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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魂天 流浪的人

这个冬天的上午,风车爷爷夏明江死了。

我啥都看见了,他死前的目光一直盯着风车。他在我怀里越来越沉重,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老人紧紧闭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呼吸静止。我张了张嘴巴,喊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令我胸闷气短。过了片刻,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风车爷爷!”风车爷爷没有回话,只是嘴角挂着笑意。我把风车爷爷放下,爷爷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架风车。我坚信,他是在清白与仁慈中坦然而去的。窗户的一角射进一线阳光,带着最后的温热,停留在他的面颊上。阳光像风,吹得风车哗哗转动,我惊呆了,风车旋转着年轮,那一定预示着生命的轮回。如此循环,无穷无尽。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太阳隐没了。积雪泛着惨淡的光。裹着雪的寒风送来阳光的温暖。瞬间冻在了雪原上。在这样的风雪天,我们给风车爷爷送葬。送葬队伍由我和马春燕、二来、园园和小福子组成,简洁而繁华。骨灰盒是我们五个人共同挑选的。木质的,纯黑色,散发着风车爷爷身上的温度。雪花落不到上面,只在它四周起起伏伏地飞舞,像风车爷爷的风车。前行的道路已被大雪覆盖,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原野。眼睛只认准身子的右边,有一排高高的光秃秃的钻天杨。贴着这排大杨树的边朝前走,别拐弯,终会抵达风车爷爷最后的归宿。

我们给风车爷爷在西郊陵园买了一块墓地。那是块新开发的墓地。买的是最便宜的,五个人凑齐的钱。贵的买不起。正好称了风车爷爷的心。他活着的时候就对我们说过:“我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拉倒,好地角咱可住不起,没那福分。”可我们还是为他找了个好点的地角,一片殷殷真情。老爷子活着的光景没福分,死了得享点福。我和春燕、二来、园园、小福子还给风车爷爷做了一万个纸风车,各种颜色的,做了七天七夜哩。手脚都木了,手腕子肿了。满屋子全是风车,风一吹,比着赛地转,掀起阵阵旋风,声似飞机临空。我们五个人就看见风车爷爷站在风车顶上,多像一架老风车。就听见他朗声大笑,说:“好孩子们,这些风车我都带那边去啦。”我们雇来一辆大车,把风车全都装上车,整整一万只。风车和雪堆起了一层雾,一只狗汪汪地叫了两声。

我们把一万只风车堆在了墓地周围,起了一座高高的风车的坟,把人都埋没了。五彩的风车很快被雪花覆盖了。陵园里就有了一座圣洁的雪山。肃穆而洋气。雪花蜜蜂样灌满墓穴,融化在老爷子的身上,点点滴滴。盖上墓穴前的一刹那,我们五个将手里攥着的一只纸风车,轻轻放到老爷子身边。风车灵性地转动不停。封好了墓穴,还听见风车在里面嗡嗡作响。来了不少看望亡灵的人。他们被风车山吸引,围在四周看风车吹得雪花越发地漫天飞舞。人群中有一个电视台记者,唤来了扛着摄像机的同事。这场特殊的葬礼第二天就上了荧屏,轰动了春安市。

月亮下去了,天光昏暗。我是这场葬礼的策划者。我叫吴少群,是风车中药种植园的副总经理。

我们是五年前认识的风车爷爷。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风车爷爷心里的秘密。只知道人们都叫他风车爷爷。不知从哪天开始,在我们就读的中医学院门前,一位拖着半身不遂身体的老大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他半躺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脸上挂着微笑,说话不紧不慢,却有理有据。他的四周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风车,用高粱秆、胶泥瓣儿和彩纸扎成,通身雪白雪白的。招引来不少孩童,指着旋转的风车蹦跳欢叫。一只只胖乎乎小手里的硬币,塞进老爷子的布袋子里。然后举着小小的风车,追逐嬉戏。大街小巷像飘起了雪花。老爷子的身体都映白了。起初,我们谁也没有留意老爷子。只被眼前满车的风车吸引住了。春燕和园园也像顽童,买下几只风车,举着,欢叫着,融进孩子们的队伍,逗得我也想跟着她俩,举着风车疯跑。

二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荷兰是风车之国,听说他们那最大的风车有好几层楼高,风翼长20多米哪。”我说:“人家那是用来解决水利动力不足的。咱们国家的风车起源于周,八卦风轮,四季平安符。它的小轮旋转祈风调雨顺。它的小鼓声象征和谐吉祥。红黄绿的彩条代表着阳光大地和蓝天。明清时期的京城最流行了,是老北京的象征,百姓叫它吉祥轮。后来,人们习惯叫它风车了。”二来染了头发,黄不黄,黑不黑的。他捅了我一下,说:“你快看那个卖风车的老爷子。”我扭身看去,只见老爷子正张着嘴巴,痴痴地看着广场上撒欢的孩子,笑得满脸灿烂。那笑容与他的处境极不协调。

“老爷子家里一定特别穷。”我分析着,脸皱成了一团。二来叹口气:“嗯,我想也是。”我说:“咱们也帮帮他吧。”二来问:“咋帮啊?”我说:“买几个风车呗。”二来说:“那能帮多大忙啊。”我说:“咱是穷学生,尽点心意呗。”二来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攥出一把零钞来,数了数,说:“我这还有三块五毛钱,都买了吧。”我说:“我有四块钱,都买了。”我俩走到三轮车前,把手里的钱都递给了老爷子。老爷子的脸上还浮着笑意。他伸出干瘦的手数钱,数完,抬起布着惊喜的脸看我俩。“不卖这么多。”他摇着枯树枝一样的胳膊对我俩说。

我和二来面面相觑。“为啥呀?”我问。老爷子淡淡地说:“你俩是学生。”二来说:“学生咋的了?又不是不给你钱。”老爷子说:“那钱是你们上学用的,是家里给的,别随便花吧。”这句话让我俩的心头震了一下。这不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头子说的话。老爷子眯缝着浑浊的老眼,打量了我们一下,问:“你俩是打乡下来的吧?”二来下意识地拽拽衣角,朝他点点头。我问他:“你家也是乡下的吧?”老爷子摇摇头,说:“我没有家。”说完,目光望向城市的天空。一朵白云孤独地飘荡。一只鸽子奋力追赶伙伴。鸽哨在城市上空划出一道柔软的痕迹。

我猜想,老爷子即使有家也是不能归的。单从车上塞满的饭盒、毛巾、衣物等生活用品,就可以判断老爷子的家就在这辆残疾人车上。座椅上方搭了一个用来遮风挡雨的竹棚。夏天好办,可冬天呢?那薄薄的席子不可能抵挡住寒风落雪啊。“那你的家人呢,大爷?”我问。老爷子摇摇手,笑笑,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伸胳膊摘下两个风车,递过来,说,“拿去吧,拿去吧。”我说:“留着卖钱吧。”说着,我去搀扶他的胳膊,“下来走走吧,大爷。”他摇摇手,指指下身,意思是动不了。后来,我们知道,老爷子由于长年不活动,得了僵直性脊椎炎,肢肌肉逐渐萎缩,基本丧失了行走能力。我问他:“你姓啥呀,大爷?”他说:“叫我风车爷爷吧。他们都这么叫我。”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留意这位风车爷爷。他的生活非常清贫,吃饭凑合,常常悠在三轮车上啃干馒头,连菜都没有。他做风车的材料都是他一个人摇着三轮车,来回三四个小时到批发市场买来的。然后就在三轮车上扎风车。我注意过他做活,腰腿不便,双手却很灵活。一张正方形的纸,把纸的四个角用剪刀往中间剪去,剪到离中间一半左右就可以了,这样这张纸就有8个角了。再每隔一个角往中心点折去,把四个角都折到中心点之后,再用笔芯、筷子之类的细物,连同刚才折进的四个角一起穿透中心点,粘在高粱秆上,一架小风车就算完成了。我掐了一下表,一架风车用时不到三分钟。真够快的。我还注意到,每个风车的两边,都被风车爷爷用一根橡皮筋固定住了。他说两边容易掉出来,固定住就可以多玩些日子了。

除了卖风车,风车爷爷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来源。他做的风车虽说好,可对于拥有众多现代化玩具的城市孩子们来说,玩风车只是偶尔换换口味,因此,收入是微薄的。我问过风车爷爷,一天能卖多少钱。他说没准。多的时候二十几块钱。少的时候三五块钱。刨去成本,挣不几个钱。好在老爷子一天到晚没啥花销。早上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八毛钱。要不就是昨天吃剩下的。中午自个儿蒸一小锅米饭,炒一个菜,啥菜便宜他吃啥。晚上就吃中午剩下的。一个月下来,花不了一百块钱。老爷子没有电视机,一年四季买不了一件衣服,除了买点柴米油盐,没啥花销了。即使挣得不多,也够糊口的了。应该还有结余。可要是有场病啊灾的,可就治不起了。

可老爷子似乎并不去想这些。他的眼睛里很少有忧伤,有的大多是知足。他知足目前这种孤独清贫的生活?他对生活的奢求真的就如此水平吗?他为啥不愿提及他的身世呢?这个老爷子是一个谜。

这天早上,下起雨来。开始不大,要不是同学喊下雨了,我还不知道哩。趴在洗漱室窗口朝外看,雨点大了,在雨雾中泛着暖暖的光泽。一座座楼房全身很快湿了。没有风,树叶子全都规规矩矩地沐浴在雨水里。一只猫忽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黑白色的毛,瘦瘦的,孤独地缩着身子,仓皇地钻进楼下花坛的灌木丛中。我就想起了风车爷爷。他现在不就像这只野猫一样,蜷缩在这座城市的一隅吗?如果不是一会儿就上课,真想跑出校园去看看他。

上课的时候,我走了神,心不在焉。真不知咋熬到的下课。一直到中午没有课了。我疾步离开教室向外走。只顾低头想心事了,迎面撞上一个人。一声惊叫,那人摔在了地上。两只手不顾别的,慌忙去拽裙子的下摆。是个女生。是一个叫冉萍的女生。班里的同学。人长得不错,因为自卑没咋靠近过她。不想,这次直接把她给撞倒了。我慌忙蹲在她跟前,看见她在揉腿,也去揉,被她的手打开了。她的腿真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眼睛盯着她的腿。“哎哟,不行我站不起来了。”她喊叫。对围上来的几个女生说:“扶我去看医生,哎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塞进冉萍手里说道:“先……拿……拿这些吧,我再取卡上的。”说完,转身要走。

“站住!”冉萍尖声喊。

我站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她命令道:“扶我看医生去。”我说:“这么多女生,干吗要我扶啊?”她说:“因为是你撞的。”我说:“我已经道歉了,还赔你医药费,你还……”她截断我的话,大声命令:“扶我走。”我窘迫地看看她,再看看周围的同学。听见一个男生小声嘟囔:“美女要扶还不赶紧扶,傻瓜。”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赶忙走近冉萍,伸出手要搀扶,可又缩回了。再伸出,再要缩回。冉萍抓住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脸上的怒气好像浮上了一层暖色。

我的手悬在冉萍的胳膊上,毫无作为。僵硬得不像我的胳膊了。两只脚机械地迈着步子,像别人的安在了我的身下。浑身燥热,脑门上有液体渗出。她侧目看看我,低下眼皮,耳轮泛红,呼吸紧张:“喂,有点雷人了吧?这么夸张?”她说。我问:“啥意思啊?”她说:“这么紧张?”我无语。她把我刚才塞给她的钱又塞回我手里,问:“你刚才急三火四地想干啥去啊?有女生约会啊?”我说:“才不是哪。我是去看风车爷爷。”她立刻瞪大眼睛,好奇地问:“风车爷爷?你要讲童话故事吗?”我摇摇头:“他是个穷苦老头,无依无靠,靠卖风车活着。”她问:“他在哪?”我说:“不知道。也许在大街上,也许在公园里,也许在广场上,哪都是他的家。”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声调放缓慢了,像是在倾诉。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在没了爷爷的日子里孤单地活着。就是在倾诉。

冉萍拽了下我的胳膊,说:“走,带我看看风车爷爷去。”我说:“你的腿……”她笑笑说:“走走就好了。”我俩刚刚走出校园门口,看见几个孩子手里举着风车跑了过去。我拉住一个男孩问:“风车爷爷呢?”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他指的那边有一个广场。我对冉萍说:“老爷子在广场哪。走吧。”冉萍一瘸一拐地跟我走。我伸手拦住出租车。冉萍说:“要坐你坐,我不坐。”我说:“你的腿刚才……”她对司机摆摆手,继续往前走。我追上她,想说话,她先说了:“省下这打车的钱送给风车爷爷多好。”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冉萍白了我一眼:“啥意思,我在你眼里原来是一个恶人啊?”我连忙解释:“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真好……”

