗子弹数给他。

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白青松刚睁开眼睛,胡主任就在门外喊起来。他赶忙起床开了门。

胡主任说:“昨晚摔的那一下,看来还是有点问题,这头疼得很厉害,恐怕是脑震荡,我得赶紧去县检查一下,现在就走。”

白青松说:“早饭也不吃了?”

胡主任说:“不吃了,走晚了会被马大脚他们堵住的。”

白青松说:“他们若要贷款怎么办?”

胡主任说:“你就往我身上推。”

白青松说:“可这样躲总不是事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胡主任说:“你放心,做生意的,往往一笔生意几个人抢,谁先到就归谁做。我们拖上几天,生意让别人抢去了,他们就不会来要贷款了。”

胡主任的话有道理,白青松也就不再问了。胡主任又吩咐几句有关安全保卫的话后,便出门去赶车。

白青松洗过脸后走到街那边的油条摊上买了两根油条,刚吃了几口,就见马大脚匆匆忙忙地骑着一辆嘉陵摩托车从街上一冲而过。摩托车在办事处门口转了一个漂亮的圈,然后停下来。

白青松看着马大脚从铁栅门里走进去,刚过两分钟,楼上就传来争吵声。不一会儿,马大脚气鼓鼓地从原路退回来,骑上摩托车往镇子中央去了。

白青松回到办事处时,听见胡主任的妻子还在楼上骂,说马大脚突然敲门惊了她的功,她正在人静,别人是不能打扰的,惊功惊得厉害的人,不成疯子便成傻子。她又骂胡主任,说他逞什么能,要当这么个小头头,对世事总也看不穿,这大年纪了,还求什么名利地位呢!她一个人骂得正起劲,小金的妻子忽然说她这个样子,又浮又躁,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香功再好也难练成。这话让胡主任的妻子即时住了口。

这时,院子里才显出了早晨的寂静与清凉。

白青松留心看了看小金的妻子,因为化了妆,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白青松回屋喝水时,小金将营业室大门打开了。他听见外面摩托车一阵轰响,跟着小金就叫唤起来。

他拿着茶杯走进营业室,马大脚在柜台外边迫不及待地问:“老胡呢?”

白青松说:“胡主任他到县里看病去了。”

他有意将胡主任几个字说得重重的,心想,你来贷款,来求人,怎么就不知道尊重人。

马大脚听出意思来了,口气立即和缓起来,他说:“会有这么巧吗,白主任,昨天分手时还是好好的呢!”

白青松说:“就是分手之后出的事,摸黑走路,连人带车都摔坏了。这回恐怕最少也落个二级脑震荡。”

白青松将马大脚领到铁栅门后面,让他看了那辆满是泥土的自行车。

他说:“当时这前轮摔成了一只锅,是我将它放平了,猛踩几脚才正过来的。”

马大脚说:“真没想到白主任有这种功夫。”

白青松说:“我也是剽学的。”

马大脚说:“胡主任走时没同你交待什么?”

白青松说:“他捂着脑袋连话也说不清,哪还顾得上交待别的。”

马大脚说:“可他明明对我说过,他若不在就请你做主代他办。”

白青松说:“银行贷款,从来就是一支笔签字决定。”

马大脚说:“他同你说了贷款的事?”

白青松见说漏了嘴,忙说:“银行又不管招工招生,除了贷款还能是什么呢!”

马大脚说:“你是副主任,主任不在时你完全可以当这个家。”

白青松说:“你问问他们,我能当这个家吗?”

他指了指陆续走进来的吴会计等人后继续说:“你想贷多少款?”

马大脚说:“十万。”

白青松说:“你别说话吓我,这大的数字,得到县里去找行长批。”

马大脚说:“我保证十天之内就还回来。”

白青松说:“你别再说了,我腿已吓软了,再说我就不能走路了!”

马大脚在柜台外面六神无主地转了一阵,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看那模样一定是在骂人。马大脚终于走了。

小金看见他骑着摩托车往县城方向去了。白青松知道,他一定是到县城找胡主任。

天黑以后,白青松正在调营业室那架电视机,电话铃响起来。白青松拿起耳机一听,是胡主任。胡主任也听出他的声音来了。

胡主任说:“老白,你是不是又在弄那破电视机?”

