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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变石戒指 §戳破

1

天色甫明,他便出现在街道上。他右手抱着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左手拿着一把不可折叠的黑伞,有着尖尖的不锈钢伞头;他将那瘦长的伞体当拐杖使用,每当伞尖着地,便在水泥砖铺敷的人行道上发出咄咄的声音。

那是城市近郊某处。街上虽已梭行着不算少的汽车,但除了车轮摩擦路面的嗤嗤声,显得颇为宁静。人行道上没几个人影。偶尔有路人与他交错而过,也都没有同他对眼的。各走各的路。

他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没戴帽子,剃了个寸头,因为头发欠丰茂,露出了头皮;他的脸瘦而长,眼小,鼻大,唇薄,额头上凝着几道不可平复的皱纹;他行走时双眼直视前方,很少眨眼;但他行走的轨迹不够平直。他就那么一直朝前走。

他只是走。他什么也不想。不过他脑子里并非空空洞洞,恰恰相反,此刻的他脑子里塞满了一个单一而坚固的东西。想,需要意念的流动。而他脑子里的东西稠厚滞重而不流动,因此并非空虚,却也并非在想。

他步履均匀地朝前走。他有目的地。

……忽然,一样东西滚到了他的脚下。谈不到吃惊。但他站住了。那是一只小狗。很小的一只西施犬。头上、身上披满了长长的毛。毛的颜色近乎金黄,但不匀称,有些区域泛着白光。

他愣在那里。脑子里仍无流动的东西。可是他没有踢开那狗,也没有绕开那狗。小狗却嗅开了他的皮鞋和裤腿。

一个小姑娘,其实不能算太小,有了苗苗条条的身段了,映入他的眼帘。小姑娘先用责备的语气唤着小狗的名字,又走拢他跟前,跟他道对不起。那小狗脖子上的链子,终端还在小姑娘手里。

小狗被小姑娘牵开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他的路。

往下走,他的眼珠略有了些转动。他看到有人穿着背心、短裤沿着马路牙子跑步。其实早就有那样的晨练者那样子跑过他的身边。他还看到有个老太婆,推着一辆满是鲜花的手推车从对面而来,与他交错而过后,一阵湿淋淋的香气袭人他的鼻孔。

他脚步放慢了些。他的脑子里,稍稍有些东西缓缓地流动起来。他感到恐怖。

……贞子的出现,也是以小西施犬为前导的,而且,那西施犬的毛色,也是介于金黄与米白之间……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他忽然极度恐怖。他站住,僵在那里。浓酽的罪感弥漫于全身。

他想起了教宗的训谕:消灭前史!

不仅要泯灭自己的前史,也要泯灭他人的前史,而首要的是泯灭自己的前史!

教宗用洪亮的声音宣布过:所有人的前史,不仅一概是污浊的,而且是毫无记忆价值的。提倡忏悔的宗教是伪宗教。我们的救赎之路,不是忏悔,而是抹杀。前史既然无聊,后史也就毫无价值。当前所正在进行的呢?那意义只在完成这堕落的人类的末日总体性解决!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然而更加恐怖的是,他的视网膜上有着仿佛照片底版上那样的痕迹,开头是西施犬,然后是贞子……

他睁开眼,周围显得格外狰狞。街上的汽车是巨大的臭虫。人行道上走过去迈过来的是些蠕动着肮脏的肠胃,并且肛门上面分明是屎袋子的臭肉之躯。他扬起脖子,高楼的玻璃幕墙映入他的眼睛,那墙面仿佛是尸体的腐皮,透视进去,钢筋水泥与化工合成的结构分明是巨大的髑髅。由衷地感谢教宗,教会他如此这般地看世界。他将恐怖感转化为了鄙夷感。

于是他继续迈步朝前走。

2

对面来了个人,亲切地招呼他。

他站住,毫无表情。

“……君,你好!很久没见到你了,你一向可好?……你这是到哪儿去?去邮局寄包裹吗?你像是拿不大动了,要不要我帮忙?我今天出来得早些,有些个工夫……今天天很晴啊……预报是没有雨的,不过昨天报的阵雨,下起来可有大半天呢……你的气色,好像不算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疲劳了?我可是疲惫不堪啊,这一段还算稍好一些,上个月……唉呀呀,别提了……你要我帮忙吗?不要?……”

他望着招呼他的人,忽然微微一笑,口中轻轻呐出一句:“是我要帮你了……”

对方不得要领。他也不再表示什么。他们分手了。他继续朝前走。那人走离他身后几步,不由得回头望他的背影与步态。

他的脑子里仍谈不到有什么流动的东西。但那塞满他脑子里的东西多少有点汗津津的。他遇到的是大学里的同学,并且他们还曾获得同一专业的博士学位,也曾在同一机构同事过若干年。他们一起为晋升提薪而奋斗过。先后娶妻生子。前后脚买了分期付款的房子。上班时拼命干。下了班到酒铺喝酒。参加学术会议,宣读论文。在假期要么躺在床上补觉,要么带上老婆孩子去风景名胜地度假,开头是国内,然后是国外。银行里存款渐多,但离成为富豪不仅还远,而且看不到清晰的前景。上司是那么讨厌。工作总没完没了。人际上,开头是假笑酸坏了颜面匝肌,后来是瞪眼挣裂了眦肉。于是,在某一天,他跟他有了区别。他,离婚,酗酒,辞职,流浪,纵欲……而忽然,又在某一天,偶然地,不,极有缘地,进入了一个小小,然而神圣的圈子,于是,修炼,苦行,辟谷,打坐,虚心,断欲……终于,有一天,教宗接见了他,他激动地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教宗静静地听完,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绝对的静默状态,倏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将一杯热水用力泼到他的脸上,他伸出舌尖舔着热辣辣的水珠,顿悟的快乐令他瑟瑟发抖……

回望他的那个老同学、老同事,矮矮胖胖的,直到他走到快拐弯的街角了,还站在那儿,凝望着他的背影步履,百感交集,眼眶里竟滑动出些许黏湿的液体。此人回想起,那一年,他和他,还有另外十来个人,对,那时候已经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仅仅十几个,真的,连二十个都不到,他们,举着他们所崇敬的伟人的像,还有标语牌,这也都不算新鲜,街上的人们早见惯了,成百上千地举着许许多多,都见过的,但是那天他们还举的有四张像,两张的举法也不稀奇,另两张的举法却别开生面——那像倒置着,并且还打着黑叉,那是两个叛徒!他们为之痛心疾首!他们没喊口号,却引来了不算少的注视目光……但攘攘俗世的芸芸众生,即使偶将目光集注到他们身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很快就狼奔豕突地钻进挂满大减价的百货店去,抢购那些资本家用来从他们身上榨取利润的所谓的便宜货!……他记得,有一天,他来他的住处,见他正在厨房按中国菜谱煎一条鱼,气愤得浑身乱哆嗦:“你……你你你……竟然还有心煎鱼!”当时,他听了,一瞬间也真是自觉罪孽深重,跟那相片倒置画黑叉的犹大简直是一丘之貉!……但是他还是煎完了那条鱼……天哪,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我们还是妥协了?那一起奔赴南美,将格瓦拉未竟的事业推行到底的瑰丽而圣洁的愿望,为什么不仅不曾实现,甚至于在满街的霓虹灯闪烁与货架子上满坑满谷的花花绿绿的商品压迫下,竟越来越模糊,终至如烟如雾!……他现在早已从一个戴着艳红袖章的激昂青年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尤其是依法完税的,所谓的标准白领,或者说典型的中产阶级……而那远去的背影呢?他后来,究竟又找到了什么?他仿佛在说,他这回要来帮助我了,他能帮助我么?他可知道,最可怕的是,到头来我竟并不知道,现在的我,究竟需要什么帮助!我下星期可望升为主任,下个月将去看秦始皇的兵马俑,并且年底便能终于将购买私宅的全部贷款还清,甚至于还又有了一个绝对不带艾滋病毒的新情人……但是,这又终究有什么意义?这一切,便是我的人生么?个体生命,不断地进行细胞再生,内分泌不停地滋循,难道就是为了这些?……他走远了,拐过街角了,或者,我真该陪他去邮局,在那里,我们至少可以多多少少讨论几句:什么叫活着?……

抱着包裹、拄着伞的他,已在另一条街上行进。

3

从巷子里斜刺着冲出一个人,撞到他身上,几乎将他撞倒。他搂紧包裹,气愤地瞪视那撞他的人。那是一个浑身酒气的粗人。还没等他看清,那莽汉便朝马路那面跑去了。

倒是另外一张脸晃进了他的眼帘。那是一个妇人,显然还没来得及洗漱,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也不整,甚至连睡衣也没脱,只是套了一件廉价的外衣。那妇人显然是追赶那莽男的,她用嘶哑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并且凄厉地叫道:“……你别……别呀!……”

