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骚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许动!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地!”他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就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话刚落音,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闯王有令!大众一齐坐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斩首!”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坐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出卖给官军!”他向一旁命令:“将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坐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
闯王问:“别的杆子不愿投降怎么办?”
细作说:“坐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
闯王望着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说?”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坐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忽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向他们的一伙大叫:“杀呀!杀呀!”但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弟兄们,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还有人起来反抗么?……没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将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将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等细作被带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坐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在窦开远、丁国宝、黄三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一杆旗,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我留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报,决不三心二意。”
自成说:“好,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黄三耀手下。”他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众位大小头目和弟兄们听清!如今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跳上石龟,接着说:
“黄昏前,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二驾率人抢劫,强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他转过头去大声喝问:“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么?”
“回闯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账东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白羊店来的人在哪里?王老道在哪里?”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
“回闯王,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
“刘明远现在哪里?”
“武关的官军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智亭山是怎么失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
“马世耀现在何处?”
“他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营可见到了总哨刘爷?”
“官军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
“你为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
“我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遇见侄帅,禀报过了。”
“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
“他是往清风垭去么?”
“是。”
“清风垭什么情形?”
“情况很紧,等着官军来攻。”
“补之说什么话?”
“侄帅听我禀报之后,只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我见他精神很坏,没敢多向他请示。”
闯王沉吟一下,说:“你今天骑马跑了差不多两百里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后,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补之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
“今夜就动身么?”中军问道。“留下谁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再出变故?”
“什么人也不留。只要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万无一失。你现在到山门前去看看窦阿婆们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顺不顺利,帮他们赶快安插就绪,然后带着窦阿婆、丁国宝、冯三才,还有黄三耀的二驾快来见我。你出去时,传我的令:大小捻子,如今立刻造饭,四更以前吃毕,准备出战,不得有误。”
医生望着吴汝义出去后,在一旁提醒闯王说:“李友和几个受伤重的弟兄不能骑马,得用人抬。”
闯王转向李强说:“你快去叫弟兄们绑几副门板,立刻抬李友和重伤的弟兄动身,到大峪谷寨中等我们。除李友自己的几个亲兵以外,另派一个精明小校带领十名弟兄护送。”李强出去后,闯王又向院中问:“坐山虎扣留的那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草的弟兄都放回了么?”
院中回答:“已经放回了。”
禅房中剩下李自成、医生和双喜。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而每个人都在想着目前的全盘局势。过了很长一阵,尚神仙对闯王说道:
“虽说明远已经挂彩,你用不着替白羊店过分担心。夫人久经战阵,沉着果断,深得将士爱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凭险固守,等待救兵。万一两三日救兵不到,她也会率领将士们杀出重围,平安无恙。我看,你不如现在睡一阵,免得身体吃不消。”
“不。咱们在马上睡觉吧。”
吴汝义带着窦开远和丁国宝等几个重要头领进来了。窦开远向闯王禀报他们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听了,随即向冯三才说:
“老弟,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头领,他手下人的情形只有你摸得最清。从今往后,请老弟多费心,引导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协力剿兵安民。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坐山虎们七个坏东西自然也有亲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见他们几个被斩,一则会心中不甘,二则会兔死狐悲,心怀疑惧。我今夜没工夫找大家说话,请老弟替我加意抚慰,解开他们心中疙瘩。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闯’字旗下,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可是他们只能明走,不许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军法不容。凡是愿意留下的,再不许强拿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贼心不改,把我的军令当成耳旁风,轻则打,重则斩,决不容情。这些话,老弟你好生对他们讲说清楚!”闯王想了一下,又嘱咐说:“虽然坐山虎尚有一些余党不会心服,但眼下以安定军心为主,不宜多杀。只要有心向善,就当宽容。”
“请闯王放心。话是开心斧,木不钻不透。我一定用话开导,解开他们心中疙瘩。真是不愿留下的,让他们滚蛋好啦。”
闯王又说:“官军拂晓打算来攻,你们说怎么办?”
丁国宝首先回答说:“龟孙们只要敢来,咱就美美地收拾他们一顿,不叫他们轻松回去。”
冯三才接着说:“对,龟孙们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他们还没有同咱们杆子交过战,这一回叫他们知道铧是铁打的。有你闯王坐镇石门谷,弟兄们勇气百倍,别说官军来,天塌下来也不怯气。”
自成笑着转向窦开远和黄三耀的二驾,等候他俩开腔。黄三耀的二驾在闯王面前有点拘束,本来觉得前边有两个人已经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不想再张嘴,可是闯王一直望他,窦开远又用胳膊肘儿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
“杂种们的消息不算灵,来迟了一步。闯王,你下令,说咋办就咋办,用不着问俺们。”
窦开远跟着说:“对,请闯王赶快下令,俺们大伙儿遵令行事。”
闯王又点点头,随即对窦开远吩咐说:“展堂,你去替我传令:凡是不上寨的将士务要真正休息,不许吃酒赌博,不许随便出入窝棚,不许脱衣,一听见战鼓声立即站队,不许迟误。凡是上寨的,务须各按旗号站定,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睡觉,违者斩首。”
“遵令!”窦开远大声回答。
“国宝,官军不来,你督率弟兄守寨;官军来近,你听展堂的将令行事。现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许有一点疏忽。庙门外一通角声吹动,全体用饭;二通角声吹动,我亲到寨上察看。那时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门前边等我,随我查寨。”
“是!”
