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发在村里没人喊他村长,乡里乡亲的,该喊叔的仍旧喊叔,该喊爷的仍旧喊爷,平辈之礼就喊他大发。大发是个老实人,也听不得人家喊他村长。谁喊他村长,他会脸红。
老支书七十多岁了,也没听人喊过他支书。老支书辈份高,年龄也大,谁见了都喊他桂爷。但桂爷从来就没有真的做过爷爷,老婆没有给他生过一男半女。老婆早几年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信命的老人,见桂爷晚景不好,就怀疑是否真有个老天爷。桂爷明明是个好人,往日当了十多年支书,重话都没讲过半句。他却绝了后。真有老天爷,那就瞎了眼!
桂爷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他那一亩半田地,仍是自己去种。大发要去帮忙,桂爷硬是不让。“你自己屋里有事,还要管村里的事,我还做得动。”桂爷硬梆了一辈子,不肯服输。
冬天桂爷得了场大病,爬不起床了。村里有些好心人,没事就去照看。大发老婆荷香每天跑三遭,帮桂爷弄些吃的。桂爷见了她就摇手,不要她天天去。
桂爷病得厉害,大发心里着急。老人就怕过冬天。冬天的乡下,三天两头碰上出殡的,白衣白幡,哭声震天。大发估计桂爷这回哪怕病好了,田里的事只怕也做不成了。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想去乡政府跑跑,给桂爷争取个五保户,多少有些钱粮。
桂爷听了,忙摇头:“大发,我不吃五保,我自己有双手。”
大发说:“桂爷,吃五保又不是丢脸的事。按国家政策,像你这种情况,就该吃五保。”
“四喜吃了二十年五保了,人都吃懒了。”桂爷说的四喜,村里的老鳏夫。
大发说:“四喜叔要是没五保吃,活不到今日。国家政策好啊!”
桂爷说:“就算要吃五保,村里又不止我一个。”
“我都同乡里领导说说,能够都吃上五保更好啊!”大发说。
二
大发从乡政府回来,一路上黑着脸。他想骂娘。他同李乡长吵了一架,说不想干这个村长了。他说自己像成名,只晓得从乡亲那里拿,不能给乡亲半点好处。桂爷当了几十年支书,如今无依无靠,连个五保都吃不着!李乡长不晓得成名是谁,只是嘿嘿地笑,叫大发莫发这么大脾气。
大发懒得告诉乡长成名是谁,气呼呼地出了乡政府大门。他有些瞧不起乡长,就连高中课文里学过的《促织》都不晓得。
大发路过桂爷家门口也不进去,径直回了自己家。荷香正在喂猪潲,回头瞟他一眼,没在意他的脸色,只问:“乡政府同意了吗?”
“同意他娘的蛋!”大发说着,重重坐在凳上。
荷香放下猪潲勺子,回头说:“像桂爷这样,又是老支书,又可怜,他不吃五保,谁吃五保?”
大发掏出烟来,点上吸着,说:“李乡长还笑我不懂政策哩!”
“什么政策?”
大发说:“五保户是有指标的,不是谁穷谁无依无靠就能吃五保。李乡长说,全乡只有十一个五保户指标,各村轮不上一个。我们村有一个了。”
荷香说:“这是什么鬼政策?上头不分指标,就不准人家变成孤老头子?”
大发说:“你发牢骚没有用!我磨了半天,李乡长答应,等四喜死了,桂爷顶上。”
“咒人家死呀,遭雷打哩!”荷香听着很生气。
大发不说话了,低头抽闷烟。他到底还得感谢李乡长,不然桂爷连个候补指标都弄不到手。全乡等着吃五保的不下六十人,能够轮上候补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三
大发和荷香坐在桂爷床前,半字不提他去乡政府的事。突然听到有人在外叫骂,原来是四喜:“我日你娘!我吃政府的饭,关哪个屁事?哪个有本事哪个去吃呀!等着我死,我就不死!”
桂爷问:“谁在骂朝天娘?”