白青松说:“胡主任真是千里眼顺风耳,这鬼电视机不知怎么的又是只有声音没有图像。”

胡主任说:“别弄了,是天线的问题,过几天我从武汉带副高级天线回。”

白青松说:“你要去武汉?”

胡主任说:“脑震荡县里查不出来,我到省附二医院去查一查。”

白青松说:“马大脚找到你了?”

胡主任说:“不说他,这狗日的今天差一点将我给坑了。你和我老婆说一声,要她收拾行李,明早到县里来找我,然后一齐去武汉看病。”

白青松说:“要不要带点钱?”

胡主任说:“不用,行长让我带着金穗卡呢!小金今天怎么样?”

白青松说:“说不出怎么样,只听见他不停地唱着《小芳》。”

胡主任说:“他要是夜里也这样唱,就麻烦了,你安排一下,这一阵别让他守金库。”

白青松明白胡主任其实是叫他代替小金守金库,就索性彻底买他一回面子,说:“怎么安排呢,只有我以一当二呀!”

放下电话,白青松就去找胡主任的妻子。他见那屋里没动静,以为她又开始练香功了,就小心翼翼地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他听见屋里有脚步声,跟着门开了。

胡主任的妻子亮开嗓门大声说:“谁呀?”

白青松说:“是我。”

胡主任的妻子说:“你敲门怎么像个小偷?老胡他不在家,你这个样子叫隔壁左右听见了,还以为我不正经呢!”

白青松说:“我怕惊了你的功。”

胡主任的妻子说:“哪有吃过饭就练功的,这晚功是睡觉之前练。”

白青松将胡主任的话传达了一遍。

胡主任的妻子有些不以为然,你说:“脑震荡跑什么武汉,跟我一起练香功,准保三个月内见奇效。”

白青松说:“意思我是传达到了,去不去不关我的事,只是假若你们之间闹出什么问题来,别怪我就是。”

胡主任的妻子一愣说:“老胡跟你说什么了?”

白青松说:“说倒没说什么,只是我见他像是好久没吃肉似的,那个馋样子,若是一个人去武汉,说不定就会到南站去找‘鸡’的。”

胡主任的妻子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说:“老胡都快当爷爷了,心里没有你想的那么花。”

白青松说:“跟你说实话,连我有时都起花花心,何况老胡。”

胡主任的妻子说:“你比他大三岁?”

白青松点点头。他见胡主任的妻子那神情,知道她心里已开始放不下了。

他转身走时,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都是有贼心无贼胆的角色。”

今天本来是胡主任守金库,胡主任不在,白青松就顶替他值班。

白青松不停地调电视机,十点钟以后,终于有了些模糊不清的图像,看了一阵,他猜出是在播《戏说乾隆》,就守着一直看到十二点半。

他将电视机关掉,走出营业室,习惯地在楼上楼下搜索一遍。上到三楼时,他听见小金屋里有女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小金说:“若是真的好不了,我就将老胡、老白一刀一个全杀了。”

小金的妻子说:“你别绝望,才两天,不要紧,会恢复的。”

白青松被这话吓了一跳,他赶紧下楼,钻进金库,坐床沿上端着那支枪,反复做着将子弹推上膛的动作。

五更里,白青松醒过来,他看着窗户上的一丝曙光,想着胡主任不让小金守金库的吩咐,觉得他实在比自己高明许多。

白青松十点钟才到营业室。

他刚进门就听见有人叫:“白主任,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白青松一怔,看时又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那女人说:“我叫胡巧月,前天你和胡主任在路上答应过上我家去考察。”

白青松记起有这事,他说:“胡主任是这么答应过你,可现在他不在家。”

胡巧月说:“我那天回去翻了一下族谱,论辈分,胡主任要喊我姑奶呢!”

白青松说:“喊姑太也没用,银行有银行的规矩。”

胡巧月说:“你先派个人去看一看,别的等胡主任回来后再商议不行吗?我那苗子,十天之内不嫁接,这一季就错过去了。错过季节,变不出来钱,今年一家老小就没法生活。”

说着,胡巧月的眼泪就下来了。

白青松说:“银行又不是民政局,也不是信访办,你哭也没用,最多也不过是给你倒杯水喝一喝。”

胡巧月说:“可你们总不能黑着心见死不救,遇难不帮,有钱只贷给那些做大小生意的人,贷给那些有钱的人。”

白青松说:“你若是有钱,会不会借给那种根本就不可能还的人家呢?”