闯王随即转向黄三耀的二驾,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不必等候吃早饭,如今就率领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里之外,埋伏在路两旁的树林深处,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两点火光让敌人远远望见。倘若官军来攻,你们先呐喊,然后放火焚烧树林,退回寨里。倘若官军不来,你们在天明时回寨吃饭,吃毕饭好生休息。还有,倘若有人出寨,你们务必严拿,不许漏掉,除非是展堂派亲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窦开远等四个人送到月门外边,回到禅房后向李强问道:
“把李友他们送走了么?”
“送走啦。”
“有没有人看见?”
“没人看见。守寨门的早就换成了窦阿婆的人,只有他们知道。”
闯王转向吴汝义:“弟兄们只留下十个人把守庙门,其余的全部休息,不许解甲,一听角声就吃饭。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将骡子上驮、马上鞍,全体将士在院中站队,不许迟误。我从寨上回来,火速动身。还有,一切要严守机密,不许使那个细作猜到我今夜会离开这里。细作押在什么地方?”
“单独锁在一个小屋里。”
“看守好。外边的一切行动不许使他知道。”
吴汝义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闯王面前,小声说:
“闯王,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咱们走后,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军来攻,他们会树起白旗,替坐山虎报仇,事情还会从窝里烂起。”
自成说:“我也担心这一层,所以要想办法使官军在三天以内不敢来攻。”
“有办法么?”
“试试看。”
医生很相信闯王的智谋,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望望自成的脸色和眼睛,看见他的眼窝塌得很深,劝道:
“你赶快躺一躺吧,哪怕只歇息半个时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后,你的事情还多着哩。”
自成走到小院里,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横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经三更过后了。他吩咐一个亲兵去传令守大门的小头目,立刻点起一支更香,当更香三停灼一停时吹第一次角声,灼到一半时再吹一通角声。吩咐毕,他打个哈欠,转回屋中,看看双喜,对医生笑着说:
“子明,咱们同双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
但是他们刚刚坐下,又有一个人从老营来到。他也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身体虚弱,眼窝深陷,病色未退,经过鞍马劳累,两颊像火烧似的发红。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道:
“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紧急禀报?”
“禀闯王,是总管派我来的。他派我来看一看这里的乱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请闯王速回老营,不可在此耽搁。”
“老营怎样?”
“总哨病重,各路军情又十分吃紧,请闯王火速回老营坐镇。”
“总哨刘爷怎么了?”
“总哨后半晌从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驻扎的山口视察,又命王吉元带他到宋家寨附近观察地势。正看着,忽然从马上晕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如今总哨在哪里?”
“已经在下半晌抬回老营。”
“吃药了?扎针了?还是昏迷不醒么?”
“总哨一抬回老营,总管就派我飞马上路,限我在半夜赶到,说是把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简短捷说!我问你总哨刘爷的病!”
“是,我说的就是总哨。因为我走得急,详情不知道。只听说他有时清醒,有时昏迷,还说邪话。大家都说他中了邪,把马三婆请到老营,替他下神除邪。”
“混账!是谁想的这个主意?”
“不知是谁想的这个主意,只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请来的,事前请示过总哨刘爷,他点了头。”
“糟了!”闯王顿一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你在路上遇见张鼐了么?”
“在大峪谷那边遇见他,也许在天明以前能赶到老营。”
李自成使来人出去休息,向尚炯问:“你看,捷轩的病要紧么?”
“这是病后虚弱,过分劳累,加上中午骑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病来得还不至于这样猛。捷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看见各路战况不利,局势险恶,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怀愤懑,郁火攻心,以致马上晕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从内脏吐出,还是晕厥时自己咬破了舌头,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么?”