大发装糊涂,说:“听不清楚。骂朝天娘,又没指名道姓,随他去。”
大发说着,望望荷香。荷香忙低了头。
四喜又在外头骂道:“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双甲子,等死你!”
“好像是四喜。哪个不让他活到一百二十岁?都是吃五保吃坏的!”桂爷说着,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里,大发怪荷香嘴巴不紧。荷香说:“我也不是故意说出去的,有人问我,我说上头定政策的人没有脑子。”
“不是没有脑子,是没有良心!”大发气鼓鼓的。
两口子正说着,四喜嚷着进屋了:“大发,未必你也望四喜叔早死?”
大发忙搬凳子请四喜坐:“四喜叔,你老长命百岁啊!”
四喜坐下,拐杖戳得地板砰砰响:“我四喜吃五保,搭帮国家政策好,又不是哪个活菩萨开的恩!”
荷香听不得四喜这口横腔,忍不住想说几句了。大发看出老婆的意思,生怕她惹事,忙暗递眼色。荷香只好假做笑脸,招呼一声,请四喜叔喝茶,就躲进里屋去了。
大发说:“四喜叔,你老人家理该吃五保,没人说你啊。你老无儿无女,身体又不好。”
四喜又敲着地板:“我的身体好得很哩!国家政策就是好,我壮得像头牛,就是吃五保吃的!有人巴望我早死,我就是不死!”
四喜这种人,道理是讲不通的,随他骂得气消了,自己就会走的。四喜再大的火,也不敢真对着大发出气。大发毕竟是村长。四喜指桑骂槐,听上去句句都是冲着桂爷的。大发懒得惹事,只装听不出来。
四喜骂得自己咳嗽不止,就拄着拐杖回去了。一路上,四喜仍是骂着嚷着,人家听个一句半句,不晓得谁又惹他生气了。谁都晓得四喜脾气坏,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也就没有谁问他到底发什么火。
荷香从里屋出来,嚷道:“四喜叔真是忘恩负义啊!不是桂爷,轮着他吃五保?你看他拄着拐杖的样子!”
“荷香,不要说人家。”大发说。
荷香不听,仍在说:“只要是同老人家坐在一起,他就喜欢把五保户的红本本拿出来翻翻,献宝!不就是吃个五保吗?又不是老红军!”
大发没有接腔,四喜到底是长辈,说他的坏话不好。四喜这个人,的确是黄了眼睛不认人。桂爷说他都是吃五保吃坏了,也没错。四喜手里的拐杖,当初是为了装可怜,好吃五保;后来吃上五保了,他那根拐杖就成了他的派头了,动不动就把拐杖敲得砰砰响。
四
李乡长把头埋进棺材里,从四喜棉衣口袋里掏出红本本,交给桂爷,说桂生同志,你为党工作几十年,今后就吃五保享清福吧。桂爷翻开红本本,见上面早已不是四喜的名字,写着他桂爷的名字。桂爷忙握住李乡长的手,却握着了大发的手。大发说,桂爷,你要感谢李乡长!桂爷眼神不好,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李乡长了。四喜突然坐棺材里爬了出来,扑向桂爷,大喊:我还没死哩!
桂爷吓得忙丢了红本本。原来是场梦。桂爷背上汗得透湿,胸口砰砰跳,慌忙念佛不止:菩萨菩萨,阿弥陀佛,我桂生硬硬梆梆几十年,从来没有对人起过坏心啊!四喜黄眼睛不认人,我也没有咒过他死啊!