他冷笑着继续前行。无论莽男还是妇人都不再入于他的视野。他们根本不值得他做出更多的反应。他有短暂的气愤,那是因为莽男险些撞落他右臂所抱的那个东西。现在东西无虞,他也就不再气愤。

他走着。虽然他脑子里仍无流动的东西,可是那妇人的面影不知为什么却仍浅浅地潴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想如同挥开一只蚊子似的挥开那个视网膜上的秽物,却不能成功。那莽男撞到他时,他所闻到的那些酒气,确实消失殆尽,然而那妇人并没撞到他身上,只是差一点跟他身体有所接触,所散发到他鼻腔里的一种肉的气息,却偏仍氤氲在他鼻息里。这一丝丝的妇人气息,竟如同细小而尖利的钩子,钩动了他脑子里的那团硬硬的东西,使得那东西不仅是出汗,而且有了些小小的流动。

他记得教宗曾言简意赅地说过:“女人不该有肉外气息。”是的,进入他们那个教门的女子,不仅必须泯灭前史,而且绝不能再使用任何扰乱其天然肉息的洗涤化妆用品。当她们以最正当的方式向教宗膜拜时,她们倘若不慎带入了一丝半星异味,教宗便会将她们打入惩戒室。那是一种关上门便绝对墨黑的小屋。他也曾被关进去过,因为忽然有一天,他在打坐时,无论如何不能排除一种关于气息的想象,那是纯净的气息,贞子的……而除了教宗,谁有资格享受哪怕是无染的女体肉气呢?唯有教宗方能在肉与肉的契合中,给予这个堕落的世界,以及芸芸贱类,以伟大的拯救……可是教宗最近悲壮地宣布,这世界和芸芸贱类都已无可拯救,因此,大毁灭的日程,格外紧迫……

他竟在这紧迫的关头,鼻息中蹿进了一个披发妇人的肉气,并且贞子,对了,这个俗世中最早同他以肉报肉的女子,忽然又有了星星点点的、复活的记忆……罪感撞击着他的心,他用伞尖重重地杵地,仿佛那样便能击退罪恶的火星……他成功了。起码是暂时成功了。他脑中微微流动的一点点东西,又半固态化地滞住。他继续前行。

倘若是在他入教之前,那莽男和那披发妇人不仅会令他高扬起好奇心,而且,凭着他一时的兴致,他或许还会盯住不放,去缠住他们访谈,要么他会发挥想象力,写成小说,甚至会瞄着芥川奖而去……是的,从一粒米,可解析出大千世界,这男子、这妇人,该有着他们虽卑琐却生动的前史,是多少种因素——社会的,家庭的,理性与非理性的,生理的,以及作为肉块的物理性的冲撞,才令他们演出了巷子里冲出的一幕?……然而他现在皈依的是最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也应是宇宙唯一的信仰,他不能再堕入佛教等教义的渊薮,现在他懂得,滥情的理解、怜悯、沟通、赦免都是绝对的错误,对这莽男粗女这类的贱肉,其实只需很简单地加以通盘解决,便一了百了了。现在的他,高踞于芸芸贱生,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人行道上的路人多了起来,有些人几乎是与他擦肩而过,他鼻息里有了尸臭。罪感消失。

他心中弥散开了彻悟的快感。

4

街道的商业气息越来越浓。一家门面颇大的百货公司,应当是九点才开门,却公然已燃亮着一大溜玻璃箱灯的广告。这种商品化景观,给人一种白昼宣淫而恬不知耻的猖獗感。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正有员工在为一些搔首弄姿的服装模特人形换上最新的时装。

如果不是迎面来了个瞎子,竹竿点地一往直前,他不得不让避一下,他的眼光是不会晃到橱窗里面去的。那些模拟的白种与黑种的妖妇令他作呕,然而,有一种,是披示最昂贵的套装的,那人形架的头部,却只有半个瘪缩的脸面,或仅是用不锈钢圆棍扭成一个示意的面影,却令他不禁多注视了几眼。对,他心里说,对,这才是人应有的面目。

百货公司的一侧,是附设的快餐部。刚刚又易主,重装了门脸,改了一种新的餐式,并且派了几个穿着特制服装的小姐在附近人行道上派送优惠券。从浓妆艳抹的大玻窗望进去,吃那新式早点的人并不踊跃。有个小姐想把优惠券递给他,见他双手都没空,便鞠躬到标准的九十度,脆生生地说:“先生请进,先生请照顾,我们七折酬宾……先生赏脸……”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那小姐身上的非肉气息,与快餐部里飘出的某种被扭曲了的肉味,令他气愤。这可恶的俗世!

他往前走。忽然有一阵近年来罕见的喧哗声传递进他的耳朵。这声音令他早已压抑下去的个人前史,乃至于他曾跻身其中的那个群体的前史,倏地冒冲了上来,当然,只是滋出了一些碎屑,但这又足以使他脑子里的某些停滞的半固态忽然又流动起来。

前面是个三岔路口,呈现出一片混乱的状态。一群学生,或者以学生为主的年轻人,正在与一小队警察发生着冲突。几个警察强行抓持着一个狂暴的学生,他身躯已然离开地面,却依然疯癫地波动着。他瞥见了血。这染进他眼中的血令他脑中流动的东西更热并且趋辣。几个警察挥动着电棍驱散人群。有几个学生与警察对打。还有的退到了马路那一头,捡起些杂物朝警察投掷。然而,更多的,是在四散奔逃躲藏……

刹那间他泵入心脏的血充溢着前史中的味道。他甚至有种抛开手中的东西,冲上去与警察拼搏的念头。但这念头只存在了大约两秒钟。他只是站在那里,右手依然抱着那个报纸裹住的东西,左手依然拄着那把雨伞。

一些驶到路口的汽车停在那里。车里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从车窗里往外探头。很耐心的样子。也有不耐心的,朝后面退,试图调头另择良径。至于人行道上的人,很少有驻足观望的,一个个只是加快了远离开冲突区域的步伐。他身后不远的那家快餐部门口的小姐,仍很尽职地派送着优惠券。

他却停在那里,望着。他看见警察气势汹汹,而已没有任何青年人再进行抵抗,一些逃遁的身影潴留在他的视网膜上。街角的警车訇然关上了后门,那个被搬进去的学生肯定已被铐上了手铐。

他脑中流动的前史忽然关闭。他有了一种强烈的憎恨。那憎恨很自然地将警察撂到了一边。他恨那些学生,那些年轻人。他们为什么逃遁?其实他们的总人数大大超过在场警察的人数;固然警察有警棍,甚至有枪,警车里还准备了催泪弹,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用你们的身体耗尽那警棍的电流,以你们的肉躯糊住那警察的枪口?为什么不愿意当烈士?为什么竟然退却?包括那个被抓进去的学生,你为什么不一头撞死在警车车壁上,以你喷洒的、热花般开放的艳血,来完成一首洁净的反抗之诗?你们这些孬种!孱头!胆小鬼!下流坯!贱货!叛徒!你们还配活着吗?!更不要说那满街居然无动于衷的芸芸俗众,你们不是行尸走肉,是什么?!

他瑟瑟发抖。他进入到教宗诲育出的那至高至洁的境界之中。是的是的,依照这个铁的,不,钢的,不,钛钢的……逻辑,这些孬种孱头胆小鬼下流坯骨头是不配活着的!警察不能灭了他们,我们来灭掉他们!倘若我们人手不够,那么,雇人来灭他们也是应当的!雇谁呢?有一种人,他们有现成的工具与技术,雇他们最省事最方便,那就是……警察!

此刻的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新我。倘仍在前史之中,他所恨的,必是警察。然而现在令他恨得牙痒的是这些学生、这些年轻人,这些孬种孱头胆小鬼下流坯……这说明,他已真正领悟了教宗的宣谕。他为自己在活生生的考验面前思路正确而清晰、坚定而精猛,深深地自豪。

那三岔路口恢复了平静。车流又顺畅起来。有清扫工来清扫地面。

忽然跑来了几个背照相机的男女。是报馆闻讯而来的记者。都喘吁吁的。口中呐出遗憾的话语。于是开始纠缠路人。而大多数路人都不愿合作。有几位便走到他面前,要他作为目击者回答连珠炮般的问题。他面如钛钢,一语不发,用臂弯搪开记者,径直朝前走。

他刚摆脱了面前的记者,忽然,有人握住他的左臂,引他朝前走。他想用力甩开那人,但一侧眼间,他脑中那硬硬的一团忽然如遭雷击。

那握住他左臂的,是贞子。

5

贞子所租的小单元,就在这条街上。她住四楼。她从窗里望见了街上小小的骚乱。

这是多年不见的情景。她仿佛回到了青春时期。她并没弄清那场冲突的因果,但她在头一眼时便坚定不移地站在学生和青年人一边。她抓起临窗的桌上果盘里的西红柿,用力地朝警察那边掷去,可是有两个却误掷到了跟警察对峙的学生身上,她在狂怒中又跑去打开冰箱,抓起一把鸡蛋,一个接一个地拼力扔了出去。

她在一种莫名的激昂中,扶着窗栏,久久地颤抖。

后来,她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个古怪的身影,久未移动。她望着那身影,先是疑惑,后来仔细推敲,终于得出结论——那是多年不见的他!