胡巧月说:“可我能还,我那板栗苗卖了就能还钱给你们。”

白青松说:“这是你一厢情愿,我们调查过,板栗苗子的销路越来越差了。”

胡巧月说:“那是原生苗。所以我才来借贷款将它们都嫁接了。”

白青松说:“好好,你有理,等胡主任回来你同他辩去。”

胡巧月说:“你现在先派个人去看看总可以吧。”

白青松说:“你没看见大家都在忙,哪有闲人呢!”

正在做账的小金忽然说:“我今天没事,我可以去。”

白青松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天就要报账,你的账还没做完呢!”

小金说:“你记错了,下个星期五才报账呢!”

白青松眨眨眼说:“可今天轮到你守金库。”

小金说:“我天黑以前赶回来。”

白青松突然生气地说:“要去你就去,出了问题一切由你自负。”

小金不再说话,他将桌上的账本收进抽屉后,随着胡巧月走了。

小金一走,白青松就开始发脾气,说小金是狗眼看人低,只认胡主任,不认他,若是胡主任不同意的事,小金绝对不敢这么放肆。

白青松正骂得起劲,吴会计忽然说话了。吴会计说:“老白,小金又不在这儿,你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我们可不愿听这话!”

白青松一下子哑了火,好半天才说:“你们平时可以不看对象瞎出气,未必我就不能!”

吴会计说:“谁叫你是个副主任!”

这话实实在在地堵得白青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他正在生闷气,电话铃响了。吴会计接电话时随口说了一句:“找老白,他在,你等着!”

放下电话吴会计并没再叫白青松,白青松故意装着没听见,在一旁等吴会计开口叫。

吴会计不叫,白青松也不说。

隔了半个小时,信用社的老方跑来叫白青松接电话。白青松跑上半里路,到了信用社,拿起电话一听,却是县行许行长。许行长劈头盖脑将他骂了一通,问他搞什么名堂,怎么不接电话。然后才问小金最近是不是生病了,若是病了,就让他赶紧到县里来治疗。

白青松在信用社吃中饭时,喝了三杯酒,心情也就舒畅了些。他还打听到小金的妻子和许行长的儿媳妇是同一张课桌坐了三年的同学。他和老方交换了一些业务上的情况,才知马大脚昨天来信用社借过贷款,还许诺信用社的人可以携带现金同他一道去做这笔生意,一切费用由他开支,只要是认为生意没把握,他们就可以依然将现金带回来。尽管这样,老方还是没答应,他说他有一种感觉,这笔钱若放出去,肯定无法收回。

见老方这么得意,白青松就说他们早两天就拒绝了马大脚。

白青松不愿和吴会计他们斗下去,一回办事处就主动先开口讲话。吴会计也顺势拐弯,邀请他晚上上自己家去喝啤酒。

天黑时,小金还没回,他妻子来问白青松,白青松告诉她小金下乡去了。白青松留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并趁势将许行长的话对她说了。小金的妻子先是一阵脸红,接着就哭起来。白青松劝不了她,正在手足无措时,小金回来了。

夜里,小金和妻子吵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隐隐约约听出,小金在责怪妻子不该将什么事对许行长说了,让他以后无法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白青松正在门外竖着耳朵听,楼梯上有脚步声,看时原来是吴会计。吴会计走拢来说:“我们是不是上去劝一劝?”

白青松说:“小夫妻半夜三更吵架,谁好意思进屋里去问缘由。”

说着话,三楼上就静下来了。

睡了一觉,再上班时,小金见面就说:“我答应贷款给胡巧月了。”

白青松说:“你怎么这样冒失,连我都不敢当胡主任的家。”

小金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答应人家了,她上午来办手续。”

白青松说:“你还没汇报下去考察的情况呢!”

小金说:“你只要一进她屋里看看,就觉得不帮她们一把天理难容。”

白青松说:“你是说的救济款吧!”