桂爷做了这样的梦,愧疚不已,真像自己对不起四喜。都说梦中的事情,全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桂爷可以指天发誓,他从来没想过要吃五保,也从来没有咒过四喜死。可他发誓给谁听呢?还真不能让人家晓得他做过这样的梦。
雄鸡叫了。全村的雄鸡你呼我答,叫成一片。桂爷不晓得这是鸡叫几遍了,他眼巴巴等着天亮。桂爷年轻的时候,都是听着鸡叫三遍起床,坐在堂屋里抽几袋烟,天就快亮了。那会儿他还没当村支书,当着生产队长。天刚有些亮,他就吹响哨子,招呼全队社员出工。哨子声过后,远远近近尽是开门声,吱吱呀呀。狗也凑热闹,汪汪叫个不停。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荷香送早饭来了。
“荷香,这么早?”桂爷有些过意不去。
荷香说:“快过年了,今日家里还要推豆腐,先侍奉你吃了早饭。”
桂爷摇头长叹:“荷香,桂爷不中用了,拖累你和大发了。唉,我还想让大发陪我去看看四喜哩。”
荷香说:“桂爷,四喜叔矮你一辈,要看也是他来看你啊!”
桂爷说:“四喜年纪比我大,我去看看他,也在理。”
“桂爷,你趁热吃了早饭。”荷香说,“你病成这样,村里人都来看过了,只有四喜叔门槛都不来踢一下。”
桂爷嘿嘿苦笑,说:“他不到我屋门前骂了朝天娘吗?”
五
四喜在屋前晒太阳,躺在靠椅上,盖着棉被。大发笑呵呵地喊道:“四喜叔,你这样子好享福啊!”
四喜睁开眼睛,刚想坐起来打招呼,见了桂爷,又躺下不动了,说:“懒人有懒福。”
桂爷问:“四喜,快过年了,年货都齐了?”
四喜也不喊人坐,仍是躺着,说:“我一个五保户,还年货!政府好啊,过几天会送上来的。”
桂爷听出四喜心里不自在,又只好装糊涂,说:“四喜,冬月的日头信不得,躺在外头有风,小心着凉啊!”
四喜笑笑:“我身体好得很哩!”
大发也听出四喜话中有话,只是装傻,笑道:“你老身体好,会长命百岁的!”
“我搭帮政府,我感谢政府。”四喜说。
大发明白四喜的意思:他吃上五保,不关桂爷什么事。
桂爷也不想邀功,说:“四喜吃五保,完全符合政策。当时村里困难的好几个人,四喜最符合政策。”
四喜说:“符合政策未必就吃得着,还要命好!”
桂爷说:“你命真是好,生产队的时候,你也没怎么吃亏。”
四喜猛地坐了起来,拐杖敲得砰砰响:“你是说我懒,我晓得!”
桂爷说:“四喜,我哪有这个意思!”
四喜恨恨地:“你不要讲,我晓得!七五年,你还想斗争我哩!你对我有仇!”
桂爷说:“四喜,我是记仇的,还让你吃五保?”
四喜又敲着拐杖:“啊?你让我吃的五保?政府!”
大发忙劝架:“四喜叔,我就得说你几句了。桂爷自己病着,这两日刚刚下得床,就要我陪他来看看你……”
“看我?他是来看我还活得多久!”
桂爷终于发火了:“四喜,你讲话要凭良心!往年不是我桂生扛硬杠,你吃不上五保!我望你死?你死了又吃不得!”
四喜冷笑:“我死了你好顶替我吃五保啊!”
六
这几日四喜拄着拐杖四处走,逢人就说解放五十多年了,村里上电视的只有两个人,我四喜和桂生。原来是县长下乡送温暖,四喜和桂爷上了县里电视台的新闻节目。
县长到村里来的时候,大发当然在场。县长还听大发汇报了几句,县长还说村里工作抓得不错。可是当天晚上,大发全家守在电视机前,并没有看见大发的影子。
荷香很失望,说:“我看到他们拍了,怎么就没有呢?”
大发说:“拍了未必就能上电视。我看见有个秘书把红包偷偷递给县长,电视里也没看见啊。”
荷香问:“县长给桂爷和四喜叔的两百块钱,难道是秘书的?”
大发说:“也不是秘书的,是公家的。”
荷香说:“唉!村里人都说县长大方,自己拿钱送给穷人家。”
大发笑笑,说:“县里穷人这么多,县长多少工资?”
