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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校同学 第一章

第一章 烤焦疑问

1.

蔡波赶到迎宾山庄时看了一眼手表:午夜两点零五分。迎宾山庄悄没声息,这种时候别说人,鬼都跑去睡了。

但是最靠水边的两幢别墅还有灯,楼上楼下一片通明。

这一片别墅区位于湖边。湖呈月牙形,名字就叫“月湖”。月湖四周绿树环绕,绿树旁射灯耀眼。灯光投在湖面上,湖水轻摇,闪着寒光。除湖畔两幢别墅外,其他小楼座座黑暗,窗子里边没一盏灯光,只有楼角壁灯与别墅间的路灯相接,连成一线照亮空无一人的林荫道。

蔡波吩咐:“轻点声。”

轿车悄悄滑向亮灯的别墅。

林文祺在房间里等候。两人握手时,蔡波感觉到他的手心很潮,动作有点抖。他脸色也不对,瘦削狭长的脸面白中带青,堆着层层焦虑。

“林部委身体不舒服?”

林文祺说身体没事。

“那,那是?”

林文祺指着门。蔡波会意,即走过去把门关上。

林文祺说这里出了件事情。

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情,是失窃。丢东西的不是林文祺,是小吴,他们组里的一个年轻人,住在旁边另一幢别墅二楼南侧的房间。丢的是一只旅行袋,是一只安有特殊密码锁的皮质高级旅行袋,除它外没丢其他东西。旅行袋失窃的时间还不确定,入住时肯定还在,小吴一进门就把它放进靠门边的壁柜里。下午全组去市里开会,小吴也去了,东西估计是在下午到晚间这段时间无人在场的空档里不见的。晚十一点半,小吴洗过澡准备上床睡觉,临睡前打开壁柜检查,这才发觉旅行袋不翼而飞。年轻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没找到东西,当时连裤子衣服都顾不得穿,只着背心裤衩跑到这边楼来,向林文祺紧急报告。时林文祺已经睡下,听到情况后赶紧起身处置。他没让小吴声张,只吩咐立刻叫来几个人,安排他们找个理由,连夜检查两幢别墅的所有房间。没有发现那只旅行袋,确认遗失。

“旅行袋里有什么?”蔡波问。

林文祺说:“有些东西。”

不做具体说明,显然有所不便。如果这只旅行袋里装的只是小吴的几条裤衩,哪里需要连夜把蔡波叫到这里。失窃的显然是要害物品,其要害程度肯定更甚于财物。这种时候,哪怕丢的是满满一袋的钱,也不必他急到这般地步。

蔡波看见林文祺前额上的几条皱纹深深陷进发青的脸皮里,两鬓的斑白头发在不住颤动,颤得极其扎眼,触目惊心。

“我马上处理。”蔡波即安慰他,“林部委别急。”

哪想他立时发作。

“不急?”他喝道,“你们这里怎么搞的!”

蔡波赔笑,说放心,他会安排,立刻把事情搞清楚。

“也许是什么意外,”他说,“没那么严重。”

林文祺好一会儿不说话。末了发话道,今天晚上他不会睡觉,就在这里等待蔡波的消息。如果能有眉目,那么大家都好。要是真出了问题,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这边必须立刻向省里报告。

“你也报告,给市里。”他说。

蔡波说现在先不说那个。事情交给他,他来处理,保证以最快的速度。

“我办事,您放心。”蔡波说,“林部委尽管先睡一会儿。”

林文祺又恼了,脸一沉说:“睡什么睡,不知道事比天大吗!”

蔡波匆匆离开。

他上了停在楼下大门口的轿车,轿车驶向月湖的另一侧,那边有一幢三层楼房,是迎宾山庄的综合楼,山庄的服务总台设在一楼,二楼是总经理及各部门办公场所,三楼是会场和活动室。综合楼再往前就是迎宾山庄的大门,大门外的公路上,有大卡车在路灯下驶过,轰隆轰隆的行驶声响在静夜里特别刺耳。

迎宾山庄总经理康良才领着几个部下站在综合楼门口。他们也是刚刚到达,蔡波的车一停,他们围了过来。

“区长,蔡区长!”康良才报告,“人都到了!”