小金说:“我不管你怎么看。她一个女人,上照顾两个瘫在床上的老人,下抚养两个上学的孩子。她和我姐姐是同年的,可看上去和我奶奶差不多。她说了,她把一切都押在这板栗苗上,这一关过不去,她只有死路一条。”

白青松说:“乡下女人都爱这么说,她并不会真的去寻死。”

小金说:“我看了她的眼神,别人不会,可她会。她两年来别说吃口肉,连只鸡蛋也没吃过。”

白青松不说话了。

小金掏出一叠表,说:“你签个字吧,别让人家来了又等半天,她得回去守着苗圃呢,不然会有人偷苗子。”

白青松说:“我不能签!”

小金说:“就算我求你了!”

白青松说:“不管怎样,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

小金说了一大堆软话好话,白青松仍然不肯动笔。小金有些火了,说:“不就是一千块钱!这些年你经手放出去给人家做生意收不回来的贷款,一共有多少,别以为我们心中没数。光是人家借打麻将故意输给你们的钱,就不知有多少个一千。”

白青松说:“这话你别在我面前说,要说你等胡主任回来后再说。”

小金说:“你以为我不敢?惹急了我人都敢杀!”

白青松这是第二次听见小金说要杀人,脸上开始变色了。

这时,吴会计说:“反正就是一千块钱,不如这样,小金先打个借条,将这钱借出去,等胡主任回来,再补办手续。”

白青松想了想说:“只要小金同意,我没有任何意见。”

小金不说话,他撕了一张纸条,提笔刷刷写了两行字,然后扔给吴会计。

吴会计刚刚将一千块钱数给小金,胡巧月从门中进来了。

小金隔着柜台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自己先出去了。

胡巧月一边用手帕包住那叠钱,一边不停地冲着白青松他们说好话,称他们是救命恩人。

小金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块猪肉。他将肉交给胡巧月,要她拿回去煮着吃了,补补身子。小金还说,他一有空就会去看看的。胡巧月连忙叫他别去,说那样太让她过意不去。一直没说话的白青松,忽然开了口。

他说:“你也别客气,银行对于发放下去的贷款使用情况是要及时追踪了解的,这是制度。”

小金不理会白青松,径直送胡巧月出门。

小金一走,吴会计就问:“这家伙今天是怎么啦,真的是成了性变态?”

白青松说:“你怎么知道?”

吴会计说:“我老婆在医院里听的,小金的妻子问过几个医生治阳痿的药方。”

白青松说:“你别再乱传了。他这么年轻,知道的人多了,特别是那些没修养的人,若当面讥讽他,那他还活得成吗?”

吴会计点点头。

小金回来后,白青松对他说:“刚才送胡巧月的那块肉,你去开个发票,回头在吴会计这儿报销了。”

接着他又说:“我只有这么一点权利,就当是招待了上面来的客人。”

小金说:“你当我也像那些当头儿的,喜欢占小便宜!”

小金说话时,眼角也不朝白青松睃一睃。白青松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不会计较你的!”

小金听出这话的意思,他挥手将白青松的那把算盘摔到地上。算盘散架后,许多珠子一齐滚动起来。

白青松修了几天,才将算盘修好。

这天,他正在试试算盘好不好用,门口一暗,马大脚进来了。

马大脚进门就问:“老胡没回?”

白青松说:“还没回,恐怕是病情不大妙。”

马大脚说:“只要死不了就行,我要让他看看,没有他老子照样赚大钱。”

马大脚说完就出门去,跨上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就启动了。他那好看的妻子坐在车后,长长的披发飘得像一片云。

白青松说:“这摩托是什么牌的?”

小金说:“五十铃。”

马大脚走后不到一个钟头,胡主任夫妇俩就回来了。

大家围上去寒暄了几句,都没有问他的病。大家都知道他本来没什么病,认真问时他会不高兴。

下午一点半,胡主任准时到营业室上班。他一坐下,小金就将那叠表递过去。白青松以为他要打回来,不料胡主任只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就提笔签了字。白青松有些惊讶,旋即他就明白一定是有人事先将这一阵的情况向胡主任作了汇报。

白青松下意识地看了吴会计一眼。吴会计正巧也在偷偷打量他。一碰上他的目光,吴会计赶忙低下头去。

坐了一会儿,胡主任起身往会客室走,白青松跟了进去。

说了几句客套话,白青松就同他说小金的事。胡主任似乎不知道,很认真地听他说完,然后只说一句话就作了了结。

胡主任说:“他这个样子,就让他多做点善事,看老天爷能不能治好那病。”