大发其实并不在意上不上电视,他关心的是桂爷的五保什么时候落实下来。那天,县长握着桂爷的手,说很多农村老支书生活困难,已经是个问题,县里会专门研究。大发马上汇报,说村里已经把桂爷申请五保的报告送到乡政府去了。县长回头对李乡长说,桂生同志的问题,你们要重点考虑。李乡长忙说,我们会认真研究。李乡长说完,冷冷地瞟了眼大发。大发并没有看见李乡长的眼神,只是高兴地望着桂爷,心想这事儿终于有着落了。
现在村里人都在说,桂爷可以吃五保了。桂爷吃五保,谁也没有意见。还有几个孤寡老人,他们都没有吃上五保,也没话说。人家桂生是老支书,县长同他握过手,还上过电视。只有四喜的话不好听,他说桂生吃不吃五保,不关他的事,只要不占他的指标。
话传到桂爷耳里,他很生气。他要去找四喜说几句,让大发拉住了。
“大发,你去乡政府把报告取回来,我不吃五保!”桂爷总觉得吃五保是件丢脸的事。
大发说:“桂爷,四喜叔嘴巴臭,你不要管他。你吃五保,符合政策,县长还专门过问。”
“谁爱吃五保谁去吃,反正我饿死也不吃!”
七
油菜花黄了又谢了,稻田青了又黄了,桂爷的五保还没吃上。大发跑了乡政府几回,李乡长说,还是要等指标空出来才行。大发说县长都发话了,怎么还吃不上五保?李乡长说县长也没指标,要不你去找县长。
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到了村里人耳朵里,仍是年前的说法:只有等四喜死了,桂爷才能吃五保。
四喜听了,又是骂朝天娘。他不光到桂爷和大发屋门口骂,还满村子骂,逢人就骂。他要让全村老小都晓得,桂生咒他早死,他就是不死!
桂爷卧床半年,身体硬朗些了。他听大发劝告,不理四喜,只装聋子。可大发不让他去田里做事,他却不听。有日,桂爷终于栽倒在水田里。幸好有人看见,不然就出大事了。
几个后生把桂爷抬了回来,全身是泥。桂爷闭着眼睛,不哼不哈,就像死人。荷香替桂爷洗身子,心里砰砰跳,真担心他就这么去了。
桂爷又卧床不起了。村里来看他的人,每次都会说到吃五保的事。桂爷听着,心里很不自在。吃五保,就是老得不中用了。还要等人家四喜死了才能吃上,想着就是罪过。
大发的老爹在村里是说得起话的,他朝四喜劈头盖脑嚷了几句:“四喜你不是人!桂生和你有好大的仇?人家病成这样,村里老少都去看了,你不去看,还天天骂朝天娘。”
“他咒我早死,我还要去看他?”四喜说。
“你畜生!哪个咒你早死?桂生叔才不稀罕吃五保哩!”
四喜叫大发老爹骂了几句,就买了四两冰糖,去看了桂爷。
桂爷躺在床上,见了四喜,满心欢喜,说:“四喜,你人来了就要得,冰糖你拿回去。”
四喜说:“桂叔,我四喜就是嘴巴不饶人。”
桂爷说:“四喜,我俩打开窗户讲亮话。我不想吃五保,大发一片好心,找了乡政府。乡政府说,五保户是有指标的,死一个,顶一个。这是上头政策,老百姓没办法。”
四喜一听,又有火了:“你还不是要等着我死!”
桂爷急了,说:“四喜你怎么又起横腔了呢?你不想死就不死呀?我又不会来害你!”
四喜说:“我不死,怕你急死啊!”
桂爷拍着床铺,怒道:“四喜,你活到八十多岁,就不会讲一句清白话!”