她冲下楼,将他引到了她的居处。后来她才知道,他竟随她导引地来了,这是个十足的奇迹。

他梦游般随她上了四楼,进了她那小小的单元。单元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标志着一个白领丽人的失败,和一个自由撰稿女性的窘迫。

她问:“你抱着什么?你为什么不放下它?”她从他手中,半强行地取下了那个包裹,搁在门边。她恍惚觉得那是些酒。她回想起当年,每次这类的事经过之后,当然不是旁观式的经过,而是身体力行之后,一些同志总去某处喝酒,而他俩,却总是有种急不可耐的冲动,不要酒,而要对方,他硬邦邦的只想长驱直入,她湿黏黏的只盼永不消退……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

他呆呆的。左手还没放下雨伞。她望着他,惊异,却并不以为有所疏离。其实她早觉得他总会出现的,只不过是出现在这一天的早晨,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估计上小有不足罢了。她把双臂搭上他的双肩,盯住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还盼下雨?”

现在的他,是一块钛钢。要不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挨到他的脚上,他不会软化。然而他本能地低头一看,那是一只小狗,一只西施犬,一只毛色介于金黄与米白之间的西施犬。前史侵蚀着他的心,他的脑。他的思维极不得体地流动出这样的话语来:“是另一只吧?”

“当然!”贞子说,“不过,它会跟从前那只一样,绝不干扰我们的事!”

贞子取下他手中的那把伞,顺手挂到一旁衣架上,然后扑到他身上,紧紧地箍住了他。那只西施犬仍在蹭他的裤腿。

贞子觉得他出乎意料地冰冷。贞子啃着他的脖子,喃喃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西施犬走开了,走得不远,蹲在一边,仰头,朝他们上方看。

贞子伸出一只手,往下,去抓他那玩意儿。竟然是软的。贞子使劲抓,狂躁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竟骂出了粗话,嚷了起来:“我要!我要!我要!……”

他的身子化为烟雾似的。脑子里流动的东西并未增多,而且也仿佛烟化了。但他那玩意儿突然暴怒,以至令贞子惊喜不已?……

6

他满身都是汗,衣服都黏在身上,仿佛爬动着团团的蚯蚓。他甚至连大衣都没有脱,只是被贞子解开了裤子上的文明扣,把那玩意儿掏出来,捏了又揉,揉了又捏,然后郑重其事地搁进她赤裸裸的身子的凹部去。他们一直站着。他背抵着墙,眼光一直盯着对面的电脑工作台。那黑乎乎的电脑监视器上反映出她的一部分腰上的皮肤。她使劲往前撞击,一次又一次,并发出一阵阵介乎哭笑之间的呻吟。

他在这种情况下,脑子里有节奏地流动起前史,当然只是一些碎片,不过是一些较大的碎片,像是从狗嘴边上掉下的肉渣。

贞子很久才进入高潮。终于瘫在了他身上,只用双臂挂着他的脖颈。

后来他依然靠在墙上,连裤子上的文明扣也没有去系。只是眼光随着贞子移动。贞子依然一丝不挂,然而已然恢复了那件事以外的神态。她找出香烟,点燃,抽。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不快,也不慢。她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甚至一个套一个的烟圈。她并不望着他,然而固执地向他索取答案:“为什么?为了什么?该为什么?……”

他伸手扣上文明扣,系紧裤带,脊背离开墙,抖了抖肩膀。贞子问:“你要不要洗洗?”他不回答。贞子又问:“你抽吗?”他也不回答。贞子不再问,而是命令:“你喝点水。”贞子给他倒了一杯蒸馏水。他接过来,一饮而尽。贞子就再给他倒了一杯。

贞子找了件睡衣穿上,坐到沙发椅上,望着他说:“你以为我……怎么样?”

他头部不动,眼睛转了一圈。他看见满墙的架子上乱插着各式各样的书。

贞子扔掉烟蒂,双手捧着脸,眼角溢出泪水。

他站在墙边,手里拿着水杯,望着贞子。贞子的脸却朝着墙上的一幅油画。那幅画将浮世绘与米罗风格杂糅在一起,却镶着古典得没有道理的西洋式大画框。

贞子说,像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或者竟是对那幅不伦不类的画:“究竟是为什么?我们的青春,是它害了我们,还是我们害了它?……你记得那年在那个山村里吗?我们和他们一起修小水库,我们的裤腿都结了冰,可是我们笑得有多开心!……我们坚决要留下,我们咬破了手指头,写血书……可是他们说,我们是外国人,他们不能让外国人插队……是的,我们明白了,我们不能当摘桃派,我们怎么能坐享他们的果实?我们要自己栽树……于是我们回来以后,就开展了城市游击队的战斗……我们先后被捕,不是那些混蛋审判我们,而是我们审判了他们,漂亮极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罪恶的社会它没有倒下,它用铺天盖地的人造物,美丽的,魅惑的,甚至也是越来越精致的,巧妙的,方便的,有趣的,各种各样的,涉及你生存的每一个细微方面的……一直充塞到你的灵魂……他妈的!……这也还罢了,可怕的是,当我们再要去那个山村,接待我们的人却用嘲笑的口吻说:你们是城市游击队的吧?他们似乎更愿意接待那些城市大亨!……更滑稽的是,我们在新宿遇见了那个村长,那个曾经以一辈子扎根山村的理想光辉照耀得我们目眩神迷的偶像,他来干什么?据说是来留学,下课后他到这边的一家饭馆打工!……说来说去最最可怕的是我们自己……这些年来,我们在我们以全部青春生命抗争过的价值标准下俯首称臣,我们被赦免,其实也更是被我们自己放逐……不不不不,不能再这样!于是……我选择了现在这种生存方式,起码,我还保持着一支心灵游击队!……你呢?你呢?我说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他妈的背叛无神论了!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你这个懦夫……”

直到贞子说到最后那两句,他才从如烟如雾的状态中变化过来。那两句话像尖针般戳进了他的心中。他全身忽然凝缩为坚硬的一块。

贞子站起来,拉开柜子上的一只抽屉,拿出一些大麻,用烟纸卷起来,点燃,狠吸了一口。她吸完仰着头,闭着双眼,下巴抖动着。

他转过头,看别处。他看见贞子那还没有整理过的床上,撂着一个仿佛特长香蕉的东西,两头都很像他刚才露出的那玩意儿。贞子确是与另一女子在同居。那女子一早便出去了。他还瞥见离他很近的小圆桌上撂着的几本英文书。他大叫一声:“你这臭娘儿们!”先把手里的水杯朝那电脑的显示器砸去,随即,便迈上一大步,没等睁开眼睛的贞子反应过来,便重重地甩了她一记耳光,紧接着,他便扭身,到门边抱起那个报纸包的东西,并从衣架上取下那把雨伞,转动把手打开单元门,冲了出去……

7

前面的街市已经没有丝毫的郊区特点。虽然在往昔那还不能算是进了城。所谓的现代文明本来只盘踞在市中心,这些年来,却仿佛一条光怪陆离的蟒蛇,越来越放肆地伸长它那暴长的身躯。

他朝既定方向走去。右臂依然抱持着那报纸包的东西。左手中仍拿着那把伞,当拐杖用。

他知道他还有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出来得早。他要按既定的计划行动。不是不必提前,而是必不能提前——这是分派他这项任务的大臣的叮嘱。他严格照办。这真神圣。

前方有家书店。有人在做营业前的准备,拉开挡橱窗的金属闸,往门外摆廉价处理书刊的摊位。橱窗里展示的新书,还有摊位上摆出的旧书与过期书刊,从他的视网膜往他的心里输送着囫囵的信息,他并不想搞清楚那都是些什么印刷品,便觉得秽气熏心。垃圾!

都是些垃圾!文字垃圾!纸张垃圾!印刷垃圾!名人垃圾!……这些东西比那百货公司里所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造物品,都更让他作呕十日!他的前史中嵌满了多少这些垃圾啊!