蔡波是道林区长,迎宾山庄归道林区所辖。近半小时前蔡波接到林文祺告急电话,从家里往这边奔时,已经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一件意外,需要动用一些人紧急参与处置。当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恐弄得到处惊动反而不好,他没有召唤其他各路豪杰,只给康良才先打个电话,让他与单位几个头头赶到迎宾山庄待命。哪里出事先找哪方土地,这是通常规则。今晚有事,林文祺不找别个,首先揪住蔡波,因为除了区委书记,蔡波是这一方的最大土地,此刻找区委书记有些不宜,当然揪住蔡波。蔡波照此办理,一把先揪住迎宾山庄小土地康良才,与林文祺如出一辙。接到蔡波电话后,康良才心知不好,不敢怠慢,匆匆起床叫人,迅速赶到。待蔡波从林文祺那里出来,宾馆几个头头已全数到齐。

这时蔡波听到了哭声。是个女子的哭声,细细的,很顽强,很压抑,很哀怨,断断续续,起起落落,从楼上某个角落挤出来,飘散出去,盘旋回荡在迎宾山庄静谧安详的园林湖水建筑间。

“呜呜,呜呜....”

蔡波问:“是小江吗?”

一位值班副总回答说:“是江科长,江主任。在二楼客房。”

“闹到这个时候?”

副总说现在好些了。开始时吓人极了,不是哭,是喊,大声笑,咯咯咯,还唱歌,一支接一支,开演唱会似的。

“你们这些人好像很优秀,”蔡波生气道,“就不会想点办法?”

副总发窘,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小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后的防盗链穿紧,外边根本开不进去。所以只好听任她胡闹。还好这边离别墅远,声音传不到那里。

蔡波顾不得跟康良才他们说事,先爬上楼梯。哭声传自楼梯旁的一个房间,果然是房门紧闭。蔡波用力打门。不打还好,这么一打,里边“哇”地一下,哭得更其来劲。哭中还喊。

“走开!滚!”

蔡波说:“小江,是我。”

“我不管!”

“我是蔡波!”

里边一下子安静了。

“不许闹,听到没有?”蔡波说,“再闹处分你。”

里边人“哇”一声又哭了起来,声量却明显低落。

蔡波把手一招,吩咐康良才安排人守在门口,里边不闹算了,再闹的话就敲门,吓唬,就说蔡区长在这里呢。

“这么折腾,让客人听到像什么话。”蔡波说。

然后才办正事。蔡波让所有人回避,原地待命,他把康良才叫进总经理办公室,关起门紧急商谈。

二十分钟后,他在总经理室给林文祺的房间挂电话。铃声刚起,林文祺立接。果然如其所言,当晚他彻夜不眠,守在电话机前等候消息。

蔡波告诉林文祺,情况比较复杂,可能真是出了一件意外。

林文祺不管其他,单刀直入只问一件事:“旅行袋现在在哪里?”

蔡波说目前还不能确定。怀疑它可能走远了,在哈尔滨。

“开玩笑!”

蔡波笑,说哪敢开玩笑。林部委急,他蔡波更着急。眼下别说哈尔滨,既使是在莫斯科,他都恨不得立刻插了翅膀赶过去。

“到底怎么搞的?”

蔡波解释情况。他说,刚才与迎宾山庄管理人员紧急分析中,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丢失东西的房间是调整过的。上午林部委一行入住时,小吴原安排在一楼朝北房间。客人入住前服务员曾报告,发现二楼朝南房间的马桶有些漏水,对冲洗略有影响,不太严重。值班经理担心给客人造成不便,一边安排人检查马桶,更换配件,一边先把客人安顿在一楼客房。中午维修员报告说二楼马桶已经修好,恰客人吃完午饭回到房间,值班经理安排服务员帮着搬东西,把客人调上楼去。二楼朝南房间比下面的宽敞明亮,条件更好。客人到来前,区里曾再三交代要提供最优服务,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想服务好,包括提供最好的房间。不料可能就在这个环节上有所疏忽,搬房间时漏了那个旅行袋,没拿到楼上。当天下午服务员整理楼下房间时发现了旅行袋,把它拎出来放在服务台里,因为曾有过交代,客人情况比较特殊,未经许可不得进入房间,当时客人外出到市里开会,不在房间里,服务员就没把旅行袋往楼上放。黄昏时服务员发现旅行袋不见了,以为是客人返回时看到了,自行拎走,当时没有在意。直到这个时候追查,才想起来。

林文祺又急了:“旅行袋呢?到底在谁手里?”

