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屋顶打旋,屋子也随着摇晃。门外传来一声闷响,那是屋顶压着薄木板的石头被风刮下一块,砸在夏天潮湿而松软的泥地里。接着便是噼噼啪啪一叠声的脆响,盖在屋顶的薄木板一片片跟着飞舞而下。屋顶洞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风发出尖利的啸声,夹着草屑从其中摇曳而下。桑蒂尔基却只是下意识地竖了竖风衣领子,山里的夏夜风总是夹带着河面、溪涧和阴湿的岩脚的芬芳以及隐隐的寒气。眼下,屋里除了一塘将尽的火,空荡荡的一无所有,连把烧水的壶也没有。清凉的风从洞开的屋顶摇曳而下,屋子的木头构造发出轧轧的声响。从风他想到风掠过的水面、青草,他伸出舌头,带回口腔的却是干燥的尘土。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刚下汽车,那个干干净净的哑孩子就对他激动地比划了一大通。看他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哑巴的姐姐过来对他说:“你家给搬空了。”
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那车开走后,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尽。公路上许多碎石英闪着刺眼的光芒。越过路边几座木屋脊背,山坡高处是那座新修的白塔,塔顶镏金的圆球也在闪光。这个不大跟人搭话的姑娘的举动也叫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有些木然地瞪着双眼,她那双刚从洗衣盆里出来的双手上洁净的泡沫闪着虹彩,悄然地一一爆裂。女大学生的手十分纤巧。
“我说,他是告诉你,你家里的东西给搬空了。”她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哑巴皱着眉头看着姐姐的口形,笑了,他使劲点头,嘴里啊啊有声。
“呵呵。”桑蒂说。目光茫然地盯着伸向远处的公路。公路消失的远方有烟雾腾起。
“搬空了。”她甩下三个字迅疾走开。
“谁?”他跟过去问。
她坐下,那么大的木盆里堆满泡沫,只捞出一件素白的连衣裙和一条粉红的手绢。她细心地搓着并不存在的污垢。她垂下眼皮。哑巴弟弟也被姐姐那一脸冷漠震住了,不再手舞足蹈。
“谁?”
“其实,是我弟弟多事。”她抬抬眼皮。
桑蒂哼了一声,也只好悻悻地走开。他恶狠狠地抓住一个孩子:“谁?”
那孩子竟也知道问的是什么:“林区派出所。”
“还有!”
“桑吉护林员。”
混蛋护林员却不在家里。他从墙上摘下双筒猎枪,慢慢地把弹带仔细在腰上缠好。这时,护林员当过支部书记的父亲目瞪口呆,身子止不住哆嗦起来。
“怎么敢把枪口对准你呢,尊敬的支部。”这一带山里,把大队支部书记都称为支部。他十分礼貌地欠欠身子,转身出门。
“劳改犯!”老头子厉声骂道。
他又返身进屋:“不对!劳教犯。”
派出所的大门大开。方方的一块阳光间,摆着桌子。护林员正跟小林警大吃大喝。小林警的帽檐转到背后,两个臂肘支在油腻的桌面上。
桑蒂一下把帽子给他拉正,断喝一声:“注意风纪!”
小林警一时显得十分慌张。桑蒂哈哈大笑起来。
小林警明白过来了:“规矩点!”
“见了腥气人人都不规矩了,你也一样,”他斜斜眼睛,“跟劳教犯一样!是吗?护林员同志。”
桑吉醉意朦胧地抬起头:“出来了?”
“又出来了。”
“啊,还有钱买了新枪?”他顺手用手指捅捅枪口。
“换的。”
“又做违法生意了!”
“是违法。”
“用什么东西换的?”
“一屋子东西换的。”他用枪捅捅录音机,“这里!这里!”那打开的木箱中一瓶酒给捅碎了,一股酒香弥漫开来,“呵!老子一箱酒给你们喝得只剩两瓶了!”
“我的枪!劳改犯,你又想进监狱了!”桑吉叫起来。
“劳教,人民内部矛盾,嘻嘻。”桑蒂提了剩下的那瓶酒。
“站住!”小林警立起身来,“那些东西是抵你欠的罚款,交老所长的医药费。”
“你们有权力吃罚款!你们谁有这种权力!你们还吃医药费!”桑蒂气得浑身发抖,急冲冲地迈出门去。
他动动身子。盘着的腿有些麻木了,他也不想挪动一下。那两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似乎还清晰可闻。风是小些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而此时那呼呼声仍不间断而又毫无起伏地掠过屋顶。以往这种时候,他会喝够了酒,不可一世地站到门外空地上去叫喊。故意要让全寨人都听见,还有林区派出所的警察,以及翻越阿吾塔毗峰的通讯线路的检修站一家人。埋头用功的女儿说:“又发酒疯,讨厌。”父亲却说:“小伙子心里不轻松。”老头子当过志愿军,参加过黄继光献身的那次著名战役,喝过别人一泡尿后,接通了五处电话线。之后,是被炮弹皮砍伤了脖子。这时,哑巴孩子就站出去对着桑蒂呜哇乱叫,特别高兴时还忍不住手舞足蹈。父亲出去劝阻儿子,自己却反被女儿扯住:“弟弟心里也不轻松。”父亲也就坐下,默默想心事。女儿往铁火柜中添进劈柴。门外安静了,传来儿子撒尿冲击在墙根上的刷刷声。
同时,还有两个老头披着短羊皮袄,默默地站在远处的一地月光之中。一个是眼下这个小林警的父亲。一个是被自己弄伤还在住院的派出所长。他躺在墙角,咂一下嘴唇,这便是他习惯的过意不去的表示了。那天,一个没装足货的驾驶员,找他偷伐了两米木料,想运出山。开出不到两里路,被闻讯骑着自行车赶来的老所长迎面堵住。司机故意加大油门,把老所长连人带车一齐挤下了公路,跌断了肋骨,自行车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桑蒂揣了司机塞给的三百元钱,一条好烟,自己投案了。他气昂昂地替司机朋友承担了一切责任。“是我叫老赵干的,是我叫的。”拘捕了半个月,从监房押出来时,他还固执地坚持道。
“你被释放了,老所长对你不起诉!”
“不告我?”
“不告。”
“我不要他告。我自己告自己,再关我一年吧。”
“滚!”
“我还要坐牢!我该!”