那时候他却误以为那是些金珠宝贝、高级营养品……现在他泯灭了前史,他由衷地认为,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印刷品存在就够了,那便是教宗的那部著作,除此以外统统是垃圾!是领导俗世贱众堕落的垃圾!他刚才在贞子那里也看到了那么多的垃圾,他在那里不能再待下去的主要原因,便是垃圾堵心,那大麻的气息还在其次!

他愤然地经过那家书店,由于不能忍耐那冲鼻的秽气,他差一点挥起雨伞将那书店的橱窗玻璃击碎。他发现,橱窗里所陈列的几本书,恰是刚才从贞子那油腻腻的小圆桌上映入他眼中的那几本。垃圾!最新垃圾!时髦垃圾!他不是作呕十日,而是要作呕百日!亏得他从那橱窗的反照里,望见了他右臂右手所抱持的那样东西,他左手挥起的手杖,才没有朝那玻璃击去。小不忍乱大谋。他小忍。放下了雨伞,转身继续走向他的目的地。他把雨伞尖在人行道上戳出一串激烈的咄咄声。书店的人望着他的背影,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吁出一道长气。

他每用伞尖戳一下地,心里便骂出一声来,实际上他的嘴唇也翕动着。垃圾!垃圾!垃圾!扫荡垃圾!烧毁垃圾!什么法兰克福学派!狗屁!什么后结构后现代!什么解构!什么赛义德、什么亨廷顿!什么福柯、福山、霍米巴巴!都是狗粪!什么大江健三郎、什么《廊桥遗梦》、什么《辛德勒的名单》、什么中野孝次的《清贫生活》!统统都该一把火烧成灰烬!

这是最后的裁决,终审,末日宣判!

他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往前走。但周围并没多少人注意他。一个乞丐,几乎对每一位路人都伸出反着的鸭舌帽,却偏在他过旁时将手缩了回去。

8

前方建筑物上有一面大钟。居然才七点四十。可是那个地铁站站口就在那钟面往前几十米的地方。

他停住。转动眼珠。附近有个咖啡馆。他决定进去喝一杯咖啡。那样再出来,进入地铁站,登上列车,可以恰是八点整。那才是高峰的峰尖。

咖啡馆里冷冷清清。他寻了个临窗的角落。咖啡送上来了。他用小勺搅着“卡布奇诺”,那是一种掺热奶油的意大利浓咖啡。从他座位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面公共钟。为保险起见,他伸腕对了对表。一致。他把那包东西紧放在他那座位旁边。伞挂在了椅背上。他呷了一口咖啡。那味道冲击他的味蕾,热度冲击他的胃囊,几乎又让他那前史的碎片翻腾到脑际。他惭愧。都逼近这一天的八点了,他的修炼度竟还不到火候。

他挺直腰板,梗着脖颈,闭上眼睛,扫除杂念。

然而有异味袭进他的鼻孔。并且有异声冲进他的耳膜。

那是两个男人,一个金发碧眼,一个黑发棕眼,三十岁出头,提着去飞机场的行李,进来喝咖啡。是其中一个送另一个飞。他们坐在了离他很近的座位上,要了两杯爱尔兰咖啡,那种热咖啡散发的气息里有威士忌的成分。

那两个人热烈地交谈着。声音不大得体地响亮。他们用掺杂着中文的英语交谈,偶尔也掺进一些日语。排除这样怪异的干扰于他是困难的。在他的前史里,中文和英文都曾令他心仪。这种混语的交谈仿佛是专门来让他旁听的。他费了很大力气来把好奇转化为厌恶。人性之堕落,之不堪改造,自己便是突出的一例。他自觉形秽。以教主的崇高来审判自己,他浑身又渗出汗来。他努力让教主那披发长须、闭目关唇的圣容浮在心头,不淡不摇。然而那两人的交谈声仍然断断续续飘进他的耳际。

“……是的,”那黑头发的说,“我懂,依据你们所创立的价值观念,知识分子应该当仁不让地反现实,甚至应当先验地反现实,这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或者说,宿命……否则,只能算是受过知识与技能训练的社会工具。所谓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便是批判的人格,在专制面前固然要批判专制,在民主面前也还要批判民主,离开了直言不讳的批判,也就无所谓作为知识分子的存在了!再好的社会,再进步了的社会,再具有进步意义的社会转型,说到底,就是到了大同社会,知识分子无论作为个人还是群体,他都应当是挑刺儿的,独立不倚的,狂放不羁的,他只听命于良知,服从绝对命令……”

“你为什么这样激动?”

“我不能不激动,因为……我懂得。你为什么不激动,因为,在你们那儿,老早就是这样了,这有什么稀奇的?从总统到平民,甚至于从狱卒到强盗,对知识分子,都有这样的共识,不一定喜欢他们,却一定不会把他们的直言怪论视为犯罪……比如你们那个乔姆斯基,他现在并不怎么攻击政府,因为政府反正也就那么一会儿,骂政府简直算不了什么新把戏,骂也难骂出彩来了,于是,他骂传媒,骂大传媒,大传媒不会高兴,可是懂得知识分子反正就是骂强权的货色,不管是官方的强权,还是民间的强权,所以他们不会因此将乔姆斯基灭掉,而乔姆斯基也便稳当他的大学教授,那大学或许还会把他引以为荣!……”

“难道你们那儿不是这样?我理解……”

“你很难理解!现在我们那儿有些人,民间的,一个族类的,他们就因为把你们关于知识分子的概念照搬了过来,因此,他们对任何一种对转型中的社会持亲和态度的人士,都宣布为投降、堕落、背叛、无耻……他们认为,应该一样地批判一切,甚至越猛烈越好!他们的自我感觉,仿佛就已经成为你们那个知识分子族群中的一员了!俗世的芸芸众生,能做的事只有一桩,便是排成大队,络绎不绝地来给他们鞠躬致敬……”

“我不明白……”

“你当然很难明白。或者你只能从一个角度上明白,却一定会忽略掉另一个角度,那便是,你们是第一世界的国家,甚至于你们国家所印制发行的钞票,便是国际通用的货币,我们那里的亿万富翁,如果他持有的只是我们那边的货币,无法兑换成你们的货币,那么,他到了你们的世界里,便是个穷光蛋!可是你们街头的每一个乞丐所讨来的小钱,拿到我们那边,都能使用!你们每一个人所说的话,都简直便是世界语,即使是文盲,他也算是会说一种世界通行的语言;可是我们那边,即使很有名的人物,比如说著名的学者、作家、艺术家,他们不会说你们的话,在国际性的文化交流中,便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所以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到处是教说你们这种话的学校,收钱,你们那里很平常的一个人,都可以到我们那里当口语教师,挣高于本国教师很多的钱!……”

“然而,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我们那个世界的文化,竟是如今这个世界上的弱势文化,而你们,西方文化,竟是强势文化……”

“你赞成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的论述?”

“赛义德也是你们的文化人,他的著作、学说也是你们文化当中的一部分,他只不过是站在你们西方文化的边缘地带,朝你们的主流文化、居中文化开火罢了!他并不是站在我们这个世界的立场,尤其更不是,完全不是站在我们这个民族的立场上来思考问题的……因此,我不采取他的学说来诠释我的苦闷……”

“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苦闷?”

“一言难尽!非要说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你要知道,近十多年在我们那儿所发生的变化,以我个人的生命体验,我是不能不产生出亲和心理的,不管怎么说,经济发展了,货架子上的商品充盈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民间社会空间大大地得到展拓,出现了半个世纪以来真正意义上的俗世……特别是,由于这种局面的来之不易,而且,更由于体制内还有颇不可忽视的反对派,他们不是没有可能让这种进步中止与倒退的,因此,我作为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便不能完全按你们西方的那个知识分子定义来扮演我的社会角色,对于在我们那里所出现的商品经济,所呈现的俗世景观,所发生、发展着的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与一体化,包括跨国资本的进入,高速公路、立体交叉桥、高楼大厦……的涌现,以及种种通俗的文化消费现象,旧的观念的解构,新观念未架构出时的混乱,等等,我便不能不持冷静的、分析的、平和的,乃至适度妥协的态度,当然我要批评、批判乃至抵制某些我看准了的东西、倾向,然而我不能取一种先验的,甚至只是为了证实自己归属于西方知识分子群体的那么一种唯批判的态度……”

“你们为什么要统一态度呢?其实,在西方,也还是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分子啊!”

“对,为什么要统一态度?各人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态度。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是崇尚一统的。本来,我们的知识分子,应当是直面现实,各自针对现实发表自己的见解,可是,不知怎么一来,倒成了首先去呵斥那些跟自己站位不同的同类了,大有现实可以暂缓批判,而这些同类不可不率先猛批一番的劲头……你不觉得这很古怪吗?”