“我就是不死,我要长命百岁!我要等死你!”四喜拿起拐杖,重重敲了几下地板,回头提上四两冰糖,气呼呼地走了。
八
桂爷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很快又是冬月了。老人就怕过冬天。冬天的乡下,三天两头办丧事,唢呐声声,鞭炮阵阵。
桂爷听说四喜死了,却不敢问人家是不是真的。他晓得自己老了,脑子有些糊涂,弄不清是梦是真。他出不了门,只是老听得村里有哭丧的,有送葬的。
大发没有同他说起五保的事,四喜可能还没有死。又是自己做梦了。
桂爷不再像去年那样,梦见四喜死了,愧疚得要命。他想四喜真的死了,自己就能吃上五保,也替大发两口子减轻些负担。四喜八十多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桂爷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念几句佛,免得遭报应。
桂爷每日清早醒来,都隐隐觉得昨夜村里死人了,死的好像就是四喜。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清昨晚是否又做了梦。他只好等着荷香来送早饭,真是村里谁死了,她会告诉他的。有时荷香告诉他,村里谁死了,却不是四喜。
桂爷很想拄根棍子到四喜家去看看,却下不了床。怎么回事呢?真的好像有人告诉他说,四喜死了,桂爷你可以吃五保了。桂爷听见外面吹唢呐,放鞭炮,有人说,四喜这世人值得,政府给他养老送终。桂爷恍惚间就到了屋外,看见村里人抬着棺材上山去,很多人跟在后面送葬,都说四喜这世人真有福气。桂爷急着问人家:四喜把红本本带走了吗?
桂爷醒来的时候,大发坐在床前。刚才大发听桂爷说着胡话,含混不清,好像说四喜什么的。他摸摸桂爷额头,有些发烧:“桂爷,你身上滚热的,去医院看看吧。”
桂爷不肯上医院,说:“我什么病都没有,就是老了,就像树上的梨子,熟透了,快要掉了。”
大发听得伤心,回来同荷香说:“桂爷这么硬梆的汉子,这回真的想吃五保了。他梦里说胡话,好像同四喜吵架,问四喜要红本本。”
荷香问:“五保户,一年多少钱?”
大发说:“每月五十块钱,三十斤粮,一斤油。”
荷香说:“钱粮也不多。老人家日子过紧些,饿也饿不死。”
大发说:“荷香,我想同你商量。等上头再下指标是没有的,桂爷不能等着四喜叔死了再吃五保。也没多少钱,我们家出了。”
荷香说:“大发,招呼桂爷吃喝,无非是多添双碗筷,我一天多跑几次,都愿意。要出钱,我们哪里出得起?一年六百块钱,三百多斤米,十多斤油。”
大发说:“桂爷是个好人。”
荷香摇摇头,说:“我知道桂爷是个好人。村里像桂爷这样的老人,还有五六个,摆不平,你会得罪人的。”
大发说:“人家我不管,桂爷我得管。”
荷香说:“桂爷是个硬梆人,五保都不肯吃,晓得是我们给的,他更不会要的。”
大发说:“劝劝桂爷,就说是政府给的五保。我晓得他现在可能愿意吃五保了。”
荷香说:“没有那个红本本啊。”
“红本本好办。我听说城里有造假证书的,毕业证、结婚证都能造,几十块钱就能搞好。你答应了?”大发望着荷香。
荷香说:“先等等再说,现在桂爷吃饭吃药反正是我们管着。”
九
荷香中午送饭的时候,碰见四喜在桂爷床前坐着,扯开喉咙唱山歌。桂爷躺着,没有半丝声息。
“四喜叔山歌唱得好啊,我老远就听见了。”荷香问,“你老吃了中饭吗?我饭菜带得多,没吃就在这里吃点儿。”
四喜说:“我来看看桂生叔,等会儿回去自己弄着吃。我是一人饱,全家饱。”
荷香说:“四喜叔莫讲客气,自己回去难得做。”
“我弄饭菜手脚麻利,飞快。”四喜揭开荷香带来的菜罐,皱了眉头,“啊,鸡汤啊!你这是给病人做的,炖得太烂了,我也吃不惯。我的牙口好,吃东西要嚼嚼才有味。”
荷香听四喜这么说话,心里很不舒服,却不好说他什么,只说:“四喜叔,你老坐会儿,桂爷可能饿了。”
“我不坐了,回去弄饭吃去了。”四喜拄着拐杖,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三两步就出门了。
“我熬不过四喜啊!”桂爷偏过头,望着堂屋门口。四喜刚出门,他的影子被太阳照进来,老长老长。
荷香看穿了桂爷的心思,劝道:“你老好好养段日子,身子就会硬朗起来。你呀,会比四喜叔更长寿!”