风车爷爷显然不欢迎冉萍的到来。目光越过冉萍投到了风车上。风车正迎风转得正欢。他的裤腿被雨水浸湿了,紧贴在腿上。袖口也是湿的,三轮车也是湿的。冉萍悄悄对我说:“他可真可怜。”掏出三百块钱塞进老爷子手里,说:“您拿着,买件新衣裳。”风车爷爷连个过程都没有,直接下意识地推开了冉萍的手,说:“我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只想靠自个儿的力量,卖点小手工品,养活自个就行了。”语气淡淡的,也不看冉萍和我。冉萍看我,我看老爷子。他问:“你俩有事啊?”我说:“啊,没啥事,就是想……看看你……”老爷子摇摇手:“我一个老头子有啥可看的,快回学校学习去吧。”冉萍想说话,我拽了下她的胳膊。默默地掏出一把零钱,放进车厢里,取下十几只风车,朝老爷子晃晃手,拉着冉萍转身走了。走出一段了,听见风车爷爷喊:“她是你对象啊?”我回身,看看冉萍,看着老爷子,还没回答不是,他又喊:“挺好的。你俩都是好人。”就仰起脸来看风车,不搭理我们了。冉萍笑了。我尴尬地笑。她说:“风车爷爷一定有故事。”我说:“是啊,一定有不少故事。”冉萍又说:“他真可怜。”我也又说:“是啊,真可怜。”之后,我俩就没再说一句话。

两天后的下午,课间休息,我正在和同学聊天,宣传部的副部长宋晓梅来了。直接走到我跟前,说:“你好,吴少群,听说你认识一个风车爷爷,还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我很纳闷,问:“你咋知道的?”宋晓梅说:“冉萍告诉我们的。”我说:“不值得一说。”宋晓梅说:“那你没有什么想法吗?”我问:“想法?你指的哪方面啊?”她说:“比如,像冉萍提出的,她想组织一个‘一只风车一片情’活动,这个创意就很好。”这个冉萍,蛮有思想的。在冉萍这个创意的影响下,众多同学加入到了“一只风车一片情”活动之中,纷纷去买风车爷爷做的风车。常常抢购一空。一时间,偌大的校园里到处转动着风车。有人把许多风车聚集在一棵棵芙蓉树上,像盛开了一树树缤纷花朵。夜晚,在路灯灯光映照下,犹如银河散落人间,煞是壮观。冉萍看着眼前的景象,动情地朗诵道:“风车在夕暮的深处很慢地转,在一片悲哀而忧郁的长天上,它转啊转,而酒渣色的翅膀,是无限的悲哀,沉重,又疲倦。从黎明,它的胳膊,像哀告的臂,伸直了又垂下去,现在你看看它们又放下了,那边,在暗空间和熄灭的自然底整片沉寂里……”我侧脸看着她的神情,她的脸上闪烁着风车转动的影子。我问:“这是谁写的诗?”她说:“爱弥尔·凡尔哈伦,比利时具有国际影响的著名象征主义诗人,素有‘力的诗人’和‘现代生活的诗人’的美称,也是一位有强烈爱国激情的人民诗人。”我舒了口气,说:“格调有点压抑了些吧?”她点点头:“这不正是风车爷爷目前生活的真实写照吗?”我点点头说:“其实,像风车爷爷这样孤独的老人有很多。我奶奶就是其中一个。”

“你奶奶也像风车爷爷这样吗?”冉萍问。我点点头:“当然,我奶奶对我太好了。”她轻轻说:“能带我认识一下你奶奶吗?”我说:“还是别去了吧。”她问:“为啥?”我说:“你会笑话的。”她问:“笑话谁?你,还是你奶奶?”我说:“我家里……穷……”她惊讶地盯着我看,问:“你自卑,是吗?”我想否认,但没有这个勇气。冉萍又命令上了:“这个礼拜天,带我去。”我心里说:还是别去了吧。嘴上说的却是:“好……好吧。”

转眼就是星期天。早上,我还在宿舍里睡觉。同宿舍的小封把我扒拉醒了。我没好气地吼:“知道哥们儿玩了大半宿游戏,还捣乱,成心是吧?”小封一脸委屈:“哥们儿是那样人吗?外面有美女等你哪,哥们儿不是怕你惹人家不高兴嘛。”我已经忘了前几天和冉萍的约定。问:“哪来的美女啊?忽悠哥们儿是吧?”小封说:“我哪敢啊,你出去看看,是冉萍。”我这才猛然想起约定的事,懒洋洋地坐起身穿衣服。心里一遍遍设想着,待会儿冉萍走进奶奶和我的家,该会是啥样的表情。衣服就越穿越慢。楼道里响起女生的叫喊声:“吴少群,你咋这么磨叽啊,限你五分钟下来,否则后果自负。”是冉萍。小封吐了下舌头,一缩脖子,说:“我的妈呀,美女都这脾气。”我加快速度,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开门跑下了楼。冉萍叉着腰,瞪着我。我笑笑,解释说:“昨晚睡得晚……”她一摆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连忙跟上。

我俩乘的公交车。上了车看见了春燕和园园。她俩都有座,正并排坐着,说着啥话,聊得挺热闹的。她们没看见我俩。我悄悄躲在一个高个男子的身后。不料冉萍却喊了起来:“哎!春燕,园园——”好像故意的。我只好闪出身来。她俩看清是我俩,有些吃惊。然后,那样地笑。我不知说啥好。春燕问:“你俩这是上哪啊?”冉萍说:“是这样,最近我想写一篇反映老年人生活状态的报告文学,需要一些素材。听吴少群说他家有一个善良有骨气的奶奶,我就来了兴趣,就想去看看老人家。”原来是这样,我暗暗松了口气。

下了车,我先进了趟公共厕所,偷偷给奶奶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个女生要造访,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房间。估摸着奶奶准备差不多了,我领着冉萍进了我和奶奶的家。换了一身平日里不大穿的衣裳的奶奶,热情地在门口迎接我们。我对奶奶收拾的房间比较满意,悄悄地搂抱了一下老太太。冉萍两手交叉在一起,有礼节地打量着屋子里的环境,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这套居室得有一百平方米吧奶奶?”奶奶说:“一百一十二平方米。”冉萍转脸看看我,对奶奶说:“可他却说家里条件不好,原来是低调做人啊。”奶奶说:“少群说得对,我们家是条件不好。你看这摆设,哪像有钱人家啊。”冉萍狐疑地说:“可这大平方米房子……”奶奶解释说:“这是我儿子儿媳妇,少群他爸妈留给我们娘俩的。”冉萍一听有故事,连忙搀扶着奶奶坐到沙发上,拿出录音笔,说道:“您给我说说吧奶奶。我在搞社会调查,写东西。”

奶奶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嘬一下牙花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唉声,缓缓讲述起来:“我们一大家子本来不住这,住南桥区自行车厂职工楼。少群爷爷,还有他爸都是自行车厂的。少群爷爷是厂保卫处的,去世后,少群爸接了班,这爷俩在保卫处干得都挺好,可就是因为生性耿直得罪了一些人。我记得可清楚了,少群五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少群爸去厂里值班。第二天早上,我正在街道办事处上班,少群妈急三火四跑来了,说少群爸出事了,作风上的事。我当时脑袋就蒙了,跟着少群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行车厂。厂领导告诉我们,一个女工状告少群爸欺负了她,人已经被公安局带走了。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咋会这样呢?我儿子是我摸着脑瓜顶长大的,他咋会办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呢?可那个女工一口咬定就是少群爸欺负了她。”奶奶想起过去的事,唏嘘不已。

冉萍问:“后来呢?”奶奶擦了下眼泪,继续说了下去:“后来,少群爸叫法院给判了七年刑。少群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承受不住外人的说三道四,就……就喝农药死了……我可怜的儿媳妇啊……”奶奶仰起头来,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大照片。站在奶奶身后的那个就是她的儿媳妇,我的母亲。她端庄、美丽,两只细长的眼睛透出善良。奶奶开始对着照片上的儿媳妇讲述起来:“少群妈死后的第三年,那个女工突然到公安机关翻案,说她是被人逼迫诬陷少群爸的。法院经过调查取证,最终宣告少群爸无罪释放。那个女工一家觉得太愧对我们一家了,坚持把她家的这套房产过户给了少群爸名下。他们一家搬到了郊区去住。我儿子心眼真好,他没嫉恨那个女工,经常主动上她家,帮着干这干那,她丈夫瘫痪在床,日子过得挺艰难的。我儿子为了年幼的少群没再结婚。有一个女的看上了我儿子,我儿子跟她说,等少群成年了再谈成亲的事。可谁想到,少群十岁那年的夏天,我儿子去菜市场买菜,遇见一匹拉菜马车的马惊了,眼瞅着就要撞上一个小女孩了,我儿子冲上去拼尽了力气拦住了马车,小女孩得救了,我儿子却被马踩……踩死了……”

我奶奶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冉萍拉着我悄悄出了我家。我一眼就看见了风车爷爷,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和冉萍走过去,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给她怀里的小男孩买风车。我们没去打扰他,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老人。广场上有鸽子飞舞,像一片流动的彩霞在青天上飞舞。一只鸽子扑棱棱落在了我们身前,它颈上长着一道紫色的亮毛,仿佛是一副发光的项圈。洁白如雪的羽毛,绿棕色的小尖嘴,机灵的眼睛,细长的双腿,一双脚像鸡爪,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简直像一位高贵的夫人。我和冉萍看得入了神。

不知站了多久,我一回头,风车爷爷正静静地看着我们,那目光让我心里猛然一惊。我对冉萍说:“你看风车爷爷的眼睛,很毒,他这辈子一定有故事!”我们决定采访老人,为他写一篇博文,再拍摄一张照片,然后贴到网上去。可是,风车爷爷拒绝了我们的采访。他说:“我一个孤老头子有啥可写的啊,你俩该干啥干啥去,别耽误我卖风车。”我说:“我们是想帮助你。”他倔倔地摆着手臂,大声说:“用不着。”冉萍说:“这是我们的作业,请您配合帮我们一下。”他还是摆动手臂,不理睬我们。

我俩正要离开他,跑来好几个小学生,戴着鲜艳的红领巾,纷纷给老人敬礼。冉萍忙将相机镜头对准他们。那几个孩子簇拥着三轮车,有的推车,有的叫卖风车。风车爷爷张着嘴巴笑着,看看这个孩子,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眼睛里满是慈祥,俨然祖孙亲情。冉萍不断地按着快门,定格这暖人的瞬间。我们悄悄采访了两个孩子。那个男生说:“风车爷爷拿他的钱给我们买学习用具,我们可尊敬爷爷了。”那个女生说:“我们班上的徐玲得白血病了,风车爷爷一下子捐了一千块钱,而他自个儿省吃俭用,真是一位好心肠的爷爷!”我们对风车爷爷肃然起敬。

我还想说点啥,忽然一股子风袭来,呼地封住了我的嘴。我缩了缩脖子,就不再说话了。回到学校后,冉萍经过两天两夜的写作,把风车爷爷的故事写出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发表在校刊和省报上,引起强烈反响。一个星期后,冉萍被学校任命为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当年拿到了一笔奖学金。我对冉萍挺佩服的。后来,我和一个机械专业的学长一起动脑筋,给风车爷爷的三轮车进行了改装。装上一台发电机,一个方向盘。试验成功了。风车爷爷再也不用费劲地一手扶车把一手摇踏板了。冉萍把我们做的这件事写成报道,登在了报纸上。我和那位学长当年当选为学校的“爱心大使”。这以后,我和冉萍经常一起去看望风车爷爷。风车爷爷已经接受了冉萍。可背地里还是嘱咐我,要在思想上多帮助我这个对象。我对他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眼睛一瞪说:“这个姑娘除了贪图虚荣,别的挺好的。你小子想要啥样的啊?帮她改了这毛病不就得了嘛。”他开导我说:“我看她对你有那意思,你说的话指出她的毛病,她肯定听得进去。你不帮她谁帮她啊?”我心里嘀咕:风车爷爷说冉萍有虚荣心,我咋没看出来呢?

