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酒色财气 第一章

版权信息

书名:酒色财气

作者:熊召政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1989-05

isbn:7541103852

内容简介

《金瓶梅》开篇即有“四贪词”劝戒世人莫贪酒、莫贪色、莫贪财、莫怄气。

这部名为《酒色财气》的长篇小说,开宗明义,描写一个酒仙、一个色鬼、一个财迷和一个气包之间瓜瓜葛葛、缠绵悱恻的曲折故事。小说是一帧风俗画,一幅人欲图,一首时代曲,它历历如绘、生动逼真地描写了长期被压抑、被扭曲的中国老百姓一旦禁锢打碎、人欲苏醒之后的生存状态;展现了新旧交替之中历史与现实、文明同愚昧、进步和落后交织于社会生活的时代折光。一滴水中能见到太阳。作品以小见大,平中喻奇;读者诸君展卷读罢这一连串通俗晓畅、诙谐幽默的凡人故事,会为作家的匠心独运所折服,感受到耳目一新的思想启迪。

第一章

1986年除夕夜。

天将黑,各家商店门口的彩灯就迫不及待地放出光芒。一年中,县城的夜晚难得这么光明几次。鞭炮噼哩叭啦地响;偶尔也有焰火窜过屋脊,在幽邃的夜空开出一片彩。火硝味掺在酒气中,热辣辣荡了一街。

街面上人却是不多。人们都候在家里,吃团年饭,打开电视机,等着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街上璀璨的夜景,为口袋里塞满了鞭炮的小学生所占有。

剃头佬刘干壳站在大街上,已有半个多小时。为了显眼,他故意从一盏路灯下挺出几步。

“刘师傅,发财的年饭吃了?”熟人打招呼。

“吃……了,”刘干壳好不容易从皱巴巴的脸上扯出几分笑意,“今年好闹热,炮子响成一麻饼,好闹热……”

“一年忙到头,还不该闹热几天!”

熟人这么说着,走了。刘干壳的笑脸复又结成一个苦瓜。好一阵热烈气氛扑进他的鼻腔。啊——却!一个肥肥的喷嚏打出,象是抽出了一根肠子,人极痛苦。

“娘的,又不是细姑儿上轿,么样这挨得。”

眼珠子把街面寂寂地逡巡了一回,他这么低声骂了一句。

他在等另外三名剃头佬。

又过了一会儿,三名剃头佬终于到齐。四个老头儿聚到一处。刘干壳略平了平参差的情绪,问:

“走吧?”

“走吧。”

四个老剃头佬于是就走。鞭炮炸着,焰火窜着,彩灯照着,四个剃头佬极其肃穆地走着。他们都是县城利群理发店的退休工人。因为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没有领到一分钱的退休金,虽多方交涉,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因此,他们便选择一年中这个最后的也是最光辉的夜晚,去县委书记家静坐。并约定,问题得不到解决,就不离开县委书记的家。我们无钱过年,叫你县太爷的大年也过不成。十几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县委大院的宿舍区。

三弯九转,上到三楼。

“哪边?”刘干壳问。

“这边。”

一个剃头佬指指右边的门,白天,他已来探过道。

刘干壳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他连忙退后一步,很庄严地抬起右手,准备叩门。手指头尚未挨着门板,门呀的一声开了。县委书记李继北手中提着一挂鞭炮,出现在门口。看到门口站着四个人,他吃了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问:

“你们找谁?”

“找你。”

答话的刘干壳被李继北认了出来:“哟,这不是刘师傅吗,快进屋坐。”

四个剃头佬进屋。李继北还站在门口,乐嗬嗬地说:“入乡随俗,我正准备放鞭炮吃团年饭呢。你们来了正好。这挂鞭,就算是欢迎你们。”

鞭点燃。李继北关上门。门外过道里,浏阳鞭炮响作一团。浓烈的火硝味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宽敞的客厅里氤氲着,平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客厅中间的饭桌上,碗碟攒簇,菜肴的香味诱人。李继北的爱人,一儿一女,都已在饭桌前坐定。一年一度的团年,百事俱备,只等举筷。四个剃头佬看到这情形,多少有些不安。因为他们的闯入,毕竟把书记家欢度佳节的情绪惊扰了。

李继北把客人让到书房里就坐。

“你们有什么事?”他问。

刘干壳说:“我们四个老贷,都是利群理发店的退休工人。我们来找李书记,是为我们退休金的事。”

这事李书记知道。四个剃头佬四处告状,有人把问题反映到他这里来,他询问过县商业局张局长。知道利群理发店是一个集体企业。四个退休工人的退休金完全靠集体留利解决。去年,利群理发店实行承包,在职工人得的钱,一分也不上交。这样,集体帐上无钱,四个人的退休金就没有着落。他当时曾指示张局长,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没想到问题拖到现在还未解决。看这四个老头的面部表情,一个个都是痛苦而又倔犟。随随便便搪塞几句,把他们胡弄出门,看来不容易。一则他们不会走,二则,他这个县委书记也不能这么做。把他们推出门,弄不好会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他只能在心中抱怨张局长办事不力。

“爸爸,吃饭了!”