“是很奇怪。据我所知,我们的知识分子,很少这样。讲后现代的就讲他的后现代理论。搞女权批评的就搞他的女权批评。也有争论,但很少有攻击人家站位的。只是在同一理论范畴中进行学理争论。我以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就是根据他的良心,凭借他的知识,坦率地说出他对事物、世界、人类的认知,也不一定非要批判和否定。”

“说到底,是这样一个问题:人类究竟存不存在一个整齐划一的价值标准?特别是,西方的价值标准,究竟能不能作为整个人类的价值标准?或者说,在西方的价值标准里,究竟可以提纯出哪些来作为人类共享文明的一部分?……”

“同样地,东方的文明,哪些可以算作是人类的共享文明?哪些跟某些西方文明一样,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不兼容的?……但是我们这样讨论,是不是又进入到亨廷顿的那个命题了?21世纪,真的是我们西方基督教文化,还有伊斯兰文化,跟你们东亚儒教文化之间的冲突吗?”

“我们那边有个老前辈,是位东西文化都精通的大儒,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20世纪是西方文化占强势地位,21世纪里,东方文化必定成为强势!……可是按他这个逻辑,人类文化的交融,形成一种共享文明,不仅极其遥远,甚至根本没有必要了……人类只能在忽东忽西的文化摆动中生存……”

……这些话语渐渐在他耳郭中化为一些混沌的聒噪。他嘴角浮出冷笑。这种无聊并且浮浅的议论,也曾是他在某些酒气氤氲的沙龙里不仅耳熟能详,并且抢着话茬儿高谈阔论过的,只不过,他与他的那些如今想来不过是臭烘烘的沙丁鱼般的谈伴,基本上都是从他们所置身的这种其实更加古怪的现实出发罢了——明明属于东方,却被公认为是西方列强之一!光凭这一点,这世界、人类的混乱与悖理便夫复何言!

他闭眼入定中,教主的面影越加清晰起来。他终于达于非语言所能表达的静穆中。

他一睁眼,七点五十五分。他拿起那包东西,取下雨伞,麻利地走出咖啡馆,直奔地铁站口。

9

地铁站里游动着那么多罪孽深重的俗世贱民!

在滚梯上,他自高处朝低处移动时,有一段俯视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脑中的硬块辐射出最强烈的批判,不,说批判已经不够,是宣判,而且是最终裁决,他代表教宗,宣判这些浮动的肉团没有资格继续存活!

他的脑中流动起浓稠的意识,但这与那种俗世俗人的思维是两回事,那或者可以比喻为水的流淌,即使是裹挟着污浊的流水,总还是平易自得的;此时他脑子里流动的却仿佛是才从火山口溢出的岩浆,凡经它流过之处,格灭无论,乃至于他脑子里充满了哧哧的烫烙炮熔之声;他获得一种借教宗的神圣而达于超人状态的大快感。啊!末日审判时的刽子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角色!

从进入地铁,到经过滚梯来到站台,到在站台中部一侧等候驶往市中心的车列,他的这种终极审判与格杀无赦的岩浆意识,越来越暴烈,越来越急迫。

……那边那个一身笔挺的杰尼亚西服,手提昂贵的铁诗东尼公文包的家伙,一副煞有介事的虔诚做派,一望而知是个奸诈的政客;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分明是他的秘书,脸上的虚假笑面可以一把扯将下来!而最令人齿冷的是,离他较远的圆柱那里,有个新闻记者在用变焦镜头“偷拍”他的“微服出行”……狗屁!那分明是演就好的把戏,今天晚报上如果登出某议员“平民作风”的“玉照”,那便是这世界又多出一堆狗屎!呸!……不过,今天晚报上所应刊登的,也许是这几个家伙的尸照吧?什么东西!他妈的!城市游击队没把你们灭掉,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们!……

……你们几个在那里笑什么?一望而知是几个也无耻透顶的白领族,真他妈的是皮笑肉不笑,或者是肉笑皮不笑,笑什么呢?笑你们的上司?笑昨夜酒吧里,隔着曲尺形柜台,坐在高脚转凳上,跟那脸上厚粉填不平皱纹的老板娘的打情骂俏?那便是你们给资本家当马仔之余的,唯一的,可怜巴巴的,卑微的乐趣!现在你们又得去那监狱般划为一格又一格小小空间的off,面对几乎无所不能宰制的、资本恶魔的化身,也就是电脑,被迫在所谓的信息高速公路上,或批发或拆零地出卖你们的灵魂……你们这些经济娼妓!光凭你们那消不掉的黑眼圈,就足以判定你们为败类!都他妈的跟我摆平!……

……还有你们,这几个不伦不类的娼妇!是的,你们自以为比真正的娼妇正经、高贵,其实一眼便能看穿,这位,丰臀厚乳的肥婆,你居然还没有嫁出去吗?你他妈的其实整个儿是个涂满蚯蚓肉的钓饵,你以为你真有一天能钓上条傻鱼,便从此以后赖在他身上,让他没日没夜地给你到外头去挣房子、车子……你就俨然扮演起贤妻良母来了,到了百货公司,你仪态万方,因为你的鳄鱼皮手袋里,有三种以上的信用卡……你他妈的确实不偷汉,可是你丈夫哪次想跟你来那事儿,你提升过冰度?整个儿闹成一场婚内强奸!……那边那个搓衣板胸的娘儿们,你以为你就不是贱货?瞧你那副捏酸假醋的德行!你或许是个服装设计师之类的破玩意儿的!跟你说,这堕落的人类根本没有资格包装!把你先扒光了算!……还有那边那个半老徐娘,戴着顶什么帽子!上头居然还插着根蓝颜色的羽毛!你活着便是一种多余!为什么?还用问为什么吗?你居然那样心平气和地细看铁轨那边的灯箱广告!那全是披着“现代化”花皮的恶狼嘴里露出的獠牙!你竟蠢然地任它吸引!可恨!铲除那些广告倒在其次,我先瞎掉你的眼睛!……

……你耳朵里塞着回环立体声的小耳塞,他妈的,这所谓新一代产品的馈线和机体竟纤细小巧到难觅痕迹的地步!你竟随着那耳塞里的罪恶节奏扭动你的腰臀!什么青春不青春,少跟我拿这个讨饶!青春应当用来堵枪口!以青春的血肉糊住枪口锈掉炮筒!为什么不用你的热血去喷溅出火辣辣黏糊糊的崇高之花?!……你们既然不懂得皈依我宗,那么你们便比那些血已经温冷的家伙们更应该受到惩罚!……

……你少掉一条腿,还活着干什么?还有你,走什么走?往哪儿躲?你一张脸那么丑!还有你,跟我他妈的照什么眼?现在点到的就是你!你一只耳朵上挂着个耳环,分明是个同性恋者,你这变态的猪猡!嘿,眼珠子乱转个什么劲儿?邋遢鬼!甭跟我来这套!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艺术家!统统是些精神垃圾的制造者!……跟你们说,懂吗?这个世界已到末日,模样儿周正的所谓健康的躯体尚且没有生存的余地,何况你们这些公开的丑类!滚开!我连你们变成尸体前的挣扎都懒得看!……

……还有这些提着大包小包的外地人,乡巴佬!东张西望什么?不好好待在你们老家,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还嫌这大都会的尸气不浓吗?……来了也好,倒省去轮到你们那地方时的好多工夫了!……

……什么?明星?什么明星?真正的星只有一颗,只能有一颗,那唯一的一颗,便是教宗!唯有他有资格披长发、蓄长须……那些愚昧之极的俗世贱民围过去干什么?找那个臭皮囊签名?签他那个臭名?……怎么说?是因为街面上堵车,为了赶时间,赶九点钟的阳光,所以才改为了乘地铁……可笑!九点钟?九点钟还能有你的太阳?你们的太阳?……你这也披长发、蓄长须的僭越者!我诅咒你!我他妈的头一个灭了你!