“别啰嗦了,你这个无赖!滚出去。”
“好,我滚。”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要这样低三下四地说话。
风势更弱了,至多再过一刻钟就要停下来。而桑蒂尔基却想;这风别停才好。听点声音好,没有了声音,心里便乱纷纷地拥满许多不痛快的事情,那样叫人受不了。他最怕的就是安静。风却难时停下来了。屋里和心里一样,空荡荡地积满暗影。
他起身去抱进一大堆劈柴,一齐投进火塘,听着火苗的呼呼声,柴柈子清脆的爆裂声,心里感到宁静些了。温热的火光抚在脸上,叫他想起一些暖暖的东西。眼前闪过几个年轻女子的模样,他叹口气,把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
桑蒂尔基醒来时,河水轰轰的声响颤动着,扩散着,正从容不迫地横过屋顶。塘火早已熄了。白茫茫的银河悄然横移。他摸索着打好绑腿,绑好弹带,提了枪走出门去。脚步还有些飘浮。他用力咳嗽一声,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周围几丛柳树朦朦胧胧地给人一种极其虚幻的感觉。
更高一级的山脊上,衬着明亮的天底,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往后张望一阵,复又往上攀登了。他断定这个人并没有发现自己。他回望河边平地上的村寨,线路维修站、林区派出所、新修的白色佛塔呈三角形摆开,三角形中间便是十数家村民的寨楼以及自己那低矮的木屋了。中间的建筑都很古旧了,模糊一团分不出轮廓。不知是哪一座石楼上射出一束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他想刚才那人已经走远了,才又起身往上攀登,并想那人是谁,会不会在半路阴湿的树林中拦截自己。那片林子解放前可真是个盗匪出没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失财丧生。现在林中厚厚的苔藓底下还时时露出正在朽腐的白骨。解放后据说是太平无事了,但那里发生的一件事是和自己有联系的。母亲因病谢世时,桑蒂仅仅十岁,哥哥十五岁。母亲临终时,哥哥康若松正在县上念中学,每月从助学金中挤出钱给弟弟买作业簿、墨水、铅笔,托人捎回家来。哥哥念书很用功,母亲临终他也不知道。病重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拜托老所长叫哥哥回来。那年冬天很冷,到学校时,桑蒂的哥哥正在校内背风的走廊上背课文,清鼻涕挂得老长。老所长把自己的棉帽给他戴上,什么也没有说,跺跺脚转身走了。回村正赶上母亲拉着桑蒂的手,桑吉在,桑吉的妹妹阿满也在,据说服务员那冷面公主也在门口待了好久;赶上听桑蒂母亲拉着桑吉母亲的手说:“桑蒂是在松林口树下有的,那树是伞一样……”便再也不能言语,眼睛瞪着儿子,又瞪着八岁的阿满。那意思人人都明白了。桑吉母亲使劲点头,阿满也不知所以地点头。母亲挂着微笑的脸上血色慢慢褪尽了。小孩们都被赶出门去。再被召回时,寨里许多男女坐在小屋的泥地上念六字真言,但都不敢念出声来。夜里,这些为死人悲哀或为其他事情悲哀的人们,仍袖手拱肩,坐了一地,那么多嘴唇迅速无声地翻动。有酒壶在汉子们手中传递。女人们则啜泣出声。那一夜他睡得很好、老所长把棉衣被在他身上,便悄然离开了。半夜醒来,女人们的哭声中,那白色的尸床仿佛在漂浮,汉子们的诵经声也渐渐高涨起来。
自那时开始,一种没有指向的仇恨,是对那不明身份的父亲,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他自己至今仍然不愿意深究。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造就自己与哥哥的男人稍许有点责任心,母亲也不会因操劳过度,贫病而死。
他回身又望望河谷中的村寨,依稀看见那悲哀仍在缭绕。他想这时哪怕遇见那人的鬼魂,他也会掐住他的脖子,叫这个畜生再死一次。树木间张开的蛛网不时兜在脸上,他加快了步子。
山路更陡了。他停步紧紧靴带,再往前走。“它们在前面等我。”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是指猎物还是别的什么。譬如运气带来的命运转折,三十年积恨的发泄,或者从一个纯洁的女神眼睛的湖水中照出自己的那种彻悟……他脚步渐紧渐快。从那步伐上便显出他作为一个猎手的老练了。全部脚力此时都被运注于前脚掌上,落下十分轻快,踮起更是迅疾,后脚跟并不点地,这样,坡道上步子也能像平地上一样轻快,而且绝少发出声响。他十分满意地感到小腿上那大块肌肉节奏分明的律动,同时侧耳倾听任何一点随时可能传来的响动。
而森林里却没有任何响动。
四周黝黑一片,回身望望,刚才在星光下隐约可辨的河谷地又掩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翻腕看表,夜光表盘上显示才三点多一刻。他知道自己这是起倒夜了。这时会有什么野兽出来?步子慢下来,并发出懒懒的啪哒啪哒的响声,并且不在意地踢滚石子,踩断枯枝。这时,不再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向山林屏神谛听,而是山林听这条粗野汉子的焦躁的心声。真正的奔忙还在天亮以后,那时得像狗一样灵敏,鹿一般善跑。现在得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
“不顺的人什么都不顺。”他解嘲似的嘟哝一句。眼前这种错误不是有经验的人所应发生的。山中的六、七、八月,天气一到晚上都十分晴朗,半夜刚到,银河便纵贯在山峡那一线天空中央,星光灿烂。那时,雾还在河面上蓄积,不及向四外弥漫。星光辉映的峡谷山地,就像黎明的朦胧时分。这时,许多人便匆忙起身上山,打猎、采药;睡别人女人的夜游人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挣脱女人有力的搂抱。路被雾气重重包裹。周围重新又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之后,才是慢慢到来的黎明。这在本地人口中就叫起了倒夜了。这句话起初被译成汉话时,许多汉人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今的女大学生小时就撇了嘴对父亲说:就是起得太早的意思。上了大学回来后,却又搜集了许多这类话记到一个小本上。这被寨子里的乡亲们当成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传说。这次,倒轮着桑蒂撇嘴了。
桑蒂尔基把背靠在树干上,抱了枪,准备睡去,但睡不着。
垂在胸前的脑袋里充满了肺叶扩张的呼呼声,心脏的跳动声也相当清晰,太阳穴上的脉管也相应跳荡,震荡一直传到耳底,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响。猎人不可以听见那么多声音,特别是自己心里的声音,这是老人们许许多多奇怪的说法之一。不要听见天空以及森林的声音。猎人不是修炼五百年而后登上仙位的人。修行人才倾听各色声音,那些有神谕的声音,并看到声音,品味声音。
愈是想到这些,愈是难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谛听。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说的那样,这种癖好就不该在自己身上。读了几年书,又教了几天书,谈崩了一两次恋爱,现在过上了这种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体面生活倒给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细腻的毛病,这是没事干的人找来苦恼自己的毛病。这种癖好若是在康若松身上那倒是挺合适的。
哥哥康若松说过:“在这些声音中,我们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
“就是自己忘记了自己。”
“能吗?”
“得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想去的地方。”
“譬如……”
“譬如,天上。”这些是哥哥康若松说过的,现在,又都被他写进文章里去了。前天,在县城开酒馆的阿满拿来一本杂志胡乱念了些什么自然的乐音啦、永恒啦、一种纵深啦,等等。这是康若松写的诗。阿满神气活现地说:也许他能写《格萨尔》那样的东西呢!
不会是苍央嘉措那个骚活佛那种求偶歌?他冷冷地反问。
她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不会像他那样爱怜女人。那样的男人,她轻轻引用了一句熟语:这样的天才中国五百年出一个。她双手不自觉地下滑到鼓鼓的屁股上,抚弄着牛仔裤铜牌上的苹果及外文字母。
一些新的声音又向他袭来。
起初,是背靠着的树干发出细微的嚓嚓声。这声音中,他感到树干正在膨胀,这力量是那厚厚的充满松脂的树皮所包裹不住的,于是树皮嚓嚓地慢慢龟裂。下意识地,他的脊梁开始用劲,与树干合力。他想背部和树干之间一定挤压住了蛀虫之类。一个虫子歪戴着小林警的大沿帽,护林员桑吉舞动的双臂是蚂蚁细小的节肢。在挤压中,他们口中翻涌出不属人类语言的疯狂的吱吱声。桑蒂尔基简直不大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就像眼前暗暗的树影和虚空中充斥的夜色之间缺乏一个明确的界限一样。
又听到更多的声音。不睁眼也能判断出来:星星飞向山外天空发出尖利声响,露珠坠落的声音却十分圆润,雀鸟在窝中被突然惊醒,以及峡底浩浩奔流的河水,那轰轰声扑溅在心坎上,经久不绝。他一下觉得非常孤独,心中不免感到凄楚。
等他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湿气袅袅地从湿透的裤腿上升起。他已错过了黎明时分最好的出猎机会。
他回到木屋门口时,干干净净的哑巴孩子又冲他比划起来。他依然不懂得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一个会说话的人都不会叫人全部懂得,何况眼前是一个哑巴。
他拉了哑巴向线务检修站走去。老线务员正在晾晒毡子绑腿。
“老头,早上前面是你?”他弓着腰,把下巴拄在双手扶着的枪口上。
“线坏了。”
“我以为松林口又出土匪了。”
“猎人,那可不是出去打猎的时候。”
“你该害怕的是,我差点没有把你当只熊打了。”
“害怕?人又不能死两三次。”
“正是只死一次人们才怕。”
“那是说你自己。年轻人。”
“你也怕。”桑蒂固执地说。
“对死的惧怕是一种美丽。”女大学生推开窗户,不动声色地说。她吮吸着沾在中指上的墨水,然后翻来覆去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爸爸总是有那么多话。”她并不把眼睛对着任何人。
“是你弟弟又对桑蒂比划些什么。人家不懂来问问。”
桑蒂把脸朝向别的地方。当顶的太阳这时已化为白炽的一团光芒。老线务员坐在的磨得溜光的门槛上也闪烁着那样几星光芒。
“其实,”线务员看看女儿,“其实,她已经告诉我了。桑吉说要到乡上去告你,抢劫枪支,那枪是武装部长亲手发的。那样……”
哑巴哇哇叫着伸出三根手指,直举到他鼻尖前。
“桑吉扬言要叫桑蒂第三次坐班房。”她一说话,哑巴兄弟的手就放下了。她继续望着别处的什么说话,“其实,你找找桑吉的妹妹不就没事了?”