桂爷说:“我这么不争气!你看人家八十多了,比我大十岁!”
“桂爷你会好的,我扶你起来,要不鸡汤凉了。”荷香说。
桂爷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不吃东西哪行?”荷香劝道。
桂爷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只说没胃口。荷香没法,陪在床前坐了会儿,只好提着篮子回去了。第三天,荷香仍旧把饭菜原封不动提了回来。大发正在屋后的菜地里忙着,荷香过去小声说:“大发,桂爷只怕不行了,三天没吃饭了。”
“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大发问。
“桂爷说,不要送饭了,他半粒米都不想进。”荷香很焦急的样子。
大发忙丢下锄头,去了桂爷家。荷香也跟了去。
“桂爷,你老想吃什么,就说,荷香给你弄。”大发问道。
桂爷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想吃,水都不想喝。”
“那哪要得?桂爷,要不我送你到医院看看去?”
桂爷说:“医院就不要去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听了这话,大发更加急了。他听说有些老人快走了,自己心里很清楚。荷香暗自摇头,着急地望着大发。
“大发,荷香,你们两口子积德积善,会有好报的。”桂爷说。
大发说:“桂爷快莫这么讲,你是长辈,再怎么我要喊你声爷爷哪。”
荷香说:“桂爷,大发老讲他小时候,你常带着他玩。”
“桂爷经常把我放在肩上驮着,跑老远的地方看戏。”大发想说些开心的事,让桂爷高兴。
桂爷笑了起来,讲大发小时候顽皮,把他家南瓜挖了个洞,往里面拉尿,再把洞眼拿南瓜皮盖上。桂爷分明看见了,却不说他。过会儿,大发以为自己得逞了,桂爷却把那个南瓜摘下来,往大发怀里一放,笑眯眯的,叫他拿回去煮了吃。大发望着桂爷的笑脸,心里发虚,脸就红了。桂爷说,快拿回来给你妈妈喂猪,桂奶奶晓得了,打烂你的屁股!
大发嘿嘿一笑,说:“小孩子玩的把戏,哪能瞒得过大人!”
桂爷突然叹了气,说:“大发啊,现在轮到你把我当小孩子带了!”
“桂爷,快莫这么讲!”
“人,老要老得争气……”桂爷话没说完,长叹一声。
从下午直到深夜,大发同荷香都陪着桂爷。荷香抽空回去做了晚饭,忙完又回到桂爷床前。桂爷已不晓得早晚,自己不想吃饭,也想不起让大发回去吃饭。大发就饿着肚子,陪老人家东扯西扯。桂爷今晚的话格外多,大发觉得不妙。回到家里,两口子睡在床上,细细琢磨桂爷的每句话,都觉得不是好兆头。
大发说:“这么多天水米不进,还这么精神,不对头啊!”
荷香说:“是啊,我也觉得不对头。平日桂爷同我们不分生的,今日有些怪,善有善报的话讲了几箩筐。”
大发说:“四喜叔真不算人,他哪是去看桂爷?故意去气桂爷!”
“你当时不在场,不晓得他那个得意样子啊!”荷香说,“就是从那天起,桂爷就不肯吃饭了。”
“我猜桂爷是想把自己饿死算了。他晓得自己熬不过四喜叔,等不到他的五保指标。”
“怎么办呢?桂爷的脾气太犟了。”
大发说:“桂爷的脾气,劝是劝不了的,不如告诉他吃上五保了。”
荷香点点头:“只好这样了。唉,我们自己紧就紧点吧。”
十
天快亮的时候,村里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大发惊醒过来,慢慢听见了哭号声。他摇摇老婆,说:“荷香,荷香,你想是谁死了?”