我把风车爷爷说的话转达给了冉萍。

冉萍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她的脸色有点难堪。我见她不高兴了,安慰她说:“风车爷爷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呗。”冉萍笑笑,脸色好转起来。她说:“要说虚荣,我是有点。比如,想在同学们面前出出风头啊,想受到校方领导关注啊。可这种虚荣是建立在实干上的,也就是我并没有乌托邦式的空想,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出了风头,得到了领导的关注,难道我做错了吗?”我摇摇头说:“按说不应该说你做错了。”冉萍忽然问我一句:“你喜欢我吗?”我傻掉了。老实话,我喜欢冉萍。可也就是喜欢,从来没想过和她建立那种关系。

冉萍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斜视着我,说了一句:“又自卑了是吧?”我怀疑冉萍在和我开玩笑。冉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啥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我,关注过我的家庭情况呢?”没等我回答,她自己做了回答:“我知道了,因为你从没想过和我在一起,对吗?”我说:“也许是吧,呵呵……”她问:“现在想问吗?”我挠挠脑袋,咧着嘴巴看着她,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冉萍说了句:“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再见吧,吴少群同学!”转身就走。我下意识地拽住她的胳膊,紧张地憋出三个字:“你说吧。”

“我这么贱,非跟你说不可!”冉萍噘噘小嘴说。我傻笑两声,身体像石头,一动不动。她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说:“傻子,你听着吗?我随我妈的姓。我爸姓钱,叫钱好多。他天生是块做生意的好材料,不到三十岁就靠他自己的聪明和勤奋成为身价过千万的富豪。我妈妈就是那个时候嫁给的他。本以为可以尽享荣华富贵的,没想到钱好多迷上了赌博,一夜之间输掉几十万是常事。妈妈苦口婆心劝他离开赌场,可他就是置若罔闻。赢了钱他缠着妈妈不让她休息,输了钱喝酒耍酒疯打妈妈。那时候妈妈已经怀了我,为了我只得忍气吞声,指望着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终于有一天,他把全部家产都输光了,从一个大高塔上边跳了下去,结束了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生命。如此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有啥资格做丈夫做父亲啊?我还没出生,他就抛弃我们娘俩诀别红尘,让我妈妈孤独无助,整天以泪洗面哪。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妈妈就对她的父母姐妹宣告,她的女儿姓她的姓。”

真没想到,原来冉萍竟有这样的身世。我当然期待冉萍继续介绍她的身世了。她说:“没有男人的家庭,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枚树叶。我们娘俩因此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羞辱。我姥姥家有两个姨,都先后离了婚,就剩下姥爷一个老男人了,别人欺负我们根本没有顾虑。所以,我从小就很要强,学习不拔尖,妈妈都饶不了我。出人头地成了我的座右铭,只有这样别人才会不敢小瞧我们,才不敢欺负我们啊……你待风车爷爷好,我看在眼里,认定你是个善良、不欺凌弱小的好人,我才这样愿意和你交往,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被冉萍的诉说感动了。我俩相爱了。

我把冉萍正式介绍给奶奶,宣布她是我的女朋友了。那天,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拿出那只珍藏在箱底的银手镯,亲手给冉萍戴在了手腕上。冉萍激动得和奶奶紧紧拥抱。在秋天里的一天,冉萍领着我进了她家门。她的妈妈是一个对所有男人多怀有戒心的女人。初次见面,她只和我说过几句话。之后,就是对我漫长而冷静的考察。我不能和冉萍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不能紧挨着冉萍坐着,不能超过十点钟还和冉萍待在外边,甚至冉萍的例假迟来了几天,她都会一遍遍要她的女儿大胆揭发我做了坏事。冉萍希望我能够理解他的妈妈,家里长久没有男人,有了男人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我表示理解,不但理解,我还同情。

很快,我们就毕业了。我跟神秘的风车爷爷告别了。两个月后,我在一家中药房找到了一份工作,冉萍在一家房产中介当了临时工。两人都有了收入,总算可以减轻冉萍妈妈、我的奶奶的负担了。第一个月开工资,我给冉萍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冉阿姨很是满意,中午特意给我包了我爱吃的三鲜馅饺子。我吃了四十多个,撑得猫不下腰。冉萍给我奶奶买了一箱奶奶最爱吃的八宝粥。奶奶塞给冉萍一千块钱,让她到金店买一副耳坠。中午吃完饭,奶奶出去拾垃圾去了。冉萍说想洗个澡,我说那你就洗呗,她就钻进了卫生间。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听见冉萍哎呀了一声,连忙问:“咋了?”冉萍喊:“快来呀。”我跑到门口,隔着门问:“咋了?别洗了吧。”门开了,一双湿漉漉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拉了进去。水雾中,我看见了冉萍的裸体,立刻呼吸急促,转身要逃,被她一把从身后抱住了。我的心都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浑身颤抖。我说:“松开我。”她松开了我,却转到我身前,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按在了我的嘴唇上。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抱起湿淋淋的冉萍放倒在了床铺上……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下了班,刚走出药房,冉萍站在了眼前,正嗔怪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走,我请客,想吃啥?”她噘了下小嘴,一脸委屈地说道:“都是你,害得人家啥好东西也吃不下了。”我问:“咋了,你生病了?”她点头说:“很重。”我紧张地问:“啥病啊?”她踮起脚尖,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坏蛋,你要当爸爸了。”我脱口大喊:“啊?我要当爸爸了?”羞得她捶了我一拳,转身跑开了。

我和小冉要结婚了,可是没有房子。这个年月,房子是个大难题呀!我父母死得早,是奶奶给我带大的。奶奶捡破烂养活了我,供我读了书就不错了,房价这么高,哪有钱买房子?我说:“要不,咱先租套房子住?”冉萍摇头说:“那样的话,我还有脸见人吗?”我说:“咱就说买的不就行了嘛。”她白了我一眼:“你让我当阿q啊?亏你想得出来。”我为难地说:“可现在我真的买不起商品房啊。即便是地理位置不好的区域,房价也得五千左右一平方米。最小户型六十平方米也得三十几万哪,这还不包括装修、结婚置办酒席的钱。奶奶手里真的没有这么多钱哪。”冉萍噘了下嘴巴嘟囔说:“我不管,反正没有房子就结不了婚。你叫咱们儿子跟着咱睡大马路去啊?”说完抹开了眼泪。我连忙安慰她:“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我有啥好办法呢,只得跟奶奶诉苦。奶奶笑了,拍打着我的后背,说:“傻小子,咱这三室两厅的房子当新房再好不过了。我住一间,你俩住一间,将来我重孙子住一间,一家人在一块多乐呵啊!”我说:“对呀,将来您还可以帮我们带孩子。”我兴高采烈地找冉萍跟她说了。谁知她却一点也不高兴:“你傻呀?你想想,老年人的生活习惯能和咱们年轻人一样吗?从孝敬这方面说,咱们得随老人吧?可我是一个怀了孩子的人,能顺着老人吗?不顺吧,别人就得说咱不孝顺,你说是不是这回事?”我挠着头皮嘬牙花子。我为难地说:“奶奶把我养大成了人,现在我要把她从家里赶出去,我……我……哪能做得出来呢?”冉萍说:“你不还有一个姑姑吗?可以让奶奶先到姑姑家住去啊。”我实在爱冉萍,就硬着头皮跟奶奶谈。奶奶听完我的话,好一会儿没说话,仰着脸看墙上照片里我的爷爷、爸爸和妈妈。我怕奶奶不高兴,就改口说:“要是奶奶不乐意,就当我没说啊。”奶奶摇摇头,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道:“只要我孙子高高兴兴把媳妇娶进家,奶奶乐意把这套房子让给你们住。”

我把奶奶的话带给冉萍,冉萍高兴得搂抱住我,一个劲地亲我的脸蛋。这可让我们高兴了好一阵子,很快确定了结婚的日期。同学李春燕、园园、小封、二来都过来道喜庆贺,一边参观着居室一边啧啧称赞,都说一结婚就拥有这么一套大住房,真让人羡慕妒忌。冉萍开心极了,虚荣心得到莫大满足。晚上主动要和我亲热,我说你肚子里有孩子,怕不好吧。她不再坚持了,搂着我说:“老公你真好,待我们娘俩真好!”

可是事情很快节外生枝。

姑姑从中阻挠,她担心把房子给了我们,如果出什么意外,奶奶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奶奶犹豫了。她对我说:“你姑说的不是没道理。我老了,禁不住折腾啦。”我说:“我是您亲孙子,您还信不过我呀?”奶奶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孙媳妇不是嘛。”我说:“那您就是信不过孙媳妇了?”奶奶说:“不是信不过,是担心。有些事是不好预料的啊。”说完,起身去做活了。

我把情况如实对冉萍说了,冉萍却很冷静,好像提前预料到了。她说:“奶奶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就让奶奶跟咱们住一起吧……”我如释重负:“哎哟,那太好了,我一下子没压力了。”她捶了我一拳:“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哪,有一个先决条件。”我问:“啥条件?”她说:“得把房子过户到咱的名下。”我想了想,说:“按说就是现在不过户,将来这套房产也是我的,我担心奶奶会多想。”冉萍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啊,我祝福老人家长命百岁,可人吃五谷杂粮,谁也不敢担保不出啥意外,万一来不及过户,那这笔遗产可就不光你一个人继承喽。”冉萍说得有道理。“可奶奶要是不同意提前过户呢?”我说了自己的担忧。冉萍说:“你是她的亲孙子,撒娇你总会吧?”我说:“我是男人,你叫我撒娇?”她说:“就是闹,真笨。”我忽然觉得,此时的冉萍不是大学时期的那个冉萍了。

我听了冉萍的主意,开始喝酒耍疯,哭闹不止。果然奏效,奶奶心疼我了,答应先过户给我了。我赶紧跑进我的房间,把好消息报告给了冉萍。冉萍嘱咐我:“抓紧办手续,夜长梦多。”我说:“放心吧,这个礼拜天就去办。”我俩在电话里憧憬美好未来。临挂机前,相互嘬嘴唇发出“啧啧”声响,表示亲吻。我走出房间,想亲吻奶奶。却看见老太太正和姑姑坐在沙发上说着话。脑袋一下子大了,心说:坏了,丧门星来了,准没好事。果然,姑姑冷眼看了会儿我,说话了:“少群哪,你听着,我哪,是你亲姑,是你爸爸的亲妹妹,你是我的亲侄子,跟亲儿子没多大区别。我也真的拿你当亲儿子看待的。我所主张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的意思是,你们还是先租房子,将来这房子自然由你继承,我们谁也不会跟你争的。”我说:“我怕等不到那一天,小冉就飞了。”姑姑冷着脸说:“那她是真心爱你吗?难道没有房子就不过日子了吗?”我辩解说:“如今女孩都这么现实!”姑姑说:“姑是担心你被小冉算计了。现在过户了,就意味着人家已经有权利和你平分家产了,你明白吗?”我不高兴了:“姑你盼我们点好行不行啊?尽说丧气话。”姑说:“我咋能不盼你好呢?问题是万一不好了呢?”我喊了起来:“以后我的事你少插手,添乱。”姑生气了,站起身对奶奶说了一句:“妈,这事您自己掂量着办吧。”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奶奶说我不该对姑姑耍态度。我不服气,说:“我看她就是不心疼我,窥视这份房产。”奶奶说:“你姑不是那种人。”我说:“那她为啥千方百计阻止过户这事呢?她就不担心小冉不跟我结婚吗?”奶奶说:“我就不信小冉会这么做。”我急了:“奶奶她已经暗示给我了,房子不到手,她闹不好就……不跟我了……奶奶你得帮我呀,可不能眼睁睁叫你孙子娶不上媳妇啊!”奶奶生气了:“堂堂五尺高汉子,你可真没骨气!”我叫喊:“我就是没骨气了,这个礼拜你就把房子过户给我,否则,我就……我就不活了……”奶奶喊:“这是一个男子汉说的话吗?啊?你存心想气死我老太婆是吧?你这么些年的学白上了,你个混蛋玩意儿,你给我滚,滚……”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我凶相毕露,赌气地摔门而出。

我痛苦地流落到街头。站在一个路口处,我看见潮水一样的人流,摩肩接踵。大多人行色匆匆,可以窥视到人们的欲望波涛般汹涌。为了欲望成为现实,人人忙得贼死。至于谁的欲望实现,谁的没有实现,只能听天由命了。现在,我和冉萍的欲望就还在欲望阶段。啥时候变成现实呢?我心里不托底。我的眼里,这一切都是姑姑破坏的,让眼看着要成为现实的事情,重新回到原点。我开始恨姑姑了,真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姑。想不到奶奶听信姑姑。这事僵到这了,该咋往下走呢?我真的没了主意。我该咋跟冉萍说呢?她要是不干,非要那套房产我该咋办啊?