胡主任这样子让白青松那点汇报的兴趣一下子全消失了。他便提出自己将这个月的四天假休了,回家去看看。胡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如果家里有事,可适当地多住几天。

白青松真的多住了两天,他回办事处时,情况有了一点变化,小金将金库的钥匙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不肯交出来,他要求天天晚上到金库值班。胡主任没办法,只好同意。他也留了一手,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不让小金用枪,他将枪交给住在金库隔壁的白青松保管。

胡主任的妻子从武汉回来后,虽然香功仍然在练,却不见胡主任再在半夜三更里发火了。闲时,白青松问是什么原因,胡主任总是笑而不答。

小金天天夜里守金库,他妻子天天夜里一个人在屋里唱卡拉ok。

天气热了以后,院子里的人就都睡得晚了。

有一天,白青松发现小金的妻子领着一个年轻男人上了楼,直到很晚才送他离开。他及时将这事和胡主任说了。

第二天晚上,胡主任和白青松有意在楼顶上守望。果然那个男子又来了。尽管小金的妻子将门敞开着,胡主任和白青松还是觉得情况不妙。似这样下去,再过一两天,这门就会关上,电灯也会熄掉的。

白青松觉得假如小金的妻子做出了越轨的事,那小金这一生就彻底完了。所以他极力主张以安全为由,将小金妻子手中的那把钥匙收回来,让她不能自由自在地开那铁栅门。胡主任却不同意,他认为,锁了门锁不了心,只要女人春心一动,哪怕是大白天也能找到机会。

想了一阵,胡主任说:“现在武汉时兴一种说法,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说是无论男女,只要一迷上麻将,就将男女之间的事全忘了。”

白青松说:“只怕小金的妻子不愿上钩。”

胡主任说:“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正要找精神寄托,连男人都敢往屋里领,何况麻将。她只要一学会,准保心再不痒了而光是手痒。”

白青松觉得可以一试。一算计,院子里只有三个女人,胡主任说,这样更好,他们几个男人可以轮流上阵,解解馋。

白青松将吴会计两口子叫到胡主任家,由胡主任将他们的意图说了。女人们很同情小金的妻子,觉得她守活寡太可怜了,加上她们本来就有麻将爱好,只是碍于银行制度不敢在院里开桌,现在得到允许,可以打麻将了,那还不将他们喜死。

她们早早地弄了晚饭吃,没等天黑就上楼到小金的屋里。这之前,白青松已和小金通了气,说领导研究了,为了帮他妻子解除寂寞,决定找几个人适当地陪她玩玩麻将,小金什么也没说。直到女人们来屋里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吃过饭,洗一洗就去了营业室。

也没有怎么做工作,小金的妻子就上阵了。

小金的妻子的确有这方面的天才,白青松坐在她背后教了两圈,她就懂了,第三圈一开始她就和了一个七对自摸,然后又一连坐了五盘庄。大家都惊叹她火气太好了。

小金的妻子赢得满脸绯红时,那个男人从门口进来了,她抬头说了声,你坐一会儿,然后又只顾低头整自己手中的大和。

白青松见那男人坐得一点兴趣也没有,眼睛老往小金的卧房里打量。坐了一阵,那男人说,我有事先走了。小金的妻子此时正摸了一手的二五八将,单等见将和,那男人说着话往外走时,她连哼也没哼一声。

坐在小金的妻子对面的胡主任有意提醒一句,说:“客走了,怎么不送一送!”

小金的妻子说:“自己知道来,自己还不知道走!”

四个人打,一个人看,玩到下一点结束时,小金的妻子一个人赢了,因为打得小,总共才收入二十几块钱。

胡主任说:“幸亏今天只打大一分,要是打一条、十条,那你就赢了二百几、二千几了。”

小金的妻子说:“等我再学几天,就和你们打大的。”

胡主任的妻子和吴会计的妻子一齐叫起来:“再学几天,你就会达到国际水平了,我们可不敢来。”

第二天下午,小金的妻子下了班回来,一进院子就张开嗓门喊:“张大姐,徐大姐,六点半钟来我屋里,迟到了要罚款的!”