客厅里儿子在喊。明里是喊爸爸,暗里是在催客人走路。剃头佬们却没有动身要走的意思,刘干壳说:

“李书记,你家去吃发财的年饭,我们就坐在这屋里等你。”

李继北也不催他们走路,笑着问:“你们都吃过了?”

四个老头互相对视了一眼,仍旧由刘干壳回答:“我们不饿。”

“这么说,你们是没有吃饭啰。好吧,我请你们吃饭,我们一块儿团年!”

“不,我们不……”

“为什么不?”李继北截住刘干壳的话,和气地说:“刘师傅,你就不愿意和我喝一盅?”

“喝一盅?嘿嘿。”

刘干壳吞下一口唾沫,干干地笑着。

“李书记,论喝酒,我们还是知己哪。”

“是呀,我俩的那段交情,都二十多年了,我还怕你忘记了呢。”

李书记这么说,刘干壳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他对同来的老头们挤挤眼,颇为自豪地说:“这李书记,原是我的酒友。”

别看刘干壳这个人,瘦得如同一截干竹子,剃头手艺,也如同顽童芟草,头毛根斩得花一块,搭一块,委实不敢恭维。对于酒的嗜好,在县城巴掌大一块地方,却还小有名气。他六岁时,出于好奇,偷了父亲的一壶酒喝,醉得半死。差不多用了一桶冷水,才把他泼醒。眼珠子才会转动,嘴中就吐出含含糊糊的话:“酒真好喝。”母亲叹气,说他一定是个酒鬼托生的。刘干壳前生是不是一个酒鬼,这个无法求证,不好瞎说。但今生今世,他的舌头,的确是无一天不浸在酒水里。壶中天地大,这话他深信不疑。喉管里一日无酒水通过,他就气不顺,说话做事,无精打采。举剃刀的手,就象秋风中的老丝瓜,蔫耷耷的。他之所以成为剃头佬,也是酒的缘故。他家邻居是一间剃头铺子,开铺子的剃头佬也极爱酒。那时,刘干壳年纪尚小,每日蹭在剃头铺里,涎皮涎脸地讨酒喝。剃头佬倒也不嫌弃,常常把小酒壶递过来让他嘬一口。条件是让他帮着做一些诸如给顾客捶背、洗头等杂碎活儿。久而久之,他终于拜了剃头佬的师傅,认认真真地拿起了剃刀。老师傅咽气时,把那只能装二两酒的小酒壶传给了他。小酒壶并不是什么名贵好货,本地瓦罐窑的出产,古拙粗糙。刘干壳却视若珍宝。每日上班,他定然要从家里携出小酒壶。他拿小酒壶的方法也很特别,屈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细壶颈。蓄有寸把长指甲的小指头伸进壶把与壶身的空隙里,一路走来,长指甲在壶身上刮刮有声;既钝又脆,节奏分明地响着。一听这声音,街上人都晓得是刘干壳来了。他携着小酒壶,在街角的小杂货店里灌满。他打酒很少付现钱,一般来说,一月一次。领了工资付钱。酒既入壶,再入口就是易事。每天开饮之前,他照例要伸出小指头,把长指甲探进壶中沾湿,放到嘴中一嗍,品品味道。酒中哪怕有些微异味或掺了水,他一品就分晓,这一点,谁也休想胡弄他。他喝酒也不同常人。酒肉酒肉,别人连在一起,喝酒就得吃肉,吃肉呢,自然也该饮酒;他却是分开的,他喝酒不择菜,一块腌萝卜、一截辣椒、一颗芋头,都能把二两酒对付下去。话又说回来,并不是他不喜欢吃肉,而是因为手头拮据。顾了酒钱就掏不出肉钱。用他自己的话说,钱那妖孽,一生都冇咬过他的手。他因此才养成这么一个艰苦朴素的喝酒好作风。好在老伴体贴贤慧,隔几天给他炒一碗干黄豆。每天出门,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心里卧了几十粒豆子,慢吞吞走进剃头铺,把酒壶和干黄豆小心翼翼地放在头毛屑总也扫不干净的汗腻腻的条台上。有顾客来就剃头,没得顾客时,他就寅时一口、卯时一口地嘬酒、嚼干豆子。尽情地享受着他为自己安排的这一番人生乐趣。

一日,他又携着小酒壶和干黄豆上班。行至半路,一个人把他拦住问:

“请问老师傅,理发馆在什么地方?”