我这人命苦,爹娘没得早,为了活命,比唐僧到西天取经受的磨难还多。我正在胡思乱想着,视野里忽然塞满缤纷风车。风车爷爷驾驶着三轮车过来了,一对夫妻拦住了车,给他们看上去四五岁的孩子买风车。我没有过去,远远地瞧着。我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沮丧,和风车爷爷打了招呼,之后我该说些啥呢?没啥好说的。就转身朝一座假山走过去。手机响了,是冉萍打来的。“事情进展如何啊?”她问。我再一次如实向她做了汇报,希望她给出个好主意。冉萍很气愤,骂了姑姑一通。带了脏字,我挺吃惊。我这是第一次听她骂街。一个文雅的女孩子咋会变得,跟一般妇女一样没素质了呢?骂完了,她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找人闹鬼,给奶奶吓走,吓到姑姑家去。

我当即反对这样做。我说:“奶奶都79岁的人了,万一吓个好歹,我对得起谁呀?”冉萍可是太坏了!过去我怎么没有发现呢?冉萍喊:“现在你首先对得起我才是,懂吗?”我说:“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我就这一个亲奶奶,是她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为了我她吃了太多的苦,供我上完了大学,你说我咋忍心撵她走呢?”冉萍说:“是她赖着不走,能怪你撵她吗?再说了,咱以后又不是不孝敬她了。”我说:“现在说孝敬她,可万一咱做不到了呢?”冉萍强压着怒火喊:“吴少群你啥意思啊?我告诉你,这个鬼你装也得装,不装也得装。给你两天考虑时间,晚上再不行动,我就打掉你的种,一刀两断!”吼完,挂了电话。

我陷入痛苦,选择艰难。我一上火,嗓子就坏了,说话都用气声。一头是我至亲至爱的奶奶,一头是怀了我的孩子的爱人。假若奶奶还记恨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待我好了,我也就好选择了。偏偏奶奶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拼命地对我好,分明是在补偿。眼看两天期限就剩下天黑前的最后两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了。我吃完奶奶给我烙的我最爱吃的韭菜馅菜盒子,出了家门溜进网吧上网,关了手机跟网友寒风萧萧瞎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的烦心事。我征求网友寒风萧萧的意见,他回复了一首诗:亲情诚可贵,老婆价更高,若为儿子福,装鬼是一招。我回复道:“你老有才了。”那边很得意,我心中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但是,我最终决定,向冉萍妥协。先满足冉萍,结了婚,孩子生下来了,我就啥都不怕了,再把奶奶接回来,好好伺候。我在网吧找了个12岁的男孩,他叫小福子。他经常到网吧聊天。听说这小子是个逃学出走的流浪儿,当了小偷。我给了他200块钱,让他找几个孩子到我奶奶的窗前装鬼,闹到奶奶不敢住为止。

小福子带着两个网吧里的孩子闹鬼去了。

我奶奶的房子在一楼,孩子们闹着方便,逃跑也方便。只是小福子走了以后,我生出了两点担忧。一是小福子他们装鬼装得像不像,万一不像岂不是达不到目的;二是万一装得像,把我奶奶吓坏了咋办啊。我把心中的忧虑对冉萍说了,冉萍骂我优柔寡断。这天晚上,我有意和一个同事调换了一下,跑到药房值班去了。躺在床上,我折腾来折腾去,没有困意。都深夜了,我还睡不着,一遍遍想象小福子装鬼,吓得我奶奶魂飞魄散,大声呼喊救命。来了热心邻居,抓住了小福子……我就冲着家的方向,一遍遍对奶奶说:“奶,别怨我,孙子是被人逼的啊,原谅我吧,以后我一定加倍孝敬您!”

第二天早上,第一个上班的同事刚到,我就匆匆出了药房,打了辆车回了家。站在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锁,手颤抖个不停,咋也打不开。奶奶在屋里喊:“谁?”听见奶奶声音,我暗自松了口气。我答:“我是少群啊奶。”奶奶开了门。一个脸上还有余悸的老人,出现在了我眼前。我预感到了,但还是装作糊涂地问:“奶你的脸色咋不好啊?”奶奶攥紧我的手拉到沙发上,喘着粗气对我说:“昨晚咱家闹鬼了,吓得我整宿都没敢睡觉。”我假意安慰奶奶:“您看花眼了吧,哪有鬼啊。”奶奶肯定地说:“没错。我看得真真的。”我问:“长啥样啊?”奶奶说:“惨白惨白的脸,耷拉着这么长的大舌头。”奶奶用手比画着长度。我问:“真的?”奶奶说:“真的。”我又问:“你咋没给我打电话啊?”奶奶说:“可不敢,万一鬼害你呢?”我心里热了一下。觉得对不起奶奶。但为了冉萍和儿子,忍下了。我给奶奶出主意:“奶奶,您到姑姑家躲躲吧。”奶奶说:“我都这个岁数了,鬼爱来就来吧。少群啊,你这些日子别去值班了,在家陪奶奶。”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恐怕不行啊,奶奶。这些日子有两个闹病的,人员紧张,我是新去的,不去值夜班,领导该不高兴了。对我不满意了,那我这工作……”奶奶连忙说:“可不能丢了工作,找个工作多难啊。你去值班吧,我挺得住。”我心里说:奶奶呀奶奶,你咋就不理解不配合孙子呢?冉萍交到我手上一千块钱,说:“连续闹几天,老太太会挺不住的。”

第二天,我又给了小福子二百块钱,叫他再闹一次鬼。当天晚上,我又去值班了。小福子又去闹鬼了,奶奶又叫他们吓得不轻。我趁热打铁,跟奶奶撒谎说,去南方出差买药,得三五天回来。这次我跟小福子说,连续闹四天,闹完,一块给钱。我走后,一天给奶奶打两次电话问候,实际上是打探老太太的身体承受情况。奶奶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两天晚上鬼天天来,折腾死我了。眼瞅着我要熬不住了。”冉萍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太太脸色苍白,整个人都走了相。嘻嘻。”她居然笑。我心头掠过一阵凉风。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奶奶会把闹鬼的事情告诉风车爷爷。她是啥时候认识风车爷爷的呢?不得而知。风车爷爷决定帮助我奶奶打鬼。后来小福子告诉我,风车爷爷夜里摇着三轮车躲在暗处捉鬼,一下子捉到了闹鬼的小福子。那天,小福子自己一个人来闹鬼,他不想把钱分给小伙伴们了。他一点没注意到,风车爷爷就躲藏在灌木丛后边等着鬼哩。当穿着雨衣的小福子,敲打我奶奶家玻璃窗,打亮手电筒,照在自己涂得惨白的脸上的时候,风车爷爷手里的大手电筒射出来的强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了。小福子不知道是风车爷爷,摸索着想逃跑,忽听有人吼了一声:“给爷爷站住。小福子!”小福子听出是风车爷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风车爷爷认识小福子,小福子刚来到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几天没吃一顿饱饭的他饿晕在了公园里的一个小亭子里,是风车爷爷给他两个火烧,救下了他。

现在,面对当年的救命恩人,小福子羞愧难当,“扑通”一声给风车爷爷跪下了。风车爷爷压低嗓音,愤怒地问:“你这是干啥呢啊?”小福子怯生生答:“装鬼。”风车爷爷抡起拐杖,在他身上狠狠敲打了一下,又问:“装鬼吓谁?”小福子答:“不知道,就是闹着玩。”风车爷爷用力敲了他三下。低声吼:“说,吓唬谁?”小福子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风车爷爷呵斥:“别他妈的哼哼唧唧的。走,跟爷爷上派出所。”小福子连声喊:“饶了我吧爷爷,再也不敢了。”这时候,我奶奶过来了,要和风车爷爷一起送小福子上派出所。小福子挺不住,供出了我的阴谋。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奶奶知道了,是我指使小福子装鬼吓她的,当时就嘱咐风车爷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往后别再提了。抓住小福子的第二天早晨,我假装出差回到家,奶奶一见到我,就流泪了,一个劲流。我问:“奶奶你咋了?是不是鬼又来了?”奶奶不说话,就是流泪。过了会儿,她问我:“你吃早点了吗?”我摇摇头。奶奶站起身,说:“等着,奶奶给你煎荷包蛋。”我说:“不用了奶奶,你补会觉吧。”奶奶说:“一会儿就好。”我吃着奶奶给我煎的荷包蛋,喝着牛奶,心里真的不是滋味。我就想,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对奶奶啊。我听见奶奶那屋,隐约传出低低的抽泣声。走到房间门口,问道:“奶奶,你咋了?”奶奶答:“奶没事。吃完了,你也睡会儿吧。”我狐疑地想:奶奶这是咋的了?叫小福子闹的鬼吓住了?吓住了她咋不提搬到姑姑家住去呢?

我刚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冉萍打来了电话,“喂,少群,老太太吐活口了吗?”她问,语气里有了急躁。我小声说:“有点希望了,别急,快了。”她说:“我不急,可你儿子急了,一个劲踹我肚皮哪。”我说:“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心神不宁,咋也睡不着。

第二天下午,我骑自行车下班,路过中医学院门前,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吴少群。”回头一看,是风车爷爷。“哟,早啊您老。”我打着招呼,见他脸色不好,心里掠过不祥之兆。风车爷爷指指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驾着三轮车先过去了。我心里嘀咕着,跟了过去。“有事啊您老?”我故作镇定。他瞪视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我预感到,小福子暴露了,连同暴露了我。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您这是咋的了?”“畜生,混蛋!”他开口了,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通:“你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为了你她吃的苦比海水都多,你应该懂得感恩,报答她,百敬孝为先。可你都干了些啥坏事?嗯?”我慌了,故意装傻:“我……我没干啥坏事呀?不信你问我奶奶!”风车爷爷咳嗽了两声,翘了翘脑袋说:“我把小福子喊来,到你奶奶家里,咱们三方对质!你看咋样?你敢不敢?”我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风车爷爷气喘吁吁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吓出一身冷汗。坏了,装鬼吓唬奶奶的事一定是暴露了。我目光迷离,语言含糊:“这都是我未婚妻冉萍的主意,请爷爷千万别告诉我奶奶,不然,奶奶会很伤心的!”风车爷爷骂:“哼,狗东西,你还知道不叫你奶奶伤心。”我神情涣散,无力地说:“我知道错了。”风车爷爷想了想,说:“不告诉你奶奶小冉参与了这事也行,不过,你们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连忙说:“您说吧!”风车爷爷立刻变了脸色,骂道:“少给爷爷嘴巴抹蜂蜜。我就要你做出保证,往后好好孝敬你奶奶!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答应了风车爷爷,还买了两个风车。爷爷说:“不要钱了,送给你吧。对了,你知道这风车是谁发明的吗?”我摇摇头。风车爷爷说:“告诉你,记住了,是周朝姜子牙发明的,到今天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啦。传说,好多年以前啊,天上有个十头鸟,因为偷吃供品,被贬下了凡间。原本是为了让它认真思过,以后好重返天庭。不料它却贪恋尘世,不但不悔改,反而四处搞破坏,弄得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我猜不到老爷子为啥给我讲姜子牙。只得听他讲下去:“周文王得知以后哪,就请姜子牙降伏这只罪鸟。姜子牙多大的能耐啊,还治不了这等小妖。他掐指一算,发现这十头鸟最害怕的就是八卦风轮和乾坤杆。他就用竹条围了个圈,代表三百六十五天,又糊上八卦轮,用12根辐条,代表12个月,12根辅条上有24个头,就代表24个节气,他还在上面粘上了春夏秋冬四道驱魔降妖保平安的符,叫四季平安。做好以后把八卦风轮插在三丈六尺五的乾坤杆上,从此当地就平安太平了。后来传到民间,百姓们纷纷仿效。可是乾坤跟八卦只许皇上使用,只好把乾坤杆改叫天地杆,在杆上加上芝麻秸,挂上了红灯;把八卦风轮改叫风车,在上面加了泥鼓,风轮上贴了红、黄、绿的三种颜色的纸条。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更增加了喜庆和吉祥的色彩。后来也就有了‘风吹风车转,车转幸福来’之说了。小子,你把这风车拿回家去,挂在屋子里,天天能看见它们,带给你和奶奶一辈子幸福!”他的话挺温和,却带着一股杀气。

至此,我明白老爷子给我讲姜子牙故事的目的了。

我想一定有啥东西迷惑了我。风车是用来避邪的,我郑重地接过正在转动的风车,对老爷子鞠了一躬,骑上车回了家。一进家,发现奶奶还没回来,知道她一定在捡破烂的路上。我把两个风车,一个挂在了奶奶的房间,另一个挂在了客厅里。然后,我给冉萍拨通了电话,我对她说:“小冉,我想你,想接你来我家,行吗?”冉萍问:“有好事了?快告诉我。”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出了家门,正走在社区小马路上,看见奶奶蹒跚着走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奶奶看像我,手搭在眼眉上,看清的确是我,笑了笑,问:“少群,干啥去啊你这是?不用接我。”我心里一阵歉疚,我还真没想到接她老人家,又怕伤了她的心,就撒谎说:“是来接您的,咋才回来啊?”奶奶解释说:“啊,我去团结里转了转。饿了吧,奶奶这就给你做饭去。”我陪着奶奶进了家。奶奶一眼就看见了客厅里的风车,抿着嘴对我笑笑。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的床头也旋转着一只风车,顿时明白了什么,眼睛里涌上了泪花,轻轻搂过我的肩膀,拍着我的脸颊,舒心地笑了。