听到喊声,白青松笑起来,对正在走廊上拣菜的胡主任说:“还说要一阵子,她只一天就上了瘾。”

麻将服生手,一连几天,小金的妻子总是赢。虽然打得小,可是积少成多,胡主任的妻子和吴会计的妻子一转眼就都输了一两百块钱。她们嫌小金的妻子火气太好,有点不愿和她打了。

歇了两天,小金的妻子有些沉不住气,一到夜里就又开始往外跑。

胡主任急了,他将白青松和吴会计叫到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每个月给胡主任的妻和吴会计的妻各一百块钱补助。

这主意是白青松出的,账怎么做,当然由吴会计想办法了。胡主任开始不同意,可又经不住白青松的劝说,要是小金的妻子真的给小金戴上绿帽子,他们也会内疚的,不管怎么说,小金的病是那次他们冲进金库引起的。

自从有了补助以后,院子里的牌局又正常起来,不过由于老是熬夜,三个女人都显得憔悴许多。加上胡主任和吴会计在各自的床上被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变得很爱发火。幸亏发过火以后,他们仍很理智,小金的妻子在楼上叫唤,他们并不去阻拦自己的妻子。

白青松每逢他们发火之后,总爱说他们是舍己为人风格高。

一晃就到了下半年。

这天,小金休一天假,又独自去胡巧月家看看那板栗苗长得怎么样了。

半下午时,白青松和胡主任正在营业室里下象棋,小金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笑,大家好久没见到他笑了,一时竟有些吃惊。

小金说:“胡巧月的那些板栗苗全都嫁接成功了,一共有一万二千棵,就按两块钱一棵,也有两万四千块钱的收入。”

白青松禁不住接口说:“这么多钱,那她可要翻大身!”

小金说:“人再倒霉也有转运时。”

胡主任说:“那贷款的事,你提醒她没有?别像有些人,赚了钱也不还贷款。”

小金说:“她说了,到时候不仅还贷款,还要给我们送匾送感谢信放一万响的鞭呢!”

胡主任说:“下次再去时,你提醒她要多注意市场信息,趁价最高时卖出去。”

小金特别高兴,晚上独自喝了半瓶酒,一进金库后,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了。

白青松陪小金的妻子打牌打到半夜,四个人几乎都没进没出。他挺宽心地上床睡了。

天亮之前,白青松忽然被一种响声惊醒。他听了一阵,觉得是从金库里传出来的,就赶忙跳下床,一边开灯,一边伸手去摸枪。刚刚将枪拿稳,外面传来咚地一声响,像是有人跳窗。

白青松拉开门,平端着枪冲出去,只见一个人影正骑在院墙上。

他喝问一声:“谁?”

那人影从院墙上一溜不见了。

白青松回头见金库的铁窗已被弄开了一个大洞,知道情况不好,他一边大叫:“胡主任,有人抢金库了!”一边也跟着往院墙上跳。跳了两下没跳上去,他将枪架在院墙上,瞄准那人影开了一枪。

那人影晃了几晃,拐过一个墙角不见了。

白青松回转来时,胡主任和吴会计他们都起来了。大家开了金库的门,见小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望着他们,眨了几下后就彻底昏了过去。

这时,小金的妻子也闻讯赶来,她不顾那血流得多么可怕,趴在小金的身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胡主任反倒镇静了,他叫白青松和吴会计立即将小金送往医院,他自己负责保护现场。

白青松和吴会计用一把藤椅抬起小金往医院跑,小金的妻子在前面先走了,喊医生起来作抢救的准备。半路上,他们碰见了派出所的几个人,一个个提着手枪,跑得比风还快。见他们过来,远远地就问:“什么地方打枪?”

白青松说:“农行被抢了,小金也伤了!”