可能确实是飞到哈尔滨去了。这里边出了个意外,完全是巧合:迎宾山庄营销部主任到哈尔滨参加一个业务会议,花圃师傅听说了,请该主任带一点东西给他女儿,该女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因为恰逢星期天,花圃师傅轮休没到山庄,他托客房服务员小贾把一袋东西带到山庄交主任。小贾给主任打了电话,说东西在她这边。恰主任手头有事要处理,就让小贾先放着,他走之前再过来取。由于时间很紧,走得匆忙,主任急于上机场,离开前让送行的车拐过来,一看服务台里的旅行袋,误以为就这东西,拎了走人,也没跟小贾打个招呼。于是阴差阳错。

“现在他们正在跟哈尔滨联系核实。”蔡波说,“目前联系不上。飞机因为气候原因起飞晚了,眼下旅行袋和人可能都还在天上。”

“是这样吗?”

蔡波说可能很大。他们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人,搞清楚,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旅行袋弄回来。因为事情凑巧得离奇,这旅行袋一个筋斗没有十万八千里,也飞得够远的,估计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才可望把东西弄回来。

“怎么会那么久!”

蔡波赔笑,说林部委发话吧,他坚决执行。这里与哈尔滨不是每天都有航班,这个问题也没关系,只要需要,倾本区所有,包一架飞机飞回来他都愿意,问题是办手续也得花时间。

“我尽量想办法。”他说,“林部委放心,东西回来之前,我保证盯住。您大领导重任在肩,不休息好怎么行呢,赶紧先睡吧。”

林文祺沉吟。好一会儿,他说:“有新情况立刻告诉我,不管什么时间。”

蔡波说没问题,事情交给他。

放下电话,蔡波喘了口气,眼睛盯住办公桌对面的康良才。康总经理在发抖,脸色一片死白,有如刚才发现丢失物品的林文祺。

蔡波发怒道:“你给我咬住!”

“是是是是。”

哪里咬得住,语音哆嗦,这时候已经说不成话了。

十五分钟后,一辆接一辆车接踵而至,静悄悄进入迎宾山庄。

是警察。刑侦技侦人员一起赶到,领头的是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深更半夜紧急召唤,十万火急,匆促赶到,有的干警倦困满脸,哈欠不绝,似乎还没睡醒。有的还嘟着个嘴略表不满:怎么回事?星期天刚过,星期一的太阳还在海里,这种时候把人喊来,夜半见鬼啊?

蔡波指着自己的脸让大家仔细看,认出来了吗?这是个什么鬼啊?

于是都醒了。不是鬼,是蔡区长亲自坐镇。

迎宾山庄三楼活动室被迅速布置为办案指挥部。蔡波简要说明了情况,要求连夜行动,不动声色,要用最快的速度办案,拿出最好的结果。

“限定四十八小时,两天时间。”他说,“底线给你们了。”

王平东很忧虑,说这案子看起来挺麻烦。他们尽量努力。

蔡波摇头,说不是尽量努力,是一定要办下来。现在必须立军令状。情况非常严重,责任比天还大。这件事办不好,王平东不要当局长了,他也一样,区长不要当了,肯定得另请高明,谁也免不了。

“咱们两顶帽子不想要,算起来还是小事。”他说,“哪怕弄出一场地震,火山海啸,硬着头皮我也行。但是我就是我吗?孤家寡人,当朝一个?没那么简单。从此没脸见领导了,连自己都对不起。怎么办?迎宾山庄这里有一个月湖,王平东咱们带头往里跳吗?”

王平东说区长讲得这么重,他知道情况非同一般,绝对会全力以赴。

蔡波还是那句话,他不要王平东全力以赴,只要王平东完成任务。

“整个过程还要严格保密。除了现场办案的这些人知道,一律不再扩散。任何人走漏一丝消息,严查,狠处。”

王平东说是不是得给区委丁书记报告一下?

蔡波说不必了。丁书记上午的飞机,一早就得动身。等回来后,这边事情也办清楚了,那时再报告不会有问题。

王平东说他可能得给市公安局领导说一说。

“上边的事情你不必考虑,该怎么办我来。”蔡波说,“这两天你们纹丝不露,不得有任何走漏。案办清楚之后,我负责向你们市局解释。”

“这里怎么展开呢?”