我对奶奶说:“奶,一会儿冉萍来咱家,你欢迎她吗?”奶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我的脑门,嗔怪道:“傻孩子,奶奶咋会不欢迎孙媳妇呢?快去接她,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正好,奶奶有话跟你们说。”我忙问:“啥话啊?”奶奶推搡我:“先不告诉你,等我孙媳妇来了再说。”我估摸准是好事,就乐颠颠地去接冉萍了。“奶奶有话说?哎呀,该不是要把房子给我们吧?”冉萍这样分析道。我疑惑地道:“会吗?”我想告诉她,闹鬼那事奶奶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但我没说。还是不说了吧,看样子,奶奶已经原谅我了。

我拉着冉萍的手走进家的时候,一股海鲜香味直扑鼻孔。我喊:“奶奶。”奶奶从厨房出来,朝冉萍笑。冉萍喊了声:“奶奶。”奶奶搂了下冉萍,笑眯眯地对她说:“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烤大虾,还有青椒鱿鱼丝。”冉萍抱住奶奶,亲热地贴了奶奶的脸,说:“谢谢奶奶。”我假装生气地说:“哼,光知道惦记孙媳妇。”奶奶打了我屁股一巴掌,开心地笑了。

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做好了。奶奶夹起一只大虾,放进冉萍的碗里。再夹起一个狮子头肉丸子,直接搁进了我嘴里。然后拉住我俩的手,说道:“孩子们,奶奶有话跟你们说。”我和冉萍对视一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奶奶。奶奶说:“我决定了,自个儿租套小房子,你们把这装修装修,当结婚新房吧。这几天,咱们抓空把户过了。”我和冉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看着奶奶。奶奶拍拍冉萍的手掌,再掐掐我的脸蛋,说:“你俩咋的了?不乐意啊?”冉萍反应过来了,连声说:“乐意乐意,一百个乐意啊。”我激动得亲吻了奶奶。冉萍夹起一只大虾,送进了奶奶嘴里。奶奶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送走了冉萍,我问奶奶:“姑姑同意了?”奶奶的眼睛暗了一下,说:“同意了。”奶奶笑,笑得不自然,好像奶奶在撒谎。我说:“奶奶,我一定孝敬你。”奶奶摩挲着我的头发,点点头,说:“奶奶信得过你。”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装修,新房布置好了。冉萍怀着我们的儿子,和我在附近的大酒店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庆典。春燕、园园、二来他们都来了。我给风车爷爷送了请帖,老爷子当时没说一句话,只是掏出二百块钱,塞到我手里,继续卖他的风车。我说:“您一定来喝喜酒啊。”他点点头,看看我,开着三轮车走了。今天,我想他不会来了,一定生我的气了,不高兴我让奶奶租房住去了。奶奶问我:“你风车爷爷咋还没来呢?”我安慰奶奶说:“兴许生意好,一时脱不开身。”奶奶说:“咳,这个倔老爷子!”正说着,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一位中年男司机下了车,问我们:“请问这里要举行的,是吴少群先生的婚礼吗?”我答:“是啊。”司机拉开车门,把风车爷爷扶了下来。我们喜出望外,立刻跑下台阶,搀扶住老爷子,高兴得笑个不停。奶奶说:“我还以为你这个倔老头不来了哪。”风车爷爷倔倔地说:“凭啥不来啊,别人的面子不给,你老太婆面子我能不给吗?”两个老人开怀大笑起来。

婚后的生活温馨又甜蜜。我给奶奶买了一部手机,是奶奶挑选的,花了五百块钱。本来奶奶说不要的,我说联系方便,我好放心。风车爷爷嘱咐过我,必须给奶奶买一个手机,不许花奶奶的钱。奶奶要把五百块钱给我。我说:“这是我们的心意。再说风车爷爷也嘱咐过,不能花您的钱。”奶奶硬是塞给我,说:“他要问起来,你别说我给你钱了不就得了。你们挣钱不多,小冉现在又是两张嘴,花钱的地儿多了。”多好的奶奶啊。

冉萍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大了,我就要当爸爸了。整天下了班给奶奶打个电话,就往家里跑。这时候,冉萍已经不上班了,她母亲来照顾她。我不好意思和冉萍亲热,只得等回了我俩的房间,我再伏在她的肚子上,幸福地倾听宫房里孩子的动静。更加幸福甜美的生活,即将伴随着孩子的呱呱坠地而开始了。我激动得睡不着觉,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孩子会是啥样子,像我,还是像冉萍。应当像冉萍,儿子都像妈嘛。我搂着冉萍,说:“给孩子起个名吧。”她说:“你去找起名公司,好好测一测,看起个啥名好。”我说:“真有你的,大学生,也讲迷信哪?”她打了我一巴掌,说:“人家是电脑起名,是科学的。”我说:“好好好,明天我就去,行了吧?”然后,我俩依偎在一起,共同畅想三口之家的快乐生活。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

可是,现实生活粗暴地打碎了我的梦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满城飞舞柳絮的一个夜晚,我正在药房值班,这个时候我已经提升为部门主任了,这是送给儿子的见面礼。我的手机响了,是奶奶打来的电话。她急慌慌地告诉我:“小冉要生产了……”我心头泛起一阵喜悦,忙问:“她现在在哪?”奶奶说:“正准备上医院。‘120’是多少号来着?”我也想不起来了,真急啊,“120”是多少号呢?真想不起来了,就对奶奶说:“别着急奶奶,我打‘114’查询一下。”就拨通了“114”服务台。“我有急事小姐,给我查一下医院的‘120’是多少号。”服务台小姐声音很温柔地训我:“先生请不要占用宝贵时间,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我大喊冤枉:“小姐你误会了,我爱人生孩子,急等着送医院,真的想不起来‘120’是多少号了。”服务台小姐明白了,笑着说道:“祝贺您先生,‘120’不就是拨打‘120’吗?”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连声道谢外加道歉。我真是高兴糊涂了。

当我激情满怀地赶到妇幼医院的时候,冉萍已经被送进了产房。奶奶正站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奶奶攥住我的手,说:“我重孙子就要出世了。”我攥紧奶奶的手,说:“是啊,重孙子就要出世了。”奶奶说:“重孙子像他妈好看,长大了是个帅哥儿。”我说:“你孙子帅,那重孙子还错得了啊?”奶奶伸手指戳了下我的脑门,说:“美得你,臭孙子。”我搂抱一下奶奶,反击道:“臭奶奶。”奶奶打我屁股一巴掌,幸福地笑了。

“哇哇……”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短促而嘹亮。啊,儿子降生了。我和奶奶急忙奔向门口。护士拉开门喊:“22号,22号床家属。”我问奶奶:“咱是多少号着?”奶奶眼睛暗了一下:“26号。”我失望地坐到长椅上。奶奶拍拍我的脑袋,无言地紧盯着产房的门。她比我心里还着急。我开始勾勒儿子的模样了,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挺括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大手大脚的,标准的男子汉的坯子。一哭起来比刚才那个小子响亮得多。小鸡鸡一滋尿,老高老高的。“嘿嘿……”我靠在椅背上,合着眼笑出了声。奶奶推了我一下。我说:“别打扰我,我瞅见我儿子了。”奶奶又推了我一下,急切地说:“快点快点,生了生了。”我跳起身来:“啊?生了?我咋没听着哭啊?”奶奶说:“是啊,我也没听着。”护士问:“你们是26号床家属吗?”我说:“是,我是她老公。”奶奶问:“我重孙子咋没哭声啊?”护士说:“你们先把产妇推回病房吧。”我问:“那孩子呢?”护士没回答,回了产房。我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兆。

我的预感灵验了。我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勉强哭了两声,就没动静了,像小猫软绵绵的。接生的医生见孩子异常,立刻抱到了观察室。我急于看儿子,奶奶急于抱重孙子。医生解释说,新生儿需要观察几天,这是为婴儿健康着想。但从医生的眼神中我读到了不祥。医生让冉萍给孩子喂奶。孩子明显吸吮无力,嘴巴合不严实。我还发现这孩子动作看上去不对劲,咋不对劲说不上来,反正看着别扭。医生观察几天后,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对我说,你们的孩子是一个脑瘫患儿。我当时就像挨了一记闷棍,脑袋嗡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咋会这样啊?这么倒霉的事咋叫我摊上了啊?我站立不住,瘫坐在了地上。医生搀扶起我,对我介绍说,小儿脑瘫是指小儿因多种原因,比如感染、出血、外伤等引起的脑实质损害,出现非进行性、中枢性运动功能障碍而发展为瘫痪的疾病。严重者伴有智力不足、癫痫、肢体抽搐及视觉、听觉、语言功能障碍等表现。一般症状是小儿出生不久经常少哭、少动,哭声低弱,过分安静,或多哭、易激惹、易惊吓或反复出现尺跳。还有就是生后喂哺困难,如吸吮无力,吞咽困难,口腔闭合不佳。再就是动作不协调、不对称、随意运动很少。我一听,我儿子占了不少这些症状,看来脑瘫无疑了。

医生还告诉我,脑瘫患儿主要是由产妇难产、早产、窒息、高烧、外伤、核黄疸等原因引起。我儿子是由核黄疸引起的,非常难治。医生还对我说了些啥话,我一句没听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的主治医生办公室,咋回到冉萍住的病房的。冉萍正搂着儿子和奶奶说着话,见我神情恍惚地走进来,一齐问我医生和我说了些啥。我知道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就梦呓一般地对她们说了。奶奶和冉萍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像两座塑像。五尺男儿的我,一头趴到病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冉萍跟着撕心裂肺地恸哭。奶奶没有哭,身子一歪,“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幸亏医生抢救及时,奶奶得以化险为夷。

冉萍抱着孩子一连哭了好几天。医生说我,不该急于告诉产妇,这样对婴儿日后的康复治疗更为不利。我也挺后悔,就极力安慰冉萍,说孩子这个病治愈的希望很大,只要做父母的积极配合。我还搬来医生善意骗她。冉萍是读过大学的人,自己上网一查,当场就晕了过去,当天就发起高烧,奶水立刻憋了回去。只好买来奶粉给孩子喝。孩子不会配合,常常折腾得我大汗淋漓,孩子饿得一天不见他动弹几下。我心里这个上火啊。可当着奶奶和冉萍的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装笑颜,眼泪偷偷往肚子里咽。嘴上起了一圈大燎泡,跟小灯笼似的。奶奶心疼得卧床不起了。冉萍担心我承受不住,也在我面前假装坚强,老是偷偷流眼泪。我的心好像要碎了。

春燕和园园还有二来都来看望冉萍和孩子。三个人看着满脸是泪的冉萍,看着刚出生就染上重病的可怜孩子,除了说上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还能做些啥呢?出了病房,春燕和园园拉着我的手哭了。二来眼圈也红了。我安慰三个人,这是命,我认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孩子治病。三个人表示,需要帮啥忙尽管说,不论财力还是人力。

冉萍吃不下睡不着,人很快瘦了一圈。医生来了,对她说,孩子可以进行手术。相对于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手术治疗脑瘫可以说是高效快速的治疗方法。一次性完成多肢体多部位的手术,切口小、出血少、不用输血、痛苦小、无副作用和后遗症。畸形矫正完全彻底,整体功能恢复快,一周明显见效,一般手术后住院半个月左右。还有就是,因手术用在了关键处,起到根治的作用;手术后配合中药恢复脑功能,不复发。再就是手术一次成功,避免了多次治疗,可以大大减轻患儿家庭的经济负担。冉萍朝医生点着头,我以为她听进去了。我也听进去了。那就准备给孩子做手术吧。

医生走后,冉萍沮丧地摇着头,问我:“少群你说,咱是不是上辈子干缺德事了,老天惩罚咱们?”我说:“别瞎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得这病的孩子的家长都缺了德了?”冉萍又抹开眼泪了:“咋就让咱们摊上这倒霉事了呢?”我说:“你啥也别想了,啊,就按医生说的,准备手术,孩子肯定能治好,你就放宽心吧。”冉萍双手合十,祈祷:“上苍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保佑他逢凶化吉,健康一生吧!”