说了几句话,派出所留下一个人陪着去医院,其余的都往办事处方向跑去。

小金昏迷了两天两夜。

他还没醒过来,案子就有了眉目。

抢金库的是马大脚。他想在办事处借贷款做生意,没借成后,田老板答应给他八万。谁知生意做泼了,田老板逼着要他还钱,田老板放出话,一个月之内如果不还清这笔债,他就要将马大脚的媳妇带走,三年之内还给他,那时就两清了。马大脚没办法,便铤而走险,弄了些麻醉药和气焊枪,骑着五十铃来抢金库。眼看就要弄开保险柜时,小金醒了过来。二人一扭打,隔壁白青松醒了。马大脚见白青松屋里灯光一亮,情知不好,便朝小金身上乱捅几刀,然后跳墙逃跑,结果被白青松一枪打中了手臂。

马大脚的摩托车速度快,他回家领上妻子,一下子就逃不见了,公安系统在各处堵了两天也不见踪影。

小金昏迷时,许行长、白青松一直守在身边,胡巧月则天天领着小金的妻子,到处找菩萨磕头烧香。

小金醒来后,第一句话就说:“我不该喝酒!”

许行长说:“你没喝酒,是凶手使用了麻醉药。”

小金说:“不,那天我是喝了酒。”

白青松忙说:“那天你做好事见了效果,高兴喝点酒也是应该的,我们知道就行,别让搞新闻的人知道!这是行里领导的意思,行里还准备若是你牺牲了就树你为英雄,你活了就给你记大功。”

小金伤势好转后,来了不少记者采访他,小金一点也不会说,问什么他总说不知道,不是说自己昏过去了,就是说自己什么也没想。倒是胡巧月,一句话一把眼泪地说小金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帮她脱贫致富。白青松和胡主任在记者面前说起那晚金库被抢的情况,也很精彩,那些记者听时的模样就像看武侠小说。

小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三十多处,他住院一直住到春节过后,春节过后,上面又通知他去疗养。

小金走后,他妻子依然天天晚上找人打麻将。

这天晚上,白青松和了一个双豪华七对,三个女人输得嘴撅起老高时,在金库值班的胡主任忽然跑上楼喊小金的妻子接电话,说是小金打回的长途。

小金的妻子去了半个钟头才回,一进门就红着脸说:“不打了,不打了,我要收拾东西,明天去深圳,小金在等着我!”

几个人同时一愣后,胡主任的妻子说:“小金想你了?”

小金的妻子点点头,她将头低了一阵,突然往起一昂说:“他说他的病全好了!”

大家听后不知说什么好,散去时竟是默默的。

白青松回屋后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他索性出来走走。三楼灯火通明,小金的妻子还在收拾行李。三楼吴会计家,灯是熄了,可屋里分明有动静。只有胡主任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走到金库窗外时,听见胡主任正小声和一个女人说话,不用细听他也知道是胡主任的妻子。

三天之后,派出所的人来办事处,说马大脚在庐山被逮住了。白青松连忙抓起电话准备通知小金,要通镇邮电所总机之后,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小金在深圳的电话号码。胡主任要他一定要想办法查到。白青松便先打到县行,然后又打到地区行,接着再打省行。地区行和省行的部门多,白青松打了二十几个电话才查到。

吴会计说:“这个月的电话费肯定要超过两百块。”

胡主任说:“该花的就得花,银行还在乎这么一点小钱吗?”

深圳的电话不好打,要了半天没要通,大家正商议晚上再打时,小金将电话打回来了。胡主任接电话时,第一句话就问他怎么一打就打通了。小金说,全国往深圳打的电话太多了,深圳人有钱却想老家,所以,不在乎那点电话费,一说话没有十几二十分钟放不下。小金又问胡主任他们要不要那种药,说深圳这儿满街都是,价格也不算太贵。胡主任一听就笑起来,边笑边叫他给白青松带几盒回,他说白青松每次回家总是大败而归,他希望大家都来帮他一把。说笑了半天,小金在那边说有人等着打电话,不能再多说了。

电话压了以后,白青松哟了一声,说:“忘了告诉小金,马大脚被抓住了。”

胡主任说:“不要紧,反正夜里要给他打电话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芳》的歌声。营业室里的人都一愣,这声音太像小金的了。

白青松说:“莫不是小金走魂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把破吉他走了进来,面前挂着一只敞开的黄挂包,里面有几张破旧的毛毛票。他旁若无人地唱了半天,胡主任用眼角睃了几下白青松。白青松只好掏出伍角钱扔进那挂包里。年轻人也没说谢谢,半闭着眼睛,一边唱一边缓缓地走了。

1994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