“只要不劳复,吐血不多,单只这个病,来势虽猛,治愈不难。我近来因将士病后虚弱的人多,制了一种药酒,以生地黄为君,潞参、茯苓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经可以启用。等我们回到老营,从地下起出,让捷轩服几次,自然痊愈。这个药酒,也请你同各位病后虚弱的将士都用,颇为有益。”
闯王焦急地说:“子明,我原来预料,官军进攻野人峪时,宋家寨必然要动。如今捷轩病倒,老营无人坐镇,而王吉元年幼无知,又让马三婆来老营下神,泄漏底细。宋家寨这一头,很叫我放心不下。”
“虽然变出非常,对我们十分不利,但老营失守还不至于。你目前只能先安定了石门谷,再顾老营。纵然宋家寨的乡勇同官军能够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罗虎,奔到老营寨外,想袭破老营尚难。张鼐一到,内外夹击,必会转危为安。”
闯王虽然明知尚神仙说的是宽慰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他点头说道:
“好,先安定了这搭儿的事情再说。”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声。
第二遍角声吹过之后,还不到四更天气。李自成叫亲兵们把细作带到他的面前,说道:
“我已经答应饶你狗命,现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后,寨中实情,不许说出。你可以对官军禀报说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围在寺中,双方死亡了许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这样说话,我就放你回去。”
细作双膝跪下说:“谢闯王不杀之恩!小的回到营中,见了长官,倘若不照闯王的吩咐回禀,乱箭穿身,马踏为泥!”说毕,连磕响头,如同捣蒜一般。
“起来,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亲兵和亲将的簇拥中,带着细作走出大庙。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各带少数护驾的,在山门以外恭候。这三个首领,只窦开远小时候念过三年书,也略知军中规矩,那两个全是一身杆子习气。当黑虎星在这儿时,虽然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头领,却见面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说话时满口、蛋、操娘,指手画脚,往往把脚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牚上纵声大笑。大家过惯了草莽生活,只要意气相投,谁也不会说这样的上下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使他们在不到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特别是冯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挥下还是那样嚣张,带着他的护驾,几乎把刀、剑指在闯王的鼻尖上,如今他们却随着窦开远毕恭毕敬地肃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们,轻声说:
“随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声音虽轻,但是他的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窦开远等三个大首领奔到闯王面前,替他带路,从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时他对守寨的头目和弟兄们慰问一两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手中拿着一根红缨枪,腰中挂一口宝刀,十分英武,但当闯王来到面前时却禁不住浑身紧张,呼吸急促,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觉得他很像双喜,便问道:
“你练过枪法么?”
“练过。”
“单刀呢?”
“也练过。”
“你把枪法练一手让我瞧瞧。”
小伙子略显忸怩,下到寨里练起枪法。刺,挑,抵,拦,动作干净利落;纵,跳,进,退,腿脚稳捷合度。闯王立在寨上看,频频点头微笑。等他练完一套,重回寨墙上,闯王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练的这枪法还有些根底。这是杨家枪法加上一些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地方全是花枪。花枪看着好看,实不顶用。过几天,不打仗了,你到老营去住几天,请刘芳亮将爷指点指点,去掉花枪,回到梨花正宗。有些架势你做得不错,可惜还不够圆。手中拿一根长枪,不圆就是一根棍子;只有练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心应手’。”
左右的人们都知道官军很快就要前来攻寨,没料到闯王却有闲心看这个半桩孩子练完一套枪法,还不慌不忙地指点几句,然后才向前巡视。走到北寨,沿路寨垛里边都站的有人,个个精神抖擞,肃静无声。寨墙上不但摆满了滚木礌石,还有鸟枪火铳。闯王正在感到满意,忽然从三十丈外的寨墙转角处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闯王站着没有动,向丁国宝看了一眼,问道:“已经传过军令,什么人还敢随便说话?”丁国宝带着几个亲兵向寨墙的转弯处跑去。闯王把一只脚踏在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上,向着寨外瞭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几座山头,向窦开远询问名字。不过片刻,丁国宝提着两颗人头回来,对闯王说道:
“闯王,我把这两个小子斩了。”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向被弟兄们押着跟在后边的官军细作,仿佛这一阵把他遗忘了似的。细作见李自成的军纪如此森严,正在心中惊惧,一见闯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觉魂飞天外。他抢先跪下恳求说:
“恳闯王爷爷开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亲兵们吩咐:“把他的绳子解开,剁去右手,放他滚蛋。”
一听说要剁去右手,细作赶快磕头求饶。但闯王并不理他,而一个亲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从地上拖起,解开了背绑着双手的麻绳,砍去他的一只右手。李自成对窦开远说:
“你派一个亲兵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们的地界。”
细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带着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立刻回到大庙。开远等看见大庙中的人马整装待发,不禁暗暗诧异。自成带他们走进禅房,屏退从人,对他们说道:
“郑崇俭兵力不足,原不想从峣岭来攻,只是峣岭官军听说石门谷起了内讧,又因坐山虎愿意投降献寨,才打算来拾个蹦蹦枣儿。如今我把细作放回,官军知道我亲自来到石门谷,内乱已除,军令整肃,防守严密,必不敢贸然来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动身,赶回老营。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带走,只把庙中存的粮食留给你们。防守石门谷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各位了。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后这石门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为主。国宝,你同三才要好生做他的膀臂,听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这个关口,杀退官军。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们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儿,随时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
窦开远说:“请闯王放心。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请闯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不怕官军来攻,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膛将,吊儿郎当惯了,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气。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咱们治乱军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矇眬睡去。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捷轩!捷轩!”一惊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