蔡波说这就看局长和干警们的水平了。不要让里边沸沸扬扬,不要让客人察觉异常。该侦察的要侦察,该取证的要取证,包括失窃房间的内外探查,必须做得一无痕迹,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惊动。

“大家辛苦两天,搞个漂亮。”蔡波说,“到时候为大家请大功,摆酒。”

王平东摘下他的大盖帽,叹气说蔡区长的酒不好喝。还没动手,他这身虎皮已经湿了一大半。

王平东着装整齐,这么晚紧急行动,没忘了穿警服,他所谓虎皮指的就这打扮。这人身子胖,格外会出汗,此刻已经汗津津一头。

然后开始行动。

这么晚了,蔡波召集这么多人如临大敌一起上,干什么呢?紧急任务,就是找回那只旅行袋。这就奇怪了。十几分钟前蔡波亲自给林文祺打电话,言之凿凿,报称旅行袋有了,可能正飞往哈尔滨去,怎么一回头又叫来一堆警察?躲在迎宾山庄里紧急办案?原来他是虚晃一枪。康良才总经理干嘛要发抖?因为他害怕,蔡波虚晃的这一枪一旦造成麻烦,到时候他难逃干系。

蔡波说明的迎宾山庄情况属实,却没讲真话。迎宾山庄确有一营销部主任于当天下午去机场,搭乘晚间航班前往哈尔滨,宾馆花圃师傅的女儿果然就读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女孩的父亲花圃师傅确实于当天请人把一只旅行袋拎到迎宾山庄,委托该主任带给自己的女儿。但是这件事各环节一切正常,并无意外枝节发生,除了时间上的巧合,与一只失窃的旅行袋没有一点关系。蔡波在询问情况时听到了这么一个坐着飞机前往哈尔滨的旅行袋,他突发奇想,决定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合成为一个离奇故事。这么编排出于无奈,纯属需要。

他说:“康良才你厉害啊,放贼进来烧个火炉,请蔡区长坐上去烤。”

此刻有一只旅行袋失踪于迎宾山庄别墅楼,蔡波已下令王平东率警察赶来破案。丢失的旅行袋无疑非常重要,所以才会让林文祺那般着急。确定重要东西失窃后,除赶紧着手破案外,林文祺和蔡波都有一项责任,就是必须立刻向各自上级报告。一个人家里丢了东西,哪怕丢的是金山银山,他可能选择向警察报案,也可能选择不报告,就像报载某位腐败官员家中意外遭贼一般。公务活动中的重要物品丢失有所不同,当事者必得报告,否则就是灾难性后果。不该丢的东西丢了,已经是一大失职,丢了还隐瞒不报,那就更其严重,失职加上渎职,足以让当事者吃不了兜着走。旅行袋失窃案的当事者是小吴,他的直接领导是林文祺,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必须立刻报告。一旦报告则必然惊动上级,引发一连串后果,可能会产生连锁影响。

但是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如果这只旅行袋不是失窃,只是因某个意外被错拿,哪怕它眨眼间被错拿到哈尔滨那么远的地方,只要确切得知,有望迅速找回,那就是另一种性质,可以不必匆忙报告,引发无谓震动,只需督促赶紧把东西找回来就行了。蔡波的哈尔滨故事就出于这种考虑,它提供了一个暂不惊动上级的有效理由,可以因此把事件的影响先控制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争取一段悄悄处置案件的时间。这段时间不可能太长,但是只要在还能允许的时间里设法破案,找到旅行袋,完璧归赵,到时候所谓的哈尔滨故事就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谁也不会去太多计较。

问题是还有另一种可能:万一未能如愿,想尽所有办法,旅行袋到底没有找到,上级终于惊动,蔡区长怎么解释他的故事?他还可推托,说他们分析了手头掌握的情况和迹象,怀疑旅行袋可能去了哈尔滨。也不是最终认定,毕竟任何可能都不能轻易排除。他们并没有只存侥幸,在抓紧往哈尔滨追查的同时,他们也迅速调离力量办案侦察,齐头并进以防万一。

这样的解释也许说得过去,也许不行。不管行还是不行,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有什么说法,这样一来,未及时上报旅行袋失窃的责任尽在蔡波,显然这有风险。他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吗?物品失窃在他辖下地盘,赶紧报告,他可能得为本区治安状况做检讨,要受批评,却也不可能太重。毕竟东西不是他丢的,更不是他偷的,直接责任不多。但是如果自作主张,揽下责任,拖延报告,案子办成则罢,办不成的话,他面临的追究可能会严重得多。其中厉害他很清楚。像他自己形容:火炉在熊熊燃烧。

康良才说:“蔡区长咱们怎么办?”