“我不找她。”
“你们不是相好过?”
“她早嫁人了。”
“你还可以找她嘛……”她转脸对他意味深长地说,又拿起一个小本子翻动。桑蒂记起人们传说她搜集俗谚的事。她叹口气。看来是没有翻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以形容他和阿满之间的关系。
“算了吧,大学生没有本本就别讲话。”
“和谁说话?”
“你非得遇上博士才开口?”
“我说,你哥哥那本书我看了。就是民族出版社出的那本。他怎么去搞现代派,风味不浓了。”
“可能是吧。”
“你没看?”
“我从不看书。”
“桑蒂教师。”
“谢谢。”他拄着枪慢慢走开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小林警掀掉大沿帽,汗气津津的额头上,青筋被酒力鼓涌起来像一条条游动的虫子。桑蒂这么大条的男子汉,总是十分害怕蚂蟥啦、蛐蟮啦这一类虫子。看见对方那发青的头皮,就恶心得厉害。
“就这样好了。”
“你很聪明。”小林警做出十分老成的口气说。
“真的?”他因此也做出一副十分天真的模样。
“当然真的。”
“噢。”
“桑吉可比你聪明。”
“他那种聪明伤天害理。”
“你也不是好人。”
“这看怎么说。”
“劳改过还不坏。”
“劳教过,不是劳改。”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一抹嘴唇,“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西斜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到地板上。新铺的松木地板上脚印层层叠叠,光柱中浮动着许多尘土。几只蚊子停在墙壁上。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那时我还在州里上初中,父亲告诉我的。谁知回来不久他就,就死了。”
“你父亲关节上的风湿侵入心脏了。”
“他自己要整天下林子守着,自讨。当时,我还觉得那样很好,我在作文中写他是我的榜样。说是你把那女人鼻子割掉了。”
“当时,怎么干的我也不清楚。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是那样。我气疯了。在中师读书我们整整好了两年。分配不到两个月,她又爱上别人了。她那鼻子确实漂亮。花了四十块钱坐车到了她家,我们吵起来了。她骂我蛮子。她是当了一家子面骂我的。我记不起我在哪里抓了把什么样的刀子。信不信全在你,可我真的告诉你,要是那时她哭哭啼啼的,我不那样干。”
“你睡过她没有?”
“其实,我这人心软得很。关了三年出来,原来那份工作也丢了。人民教师,哼哼,这行道身上有污点的人怎么能干?”
“睡了没有?”
“你比老林警聪明。算了,算了。跟你谈这些干什么?说多了叫人看不起。”他十分不舒服地想到女大学生那睥睨一切的神情,以及许多人的白眼。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她那傲慢。
“我看得起你。你不知道?”
“我可看不起你。”
小林警没料到桑蒂尔基冷丁冒出这句话来,想发作,但一看他冷冷的目光,无奈只好把空酒瓶摔碎在墙上。桑蒂哈哈大笑起来。
“看不起归看不起。我还得求你是不是?”他把拳着的手在对方脸前摊开。小林警一把将那球囊抓在手里:“麝香!”
“是那东西,换只表戴吧。别废话了,给我办手续吧?”
“手续?”
“入山猎鹿的许可证。”
“嗨!要是老头子不死那么早——给,自己填上——不然老子在城里找份工作,受这种罪!”
入山证明格式填好了。小林警拿出公章,呵口气,按在自己脸上,第二下才接到入山证上。他对着一面镜子哈哈大笑,又把那红圈像胭脂一样在腮上匀开。然后,极标准地做出电影中反派女人奸刁的媚态:“记住,打了鹿,皮归我。做件夹克,还够做双黑色皮靴。你可不要骗我。”
“谁骗个小娃娃。”
“还有鹿鸡巴给护林员。他那么想女人,吃了更要想得慌。”小林警哑声笑了一阵,便伏在硬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已经醉得不行了。桑蒂推了推,他反而瘫在地板上去了。
桑蒂边出门边反手把门带上。又听他在嘟哝:“这野鸡肉味儿怪得死人。”
门外阳光亮得晃眼。他赶紧蹲在地上,费劲干呕一阵,终于把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自己打了一只乌鸦给那家伙吃,自己也陪着吃了几筷子。
不知怎么他已信步到了白塔下面。十几户人家竟聚钱修起了这佛塔,塔顶那圆球居然还能馏了金。他也出了三百元。老人们说,你不信教,钱不能收,你打算信教了。他说:这是替母亲交的。他撒了谎:说是阿妈在梦中托付的。这样,不顺心时自己便来这里走走。塔后的缓坡上是一大片灰白的经幡,偶尔也夹杂一条红色的巨幅,在风中抖动得像炽燃的火焰。大片的经幡一直延伸到白桦林边缘。塔四周的卵石已被早晚转经人们的脚步踩得十分光滑了,露出相当漂亮的彩色纹理。
桑蒂茫然地久久倚坐在塔底下,并不为一两个转经的老人所惊扰。他想:自己现在不会加入这转圈念经的行列,而以后……这时,更多的脚步声杂沓地响起。唵、嘛、咪、苯、咪、哄……许多嗓门都一次又一次重复诵念这六字真言。这是一支朝佛的队伍,经过此地,见了佛塔,必定要来祷谒一番。这些来自草原部落的人,迈动因骑马过多而罗圈了的双腿,绕行几周后,又慢慢上路。有人停在房前讨水喝,主人舀了一瓢水出来,一一倒进那捧住的双手中。他们喝了,弓弓腰,又默默地蹒跚着上路了。最后离开的是一个老人,看来已经年过七旬。他围着塔基磕了一圈长头,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声响。他孙女却痴痴地站在桑蒂面前,头发剃光了,裸着的上身乳房已经发育起来。
那群人拉成长队,陷入一队卡车扬起的尘土之中,桑蒂怅然望着,想自己怎么没有和那小女孩交谈一两句什么。西斜的太阳投下巨大的山影,那一行人便在那浓重的山影中默默穿行。他感觉到那默默行进的队伍给他胸中不可言喻地增添了一点痛楚。他发觉那裸身的女子叫他推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在松林口的树下和一个什么男人有了自己的苦命的母亲。
直到黄昏来临,天空一片血红。一个老人身裹紫红袈裟,吹响牛角号。一坡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那痛楚也不见有丝毫消退。
桑蒂背倚的佛塔中央是一个小小的佛龛,香火中供着一尊铜佛。铜佛右边是一只法轮,左边是一只风铃,风铃的舌子不是棒槌,而是一只暗黑的白银手镯,用牛毛绳吊在风铃的喇叭口中。那清脆的声响似乎是悬崖上的滴水,断断续续淅沥而下。一个老妇人过来把合起的手掌从额上缓缓下放到胸口,再用额头碰碰那铜佛翻出的脚掌,呢喃几句什么,顺手拨拨那银手镯,风铃叮咚之声不间断地响起。她又抬手去催***。这时,那手镯却掉落下来,落到桑蒂肩头上,系带的一段细细的牛毛绳垂在胸上,断口上沾了一点酥油。正是谁在绳上沾了这东西,惹得耗子将绳咬断了。一群人惊呆了。哗一声全跪在了佛龛前,也跪在了桑蒂面前。
他猛吃一惊,背上汗津津的一阵阵寒意袭来,酒因此醒去了大半。
“哦……”苍老的声音像野蜂群一样嗡然响起。
“哦,桑蒂尔基!你阿妈啦!阿妈啦!阿妈显灵啦!”