冉萍被我劝住了。可奶奶的心事越来越重,整日郁郁寡欢,眼神发直。她的嘴不停地嘟囔,听不清嘟囔啥。猜得出一定和我儿子有关。老太太明显情绪消沉,坐立不安,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脑子也不好使了,动不动就内疚自责,把自己过去的一些小错误、小毛病都翻出来,说自己罪该万死。我知道这都是脑瘫儿子闹的,知道劝她也没用,就由着她唠唠叨叨。过了些日子,老太太的话忽然少了,语音低沉,行动缓慢,也不出去捡垃圾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料理家务,吃得越来越少,睡眠越来越少,很快消瘦了下来。我担心奶奶出啥事,向医生一咨询,医生告诉我,老太太很有可能得了抑郁症。我和冉萍带着孩子到处看病,还要给奶奶看病。

这样一来,我真的遭殃了。从这以后,我见不得风车了,风车一转,我的脑袋就晕,头晕与风车有啥关系,我也说不清。

我想我应该尽快给孩子做手术,我和冉萍商量了一下,筹集了一笔手术费,在十天后的上午,把孩子送进手术室。经过紧张的三个小时的手术,孩子被推出来送进观察室。我们的心跟着悬空,急切地等待手术结果。我和冉萍互相说的只有一句话:手术一定成功,儿子一定好了。听医生说,儿童脑瘫虽然不是致命病,但是一旦患上儿童脑瘫,往往会给病人的生活和病人的家庭带来严重的影响。大多数的儿童脑瘫病人的家长不了解儿童脑瘫的治疗方法,从而错过了儿童脑瘫的最佳的治疗时期。我们没有错过最佳治疗期,儿子肯定能康复的。我俩挽着奶奶胳膊喊:“您的大重孙子就要好了!”奶奶眼神呆滞地看着我们,嘴角泛起笑容。

几天后的黄昏。主治医生张大夫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急切地抓住张大夫的手,颤声问道:“我儿子他……是不是还是……”张大夫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吴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我的鼻子一酸,视线模糊了。张大夫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也不是就没有希望了,我们一起再努力吧。”我的眼前一黑,仰面倒了下去。幸亏张大夫眼疾手快抱住了我。

完了,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也都用过了,可就是没有明显效果。后来,奶奶花一千块钱找来了一个算卦先生。五十多岁的样子,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两个眼窝陷得很深,像两口井。我和冉萍是不信这个的,但被逼无奈,只得病急乱投医。只见算卦老头,一只手捏着我儿子的左手腕,一手大拇指掐着自己的其他四根指头,嘴里边含含糊糊地嘚啵着啥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仰着脸瞎着眼,问我们:“孩子取名字了吗?”我答:“哪有这个心思啊。”他摇晃着脑袋,振振有词道:“天送人家千担米,你家孩子叫小宇;怏怏病气鬼蜮举,遥看东方春风起。”奶奶问:“先生,您的意思是,我重孙子取名叫小宇病就好了?”算卦老头点头:“正是,正是。”

送走了算卦老头,奶奶给菩萨上了香,然后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我们看着奶奶忙得团团转,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相信算卦先生。但又盼望算卦先生说的话灵验。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宇的成长上。可以说,我们每天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地紧盯着小宇,生怕漏掉孩子的细小变化。一晃半年过去了,小宇还不会翻身哪,还不会单手抓东西。隔壁大妈说,有翻身晚的孩子,有单手不会抓东西的孩子。我们不敢问医生,怕失望。接着继续希望。7个月过去了,小宇还不能坐起来。我们继续希望着。10个月过去了,小宇还不会跟我们表示再见,只能用脚尖站立。一年过去了,小宇还不会迈步走路,还在吃手,口水不断。医生说,很遗憾,这些症状都是脑瘫患儿的表现。我们彻底失望了,精神崩溃了。我感觉到了死亡对小宇这个可怜孩子的召唤。

这天,我在看报纸的时候,看到几条都是跟脑瘫有关的社会新闻。一条是,江苏一位母亲捂死了自己20岁的脑瘫女儿;第二条是,东莞一位男子将出生不久的脑瘫儿子扔入水沟溺死;第三条是,贵州绥阳县一位父亲因10岁女儿长期患病无钱治疗,杀死女儿后自尽。我就想,与其让小宇就这样毫无希望毫无意义地活着,倒不如干脆结束他的生命为好。下班回到家,我跟冉萍商量,把小宇弄死,然后重新再来。冉萍愣愣地看着我。“我们还年轻,再生个健康的孩子嘛。”我这样安慰她。冉萍突然抡圆胳膊,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指着我的鼻子,怒吼:“你还是个人吗?你配当父亲吗?他是我们的孩子,是一条人命啊!”我被打傻了。忽听门外“咕咚”一声响。我连忙开开门,奶奶晕倒在了门口地上。

奶奶很快进入弥留之际。事情来得太快,我和冉萍毫无思想准备。只能趴在奶奶身边,一遍遍呼唤。奶奶一直没有醒过来。我知道,她是悲伤过度。我知道小宇的不幸,对奶奶的打击是怎样一种境况。小宇撕碎了奶奶的幸福梦想。她是真的撑不住了,撑不住就要倒下吧。我盼望奶奶一睡不醒,别再让她醒过来看着重孙小宇肝肠寸断。冉萍说我太残忍,我说让奶奶醒过来更残忍。

一个星期后,奶奶终于溘然长逝。她是黎明时分去的。天边现出鱼肚白。起风了,不大。奶奶忽然睁开了眼,攥住了我的手。我惊异奶奶的突然苏醒。不知所措地看着奶奶。奶奶只说了一句话:“刮风了,我跟小宇放风筝去。”就挺直了瘦瘦的身子,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一动不动了。奶奶死的时候,面孔很黑,分辨不清她的面容。我没有哭喊,早就等待这一天了。对奶奶来说,她解脱了。凄惨的是我,还要继续面对小宇。当天上午,我给奶奶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风车爷爷坐着三轮车过来送葬。想起我对奶奶的不敬,我非常懊悔地跪在奶奶的墓碑前哭诉:“奶奶,我对不起你啊!”风车爷爷说:“起来吧。别哭了,好好待小宇,你奶奶在天上看着你们哩。”我看看风车爷爷,再看着奶奶的遗像。看见奶奶从墓穴里飘出来,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对我说:“老爷子说得对,好好待小宇,要不,我可饶不了你们!”我流着泪对奶奶说:“放心吧奶奶,我一定好好待小宇。”

既然做出了承诺,就得努力恪守。我和冉萍带着小宇四处求医问药。怀揣着萤火虫屁股光亮那么大的希望。可是,我们总是失望而归。折腾得我俩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春燕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孩子的近况。我只能苦笑笑,说上一句:“我认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春燕说:“我想见你。”我说:“别了吧,我不忍心叫你见到我,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春燕重复一遍:“我想见你。”我说:“我现在……”春燕喊:“我想见你!”她声音很大,我耳膜有震裂的感觉。我迟疑了一下,热热地说道:“好……好吧。”

我没有刻意伪装自己,原生态地见了春燕。她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穿着一件吊带连衣裙,配上透视条纹装,朴素而典雅,一对修长的玉腿显得更加修长。我情不自禁感叹道:“见到你这副清纯的样子,叫我更加自惭形秽了。”春燕摇摇头说:“你惭愧何来呢?说到底,是‘心魔’所致。心魔就像一张网,让你这个脑瘫患儿的父亲近乎窒息。你必须改变颓废的现状,积极调整心态,让自己阳光起来。”我叹息一声说:“事情没摊到你的头上,你当然可以这样说轻巧话了。”

春燕笑着摇摇头,态度诚恳地说道:“老兄,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吧,不管情愿不情愿,与其愁眉苦脸,不如积极面对。虽然现在你有一个不幸的儿子,但如果你看一看身边还有多少比你更不幸更痛苦的人,你还会觉得老天对你不公平吗?不管怎么说,你倒是有一个你和爱人的爱情结晶,可你想一想那些终生没有实现做父母梦想的人,你是不是要比他们少一些遗憾?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老同学,我的师兄,我是多么希望你生活在一个阳光灿烂,而不是黑暗的世界里啊。相信我,振作起来,你肯定能活在另一个天地里。”我对春燕说了声谢谢,说道:“我会坚持下去的。”

为了给孩子治病,我和冉萍倾尽了所有,生活日渐窘迫。我们的心情几乎没有好的时候。常常因故吵架,吵完了,冉萍暗暗啜泣。我耷拉着脑袋抽闷烟。我原来不抽烟的,为了消愁学会了。我情绪恶劣,烦躁不安,为了给孩子筹措治病经费,我跟姑姑借了钱。姑姑毕竟和我是一家人,经济条件不富裕,也慷慨资助了我。可那些钱就像打水漂一样,无声无息。小宇依然像一周岁时那样,毫无起色。我绝望了,彻底绝望了。终于,有一天,我跟在一个哥们儿身后走进了赌博的场所。我很快感觉到,赌博这个生活方式真好,它可以让我忘掉烦恼,可以让我放松心情,在输赢之间体会人生。我在赌场吃喝玩乐,喝酒麻醉自己,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痛快。什么脑瘫儿子,什么明天的日子,统统见鬼去吧。我把工资扔到了赌场里,换取一时的麻醉。输光了就跟朋友借,借了再输光,输光了就再借。反正一说给孩子治病,人家就同情我,就好借钱。

冉萍跪地求我不要赌了。她眼睛黄黄的,一副憔悴模样。她说:“赌博是非法的,你这不是成心把自个儿往监狱里边送吗?”我说:“正好,省得我一看见儿子就心碎。”冉萍哭了,说:“你逃避小宇,孩子就能好了吗?”

春燕又来找我了,她狠狠地捶了我一拳:“你还是男人吗?沉迷赌博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你难道不清楚吗?韦曜说过,‘考之于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你不顾自己和家庭的现状,把给儿子治病的钱拿去赌博,因此债台高筑,造成家庭雪上加霜,更加困难。赌博所带来的贪婪会毁了你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基本不怎么说话,像个哑巴。春燕又捶了我一拳:“你哑巴了,说话呀!”我说:“咱们国家禁赌是不公平的。对于赌博应该加以合法的规范,由政府监管赌博,确保赌场是公平及公正的。比如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咱们国家的澳门,欧洲摩纳哥的蒙地卡罗,不都是以开赌而闻名遐迩的旅游城市吗?”

我进一步试图说服春燕支持我,“现在世界上,有不少地区都容许有限度的赌博。你知道吗,有一种由政府发行的乐透彩票,容许赛马时在马场内投注,容许对体育赛事投注。这些赌博是由政府或政府下属的法定非营利机构负责,所得收益都归还给社会。春燕你说,赌博是不是不应该禁止?是不是……”春燕打断我的话,叫喊道:“你这是谬论。你简直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救药,简直是……”她气得说不下去了,咳嗽起来。她那难过、失望、心痛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下了班会身不由己地走进赌场的。

终于,有一天,债主堵在了我工作单位的门口。我向常经理撒谎说,孩子的病需要不断地花钱,实在难以还清所欠债务。常经理要出面帮我劝说债主,我拦住了他,表示自己能够解决。然后,我对债主许诺:十五天后保证还清。支走了债主,我想到了春燕。眼下,愿意救助我且有救助我能力的,也就她了。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见她,越快越好。她很快就到了我和她约好的公园。“是不是想明白再也不赌了?”她问我。这句话正中我下怀,我说:“知我者马春燕也。我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赌博害苦了我,我决定悬崖勒马了。”春燕高兴地说:“你真的想明白了?哎呀,太好了少群。我真心地祝贺你。”我苦笑着说:“春燕你帮我一个忙呗。”她说:“你说,我一定帮。”我说:“帮我联系联系,看谁家患者需要肾吗?”春燕问:“你想干什么啊?”我显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说:“我欠下了不少赌债,一时还不上,只能想这个办法了。”春燕一听急了:“你疯了啊?卖自己的肾,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啊?”春燕流着泪看着我,那心疼我的眼神让我终生难忘。

春燕给了我五万块钱。我说打个借条吧。她嘴巴噘起来,脸上布满乌云:“快去还钱吧,往后可别沾赌了啊!”我拉着春燕的手,一个劲儿说谢谢。转身我又去了赌场。本想多赢点翻个身,没想到还是输了个精光。我无言面对了,我该怎么向春燕交代啊?为了挣脱如蛛网般缠着自己的黑暗,我想到一死了之。后来,我还是想活,决定逃避出走。我那天走得很匆忙。匆忙得一点额外东西都没带走,身上只揣了三十多块钱。我上了辆载客三轮车,一直到了郊外。司机是个中年女人,她跟我要十块钱脚钱。我准备给她,可捏着钱的手在半路上改变方向,又折回口袋里。我现出一脸凶相,试探着朝那女的吼叫道:“想活命就马上在老子眼前消失,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了。”那女的尖叫一声,转身跳上车,歪歪扭扭地开走了。我看着车远去了,还紧张得要命,心里怦怦跳着。

我换了手机卡号,中断了家里和任何人的联系,让他们得不到我半点讯息。后来听说,我走了之后,冉萍到处寻找我,可是,她找不到我。冉萍和孩子的日子就更悲惨了。为了孩子,她把工作都辞了。她从娘家借了点钱,勉强度日。我家的情况被二来知道了,他告诉了风车爷爷。老爷子到处找我,他哪能找到我呢?

