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杨柳觉得孙和平要搞名堂,孙和平也确实在搞名堂。
这个名堂就是意外出现在同学会上的红星重装老总任延安。
任延安是位实干家,在重卡装备行业的威望很高,是刘必定的战略合作伙伴。美国卡明斯曾一度要入主红星重装,西川国资委想转让股权,却被任延安以一己之力死死顶住。刘必定在关键时刻出手,用十亿真金白银挡住了卡明斯,入主红星,成了第一大股东。刘必定后来在公开场合说过,他是学机械的,有一个做大重卡装备工业的梦想。
然而,世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实业界也没有永远的财神爷,正如刘必定昔日所言:梦想是个美好的词,实现梦想是个残酷的过程。
残酷的过程说来就来了。浮夸的同学会上发生了一场血案,一个财务主管被刺,带出一场非法集资案,宏远这头骆驼极有可能被一根带血的稻草压垮。如果危机加深,倒下的骆驼就不止一个,红星的前途就不美妙。孙和平这才悟到,刘必定拉他火线起义,十有八九是盯上了北机募集来的二十几亿港币。他怀疑宏远资金链面临崩裂。果真如此的话,北机就有可能在宏远崩盘出局后插足红星。所以,他必须见一见任延安,和任延安深入谈谈,让任延安明白,在失去了宏远这个金主之后,红星最好的合作伙伴就是北机,这是一个双赢的机会。
孙和平像一只猎豹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一直在等待机会,出击之前显得格外安静。可一旦看见了猎物,猎豹就会旋风一般地跃出丛林,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展开追捕。是的,猎物出现了,就是任延安!
舞会开始前,孙和平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和钱萍说了,是在舞厅门口说的。这时,舞厅里传来阵阵舞曲,宴会完毕,大家开始跳舞。舞厅连着大堂,大堂花岗岩地上的血迹早已擦洗干净,地面在璀璨的水晶灯照耀下泛着金光,刺杀血案了无痕迹,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致。
钱萍有些犹豫:现在和老任谈合作不合适吧?红星和汉重是市场竞争对手,接触红星谈合作,应该先和杨柳商量一下吧?孙和平手一摆,不能和杨柳商量,这事得防着杨柳。钱萍一副不解的样子,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和平,你和杨柳怎么了?杨柳是咱们上级,也是北机的救星。孙和平没好气,还救星呢,白手拿鱼,智取北机!钱萍公然力挺杨柳,也不能这么说吧?杨柳当年不去拿鱼,北机这条鱼就死翘翘了!孙和平心中疑窦再起,这位青梅竹马的女同学该不会真的是杨柳派下的卧底吧?便放弃具体纠缠,以一副上级领导的口气教诲道:这是一个制造业市场群雄并起的时代,北机必须抓住机遇,知道吗?!钱萍没再争辩,孙和平也没再多说,现在他只能点到为止。
这时,任延安的电话打了进来,告诉钱萍,说是厂里二号生产线发生故障,要赶回去处理。他现在已经搭出租车从市内客户那里直接去机场了。任延安让钱萍向刘必定说明情况并代为道歉——预定的汇报只能另找时间了。钱萍说孙和平想见他一面。任延安一口回绝。孙和平夺过手机,想亲自和任延安通话,不承想,任延安那边已挂断了电话。孙和平当机立断,让司机开车带着他和钱萍去追赶任延安。
出了珠穆朗玛景区就是机场高速公路。桑塔纳开得很快,路灯带着灿烂的光尾流星般不断闪过。钱萍依照他的指示给任延安打电话。
钱萍很会说话:……任总,人家孙总这可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啊,我看将来都能写进史书的!孙和平冲着钱萍直竖大拇指,以示赞扬。
免提开着,任延安的声音十分清晰,钱萍,你别说了,孙和平不是萧何,我也不是韩信,我们是市场对手,没啥可谈的。钱萍道:但是任总,就算孙和平是市场对手,双方见一见面也没啥坏处嘛……
这话说得不好!孙和平抢过手机,粗暴按断,哎,这叫啥话?啥市场对手?钱萍说:这是事实,不管咋说,咱们北机都是汉重旗下的二级企业。孙和平道:那也不能说,你刚才说得蛮好嘛,萧何月下追韩信!就是这个路子,重来重来!说罢,把手机又塞到钱萍手上。
钱萍又打通了电话,按下免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任总,刚才电话掉线了。任总,我和孙总现在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你晚一点登机好吗?和孙总见一下,就算给我个面子!任延安态度决绝,钱萍,你不是我们红星的人了,没这么大的面子!说罢,又挂了电话。
孙和平脸色暗淡下来,这个任延安和他一样,真他妈倔种一个。
夜色沉沉,车窗外,无尽的黑暗将漫漫田野吞噬。只有零星的农家灯火,划破夜幕,透出一丝暖光。孙和平知道,任延安不会轻易接受自己,这个倔种不相信他和北机会脱离汉重集团。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和任延安对上话,让任延安看到灿烂的明天!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方案,无论如何要追上任延安,纠缠粘贴,牢牢钩住他不放……
钱萍不理解孙和平的想法。片刻,她打破沉默,试图劝说,和平,算了,我们掉头回去吧!老任在竞争对手面前从不让步的。况且上个月红星还在全国重卡订货会上和汉重集团的人干了一仗,两边都动手打起来了。孙和平苦恼地说:可我们并不是老任和红星的竞争对手啊!钱萍叹了口气,这没法说清楚,我们现在是汉重下面的二级公司啊!孙和平恼怒了,行了,别说了,继续追!我既然当了萧何就当到底了!钱萍道:老任说了,他不做韩信!孙和平态度蛮横,他说了不算,我就让他做韩信,今天不做明天也得做!