好几个老妇人过来抚住他双颊,亲吻他额头,啧然有声。他感到惶惑。老人们告诉他:这是他死去母亲的遗物。另一只给去寻找阿吾塔毗峰上宝物的父亲戴上了。民改后,不能赶驮帮做生意了,只好把许多山间草地开出来种粮食。生地一时不能变熟,收成不好,日子一时显得十分艰难,父亲便在耳闻目睹了许多奇异的事情后、上山去寻找宝物了。
围着他的一群老人们面孔模糊不清,夜色从四面掩来。而那些早已浑浊的瞳孔却闪出幽幽的光芒。
桑蒂尔基不知道亡母的遗物为何这样坠落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无所适从。他翻身磕了一个头,又磕,又磕,起身拍拍膝头上的泥土便悄然离开了。
也许桑吉马上就要带着公安局的人来了。今夜得上山住宿。猎了鹿,然后……他四顾茫然。这时,他已深信,这次真是母亲显灵提示他躲避灾祸。
只是,他们说的你父亲是哥哥康若松的父亲。你是他出走五年之后,在松林口树下面有的。
他站在可以俯视谷底村寨的小山包上,瞭望了一阵。水流沉沉地穿过那块小小的平地,转了两个优美的大弯,然后消失在一面巨大的悬崖下。公路和河流一起蜿蜒、隐现。
而他此时眺望的是另外两条不可见的道路,公路通车后,就被滋蔓而来的丛莽掩没了。
哥哥康若松和他,还有小时的女大学生一起寻找过这条路。迷失了三天之后,他们竟能按那隐约的痕迹返回家来。他的目光顺着山腰缓缓扫过。这是岷山中部,那路一头伸到草原,再进入甘肃。那时,驿路上铜铃叮咚,驮走皮货、药材;从北边的洮州驮回铜铁器皿、白面;从灌口驮回大米、茶、盐。大路上还游走一些货郎,出卖针头线脑,并夹带鸦片烟土出山。
另一条路则顺着山壁往上伸展,清晰可辨。此时,那黝黝的山壁倒像一张巨大的叶片,那道路则化为叶脉,网一般向四周散开。最后,每一条分开的岔道都渐渐化到没有。笔直向顶端的那一条也是通到一片高耸的闪着青光的断崖底下,便只好猝然中止了。断崖上是无人涉足的宽阔台地,台地上又是断崖,之后就是终年不化的冰凌与积雪了。传说三百年前一个土匪藏了许多宝石在那里的某一个冰窖里。
许多人在梦中得到过这些宝物。梦醒,发觉那雪峰仍怀藏诱惑高踞云端,像一个彻悟的老者漠然地俯视尘世。
他的背后是两幢正在倾圯的碉楼。其时,窗眼里的一窝野鸽正不安地扑扇着翅膀。这种废弃的山民住房山里还有不少。合作化以后,公路修通以后,人们便渐渐迁移到谷地中,围着一个整杉木竖成的牛皮鼓架,修起房屋。过去,人们在节日里蒙好新鼓上架,衅以牲血。汉子们在谷中的草地上纵马、摔跤、比赛枪法。女人们在水边梳理那几十根小辫。解放后,节日纵马的草滩开垦为耕地。那架上鼓便用以召集开会了。小小的村寨会议之多,鼓面很快破烂,那木架不及新鼓上架,便腐朽了。埋在土里的柱脚成为巨大的蚁巢。
背后,正是支部家和自己家的老屋。自己和桑吉是同一年生在这里的。两年后阿满生在山下。
他想进楼走走,相信老屋里许多精灵并不会因此受到打扰。但腐朽的梁木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对野鸽惊飞了。他迅即举枪,放了一响,更多的野鸽子惊飞了。
枪声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除非你关进去,人们还能议论你一阵子。而即使那样,人们一样慢慢把你忘记。
微风起处,树丛发出沙沙的响声。顺风刮来一股淡淡腥膻味。他发现了一条隐约的兽路,一捋树枝,果然将到手几根软暖的狐毛。再走几步,果然看到一个闪着蜡光的圆球。他退后一些,举枪击发,枪响时,那圆球也腾起一阵火光,轰然一声,崩起些湿土与草屑。他击中的东西是羊油封裹的一团炸药,用来捕捉狐狸的。
然后,他扔了枪,拉长了声音呼吼,一声又一声。月初的一镰月撤下淡淡的余辉。回声在峡谷中来回撞荡,终于消失在河流淌去的方向。
四野与胸中反而显得分外空寂。
他掏出怀中的手镯紧紧攥着,想到母亲、父亲,那个是母亲的丈夫而和自己出生无关的父亲,想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那个自己曾领到脚下山村里来的女子,心里柔情万端。他毫无声息地流下许多泪水。
他想下山与任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温暖的火塘边。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哑巴在河谷地上奔走嘶喊。寨楼窗口又亮起了灯光。他呼应了哑巴一长声。这时,他心中没有对任何人的一点仇恨。只想求得人们的怜悯、宽恕。他想投向任何一个人的怀抱,尤其是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人的怀抱。然后,再去坐牢。那是他惟一的归宿。
他在河边寻了一阵哑巴,只在湿沙滩上看到一行脚印,已经浸满了水,泛着冷光。他俯身喝水,连喝了三个脚印坑。
他走到支部家门口,举手想敲门。突然响起的一阵婴儿的响亮哭声使他吃了一惊,举起的手又垂下来。周围只是些或明或暗的冰凉的石墙以及用白灰涂在墙上的牛头,以及牛角上方的太阳、月亮。那稚拙的线条此时显得狞厉之至。自己长长的身影也被一道直棱棱的墙角拦腰横断。只在瞬间,那仇恨又全部恢复了,他把脚步踏得山响。
走过线务站时,一个纸团跳到脚前,展开只有一行字:“你是谁?!”他注意到楼顶平台上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他把纸团了,扔回楼顶。
他背靠白塔。这时,他依稀记起,上中师时几个青年教师议论过的也好像是这么个问题,连带着提起许多外国人的名字,受到了校方不点名的批评,反而引起许多学生涌入那几个大学生宿舍,大谈那个存在主义。还在课堂上做出许多名堂。其中之一就是把眼睛鼓到鸡蛋大,断喝一声:“你是谁?!”他去听过一次,很快受到团小组长的热情帮助。
当几个青年教师的错误上升到需要点名批评,并推迟转正时,他和团小组长已经悄悄搂着腰交换思想了。
他觉得这一切很好笑。到底是自己好笑,还是眼下这个炒陈饭的大学生惹人好笑,他不想深究。
他不能回到木屋里去,只好敲开派出所的门。小林警让他到老所长屋里睡了。
关上门,他又探进脑袋:“你那野鸡肉味道好怪。”
“别叫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往事又悄然出现在眼前了。
那一夜桑蒂躺在地上,不自觉流出了泪水。哥哥康若松说:“不哭,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了。”
于是早起便听哥哥讲课,下午自己做作业,哥哥看书。
晚上自己睡了。哥哥择了一本破书呆呆地想心事。他紧闭嘴唇,年龄越大,那微带苦涩味的面孔就越是苍白得厉害了。
“要是以前,康若松可是一个和尚的好料。”
“那用说,早进拉萨,上神学院了。”
老人们背地这样悄悄地议论。
“那是好命遭了劫数。”
“小命上还有一个大命。”
“法轮回环啊。”
“法轮。”
那些夜里,塘火慢慢熄灭了,兄弟俩要静听许多雨点、雪霰敲击屋顶的瓦板,或是晴朗的夜里星星、露珠、拔节的草木以及河流的交响。
“书里怎么没把这些声音写出来?”
“你写吧?”桑蒂没好气地说。
“我也那么想。”康若松却翻身起来,抓紧弟弟的肩头。
桑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中,他感到哥哥激动得打抖。他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喜欢阿满。”他突然闷声说道。康若松手又抓紧了一些,然后缓缓放松了,一言不发重新躺平。
桑蒂听着哥哥频频翻身。骚动的情绪早已消失了踪影,只听到自己的肠胃辘辘作响。
等到康若松梦呓中说不行不行时,桑蒂也早已睡着了。
桑蒂在老所长床上翻了个身。想:哥哥康若松一向做梦很多,自己则自小不大有梦。
支部喜滋滋地对哥哥说:“做那么多梦干什么?”
老所长却说:“这世界,幸好还能让人做做梦。”
自己那时是不懂得其中意味的。
他燃上一支烟。
结果是他在寨子里游荡了三天。
护林员并没有带人来抓他。
只是第二天头上,远处驶来一辆墨绿的三轮摩托,空着车斗。他吓得躲在柴垛后。摩托开过后,他提着上了膛的枪出来,笑着说:真要想坐牢,就打死桑吉那家伙,大家都一了百了。
“你是谁?”姑娘问他。
“瓦特。”他冷不丁地说,却把依稀记得的萨特的名字记错了。
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他很气恼,却无法把眼睛从那流泻阳光的黑发上挪开。
许多想来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了。
“坐下吧。”大学生指着一段木头说。
他坐下,退掉子弹,迎着阳光看枪筒上泛起漂亮的蓝光。
“其实,一寨人都蠢到家了,你还可以谈谈。你总教过几天书嘛。”
“我是坏人。”
“坏人有性格,你哥哥没对你说过。”
他竖了枪,从枪口瞄着枪管中一圈圈优美的银亮弧线。
“你手边有你哥哥的书吗?他签过名的。”
他解下了弹带重重地搁到一边:
“我看你漂亮我才不走。我不是想跟你谈书的。”
“我漂亮吗?”她竟笑了,“我想你不会说假话。大城市里人都只嘴上说你漂亮。”
“我是说你屁股很漂亮。”
“……”她被惊得张口结舌。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
“你粗鲁。山里人粗鲁。”
“是都通奸。你早先就说过,刚接到大学通知书那几天。”
“都通奸!不错!”