……还有那个掏出手帕揩嘴的人,你虽然没有跟过去追星,可是你一样也没有资格活着!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们没有资格问为什么!非要问清楚,那就爽性告诉你们,你们太平庸!小男人!追求卑微琐屑人生小乐趣的草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行尸!只懂得诸如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理解、谅解,应当互尊互爱……一类岂止是肤浅,简直是有毒的你们所谓的常情常理!你们懂得教宗的普世之恨么?懂得为他献身的神圣与永恒的真谛么?……

……还有这边的几个,那边的一群,走过的几位,挪开去的两个……你们都不配再苟活下去!我奉教宗之命,来验证你们的无价值乃至于负价值!下流坯!贱货!……

开往远郊的列车从那边隆隆而至。开往闹市区的列车马上也要从这边驶来。神圣的使命,马上便要进入具体实施的阶段……

这时却有一个消瘦而奇高的黑衣男子出现在站台上,向过往以及候车的人们散发一种印刷品,口中不停地说:“……世界末日将临,请您选择您的最佳归宿……”人们大多并不理他,只有少数人在他强行塞施时接过他那印刷品;不过接过的也大都看了几眼便将那东西抛入了站台上的弃物筒中。

他看见那情景,气得发抖。倘若不是他手腾不开,况且时间上也不允许,他一定冲过去将那家伙驱赶。

他以前见过那家伙,并且同教友一起揍过那块臭肉。那家伙根本就不是正经的信徒,他来自北方小城,想出名想疯了,于是从教宗的著作里东摘西录,又掺上自己杜撰的胡言乱语,印成小册子,封面上印着他自己的相片,下面却把教宗的一段话作为语录;鬼知道他怎么说动了一家殡仪公司,把广告印在了他那小册子封底,这样既解决了他的印费,他还从中捞到了一些钱,他便以“非卖品”名义,四处散发他的小册子……现在他居然又来这里鱼目混珠!他妈的!你这也算是批判俗世拯救世人?你这整个儿操作手段,是俗世中最下作的一种!你不仅构成了对教宗的僭越忤逆,也重创了我们真正信徒的感情!他和教友早向教宗做了汇报,并拟订了将他实际解决的具体方案,但是教宗听了,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哪怕是细微的动作启示……后来大臣也没有批准他们那个“实际解决”的计划,说是“一切有待于通盘解决”……

从那边走过来一个地铁工作人员,开始禁止那冒牌货的行为,冒牌货居然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散发举动辩护……他不仅痛恨那个黑衣瘦子,也讨厌那个穿制服的魁梧汉子……也轮不到你耀武扬威!你这俗众走狗!这污浊的俗世恰是因为你们的值勤维护,才居然绵延至今!说真的,欲灭彼,倒先须灭你!你这一身臭酱肉的所谓公勤人员!哼,哈哈,“一切有待于通盘解决”,今天,此刻,我就是来通盘解决的!……

通往闹市区的列车,已经就要钻出遮蔽的巷道了……

10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在站台那边的小店为她的孙子买巧克力。

买了一盒金莎巧克力,用心形盒子装的那种。孙子看到一种蛇形软糖,要买,那妇人拉着他手,对他说:“马上车就来了,走,我们去坐车。下了车,还会有这样的糖,我们再买,好吗?”

那小男孩便乖乖地跟她去上车。车确实到了,他们正赶上当中那一节的车门大开,下车的人没几个,上车的人很不少,有点挤,他们几乎和他一起迈进了车厢。

他迈进车厢,没往里走,就站在车门旁的座椅旁,然后,没等关门开车,便把右臂一直抱着的那个报纸包着的东西弯身放到了座椅旁。那东西搁在那儿,有些妨碍别的乘客往车厢里面移动,于是他便又将那东西,以脚帮忙,朝座椅下面移了移。这节车厢的座椅是那种沿车窗一长溜的形式,座椅上坐满了人,站着的也很不少,坐在座椅最靠门一侧的是位中年男子,脸朝着对面车窗,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以及搁放东西的动作;其他的人也都没注意;人们虽然距离非常之近,乃至于因为拥挤而有肢体的接触,可是,在这种公共场合,人们的心理距离往往极其遥远,或者竟根本不在一个时空中;这也确是俗世之所以熙熙攘攘而莫衷一是的鲜明一例……

他直起腰来,仿佛举重运动员终于举起了杠铃,并在坚持了三秒后,听清了裁判宣告有效的铃声,方才从容地放下杠铃,那般地志满意得。他看看腕上的表,是八点零三分。

他感到臂部和背部都有别人的肢体或衣衫与他接触,这说明恰是地铁高峰期的一个峰尖,这当中一节的乘客既然丰满,两边的车厢里想必更装载着殷实的待宰败类……

剩下的事,便简单之极了。待车至下一站,下车之前,他用左手中的那把雨伞的伞尖,将那搁放在地下的包裹使劲一戳,戳破后,他下车,若无其事地出站……便大功告成。

那个用报纸包着的不起眼的包裹,里面装满了液态的沙林毒气。一旦戳破了包裹,液态沙林泄出,很快地便会挥发。沙林毒气的正式化学名称叫甲氟磷酸异丙酯,是在1938年,由德国人施拉德、安布罗斯、吕第格和林德首次研制成功的,沙林这个名称即由这几个人姓氏的头一字母构成;它无色、无嗅、无形,但弥散开后,不仅能够随着人的呼吸进入呼吸道,而且还能浸透人的皮肤渗入人的肌体,甚至可以通过人的眼结膜侵人人体,使人很快地呼吸困难、瞳孔缩小、窒息抽搐,直至死亡。这是日内瓦化学武器公约所严禁生产使用的一种毒气。当年纳粹德国虽生产出了这种毒气,却也始终没有投用。

现在,他以教宗崇高而神圣的名义,马上便要戳破那个包裹,他们所精心研制生产的沙林毒气,将显示第一轮的威力,以头一批死尸郑重宣布:世界末日来临,堕落的众生理应灭绝!

列车风驰电掣。下一站很快便要到达。

然而,出现了一个他万没料到的情况。同他一起进入车厢的那个老年妇女,牵着她那拿着心形盒装金莎巧克力的孙子,在进入车厢以后,便试图朝里面移动,可是,坐在一进门右边座位上的那位中年男子,并没看见他安放包裹,却看见了那妇人和那孩子,于是,便起来给祖孙俩让座;妇人道谢后坐下了,本想让孙子就倚靠在自己身前,这时旁边一位年轻的女子也站了起来,让那小孩子坐,奶奶和孙子都道过谢后,便坐妥这时当了奶奶的妇人便得以喘口气,松弛下来,抬眼张望,而在偶一张望中,便发现了他,发现者喜出望外,不由得唤名称君。他本能地闻声与呼唤者一对眼,糟糕!他脑中的那些火山岩浆,竟陡地滞住了。

那唤他的妇人,是他上小学时的恩师。

11

他此时本应万人不理,却不由得回应了一声:“八重老师……”

八重老师坐着,他站着。八重老师仰视着他,眯着眼,眼角有些细碎的纹路,可是八重老师并不怎么显老,她的颜面大体上还是那么光润细腻,她的微笑还是那么样地像初春的晴阳,她那不说话时总是抿住的嘴,嘴角稍稍上翘,总仿佛在表达着丰富的胜似话语的善意体察……

八重老师很高兴。她并没马上发现他的异常。她甚至并没有注意到他左手拄着一把古怪的雨伞。她当然更不知道有一大包沙林毒气就搁在了她脚下。她只是由衷地感到高兴,竟意外地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学生,并且是当年她花过很多心血培养的学生。

怎么?怎么?怎么回事?怎么会……八重老师?……那八重老师的出现,竟如在他脑中爆了个炸弹,炸出了无数他的前史……那固然是些碎片,然而却是些丰厚茁实、血丝鲜漉的生命碎片……

他的父亲是个一生永远升不到课长以上的公司职员,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无声的父亲,不是每天下班回到家里阴沉着脸,难发一语,就是喝得烂醉,揪住母亲头发又打又摔时,他也顶多是大喘气,而并没什么话语……人们都说倘若夫妻一方口拙,另一方必话多,然而他的母亲也并非长舌,只是很爱出声地哭泣,不仅挨了父亲打会哭,就是他在学校里考了坏分数,也会叹一声:“为什么我的儿就这么不争气啊……”之后便掩面哭起来……这样的一个家,使得他自上学以后,就宁愿多在学校里待着,放学后不是留在教室做作业,便是到操场跟男同们一起打棒球……

那时候八重老师很年轻,她教国文,兼他们班的班主任,她的嗓音并不清脆圆润,然而却给他一种天鹅绒般的感觉,那声音传进他的灵魂,给他极大的慰藉,仿佛有一只纤秀的手,在慢慢地抚平他心上的皱纹……有一回她在课堂上给他们朗诵正冈子规的俳句:

泥工打瞌睡,

燕子正交飞。

就这么两句,飘飞进他的魂魄,竟令他忍不住流泪,使劲咬嘴唇忍,怎么也忍不住,便像母亲一样,出声哭了起来……同学们莫名惊诧,可是八重老师并没有表现出惊怪,她继续朗诵:

蝴蝶翩翩飞去,

风吹又飞回。

蝴蝶碰荆棘,

刺破了翅膀。

并且很自然地走到他的身边,用她一只手,很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简直是默默地爱上了八重老师。虽是混混沌沌的爱,因为默默隐忍,便很有岩浆在火山下备受压抑的剧痛。八重老师上课提问到他,他明明会,却也只是站起来,紧闭嘴唇。八重老师也不深责他,因为凡是笔试,他总几乎全对。

……是小学快毕业那年,学校选拔棒球手组成校队,好争取到区里的联赛中获取好名次……他的技术与速度以及应变能力都无可挑剔,然而体育老师嫌他即使在最昂奋的状态下也不张口呐喊,认为这是个很大的缺点,不能在赛场上与队友互相激励士气,就这样,校队没有要他;是八重老师去找的体育老师……他在窗外听见了,八重老师很郑重地对体育老师说:“……应该要他,他肯定能立汗马功劳,我保证……”体育老师竟说:“我们不是去参加聋哑人运动会……”八重老师的声音变得非常地不天鹅绒,他听见她抗争道:“……这对他非常非常重要!……有时候,就在这种似乎很小的事情上,我们伤害了学生,那伤痕,会久久不愈,甚至影响他的一生!……”体育老师却说:“八重君,您言过其实了……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是,我带出去的校队不仅必须出成绩,而且要有声有色!”