转眼间,机场璀璨的灯光出现在眼前。司机停车,孙和平和钱萍下来急奔出发大厅。偏在这时,孙和平的手机响了,竟是周到打来的电话,问他人在哪里。孙和平应付道:喝多了,回家躺下睡觉了。周到意味深长说:睡觉好,能做点好梦。孙和平问周到有什么事。周到说:没什么事,礼节性问候。后来才知道,周到这是在查他的岗,而且是杨柳授意的。杨柳就是这么绝,隔着几里路都能嗅到他的气味。
在大厅里没见到任延安,孙和平就广播找人。任延安听到广播主动给钱萍打了个电话,让钱萍不要为虎作伥。孙和平仍不死心,想了想,命钱萍坐一小时后的下一航班追到西川去。孙和平布置说:你飞过去后,找任延安密谈,说明合作意向。明确告诉任延安,北机一定会从汉重集团独立出来!宏远之后,北机应是红星最佳战略伙伴!
钱萍怔怔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这么说好吗?毕竟……
孙和平口气严厉,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一个字也别漏掉。
钱萍仍不想去,却不敢明着和他抗,退一步委婉地说:和平,你不知道,老任这人疾恶如仇,对盟友他可以低三下四,对市场对手,他绝不留情。我现在去和他谈,不但谈不成,也许还要当面挨骂。
孙和平宽慰说:别怕挨骂,这么多年我挨的骂多了,骂倒了吗?
钱萍说:可我还没办调动手续,理论上说,还算是红星的人,老任会认为我这是背叛,骂得会更狠。刚才都让我不要为虎作伥了……
孙和平这才火了,拉下脸训斥道:钱萍,这是北机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算去挨骂你也得去!执行吧,这没啥好说的!
钱萍也火了,孙和平,你疯了?你……你这是逼我吗?
孙和平硬邦邦的,对,就是逼你,北机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钱萍虽说很不情愿,还是按他的要求坐下一班飞机去了西川。据钱萍事后汇报,任延安连夜回厂还真不是躲刘必定的债,确是二号装配线技改出了问题。任延安在车间忙了一夜,早上又到办公室处理各种事务,没时间搭理她。直到任延安抽空吃早点的时候,她才把该说的都和任延安说了。任延安的回答只有一句话:独立之前一切免谈。
孙和平盯着钱萍,老任不相信我们能从汉重独立出来,是吧?
钱萍说:是,这话我也想说,从集团独立出来没那么容易!
孙和平与钱萍这番对话,是在钱家小院里进行的。钱萍刚到家,他就急火火找上门来。一天一夜,西川飞了个来回,带回这么一个结果,令他深感沮丧。他盯住钱萍看,心中难免怀疑,她尽力了吗?话说到位了吗?却也不好问。葡萄架垂下一串串青果,一片绿荫洒在地上,老黑猫趴在桌旁打盹,两只蝴蝶翩翩飞向院墙根底的向日葵……
眼前的景象孙和平太熟悉了,他从小就来这儿找钱萍玩,写作业,嬉闹。每当他闯祸挨了骂挨了揍,钱萍就在一旁载歌载舞,做鬼脸。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如今隔膜了,孙和平打量着哈欠连天的钱萍,脑海里总抹不去间谍卧底之类的狐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钱萍,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和老任交底了?这期间没和杨柳联系汇报吧?
钱萍说:你领导派下的任务,我就是再不情愿,也得执行啊!
孙和平紧追不舍,杨柳那里,你联系汇报了没有?
钱萍苦苦一笑,你让我保密,我敢向杨柳汇报吗?!
孙和平乐了,这就对了,记住,你是北机人,不是汉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