“连你?”
“我在城里!”
“你妈不在城里。”
“无赖!”
“我是又快进监牢的人了。”
“走开。”
“不想听点民间故事?”
一场虚惊后,他心情很好。天气也好。天空蓝得出奇,阳光从漫坡的桦树林上流泻而下。微风吹过,许多树叶翻卷,阳光亮得刺眼,像水波一般摇荡。
“你等等。”她回屋翻出小本,“什么故事?”
“你说吧。”
“就那山”
两人不约而同眯缝起双眼,眺望那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
“阿吾塔毗?”
“传说是一个寻找爱情的男人所化。”
“谁告诉你的?”
“那故事是我编的,我说是听来的。”
“无赖,你真是个……”
“信不信由你。
他起身再复眺望那山峰。他想说:父亲。他也想告诉这女子,那时你我都小,我这孤儿饿着肚子,母亲死了,我想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睡不着的时候编出的许多故事之一。
而那山峰超然而宁静,一直高耸到碧蓝的天空最深处。
“无赖。”女人切齿的样子是特别凶恶的。
无赖。他独自念叨着。
在几里外一个加油站旁的小酒馆里饱餐了一顿,他还耿耿地回想着大学生那不屑的神情,同时细心地把一些罐头食品及酒瓶用尼龙绳扎好,盛进帆布背囊。咂咂嘴,表示满意了。又哼一声:无赖。
回到寨里,正看见一柱尘土飘散。一身尘土的桑吉亚抬腿翻下货车车箱。他站在桑蒂面前,说:“哼!”
“哼!哼!”桑蒂不客气地回敬。之后,便找了一家人屋子,在楼顶上坐了。讨了几碗茶喝,几个脏乎乎的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吵。老太婆出去一阵便带消息回来。他赏了两块钱给那些娃娃。老太婆告诉他,此时支部父子下地扯草去了。这是他们不高兴的表示,高兴时是从不下地的。另一个邻居老婆子告诉他:乡里武装部长到县上去了,桑吉又跟到县上,就遇到妹妹阿满两口子正在打架。说阿满这次发了疯地大吵大闹。在两个夜晚,她都坐在小酒馆中间一动不动。她竟告诉了她那当武装部长的男人:她喜欢过其他男人,现在心也不在他身上。“要么你杀死我,我一声不吭。我活该!要么你自己识趣,滚开。”武装部长便醉了酒,四天头上还不能醒转来。
“告你是告不倒了。”老太婆又斟了茶,“一分地,他那支部的权力就给取掉了。这个把女儿进贡换来的大山一崩,护林员那差事怕是也要丢了。作孽,作孽。”
他想起几天前和哥哥康若松在她小酒馆里吃酒时,还看不出阿满到底有什么心事。
“喝吧。”康若松举举酒杯。
“喝。”桑蒂也举举杯子。
杯里厚厚的一层泡沫悄声崩裂,褐色的酒液到口有些苦味。泡沫还沾了一些在胡子上。端茶上来的阿满放肆地笑了。桑蒂咧咧嘴唇,却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样对待刚出监狱的英雄?”
女人又笑得弯下腰去:“是英雄早把我抱上枣红马背抢走了。”
康若松严肃地皱紧眉头,显得和这气氛格格不入,跟光里掺杂着痛苦与孤独。。
阿满止住笑,沉默一阵。迅即一扬脸说:“康若松,不要用神仙的眼睛看我们。”
“什么?”
“不要从上往下那样看人。”
“哦……哦哦。”
“我上庙里进过香。”桑蒂突然说。
“哦,你。”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抚弄一阵。
“我不懂。”康若松气恼地说。
阿满呆立了一阵,又开了一瓶酒,倒在杯里黏稠而红亮。
“好葡萄酒!”
“哥哥桑吉在这里招待人家一顿,也是这酒,换了几颗公安制服上的扣子。”
“跟你父亲一路货色。”桑蒂说。
康若松踹弟弟一脚。给阿满看见了:“叫他说完,我并不介意。”
“我说完了。”桑蒂笑笑。
她倚着柜台,按下录音机键子,竖在墙角的音箱发出低沉的咝咝声,其中还有着砰砰的电子管的爆裂声。一阵猛烈的鼓声从墙角滚荡过来。两兄弟慢慢从杯里啜饮酒浆,阿满随着节奏扭动起来。
这时鼓声轻柔而悠远,一只木管如泣如诉。一时鼓声又趋激烈,一个女人激越的歌声后,是一群男子雄沉的嘶吼。阿满脱掉外衣,动作放肆奔腾,脸孔被一种激情扭歪,贴近裤带的衬衣纽扣绷开,肚脐时时露出。
桑蒂又给自己杯中斟满了酒,康若松则吃力地挥挥手。阿满扭动到录音机前,按下键子。
“其实,”康若松犹疑了一下,“其实,那样没什么。”
“跳舞?”
“我是说桑蒂进庙去的事。”
“进坟墓也就那么大回事。”桑蒂幽幽地说。额头上堆起几条深深的皱纹。阿满看他一下显出那么一副苍老相,沙哑着喉咙,呻吟了一声:“哦,桑……”
康若松皱着眉头打量她一阵:“明天,桑蒂也该回去了。”他掏出一张汽车票,递给阿满,“明早你送他上车。”
“你呢?”
“我的车比他早两小时开。”
“开会。”
“到外省参观。”
“福气。”
“国家干部!文化馆干部万岁!”桑蒂猛地把一杯酒倾进口中,他本以为康若松要陪他去医院看看老所长。为这个,在拘留所里他也没有把身上的大团结打散了买烟抽。康若松要走,他一个人是绝没有那么厚脸面的。他用力把酒杯甩向墙角,又歇斯底里地高叫一声:国家干部!便仰躺在地上。
两人半扶半拖地把他弄进屋里。他只好装醉。酒,老所长那事,阿满的柔情使他一下变得十分脆弱。他想放声大哭。他闭紧眼睛。
康若松说:“他可不止这点酒量。”
“在里面吃不饱,虚了。”
“这一百块给他应应急。不巧赶上我也要用钱。”。
“那你带走吧,康若松哥哥,真的。我给他钱。”
“你是你,我是他哥哥。我一家只有我们兄弟俩了。”
“要是我是你妹妹就好了。”
“不说这些了,阿满,大家都是大人了。”哥哥划火柴的声音,踱步的声音,阿满抽泣的声音。
“是啊!怎么大家都大了。你,他,我,我桑吉哥哥。桑蒂有一天会杀了桑吉的。”阿满痛哭失声。
那一夜,阿满和自己睡在一起。他只好继续装醉,直挺挺地和衣而卧。夜半许久,阿满突然噗哧一声笑了。
他只好转过脸来。颈项即被她双手缠绕:“我今晚没吃药,来吧,来!”“我吃药,偷偷吃了四年了。就是不给那家伙生儿子!”随即又笑又哭,许久也不肯安静。
老太婆还呆坐在一边,怔怔地注视桑蒂郑亦忧亦喜的面孔。
“阿妈啦!请你叫桑吉和支部到这里来一趟,劳驾!”
“他们,我不去。他们不来我这里,我也不去找他们!”
桑蒂沉静地笑笑,又摸了一张两元钞票给她几个孙儿。
她吃力地起身,又哼哼唧唧地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下去了。
“说我叫他们!”他冲着楼梯口叫道。
这时,楼顶平台上太阳很好,他吩咐孩子们搬来小案桌,摆上三双筷子,然后把他们轰出楼去,开了两个罐头。木梯重又吱吱嘎嘎响起来时,他拔出了酒瓶塞子。
支部虎着脸坐了,自己斟酒喝。
桑吉又是鼻子出声:“哼!”
桑蒂耸耸肩头,吃了一惊似的说:“哦。”
桑吉转过脸来。
“我还你枪!”