风车爷爷对我的影响提前落空。我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一路辗转到了深圳。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打零工。我可干不了这等又累又脏的苦力活。我得想办法接触到老板。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见到了工地老板。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大的脑袋,粗粗的脖子,一双蛤蟆眼,满脸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一个没知识没素养的暴发户。听人喊他孔老板。我从心眼里鄙视他。但为了生存我还得装出敬重他的样子。我给他随便侃了一通工程管理,都是些以前从专业杂志上看到的,临时拼凑组合的,却得到了孔老板的赏识。很快他就把我调到他身边,当了一名经理助理。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按说,我有了新的职业,还混了个职务,工资好几千块,够可以的了,可我快乐不起来,一种生活在别处的陌生感油然而生。每天清醒来,五脏六腑常常感觉火烧火燎的,是冉萍小宇她们娘俩让我备受煎熬。梦里常常梦见冉萍和孩子,梦见了就常常从梦里哭醒。我想我得尽快摆脱这种折磨。于是,我开始找机会接触女孩,以图尽快找到一份新的感情,与过去的凄苦日子一刀两断,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歌厅、洗浴小姐我是绝对不会找的,她们只能做我的露水之妻,她们看中是我口袋里的钱。极度空虚之时,我想到了马春燕。

有一天,我偷偷跟马春燕打了一个电话,她数落了我一通。我这才知道,风车爷爷用卖风车的钱给我的孩子治病。我还知道了,她得知我从单位不辞而别后,找到我家,又得知我抛弃冉萍母子俩下落不明,十分气愤,对冉萍说了我骗她五万块钱的事。冉萍跟春燕大骂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春燕在电话里说,她得知我出逃了,惊讶无比,她质问我,你是不是疯了啊?然后喊,你肯定是疯了!她说看着冉萍母子可怜,就没再逼迫索债,并答应冉萍帮助她找我。我说:“谢谢你待他们娘俩好。”她问我:“你现在在哪?”我就挂了电话。知道老婆孩子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这之后,我没再给春燕挂电话,怕她再骂我。她给我打手机,我没接。一天中午,马春燕忽然给我打来了电话。是一个陌生电话,接了才知道是她。我问她手机卡号换了?她说怕我不接,用别人的手机打的。我说:“你可真鬼。”她说:“冉萍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问:“啥时候的事?”她答:“昨天。”我沉默。她继续说:“她卖了你家的房子,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我举着手机傻掉了。

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整个一下午,我都坐在办公桌前愣神,感到了无趣和狼狈。晚上,我一口饭没吃,躺在床铺上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手机响了,又是一个陌生号码,以为是春燕,一接是园园。园园说是从春燕那里得到我手机号的。她告诉我:“有人说,冉萍掐死了小宇,带着钱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公安正通缉她呢。”我的脑袋立刻发蒙,记忆混乱了。我忍不住大骂了一通冉萍这个臭婊子!园园喊:“喂喂喂,吴少群,不要骂得那么不堪入耳好不好哦,我只是听说,还没有核实哪。”我决定立刻返回春安市。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下了火车,出了站口,打了辆出租车赶到了家。房门锁着,冉萍和孩子都不在了。房子像纸糊的一样虚幻。我给春燕打了电话,跟春燕吃了晚饭,把深圳打工挣来的三万块钱都给了春燕,许诺剩下的两万日后还。春燕没有收,她说:“你现在这么困难,我不能收,等你条件好了再还我吧!”我很感激地望着春燕,连声致谢。春燕忽然变了脸,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风车爷爷吧。”说到风车爷爷,我愧疚无比,真的没脸见他。春燕看出了我的心思,亲切地看着我,轻声说道:“去看看他老人家吧,他很惦记你。”我点点头。饭后,我们去看望风车爷爷。

天很晚了,走进那个通往垃圾场的胡同,我们没有看到风车爷爷的身影,却看到了二来,他正给老人看着三轮车。见到我俩来了,有些惊讶。他告诉我们:“风车爷爷发烧住院了。”我说:“在哪家医院?”二来说:“我带你们去吧。”我们把老爷子的三轮车存进一个车棚,赶到了医院。走进病房,只见风车爷爷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儿。我想喊一声,却犹豫地看春燕。春燕轻轻喊了声:“风车爷爷。”老爷子没反应。二来上前推了他几下。风车爷爷睁开眼睛挨个儿看春燕和二来。见到我时,他微微笑了。我看到,他的身边有两个风车缓缓转动着。

风车爷爷没有骂我,让我们都坐下。

我发现风车爷爷的脸阴郁着,如黑云低垂的天空。他刚刚病了一场,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墙上,缓缓精神说道:“听我跟你们说说我自己的身世吧。”我早就想知道了,连忙饶有兴趣地看着老爷子,期待他快说。他喝了口水,开始讲述:“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好几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公开我心底里的秘密。我叫夏明江,我曾经是一个堕落的人!你们都不敢相信吧?我是甘肃兰州人。我出自中医世家,三十年前,我首先搞起了中药材批发。很快就发家了,还娶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我们生了两个女儿。我发财了,别人都恭维我,羡慕我,有了钱,我就到处寻找刺激!我在这个时候,迷上了赌博,所以我才非常痛恨少群参与赌博!没几年,我就把几千万的家产输光了,我老婆跟我打架,打得死去活来,为了逃避这样的日子,我离家出走了。老婆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病了,患了僵直性脊椎炎,我瘫了。”我惊讶无比,真的不敢相信风车爷爷的非凡经历。我咬着嘴唇,努力保持自己的镇静。

风车爷爷继续说:“我是一个废人,就想留在春安市了。这样艰苦的生活落差太大了,我想过死,我跑到河边,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扑进河里,眨眼间无影无踪。可是,我的邪命挺长啊!我没死成,被一个钓鱼的老头子救了!我吐出了肚里的恶水,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老头子的小孙子手里的风车。我跟风车真是有缘啊,自从看见风车我就不想死了。后来我就躺在三轮车上做风车卖风车了。风车带着我自我救赎哩!我对不住家庭,对不住孩子,我有罪啊!不管多么艰难,想到这是在赎罪,就不觉得难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沉默了,老眼里闪烁着泪光。

风车爷爷说话有些吃力,只说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多听了几遍就模模糊糊地听懂了,多少年过去,他还是一脸追悔。我真的很吃惊,风车爷爷竟然有这样的经历?我马上想到了自己,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我浑身战栗,抱着自己的脑袋一阵神经质地颤抖,放声痛哭。

风呼啸而来,把宁静的夜色撞得粉碎。我哭累了,恍惚地坐着,眼神呆滞地看着风车爷爷。风车爷爷拍打一下我的手掌,说:“你就不想找他们娘俩了?”我回过神来说:“找,可上哪找去啊。”风车爷爷说:“想找,总能找着。”他一句话呛得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眼睛突然睁开,雾一样的东西散开了。

我用我自己的钱,给风车爷爷租了一间平房,事先没跟他商量。我走进他停放三轮车的小巷子的时候,他正在车上躺着,两眼血红血红的。我把平房的事对他说了。老爷子看着我,唔了一声,说:“行,我也有孙子了。不过,我得把租房钱给你。”我说:“不要,我是真心的。”老爷子说:“找他们娘俩得花钱哪。”我想冉萍娘俩了。仰望着高远的天空,不知道冉萍此时此刻是否也在仰望。

我很快发现,风车爷爷说过出自己的身世秘密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如雪花一样白,消瘦的脸更加消瘦,像陡峭的悬崖。他的两只老眼愈加浑浊了,像雨天里下水道翻滚着的浑水。但他做风车的时候,依旧是那么精神焕发。好像风车给了他精气神,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心。蓦然间,我被风车爷爷的身世点醒了,我在幻灭的迷宫里,终于找到了救赎的方法。我决计要去找寻冉萍和孩子,找到她们我才可以减轻我的罪过。

我无法松懈,神经绷得紧紧的,有点仓皇出逃的感觉。一连几天,我都在寻找冉萍和小宇。奶奶留下的房子冉萍原来没有卖掉,她只是换了把锁。我让开锁公司帮忙打开了,房间里依然如故。我看到了我挂在客厅里的那只风车,风跟着我涌进来,风车开始转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风车叫我心头热了。我锁好门,踏上了寻找妻儿的路途。我到处找寻,火车站,公园,大桥下,救助站……想到的地方我都去了,可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冉萍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同学们也都不知道。我绝望了,消瘦了许多,两颊也陷了下去,胡子都冒了出来。我对着黑夜忏悔:“冉萍,我错了,我不该逃避呀!你快回来吧!我们共同承担照顾小宇呀!你这么折磨我,是不是特痛快?如果是,我没话可说了,如果你心里也难受,我们为啥还要相互折磨呢?”

我真想把心掏出来,不知怎样才能让小冉相信?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儿,又嘲笑着自己。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啊?我痛恨那个自己!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把风车爷爷送给我的风车插在我们全家福旁边,对天起誓:“我要是再赌,我要是再胡来,老天爷就用雷电劈了我!”我想我发的誓,冉萍一定会感应得到。第二天,我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应聘药剂师岗位。我的专业就是药剂。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五天后,我正式上岗了。第一个月开工资,我给风车爷爷买了一只大扒鸡,陪着他喝了二两酒。老爷子很是高兴,说:“照这么下去,一定能很快找着她们娘俩。”我也相信这一点。

天下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倒霉,哪里想到,马春燕也有内心的煎熬。春燕瘦了很多,我一眼就看出她出了事情。我越是追问她越是哭得厉害,到后来,她都快哭成了泪人。她抹着眼泪转身跑了。我没有追她,我知道她会跟我说出一切,若是不说,她就算死定了。隔了一天,马春燕终于向我倾诉了内心的苦衷。春燕的男友张继渴望丁克家庭,不想要孩子,春燕却怀上了他的孩子。他逼迫春燕到医院流产,春燕就听了他的,把孩子流掉了。她含了眼泪告诉我,去医院那天,春燕让张继陪着去医院。张继说他还有重要的事去办,甩给她一沓钱,说:“你去做无痛人流,别怕花钱!”说完转身走了,春燕知道,他是继续上网打游戏去了。这小子太漠视生命了。春燕没接他的钱,自己到医院做了人流。医生还把那个小小的东西让她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春燕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了。春燕对我说:“从此之后我再怎么努力,也忘不掉我那快要成形的孩子。那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啊,说没就没了。梦里,这孩子常常质问我,妈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不要我了呢?吓得我半夜醒来,望着天上的星星不敢再睡觉。都说失去一个生命,天上就多一颗星星,也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我的孩子?”然后,春燕就不出声了。她哆嗦了一下,脸色渐白。

此事把春燕折磨得有些胆寒。我很同情春燕,问她:“你这样痛苦,张继就没有一点触动吗?”春燕说:“没有,跟没这事儿一样。”我有些气愤了:“他究竟爱你还是不爱啊?”我越是追问,春燕越是哭得厉害,到后来都快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就不问了。马春燕哭累了,不哭了,看着我说:“对男人的绝望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绝望,不幸的是,我们女人还要在这样的氛围里活着,你说悲哀不悲哀?”我问她:“今后打算怎么办?”春燕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听着听着,我突然愤怒了,咆哮道:“他太不是个东西了,在学校是他追求的你,太不负责了,我去找他!非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春燕拦住了我。她说:“那天我听了风车爷爷的讲述,我都明白了。我不恨他对我冷漠了,也许这不是真爱,所以还不知道爱的滋味。等我以后真的爱上了,就会体验到,他宁可去死,也不会背叛的!”我劝慰着她:“强扭的瓜不甜,重新开始吧!”春燕还是哭,可能她还没有完成精神的救赎。她又哭累了,对我说:“现在我整夜睡不着觉,困是真困,困得厉害,困得脑袋痛,可就是睡不着。”我害怕了,说:“这么下去可不行啊,你会得抑郁症的。”她的眼睛眨了眨,好像暗暗有泪:“有什么法子,得就得呗。”我要把她的遭遇说给风车爷爷,让他帮助她走出窘况。

听了我的汇报,风车爷爷笑了。他说:“你把春燕领我这来吧,我给她把把脉。”我惊奇地问:“你懂医?”他笑:“中医。”我将信将疑,但还是领来了春燕。风车爷爷真的懂中医,他轻轻给春燕号脉,感觉到了她的精神疾病。他给她开了个药方。这个药方很奇特,他递给春燕一只纸风车,让她自己点燃了。风车慢慢化为灰烬,一股黑烟消散过去,我看见春燕的脸慢慢舒展了。我的意识在脑袋里挣扎着,有一些亮亮的东西,慢慢地,顽强地浮了上来,越来越清晰。我发现春燕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而我却不能走出阴影,脑子里总对自己前段时间走的弯路挥之不去。风车爷爷对我说:“你先别找小冉她们娘俩了,你先干点事情,你自己成事了,她们自然就会回来,她暗地里瞅着你呢!”我追问风车爷爷:“你是不是知道她们在哪儿啊?”风车爷爷摇头,嗓音里有杂音,呼噜呼噜的。那是对我无言的指责,我就不问了。