……他没能加入校队,那果然是他心上的一道永未愈合的伤疤吗?……然而也许真算得伤疤的是,他们毕业时,八重老师也便结婚了,是西式的婚礼,他和一些同学在教堂外看见八重老师穿着仙人般的婚纱,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款款地走了出来……有女同学撒了大把大把的花瓣和彩纸……他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跑到僻静的小树林里,趴在一棵大树上,叹了一声,便哭出了声来……

……他不喜欢中学的所有老师……中学毕业前,父亲突然查出癌症,并且很快死去。丧事办得中规中矩。然而丧事过后,母亲居然再也没哭过,起码是再没在他面前哭过……

……母亲在他上到大学二年级时带着妹妹改嫁了。他强忍着厌恶参加了母亲同那个脸上有颗大痣的鳏夫的婚宴……那天的寿司有种油漆的味道。

……他上的是名牌大学。有全额奖学金。母亲给了他一笔父亲留下的钱。在大学他的专业课老师对他赞不绝口,然而他在专业之外极不安分……

……对了,就是那一天,他胳膊肘下夹着一大摞专业书籍,在那条林荫道上……他本只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忽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滚到了他的脚面上……那是一只娇小玲珑的西施犬,毛色是金黄与米白交杂……他听到一串笑声,他抬头……贞子那双明亮的眼睛,便从此嵌入了他的心中……这两年他曾用最大的努力来消灭自己的前史,他甚至都完全忘记了母亲的眼睛,然而他却仍不能将贞子那双眼睛化为乌有……

……贞子是学哲学的,正在休学,因为得了一种总查不清楚的什么病……其实贞子并没有什么病,只不过是,她想生病罢了,她的哲学箴言是:“我病,故我在。”……

……在跟贞子幽会很多次以后,他才知道,贞子是大财阀的千金。不是出身寒门的他,而是贞子,把他引入了与全世界富人为敌的左派政治活动中,而且很快成为极左一翼里的铁杆分子……他发现,十个极左分子里,至少有七个是豪门子女,甚至于,因为他并非那样的出身,倒还引起过对他真诚度的怀疑……

……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他跟贞子提起了八重老师,“哪一个八重?”“八重樱子。”“啊,她!”原来八重老师嫁的那个富人,就跟贞子家在同一个社区。贞子说起八重樱子,难得地没有讥讽。她说,她知道,这个阔太太跟那个社区的其他“妖婆”——包括她母亲——不一样,她嫁人后继续在学校教书,而且为人谦和平易,生活方式上也颇平民化,“甚至于,”贞子用这个词儿引领出下面的话,“她跟她丈夫可能还真有几分爱情……可是她很不幸……”“她怎么不幸?”“她想有孩子,可是,却一直生不下来……”他忽然有了一种干预的热情:“那为什么不想办法?”……

……他的专业也涉及生命科学,包括遗传学,包括生育研究……他一再想起八重老师所朗诵的正冈子规的那个俳句:

蝴蝶碰荆棘,

刺破了翅膀。

多年未犯过的,多半是母亲遗传给他的那个动辄欲哭的毛病,复发了……他哭过以后,便决定具体地帮助八重老师……

……他与八重老师重新取得联系……他果然很具体地帮助了八重老师……在他所介绍的医生的精心疗治调理下,八重老师和她那丈夫各自都排除了不育因素……八重老师终于生下了一个宁馨儿……贞子对他说:“下不为例!我们不能再帮资产阶级增加接班人!”他便说:“那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跟你其实是一样的!”……他去看望八重老师和那宝宝,他没带任何礼物,可是他朗诵了另一首八重老师当年教给他的俳句:

夜凉如水,

银河岸畔,

星一颗。

旅行又旅行,

秋风尽在旅途中。

……那以后他的人生之旅,果然是尽在秋风中……他跟贞子分手了。是的,他堕落了……直到两年前亲得教宗点化,他才得以自拔出泥沼……

……他终于懂得,人类均已堕落,世界末日已到,教宗所预言的日期,业已逼近,这浊世的愚民们既然尚未自我毁灭,那天外彗星也未如期来撞,那么,杀灭芸芸贱众的崇高使命,便神圣地落到了他们,特别是此刻的他的肩上!……

……地铁列车隆隆地朝下一站驶去,很快便要到站。他所要做的,剩下的程序极其简单:只要在停站后,用手中伞尖将那座椅下的包裹使劲一戳。

12

八重老师在跟他说话。虽然列车开动的声音掩盖了她的话音,但仅凭她那口型,他便能懂得她的意思。八重老师在问他一向可好,并且问他哪站下车。

他没听清八重老师的声音。可是他感受到有天鹅绒朝他袭来。真可怕。俗世的天鹅绒于他具有如此的杀伤力。他怎么会偏偏遇到她,并遭受到天鹅绒的袭击?

……那么说,车到站,他戳破那包裹,很麻利地逸出车厢和车站,沙林毒气溢出以后,头一个被他杀死的,必是八重老师,还有她的孙子……

是的,俗众没有继续存活的道理!……可是这些天在他脑子里,虽然塞满了这个无可置疑的绝对真理,他却从未设想过,他所头一个毒杀的,究竟会是哪一个俗人……而事到临头,却明白无误地呈现于他的眼前——是八重老师!

……八重老师也属于不堪苟活的俗人贱众吗?当然!她不信教宗,便无生理……可是,可是,真拿她第一个摆平?……

蝴蝶翩翩飞去,

风吹又飞回。

她这次摆平,可就再不能“又飞回”了啊!

……一瞥中,他看见八重老师仍在仰望他,双眼里充盈着……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蝴蝶碰荆棘,

刺破了翅膀。

为什么非得让她,这个女人,头一个“碰破翅膀”?

八重老师的嘴唇微抿着,嘴角稍稍上弯。为什么有这样的生命?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嘴唇?这样微妙的,令人不忍多看的唇角意蕴?

这个女人非但不知她已大劫临头,还在关爱着他的生命状态……那眼神,那表情,那稍稍上翘的嘴角,分明都在向他传递着这样的殷殷询问:“……君,你过得好吗?你快活吧?你该是幸福的啊?……”

他的脑子里原来充塞的东西,破裂为许多碎块,错位,摩擦,撞击,震荡……

八重老师的那个孙子,急着要吃巧克力,拉开了扎在心形盒子上的缎带,掰开盖子,取里面球形的果仁巧克力,一不留神,没拿稳,盒子里的一颗巧克,落到了地下,滚进座椅下面。八重老师便蔼然地责备孙子。孙子弯下身子,要到座椅下去捡那颗巧克力……

他发现了这个情况。一刹那他宁愿是那孙子将那座椅下的包裹碰破……然而八重老师及时制止了孙子,她替孙子从盒子里取出一颗巧克力,喂进孙子嘴中……

……当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八重老师哪儿会有儿子,又哪儿会有这样一个孙子呢?他判定那孩子是她孙子,因为,老小两个的颜面,特别是一双眼睛,把那遗传基因,表露得无须推敲……

他的思维禁不住如此流动:当年,是我帮助她创造生命;现在,我却要来结果她和她的后代的生命……这,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轮回?……

他脑中浮现出教宗的面孔……长发披在耳后,长须犹如钢鬃……教宗的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却逼射出激光般的箭束……我有罪!我动摇了!啊!教宗!我懂了,这恰是您对我的考验!……即使是这个八重樱子,她也是个完全不足惜的俗物!你看你看,居然在用浊世最恶俗的一种商品喂食她那毫无存活价值的孙子!……为什么她要例外?格毒无论!格杀无赦!……

列车已经驶出黑乎乎的隧道,进入下一站的站台,并减速,刹车。

他把雨伞从左手移到右手,并提了起来……那雨伞竟重若千钧……

13

列车停住了。在车门即将开启的一瞬间,也是他正欲戳下伞尖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八重老师是站在了他眼前,离他非常之近;八重老师的眼睛约在他鼻尖前面,却将那眼波清晰地传递到了他不由得下视的眼睛中;并且这回他听清了那致命的天鹅绒的嗓音,说的是:“……君!你好像不舒服,你先坐我这儿吧!”