于是,桑吉坐了,也闷了头喝酒,只是不动筷子。主人也不劝,自己动筷子大嚼。酒喝了半瓶。
“家被抄了,”桑蒂欠欠身子,“只好这样。”
“还我枪!”
“你还我东西。”
“那是政策,上头订的。”支部说。
“啊,政策。政策叫你把女儿强迫嫁给武装部长做填房?政策叫你儿子没收了朋友的家产,然后合伙瓜分?政策叫你们合伙请那个部长亲戚把我投进监狱?我等着戴手铐呐!”
老头气得浑身发抖。
“还我枪!流氓!”桑吉高叫。
“给两百块钱,我三天后还你。用了子弹,我付钱。”
“两百块钱!”
“我那录音机不止两个两百元,朋友。”
“谁和你是朋友。”
“信不信由你,以后我们还能做亲戚。真的,桑吉,那两百块钱我就给老婆做一身衣服。”
“你有老婆?”
“阿满离了婚就是我老婆了,真的,信不信由你。支部阿爸。”
桑蒂背了背囊,枪横在背囊上,踮了脚,步子轻捷地往前走。
他将直往顶峰攀援。
雾已经散尽了,阳光斜射在阳坡上,巨大的山屏像是一整块的蓝色琉璃。空气中充满了花香、潮润的泥土味,以及某种植物特异的气息。他不觉又想起儿时上山抓野鸡的事。。
他眯缝起眼睛向左侧的峡谷望着,脚步依然很快。这几天怎么尽想以前的事了。过去,他是从不允许自己去想那些往事,想着不痛快。这几天他已无力把住那道闸门了。心境像那蓊郁的大峡谷,一下变得迷迷茫茫,深不可测。一种情愫正像那谷中清亮的溪水折射着阳光,晶晶地从那蓝幽幽的幽邃中穿流而过。那潺潺声,令人心醉。而那暗绿掩映中的沁凉又叫人心悸。一种愉悦,一种痛苦。阳光撒在肩背上像一种慰抚。
扭结在阿吾塔毗峰下的山脉散向四方,蜿蜒曲折,雄踞在淡蓝的天空底下。云团轻捷地掠过草莽、林梢,腾入虚穷,边缘被阳光透射得银箔似的闪亮。他生出一种轻盈的感觉,相信自己只要略一收腹,一踮脚尖也就会飞升,成为一个无忧的精灵。
他对那挺胸昂首的冰雪山峰一挥手:“嗨!我给你编过故事。”那峰从扭结在一起的山脉中间缓缓隆起,桦树林、冷杉林以及杜鹃木林跟着渐渐爬高。那延伸十数里的缓坡憋足了巨大的力量似的,终于,那力量再也无法抑制,山峰的顶部猛地峭拔起来,裸着黝黑的岩石骨骼,直刺蓝天。此时,几朵云停在雪线下端,嶙峋的岩石一层层直立着,泛着暗红的斑驳锈色。
“嗨!阿吾塔毗。”桑蒂又挥了挥手。许是自己从无父爱的潜意识作祟,他把山峰想作是一个寻找爱人的坚贞男子,后来被恶魔射中心窝而死,血迹即是那褐铁矿石表面的氧化物。哥哥康若松写了这个故事,却至今不知道是弟弟瞎编的。从这篇故事开始,他的好运气便接踵而至。那第一道岩石台阶下的海子上腾起淡淡的雾气,升高成为带状,横在峰腰,轻轻曼曼的。
“那件事是真的?”阿满问。。
“真的。”
“你看见了?”
“我听见说了。”他从草堆上翻身坐了起来,干麦草在身下发出刷刷声响。一股异香不知是起自阿满那一头刚洗过的头发,或是金黄的麦草。
“你头发长快点。”
阿满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什么?”这二三年,她变得严肃了,严严肃肃地长粗壮了。对桑蒂总是说你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眼里常闪过一种猫戏弄耗子的残忍而快乐的神情。
他坐起,一伸手臂,骨节发出叭叭的脆响:“我什么都懂。”
阿满那无顾忌的神情消失了,她抖开了长袍宽大的袖口,笼住嘴巴,斜他一眼,又哧哧地笑了。笑得两人都极不自然。
止住笑,阿满把脸转到别的方向:“你又和我一样大了。”
“我本比你大。”
“你还是不懂。”
桑蒂不说话。他含一根麦草在口里。晃动一下,麦草那端映上小小一团阳光,金灿灿的火苗般抖动。风淡淡的,那火苗似乎就要舞成一片金黄了。
“以后我们要那样的,你和我。这是传下来的规矩。”这时,她并没有显出羞羞答答的模样,“还是你来讲讲那故事。”
这座神奇山峰的故事就是这样诞生的,并在人们中间广为流传,成了一个有一大把胡子的古老的故事。
这泉边并不带有多少凉意。他掬水喝了,那水也不冰牙,并含有许多花粉味道。一些鸟在树林深处鸣叫。金龟子爬上草梢又下到地面,又爬上另一株青草棵。他举目望望,果然有一长溜喜湿的石秆菜挂着雪青色的小花迎风摇晃。他踏过一丛丛肥嫩的野菜,空心的茎秆在脚下纷纷断裂。
果然,是一沟溪水,在这里突然潜入地下,又在刚才那泉眼边露头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得到印证而感到高兴。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被割掉鼻子的女朋友,心里不禁生出淡淡的怜悯之情。要是你老子不是公安局的科长,我就不那样干,哪怕是我像只狗一样给扔了。
这条溪水原来起源于那峰顶断壁之下的海子。
他环行在湖边察看地形,湖面三亩左右,一边直直地逼到悬崖底下,被阴影笼罩。其上不时随着一阵风响,慢慢掠过几只秃鹰的巨大黑影。这边便是一片青草地了。湖水碧蓝,漫在草滩上。他终于发现一个巨大的岩石,布满苔藓,离湖岸百步左右。这是湖边惟一可以隐身的地方了。他将在这里伏击前来饮水的鹿。一路上来,崖脚阴湿处的苦藓被啃过,丛生的红柳皮被撕扯过。这个季节,周围定有一两家鹿在活动。
很快,他在湖边发现了些深深浅浅的蹄窝。他口中不禁涌起那种鹿极喜啃食的柳皮清香辛涩的味道。而留在湖中浅水里的脚印则十分清晰。阳光盈满了水底软泥中的蹄窝,有的蹄窝里还聚集着许多呆头呆脑的小虫子。他趴下身子量量,好家伙,一步就有一肘还多一楂,这家伙好长的腿哪。不禁联想到鹿在草地上侧着耳凝神谛听那警觉而又矫健的样子。直到水灌满了袖筒,他才立起身来。
湖水蓝得逼眼,引他心里老是想起读过的书本中的句子。他挥挥手,赶走那些关于书本的回忆。
不时,那让云层缠绕的峰腰传出闷雷般的轰轰声响。现在有人知道了这山峰的故事出自自己口中,而他们不肯相信,不然,他们就不能崇仰这座山峰了,崇仰这座山峰的神秘与伟大。那轰轰声自大山内部传出,轰轰的闷响声向远方滚动。是顺着浪涛一般的一列列山脉滚向四方天际的。他也宁肯相信这是人们传说的那种声响:既然有了许多宝石藏入了峰中的冰洞,四海龙王自然派出各自的龙子在这里大战夺宝,这声音便是龙们大战时发出的疲惫而又愤怒的吼声。
他还想:阿满将嫁给自己了。自己将全忘了书本啦、学校啦、月薪啦那些东西。命定了你要做一个猎手来抚养妻子,以及儿子。想到儿子他又想到儿子必是一个比哥哥康若松还要出名的作家。或许,儿子已在那个夜晚种下了。想到这个,他心中一面高兴,一面又发紧发痛。
想干点什么,排遣心中的烦恼。但除了打猎又无事可干,而他又不能放枪,那鹿便无法猎取了。听了枪声,那胆小的东西半月也不会在这里露头。
他只好打了赤脚在水中走动。太阳照在背上很热。他索性在草滩上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在水中跳跃,欲火在身上蹿动,他任那家伙昂然而起,而无法抑制自己。直到水中一具枯骨把他绊倒。他把枯骨扔上草滩。这时,头顶雷声开始滚动,崖缝中乌云游窜而出。一个巨雷在崖壁上滚动而下,在水面猛烈地爆开。空气中充满硫磺味。此时,峰腰这一团被乌云浓浓地罩定。而四围的远山仍沐浴在日丽风和之中,色彩由浅绿渐渐到深蓝。深蓝处,便是目力可及的最远地方了。一时忘形,他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平时,人们一旦到这高山海子边连交谈也不敢高声大嗓的,总怕惊动了什么。只有久旱不雨,才到海子边,对山神行过隆重的祭祀,然后放枪鸣号,必然降下一场豪雨。