风车爷爷提议,让我跟马春燕联手,进行创业,在春安市搞一个中药种植园。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上网查了一下资料。还和春燕一起搞了一段时间的市场调研,最终决定就做这项事业了。我想给种植园起名叫“风车中药种植园”。跟春燕一商量,春燕非常高兴。我们到处凑钱,加上政府有支持大学生创业的优惠贷款,在市郊清明湖畔流转了一块土地,经过近两个月的操持,种植园手续办好开业大吉了。马春燕投资比我多,她当了风车中药园的总经理,我是副总经理,还有两名没有工作的同学加盟。小福子说他不去偷了,给我们看园子。如果是这样,就算行善了。

风车爷爷真是太精通中医了,他反复跟我们讲中药。这种事要用心体察,日日夜夜,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在他的指导下,我们种植了名贵中草药。我很惊异,原来我们生活中很多毫不起眼的植物,都可以制作成中药呢。比如菊花,可以降火护肝,薄荷清凉护嗓,柠檬可以排毒解酒,枇杷叶煮水喝可以治感冒,神奇的杜仲,可以强筋壮骨。金银花的学名叫“忍冬”,花蕾和藤都可以入药,主要起清热解毒的作用,可以治疗感冒、扁桃体炎等疾病呢!我们还种植了鱼腥草、何首乌等草药。

眼看着我们中药园就要挣钱了,可是,一场大暴雨,把园子淹得一塌糊涂。花瓣四处漂流,叶子泡肿胀了。有的草药被洪水吞没了。面对毁于一旦的心血,我们几乎绝望了。春燕病了,发着高烧,送进了医院。我带着二来和小福子他们泄洪,整整干了三天三夜。洪水泄净了,中药园保住了,我一头晕倒在了园子里。等我醒来时,发现躺在了医院里。我第一眼看见的是风车爷爷,急忙问他:“咱的园子咋样了啊?”老爷子告诉我,有一半的草药保住了。然后他伸出大拇指,第一次夸奖了我:“行,少群,像个男人了!记住,人在世上混,不脱几层皮,绝对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我笑了,又问:“春燕他们呢?”风车爷爷说:“二来跟小福子在园子里忙乎哪。春燕本来不烧了,可醒过来一听说你病倒了,又烧上来了,现在也跟你一样输液哪。”我问:“她在哪个病房?”老爷子说:“在女病房区,园园照看她哩。”我输完了液,强撑着身体去看望春燕。园园一见我进了病房,连忙把我往外推。我说:“怎么了?春燕生我气了?”园园笑,不解释。堵着门口不叫我进。我急了,拽她的胳膊。园园才说:“人家解手哪。”

直到我进了病房,站在了春燕的病床前,她的脸还是绯红:“你好了没?”我问:“你好了没?”她白了我一眼:“你不看见了吗?”我笑。她瞪了我一眼:“傻笑啥?”我打了个愣,接着傻笑。春燕后来对我说,就是那次傻笑,我在她心里扎下了根。这以后,我发现春燕老是躲着我。我不明白,我又做错什么了。我不再赌博,不再消沉,拼命地工作,一心想把中药园管理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直接问了她,她不回答,给了我一句话:“自己琢磨去吧。”这不是熬人吗?有话摆桌面上嘛,干吗让我自己琢磨啊。我一直没琢磨出什么,就是埋头苦干。春燕跟我很少说话,说了扭头就走。

水洗的天空,弥散着草香。我连头都不会摇了,真的累了,我要多睡两天。

记得是夏天里的一个阴雨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午后,我独自轻松地漫步在中药园旁边的小路上。我一直喜欢淋着雨,湿漉漉的感觉。小道上,被雨滴淋落的叶子,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时不时半空中还飘着些零落的叶儿,似乎有一种悲情而又有一些浪漫。雨滴忽然停了,我正抬头看天是否变得蔚蓝,看到的却是一把深蓝色的雨伞,挪开视线的瞬间看到的是伞的主人。短短的头发,橘红色的t恤衫,微瘦的身躯,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天真、腼腆,像羞涩的孩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不语。“春燕,你……你……”没想到春燕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我们并肩伫立在小树下边,微风慢慢地吹过我们的脸庞。春燕偏着头看着我,问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是吧?”我笑了:“傻丫头,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了,这中药园把我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说完,两个人沉静了一会儿。春燕的头发蓬松地垂下,拥在两颊,噘起了小嘴问:“我真的傻吗?是你傻吧?”我不解地看春燕,发现她的眸子里有异样的光彩。我突然心慌得不行。作为过来人,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情感。我感觉她爱上我了。有一天,在中药园,春燕主动向我提出来了,想和我组成一个新家庭。风凝固了,阳光到这也凝固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愣了愣,还是委婉地回绝了她。她缓缓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了我一眼,问:“为什么?因为冉萍吗?她已经忘记你了,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我摇头说:“不,我还没有完成自我救赎,我没有资格谈恋爱。春燕,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千万别爱我,我要等待小冉和小宇回家。”春燕流泪了,更加佩服我了。我说的是心里话,是风车爷爷点醒了我。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男人是要替女人和孩子抵挡风雨的,否则就不配当一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秋风吹来了,我跟春燕商量接风车爷爷到中药园里的宿舍来住,我们不要他做风车了,要把他养起来。风车爷爷拒绝了我们的好意,他说:“我还是愿意待在那个破烂的小胡同里边,躺在我的三轮车上卖风车。离了这,我就活着没意思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理解了老爷子,他这一生已经和风车连为一体了,谁离开谁都不行。

我望着黑黑的屋子,突然有些伤感起来。噩梦,每到深夜,总有一辆汽车追逐我,车灯贼亮,白光闪闪,一声古怪的嗥叫从光焰里喷出。我吓醒了,我想冉萍和小宇。我重新开始了艰难的寻找,老天可怜我,终于在冬天让我得到了冉萍和小宇的消息。那一天,一大早就飘起了雪花。我想,在中药园我该是第一个发现雪来了的人。我的心情立刻格外清爽。我喜欢雪天。在这个城市生活快三十年了,虽然生活得卑微,但并不自卑。虽然生活得疲惫,但并不自怨。我渴望远离城市的喧嚣,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在冰封的小河旁,在如幕的原野里,在凛冽的寒气中,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沉默。回忆自己走过来的人生之路,真想让洁白的雪清洗一下自己的心灵。雪花无声地飘着,像轻柔的小手,掠过我宁静的眼眸,滑入我如水的心境。曾经的浮躁与偏执,曾经的烦躁与苦闷,这时被纷纷的雪花轻轻拂去。在雪中,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单纯,心情原来可以如此宁静。在雪中,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父母双亲,想起了疼爱我的奶奶,想起了不知在何方的冉萍和小宇……我流泪了。

我终于找到了冉萍和小宇的踪迹。是网络帮了忙。

我只身去了那座海滨城市。我和冉萍在一家超市门前见面了,风雪中传过来一声声呼喊,呼喊我的名字。咦?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冉萍的。是幻觉吗?我心里一阵酸楚。“少群——少群一一”这声音越来越迫近,越来越温暖,睁大眼睛仔细看,透过茫茫雪雾,我看见奔跑过来一个人,扑扑跌跌的,固执而急切,这身影怎么这么像冉萍?那人近在眼前了,天啊,真的是冉萍啊!我笑了,立刻像鹰一样扑过去,把他们罩在怀里。“少群!”冉萍疯喊了一声,在我怀里一拱一拱地哭开了。我的腿一软,抱着冉萍跪了下来。我声泪俱下地哭喊道:“冉萍,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冉萍使劲捶打着我的胸膛,喊:“是我,是我啊,我是冉萍啊,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们的!”我嘘了口气,竟攥出湿漉漉的两手汗,扳住她的肩膀,喊:“小宇呢?咱们的儿子呢?”冉萍拖住我的胳膊就走。一直走进他们的宿舍。一个保姆怀里抱着一个男孩,正喂他香蕉吃哪。圆圆的小脑袋,大大的眼睛,鼓鼓的鼻梁,正是我的小宇。我踉跄着奔了过去,一把抱过小宇,在他的脸上不住地亲吻着,喃喃地说着:“小宇,小宇,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有罪,爸爸一定治好你的病!”冉萍哇一声哭了,紧紧拥抱在一起。可是,冉萍的脸总是不真实,忽隐忽现,捉迷藏似的。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一进腊月,年的气味就浓了起来,又飘起了雪花,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想过的年了。我要好好准备一番,我们三口子和风车爷爷、春燕、二来、小福子他们过一个开开心心团团圆圆的大年。可是,风车爷爷却在年根前病了,病得一塌糊涂。我们把老人送进医院,忐忑不安地等待医生的诊断结果。却被告知老人不行了,让我们准备后事。我们全都呆愣住了。一个顽强的生命怎么就毫无预兆地突然要戛然而止了呢?我和春燕、二来、小福子流着泪做了一个又一个风车,堆在一起像一座风车的山。我对风车爷爷说:“告诉你的家人吧!”老人轻轻摇头说:“没有意义了,我已经赎罪了,就够了。”面对死亡,他很坦然。他说他的肉体早就死了。活下来的这些年月,就是为当年的过错来赎罪。罪赎完了,人就可以带着对生活的感恩走了。但我知道,他唯一不放心的是小福子,他的小偷毛病还没有完全改好,他贴着我的手,叮嘱说:“我死后,你替我多管教着他,让他走正道。”我用力点点头,说:“您放心吧。”风车爷爷说不出话来了,用眼睛跟我要风车。我把一捧风车放在他的跟前,他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那些跟了他大半生的风车,微笑着闭上了两眼。我知道,他和风车一起,到高远的天空中飞翔去了。

风雪已经停息,道路渐渐发亮。

风车爷爷死后的第三个月,春燕又结婚了。她的老公是二来。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这样。婚宴上,春燕喝醉了,醉得又笑又哭。我知道她笑的是什么,哭的又是什么,就也想又笑又哭。冉萍忙着给小宇喂好吃的饭菜,一个喂得是那样专注,那样旁若无人;一个吃得那样开心,那样无所顾忌。看见他们相亲相爱的姿势,我的心房暖得不行,就想只为这母子俩又笑又哭了。我庆幸,自己应该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晚上,月光如水,泼得哪里都是。我和妻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有说不完的亲热话。冉萍问我:“咱们一家人生生死死在一块,能做到吗?”我亲了冉萍,又亲了小宇,点点头。小宇揪住我的头发,目光迷离,语言含混:“发……发……”他在喊我爸爸。我搂住孩子,幸福地答应了一声。拯救地球的大事我管不了,这个时刻,我仅有一个念头,我要把小宇的病治好。这个念头像一只越长越大的鸟儿,翅膀一张就飞起来。

第二年春天来了,我们的中药园又绿了。那又滑又结实的冰块儿变成了流着清水的小溪,绿草探出小头来享受着春天的温暖,小花都一朵朵醒来了,害羞地展开身上的花瓣。大树慢慢地生出了许多树叶儿,在春风中翩翩起舞。就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春燕病了,夜晚的时候,我到医院看望她。夜空深远无比,春燕见到我却哭了。她对我说,她婚后一直没有怀孕,医生说,就因为那次人流,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替春燕难过,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人生一大缺憾。我只能安慰她:“将来可以抱养一个孩子,和亲生的一样。”二来也说:“是嘛,一样。”春燕白了他一眼:“真心话?”二来瞪大眼说:“不信你问少群嘛。”春燕嗔怪地捶了他一拳,含着泪笑了。我精心做了一个风车,送给了春燕。她接过来,默默地注视着风车,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喃喃地说道:“愿我的生命也像这风车,没有太多的绚丽,没有太多的浮云,没有太多的喧哗,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生命里的深沉,只有像雪那样寂静淡然的梦想。”她的声音洋溢着喜悦和轻松。我被她的情绪感染,由衷地说:“春燕你说得真好,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风车了。”春燕热烈地注视着我,攥了攥二来的手,灿烂地笑了。

我不仅没咧嘴笑,甚至无端地恐惧起来。我是忏悔者,得不断拷问自己的良心,有些事情,也许到死也弄不清楚了。风车爷爷走了,我们碰着坎坷咋办?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冉萍、春燕、二来,还有小福子,都不约而同地梦见风车爷爷了,我们呼唤着,那是贴心贴肺的呼唤。可是,老爷子没有搭理我们,他手举着一把风车,在夜风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那里色彩斑斓,一层叠着一层。风车永远在我们的眼前旋转,不,是在我们的心里旋转着,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