天鹅绒杀手!

杀退了他的戳破动作。

车门大开。有下有上。车厢里一阵骚动……

列车门关上了。起动,驶离。朝下一站而去。列车上的扩音器里传出预报下一站的录音……

……他竟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八重老师让出的座位上。而八重老师也便坐到了孙子原来所坐的位置,将孙子揽在自己怀里……

……他这是……啊!这岂不是渎职……不,简直是叛徒行径么?……

“……君,你好疲惫……你要多多保重啊!……”充满关爱的声音……天鹅绒炸弹!他被炸得一时无措。那孙子蹭到了他和八重老师之间,并且对他手中的那把伞产生出兴趣。那孩子用嫩手抓过了那把伞,他竟没有坚持,不知怎么便松开了手,于是八重老师的孙子拿过那把伞,巧克力糖盒早交给了奶奶,快活地玩起那把伞来。那把伞的伞把高过了那孩子的头,孩子踮起脚尖,伸手握住伞的弯把,尽力旋转那伞,伞略有转动,孩子咯咯咯地脆笑起来,但一不留神,孩子没站稳,朝他身上跌来,那边八重老师接住了歪倒的伞,这边,他竟不由得将孩子搂住于怀中……

……孩子身上蹿出一股乳臭,令他于慌乱中不禁战栗……

……那是他也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家窗外,泥水匠正在为邻居抹墙……燕子在檐下翻飞……有一回他跑过去玩,一个正倚在木柱下休息的泥水匠朝他懒懒地笑。他的皮球滚到了那泥水匠脚下,泥水匠便故意抓过藏起,不还他,他扑过去抢,泥水匠歪身子躲,他跌进了泥水匠怀中,泥水匠搂住他,呵呵地乐着说:“你这一身奶臭的坏小子!……”

泥工打瞌睡,

燕子正交飞。

……他曾为这两俳句哭过。他真该泯灭掉这些个前史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滋味,难道真是无聊、无耻、无意义、无价值……吗?

……八重老师的孙子顽皮地移到了他的左边,此刻,他的一边,是曾给予过他天鹅绒般的人生关爱的恩师,另一边,是恰恰通过他反馈给八重老师的关爱所派生出来的乳臭未干的稚弱生命,置于当中的他,真的应该将他们毒杀无赦么?俗世的爱,真的一钱不值、狗屁不顶么?……

他在极度的莫措中,用双掌捂住脸,臂肘撑在大腿上,心中如有刀搅……脑中闪动起俳句的断片:

小香鱼,

分两路溯流游去。

夏日山风来,

桌上白纸尽飞去。

鲫鱼惊阵雨,

竞相逃避一桶中。

……

……他撤下手掌,抬起头,望着上下左右。一对情侣,就站在他面前,男的一只手抓着吊链,一只手搂着那女的,女的将头枕在男的肩窝里……从两个乘客的腿间望过去,那边座椅上,一个戴眼镜的女子低头在……爱着一本书,肯定是一本俗世的书……一个上班族,额头上堆着皱纹,手拉吊链,闭着眼,在做着白日梦……他的梦里,想必也充溢着世俗的欲望……爱的欲望?……那边,两个年轻人,互相耳语着,脸上现出诡谲的笑容,他们显然在享受着俗世最琐屑的乐趣……还有一个胖妇人,也坐在对面一排,她搂着一个藤条箱,编制得充满透气洞的藤条箱,依稀可以看出里面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俗世的关爱,居然延伸于猫狗……他脑中又浮现出西施犬,毛色介乎金黄与米白的西施犬……贞子,他想起了贞子……真的跟她又邂逅了吗?他的腿根间,出现某种隐约的膨胀感……他竟未能泯灭掉对俗世关爱的忆念,以及感受的能力……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生命,这生存,究竟是合理,还是罪孽?为拯救这世界,究竟需要普世之爱,还是普世之恨?……我这是怎么了?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列车的行驶声忽然在他耳郭中变成了悚然的訇响……啊啊啊啊……他全身渗出冷汗……我是来……来以实际的行动,宣布世界末日来临,宣布俗世贱众因堕落而必须灭绝,宣布一切不皈依教宗的败类不再拥有生存的权利的……天哪!我怎能临阵手软?我必须恨、恨、恨、恨……任何俗类都无望得到我的赦免!……

……可是,这身边的一老一小,这先于我的生命,与晚于我的生命,这两个与我有过俗缘的生命,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成为我下手后的头两个祭品?……这,也许恰是教宗的刻意安排……

……他的脚无意中往后,鞋跟触到了一半在座椅下的那个蓄满液化沙林的包裹,他的心“咯噔”一耸……他的伞在哪儿?……这时八重老师的孙子又在玩他的那把伞,他一把抢了过来,那孩子吓了一跳,撇撇嘴,哭了,回到八重老师怀中。八重老师没有责怪他,反而附在孙子耳边,教育他应该懂事——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并且不应该惹人家生气……

列车訇訇然前驶,下一站又要到了。

14

他站了起来。眼光不再与八重老师接触。他挪到了车门旁边,他的脚边便是那个一半在座椅外的包裹。他右手紧紧抓住伞把。他将全身力气都运到右臂上……

“……君!再见!走好!”

天鹅绒炸弹居然又向他袭来。八重老师看他到站了欲下车,便致以礼貌;还让孙子也噙着泪花跟他招手道别……他都没有看见,但天鹅绒炸弹仍有效应……

……他竭力压抑那浮到脑际的想象,但是没办法,八重老师中毒后扭动得像一只虫的丑陋而狰狞的样子,还是引得他在昏痴痴中肠胃抽搐……还有那个乳臭未干的孙子,他将带着乳臭成为一具缩皱的童尸……

蝴蝶碰荆棘,刺破了翅膀……“应该要他,他能立下汗马功劳,我保证……”“这对他非常非常重要……”……泥工打瞌睡,燕子正交飞……皮球滚了过去……“你这一身奶臭的坏小子!”……夏日山风来,桌上白纸尽飞去……旅行又旅行,秋风尽在旅途中……西施犬,毛色金黄与米白相间的西施犬……“你背叛了无神论!你这个懦夫!……”……鲫鱼惊阵雨,竞相逃避一桶中……

列车就要驶出黑暗的隧道了,扩音器里传出报站的声音,显得空洞而缥缈……

他都把伞提起来了,可是,可是……怎么搞的,他他他他……扎不下去!

……眼前忽然现出教宗的脸,并且迅即变大,仿佛银幕上的变焦镜头……最后那张神圣的脸如一张硕大的天网,将他裹起,并收紧起钢绳……

……“求求……求求……别,别……啊啊啊啊……”他曾奉大臣指示,执行教宗对叛徒的裁决,那情形是极其恐怖的……这个教,是只能入,而绝不允许退的!……何况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收紧的网,把他缠得紧紧的,教宗的眼睛,仿佛是两个硕大的黑洞,正将他连肉体带灵魂嘬吸进去……啊啊啊……多么崇高,多么神圣……那是绝对命令的召唤!那是不容抗拒的意志!……必须必须必须!……

列车驶进了站,车窗外闪动着光亮而斑驳的俗世……列车停稳了,车门开启了……

他闭上眼睛,将伞尖用力地朝那搁放了两站的包裹戳去……凭借着伞尖传递过来的感觉,他判定,已经戳破!

戳破!

是的,戳破了,第一批液态沙林毒气,立即溢出……

……他随着下车的人流遁出车箱……一些乘客不知好歹地涌入了这节车厢,有一位男子上车后还被那瘪下来的包裹绊了一下……

15

那是公元1995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上午八点二十分,地铁部门向警方打出了第一个报警电话……后来相继又有十多个车站报警……

……最后,共有12人死亡,5510人因中毒入医院接受治疗,近一百万人的正常生活受到影响。

但俗世依然顽固地存在。芸芸众生们依然孜孜汲汲于俗欲俗愿,以及琐屑的人生乐趣。

——应当发出怎样的感叹?

是——啊!

还是——唉!

1995.8.21写完于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