他迅速躲进崖腔。雨脚在眼前晃成白花花的一片。雷声依然在滚荡。想起那堆枯骨,那一迭声炸响在周身的雷电,他陡地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一阵寒意爬上后背前胸,像两条冰凉的手臂一阵紧似一阵缠绕他赤裸的躯体。他不胜寒冷,为自己无名的愤懑而猛烈地颤抖。这时雷声激发了顶峰上的雪崩。头顶上岩壁轻轻抖动,并发出嗡嗡的回应声。几个巨大的冰团一直滚到湖边。他尽力蜷缩起身子贴向崖壁深处,继而愤怒地赤身冲出崖腔。豪雨鞭打得身体竟生出一种温热的感觉。他重新跪倒在那枯骨边,把那颅骨端在自己的手里。颅骨是被毒口很重的猎枪打中的,一端只是一个指头大的眼,穿出的口子却被炸成一个大窟窿。这是一只公鹿的骸骨,头顶上的鹿角被砍走了。每只角都砍了三刀,这在颅顶骨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每刀的宽度恰是二指左右。豪雨即将过去了,隔着雨脚能看见远山上阳光的闪烁。
桑蒂激动地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汉子就在这里刺破公鹿的心脏,豪饮那温热的心血。他甚至以为那人此时就提着一支破枪默默地站在什么地方,俯视着自己,赤条条的自己,像是俯视自己的儿子。
而要想出这个被他崇奉为父亲的人并不太困难。寨里几代以前的有名猎手至今仍在人们口中生存,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再添加上一些或苦或悲的女人的故事,便构成了一部山寨的历史。
暴雨一住,太阳光更为强烈了。桑蒂把那颅骨洗净。这个人专打头颅而不打肩胛,砍鹿角进刀均匀、准确。这人必是康若松一去不返的父亲无疑。一个猎手传说中最主要的就是他用刀用枪的特点了。这里是求雨之地,而他又是猎手中惟一一个不信鬼神的汉子。只有这条狂放汉子才敢于在这求雨的祭台边猎鹿。却不知他因何一去不返。
他仰脸望望那冰雪闪着绿光的峰巅,那就是宝石充满诱惑的光彩呀!他似乎领悟到了那鲁莽汉子的结局。桑蒂开了酒瓶。把半瓶向空中洒出,俯首一阵,一仰脖子喝干了剩下的半瓶。然后,小心地把鹿骨堆到一起。
依然赤条条地躺在阳光里,心里努力起着关于女人的念头,身子里却没有一点热力在冲动。
天边开始露出曙光。
枪架在岩石上,子弹已上了膛。他把脸贴到冰冷的岩石上,驱赶睡意,并舔食石头上面的露水,如是反复几次。那露珠竟带着腥味,他停止舔食。他明白那是自己呼出的气息凝结而成。
眼前,湖水细细的波浪上亮光荡漾,竟折射到瓦蓝的枪筒上,一线线地推移。心里一焦急,口渴得厉害了。而近黎明时分,鹿快出来了,到湖边饮水,打食鲜嫩的露水草。他只好徒然地望着朦胧的水光,不敢走动。心中想象将到手怎样一架茸,换回多少东西,为未来的小家作殷实的向往。
回望身后的峡谷,已蓄满浓雾,只有几条山脉稍稍浮出,托举着这巨大的山峰。那雾一动不动,雾中隐约传出峡中村寨的鸡鸣与狗吠。昨天雪崩塌下的一些冰团正在崖下幽幽闪光。
雪鸡开始啼叫,山画眉开始啼叫,冰峰极顶闪着宝石般的紫红色光芒。
那鹿终于出现了。它仰着头,一对鹿角优美地架在肩胛上。它掀动嘴唇,迎着风头猛嗅,又低头在草地上猛嗅。它后腿蹬直,前腿微微向前弯曲。这家伙真警觉。但公鹿终于回头发出哟哟的鸣声。一只母鹿与一只小鹿在一片暗绿的伏地柏中出现。曙光已经清晰地照出了杜鹃花丛,空气十分潮润。桑蒂的额发上结起了细小的水珠,凉凉地搭在额头上,也不敢抬手拂拭,只是把枪托更紧地抵在肩窝上。母鹿更悠长地回应几声,碎步向湖边跑来,而那直立的耳朵不停地抖动,警觉地倾听着。小鹿却快乐地围着母鹿蹦跳,发出颤颤的咩咩声。
三只席都停在水边。小鹿踏动起来的水声,使两只大鹿都惊了一跳,它们耳朵抖动得更猛烈了。公鹿侧身站着,竟给桑蒂一个机会看清了那鹿角每只的六个分叉,以及被晨光映衬出的茸角上浅浅的细毛。
一阵轻风从背后吹来,横向湖面。下风头上的鹿,一惊又退到林边去了。桑蒂明白,这些家伙已从风中嗅到了陌生的气息。任何陌生的气息对它们都具有极大的危险。
鹿时而钻入树林,时而又从林中露头窥视。
桑蒂只好背靠岩石,静等这微风止息,或风向转变。身后峡谷中的雾已在缓缓流动、鼓涌。有一大片云彩被映红,太阳就从云彩背后慢慢升起,升起来,红红的一个圆球,而并没有光芒放射出来,梦幻似的静悬着,云彩在它的呆视下缓缓游走。
轻风止住了。露珠在草梢上停止了滚动。
三只鹿又犹犹疑疑地走向湖岸。母鹿站住,公鹿与小鹿低头畅饮。之后,公鹿站起,那十二叉的茸角优美地映着太阳发出红铜般颜色的微光。他屏住气息瞄准。但作为依托的岩石太高,他只得把枪移向岩石侧面那凹口。枪在岩石上发出轻轻的磕动声,警觉的公鹿一侧头正看见移动的枪身上发映出一道亮光,迅疾箭一般奔向树林。不及思索,他便向刚抬起头来的母鹿击发。母鹿发出惊惶的鸣叫,歪着身子仍挣扎着奔跑,他再次击发,母鹿终于倒下了,头仍向树林方向张望。头垂下时,口中已涌出大团的血沫。
他对公鹿的逃遁愤怒之极。但母鹿眼中最后一点余光仍投向茂密的伏地柏盘绕的林边。公鹿与小鹿均已消失了踪迹。那眼光慢慢收回,给他心扉上狠狠的一个撞击,便无声地散灭。
太阳一瞬间化为白炽的一团,投射出令人目眩的万道光芒。枪眼中鹿血汩汩涌出,漫向青草,一些血凝固了,一汪汪成为紫黑色。更多的一面凝结一边向前流动,并泛起一些淡红色的泡沫,被湖上细细的水波卷走。。
他打开胸腔,像所有的猎鹿人一样,捧起积存的温热的血大口啜吸。他屏住呼吸,尽力不吸进那令人恶心的腥气。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一团温热的东西缓缓下滑,粘滞在胃壁,胃部一阵痉挛。他感到恶心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没有呕吐。
太阳变得热辣了。
桑蒂已经利索地把鹿剥了皮,肢解了。一团团的牛蝇扑到鹿肉上。他又慢慢地把鹿肉搬到昨天雪崩塌下的冰块雪团中间,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冰雪,又覆上那鹿皮。他不能让这鹿肉变腐发臭,他要等到打死那公鹿,才搬运这新鲜的鹿肉下山。用过去集体食堂遗留下的大锅煮熟整腿的鹿肉,大宴宾客。阿满将要来回逡巡,往人们碗里添酒。让那些喝酒的人,边喝边长声吟唱祝福的歌谣;让哑巴孩子放声嘶叫,不准女大学生前去制止;在酒宴上让阿满跳迪斯科,引得那女大学生穿了白裙子来跳。他甚至想象到哥哥康若松念着谁也不懂的诗。其时,支部父子愧悔了,用苦酒灌醉自己。
“我要抓到你。我的子弹要像父亲一样准确地洞穿你的头颅。”他注视着公鹿逃逸的方向,“像他一样三刀砍下你一只犄角!”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觉间已把康若松的父亲当做了自己的父亲。想想,他嘴难看地咧开,嘴唇哆嗦一阵,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
“你是我父亲。”他忘记了母亲临终的遗言了。如果说自己是在父亲匿迹于这冰峰之上多年才出生的话,那也定是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必得历经磨难始得无限幸福的异人。
湖水在阳光里炫目地闪烁。他呆坐着怅然观望许久。
峡中的雾气自东向西形成一个稳定的回流,回流愈旋愈快,中心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旋涡。平稳的回流开始翻滚。