荷香听听响动,说:“不晓得。这几日没听说哪家的老人不好啊。”
两口子又讲起桂爷,一条好汉,老了无依无靠,五保都不肯吃。病得实在不行了,只好望着四喜早些死。眼看着自己熬不过四喜,就想自己饿死算了。真是可怜。
“荷香,中学课文里学过的《促织》,你还记得吗?”大发问老婆。
荷香想想,说:“还有些记得,里面有个村长,名字叫成名。”
大发说:“古时候不叫村长,叫里正。”
荷香钻牛角尖,说:“现在也不叫村长,叫村委会主任。”
大发说:“不过反正都一样。成名为了上交蛐蛐儿,儿子的命都赔进去了。我比他好些,为了救桂爷的命,自己出钱。”
荷香说:“大发,李乡长说叫你去找县长,你就去找县长。桂爷的五保,县长亲口说了的。”
大发说:“我算老几?还找县长?快过年了,县长又会下来送温暖,只是不可能年年都到我们村里来。”
荷香叹息一声,说:“官话真是信不得!”
两口子说了整夜的话,起得有些晚。荷香推门一看,好大的雪啊。难怪昨夜那么冷。荷香顾不上做早饭,想先去看看桂爷。老人家冬天里就怕冷。
荷香出门的时候,听到震耳欲聋的铁炮声,看见硝烟在村子西头的屋角上打转儿。还不知是谁家死人了,很多人都往村子西头走去。
荷香才要问是谁死了,突然看见桂爷拄着棍子,站在他自家屋前的雪地里,问路过的人:“真的是四喜死了?”
“谁说四喜死了?人家硬朗得很!”
“桂爷怎么变这样的人了?巴不得人家死啊!”
“都在床上睡了大半年了,以为四喜死了,一下子硬朗起来了。”
这时,四喜恰好出门看热闹,听清了大家的说的话,大骂起来:“桂生,我捅你娘!”
桂爷哑口无言,呆立在雪地里,浑身哆嗦,差点儿倒下。荷香忙跑上前,扶着桂爷进屋去。四喜还在后面叫骂,荷香回头对大家说:“你们劝劝四喜叔,不要骂了。”
荷香好不容易才把桂爷送到床上去,怪他不该出门:“桂爷,你怎么出去了呢?外头那么冷。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桂爷紧闭着眼睛,任荷香怎么说,他都一声不吭。桂爷刚才出大丑了,这会儿肯定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荷香晓得桂爷心里难受,就坐着床前陪他说话。可桂爷什么也不说。荷香就不停地找话讲,东扯葫芦西扯叶。她不说话的时候,就连桂爷的呼吸声都听不见。窗外寒风尖利地叫着。
荷香从桂爷家出来,碰上村里的人,都说她两口子太仁义了。一说就说到桂爷,话就不好听了。她知道四喜这会儿肯定还在村里四处骂娘,老少都晓得,桂爷以为四喜死了,自己能吃五保了。荷香就护着桂爷,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桂爷做了一世的好人,大家不是不晓得。
大发听荷香说了桂爷的事,忙说:“荷香,我们马上把桂爷的五保钱粮送去,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荷香说:“不急在一时半刻,晚上再去。就说你今天上乡政府开了会,县里新下了指标,不然桂爷不相信的。”
大发说:“行!红本本呢,就说暂时没发下来,下个月就有了。”
晚上,大发扛了袋米,荷香提了壶油,衣兜里放了五十块钱,往桂爷家去。
大发说:“桂爷是半糊涂半清醒,你不要说话,只由我一个人说。要不,两个人说得对不上号,他不相信的。”
“那你一个人说就是,钱给你拿着,我拿着就不像了。”荷香把五十块钱交给大发。
桂爷家窗户黑着,大发推开门,荷香拉亮了灯。两人刚要喊桂爷,惊得连连后退。
桂爷直挺挺地挂在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