外地口音。刘干壳眯眼一瞄,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哥儿,那穿着,那神气,都象大地方的人。凡是外地来的人,刘干壳一概尊敬。他有一个理论,凡是走乡串县的人,都是能人。本县的书记、县长,都是憋不出一句土腔的北方胯子。可见他的理论有着足够的根据。现在,这个外地的年轻哥儿问他,岂能怠慢,只苦于语言不通,他冇听明白人家问的是么事。

“你问么事?”刘干壳满脸堆笑地反问一句。唯恐人家听不懂土话,他很是惭愧地撇了撇腔调。

年轻哥儿说:“我问,理发馆在什么地方。”

“理发馆?”刘干壳从未听到过这么个单位,他猜想人家问错了,说,“我们县城里,这局那局倒是不少。单位尾巴上带个馆字儿的,只有一个文化馆,你若去文化馆……”

“不,我不找文化馆,”年轻哥儿截住刘干壳的话,比划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找、理、发、馆。”

“理发馆,县里冇得这个单位。”刘干壳肯定地回答,且准备走。

年轻哥儿拦住他,做了一个理发的姿式,解释说:“理发馆,就是干这个的。”

“干这个的?”刘干壳好一阵笑,同时又惊异这怪名称,“你这细哥儿,”他这么喊道,“在我们县城,你找理发馆冇得,若是找剃头铺,跟我走就是。”

“剃头铺?”年轻哥儿稍一回味,“剃头铺也行。”

“那就走吧。”

年轻哥儿跟着刘干壳走进剃头铺。刘干壳指着一张椅子让年轻哥儿坐下,他顺手拿起一把推子。

“你就是理发师?”年轻哥儿问。

刘干壳摇摇头,认真地纠正:“不,我是剃头佬。你剃个西装?”

刘干壳管分头叫西装头。这是土话。年轻哥儿不明白理发何以和西装连在一起,他以为剃头佬问他穿的衣服是不是西装,就说:

“我穿的这套衣服,叫学生装,不是西装。”

刘干壳又是一阵笑,心里已把这个外地人看成是“洋傻子”。

“我不是问你穿的衣服,我是说,你剃个么样的头。用你的话说,就是理个么样的发。是平顶还是西装?”

年轻哥儿真的傻愣了,汗涔涔地问:“平顶是什么?西装又是什么?”

“平顶就是把这一头玉米须儿都剪掉,扎根留半寸来长护住脑壳的青皮。西装嘛,就是你现在蓄的这种分头。”

“我当然理西装。”

两人这一阵费劲的交谈终于结束。刘干壳开始给年轻哥儿剃“西装”。刘干壳剃头的速度特别慢。剃几下子,他就要腾出手来,拿起条台上的小酒壳嗍一口酒。那酒却也不吞下肚,任它在嘴里蓄着,时不时动动舌头拍打它们,让喉腔和鼻腔里,都充满凉凉的酒气。

年轻哥儿细心观察了刘干壳的这些举动,饶有兴趣地问:

“老师傅,你喜欢喝酒?”

“唔!”

刘干壳嘴里含着酒,不得空,就用鼻子回答。

“一餐能喝多少?”

刘干壳很不情愿地吞下酒,回答说:“细哥,年轻的时候,我斤儿八两酒下肚,只当是一碗茶。现在不中了。每天就这一小壶,二两。”

“就喝这一点?”

“翻一倍,四两也中,可是……”刘干壳想说冇得钱多喝,但又觉得在生人面前哭穷不妥,把话打住了。

“你天天喝吗?”年轻哥儿继续问。

“死了才不喝。”

“那几颗黄豆,就是你的下酒菜?”

“真喝酒的人,是不要菜的。大鱼大肉的吃,腻了舌头,酒味儿就一点也品不出了。”

“好见识。”年轻哥儿赞叹一句。

得这么一句表扬,刘干壳比拣到五块钱还高兴。他用剃刀柄戳戳年轻哥儿的额头,得意地问:

“细哥,看来你也是个酒中豪杰?”

年轻哥儿说:“酒中豪杰谈不上,酒味儿还是品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