他提了枪到远处搜索。林边,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直逼到悬崖底下。他顺着小路走动,相信这条小路可以通向那晶莹冰雪之中,那里,是许多贫苦的人们封存的一个梦想。路在悬崖四周盘桓一阵,最后却令人丧气地一转头,扎入下坡的林莽之中。像一条破旧的叫人丢弃了的靴带,像一条死蛇。这转折点上,是人们堆起的嘛呢堆。他们在悬崖阴郁的俯视下胆怯了,把它当做了某种神明的化身。他想象着那些男人在恐惧之中祈求保佑的虔诚模样,心里感到无可奈何的愤怒。
插在石堆中间的几根经幡旗杆已经朽腐了。他背靠石堆坐着,眯缝着双眼打量这悬崖。这时,峡谷中的浓雾受到阳光照射,挟着呼呼的风声飞速地翻卷着,贴着山脊上升。不一会儿,他四周便是厚厚的一道目光无法穿透的雾墙了,衣服一下显得潮润了。这时,他遽然感到心里空洞得厉害。
那一夜有过的想回到山下的念头又强烈地袭来。此时,自己孤独犹如背后这一堆无知觉的石头。但是,必须猎获那鹿。不然,他将没钱接回阿满,接回自己已经种下的那个儿子。
他疲惫地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间。
半醒半睡的他,以为周围那雾气正是庙中黄灿灿的灯光。他似乎还闻到其中夹杂的檀香与柏树枝的清香。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无声洞开,僧侣们的诵经声轰然响起。那气氛令人醺醺欲醉。你置身在其中被一种陌生而神秘的境界所引摄,仿佛飘逸在一片虚空之中,不知是在上升或是下沉。那是一种丢失了想象力,失却了方向的感觉。
那是一种气氛。使人得到深深的抚慰。也使人忘记一切欲念。
那次,他走出庙门时,腿非常软。周围虫子一样纷扰的人群显得毫无兴味。他望着一片雾气中的远山,觉得许多挣扎都枉费心力。
那段时间,他喝酒很多。他思索了许久,庙宇是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而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康若松会简单地说不要,而阿满则会不假思索说要。
后来,他多次梦见那沉重的木门,无声缓缓开启。也许,自己倒是愿从这圣洁而庄严的净土出发,但不愿在这里寻找归宿。而许多路偏偏一直伸延到那宽敞的门口便消失了踪迹。由此想到眼下折到山下的路,他鄙屑地想到那些人认命的模样。脚一用力,蹬翻一块石头。那石头便滚下山坡,砸在树干上、泥土上,惊飞了许多色彩斑斓的山鸡。
雾已经相当稀薄了。
这时,湖岸边传来小鹿悲凄的长鸣。他呆坐着听那鹿鸣声声传来,心仿佛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猎人不能听见那许多声音——他常常以此告诫自己。这句话是父亲说过而留在了人们口头的一句至理名言。他提枪摸回湖岸边。小鹿趴在血迹边鸣叫,公鹿却不见踪影。
许久,他感到有一道目光盯上自己的后背,那东西还带着寒凛,带着沉沉的重量。遽然回头,公鹿正昂首站在高于湖岸的崖前小道上。怔忡一阵,他才举枪瞄准,太阳光晃在缺口与准星上,明晃晃一片虚光,根本瞄不到公鹿的身影,他放下枪。公鹿仍站在那里,并焦急地召唤小鹿。他愤怒地把枪夹在腋下勾动枪机。鹿跳下山道。
搜索到下午,他在一处较缓的岩壁脚,发现一把楔进石缝的短刀。高处还有一把。目光再往上抬,有十多把短刀刀口朝下,刀背朝上楔进岩缝里。他仰望着,蓝天、白云,以及晶莹的熠熠的冰雪山峰。一种激越的力量又在心头苏醒了。。
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在那座嘛呢堆边,敌不过巍峨山势的逼迫,又搁不下脸面便浪游四方去了。他想拔那刀出来,刀却纹丝不动。这是一座仍在上升的山峰,每一块岩石都憋着巨木的力量。
只是刀把上那奇特的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掌的铃记,证明这刀是出自三十年前浪游到山里来的汉人铁匠的手艺。那人解放前怕当兵自己狠心斩掉了一根手指,十多年时间里几乎走遍了整个服山。
桑蒂把枪背到身上,他已忘了那鹿了。热血在身上猛烈蹿动,他将征服山峰,去会从未见过的父亲,刀上铁锈斑驳,还很锋利的锈片划得双手流出鲜血。他只能大声但又不无欢愉地呻吟着,双手却紧紧地攥住刀把。换手,憋足了气再换手。铁锈发出铮铮的响声,深深刺进手掌,而这痛苦却驱走了心中一时间拥塞起来的许多令人难受的东西。
他终于长吼一声,跃上了平台。
平台上一摊碛石,强烈地反射着阳光。而第二道悬崖中间竟有一道小小的槽口。
他在槽口一方巨石上发现一段干枯的鹿角,风化了的茸血浸进石头,留下褐色斑迹,鹿角尖端直指那倾斜的槽口。这犄角正是从湖中那鹿颅上砍下的,均匀的刀痕依然清晰可辨,这是一个知道难以生还的人留给后来者的路标,他奋力而上,砾石在身后流淌,发出哗哗的声响。空气稀薄了。两太阳穴受到敲击似的,阵阵生痛。
终于,他又上到第二层平台。往上的斜坡便满盖冰雪了。再上是高不可及的层层冰雪台阶,幽幽闪光,那光芒竟强烈到使人不敢过久地仰视。风遒劲地掠过,扬起阵阵细密的雪尘,在阳光下幻化出道道彩虹。
他在雪坡下逡巡,并想象着父亲到达这里时的模样。他找到又一段鹿角直指峰巅。他发疯似的手脚并用爬上雪坡。强烈的耳鸣更激起了他的疯狂,直到无意间从雪中扒出一支被砸断了枪筒的猎枪。他躺着,喘了许久,才有气力把那枪揽到怀里。他把脸贴上枪管,脸腮立即被冰凉的枪管粘掉一块。巨大的冰崖正从高处冷冷地俯视。
他不禁悲凉地想到世界上竟有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是不可战胜的。泪水满满地盈上了眼眶。
他是紧抱着破枪滚下那漫长雪坡的。
额头被划出一条伤口。揩净糊在眼上的血污,他发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平静地躺着,睁了眼看天上云一朵朵游过,那么轻盈。闭了眼,许多人的影子,往事的影子浮上脑海。风仍然在碧蓝的天幕底下呼啸,抛洒闪烁彩虹的雪末。他感到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三十年来心中的一角空缺在这一刻得到填补。他跪到那人身边,把他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心里一片平静,泪水却涌起一汪又一汪。
桑蒂把四散的枯骨收集到一起,腿骨双双折断。父亲那时是以怎样的眼光仰望一尘不染的冰崖以及幽邃的天空哪,他想。他从怀中掏出母亲的手镯和父亲套在枯骨上的那只合在一起,放在颅骨旁。
用砾石堆成小小的坟堆后,他又奔下山坡找回父亲留下指路的鹿角,插上坟头。他坐下来,想象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人有血有肉该是怎样一副形象。他平静地叙说着,告诉这人自己是谁,怎样从一条长长的坎坎坷坷的路来到这里,找到父亲。并且,从今,便终于找到了自己,并将找到自己的幸福。而这老枪折断的枪管将得到修复。而这座山峰真正成了父亲的山峰。然后,他向父亲讲述了自己儿时给山峰编撰的故事。
他回到那波光粼粼的湖边。风是多么地清芬哪。回望,巍然的冰峰被夕晖映得血红。
湖水像一个丰满女人的腹部充满诱惑,是那种平静而深沉的诱惑。
1986.7. 改于哲里木全国草原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