蔡波看着楼下倒映在月湖上的灯光,最终下了决心。

“坐火炉。”他说,“烤火。”

“会,会不会....”

蔡波说了句笑话:“烤火就烤火吧。我不上火炉,谁上火炉。”

于是旅行袋奔哈尔滨而去。

事实上,现在不止是蔡波需要一个说法,林文祺也同样需要。旅行袋飞到天上的说法,无论蔡波编织得如何煞有介事,天衣无缝,听起来还是显得过于离奇,像是某个关于煮熟的鸭子在天上飞的相声段子。这故事显然含有破绽,不甚合理:如果旅行袋是那般重要,小吴从楼下搬到楼上时,不可能不死死盯住,哪里会把它遗漏在某个壁柜里?林文祺没发现这一离奇故事里的破绽吗?也许真没发现,也可能他非常清楚,但是不予戳穿,因为他也需要一个说法。他跟蔡波此刻是一致的,东西最好在还能允许的时间里找到并完好无损,这样的话就可以不惊动上级,避免出现复杂局面。

现在就看王平东和他的干警了。

蔡波严令不得走漏消息,这并不意味着必须把消息彻底封锁。布置完各急迫事项,他立刻关上门,在迎宾山庄给赵荣昌打了电话,单独汇报,在第一时间率先把消息走漏出去。这时已近凌晨,绝对不是打电话的合适时候。但是蔡波没有犹豫,直接打到赵荣昌的家里。赵荣昌是在床上接的电话。

“是我,市长。”蔡波说,“这件急事要赶紧向你报告。”

赵荣昌一声不吭,听蔡波把事情说完。

“我知道了。”他说。

蔡波说他很痛心。自己人没把自己事做好,简直该死。他深知事情轻重,绝不愧对赵市长信任,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解决问题。

“市长有什么指示?”他问。

赵荣昌把电话挂了。

2.

举报信提到了一个唐美芳。信中说唐美芳是个三陪女,暗娼,与道林区长蔡波结识于歌厅,后长期供蔡波嫖宿。今年三月十九日晚,唐美芳于道林区东升酒楼卖淫,被警察捕获。唐美芳在派出所当众给蔡波打电话,隔天就被蔡波弄了出去。该三陪女自恃后有靠山,十分张扬,衣着华丽,口出狂言,说蔡老板那个东西很大,别人弄不下来,只有她搞得定。

叶家福仔细琢磨。真的有这个唐美芳吗?她什么样的?广福牛肉店酒桌上那个黄毛?或者是道山路边那个他妈的?

有一次省里来了客人,叶家福去广福牛肉店陪客吃晚餐。广福牛内店不像宾馆里总是千篇一律那一套,其小吃颇有名,店址在城南,店面不大,很兴旺,牛肉面做得好,牛肉丸牛草肚什么的也都极具特色,且物美价廉。广福最拿手的品种叫做“五号菜”,菜名比较含蓄,直率点介绍那就是牛鞭,即雄性牛的那条生殖器。将该物品一根根剥皮刮净,一段一段快刀切好,下点药,慢火细炖,直至香气扑鼻,让小姐端上桌请君品尝,这就五号菜。为什么管它叫五号,不是四号或者六号?这个不清楚,说法很多,真假莫辨,反正吃了就是。本地有说法叫吃什么补什么,牛鞭这东西号称壮阳,很上火,叶家福对付不了,但是陪客需要,偶尔也得指指点点,请客人壮阳。

那天很凑巧,蔡波也在广福,恰在叶家福他们隔壁包厢。叶家福席间出门上洗手间时,被蔡波从后边拍了一巴掌,于是握手,彼此幸会于牛肉店。叶家福问蔡波陪什么客人?蔡波说今天不陪客,到这里拆迁。叶家福一听这话奇怪,跟着他到隔壁包厢看了一眼,这拆迁什么啊,分明是在选美。包厢酒桌边围坐多人,有七、八个年轻女郎,打扮得花枝招展,茑声燕语,个个惊艳,桌边竟还放着一堆的安全帽。原来这些女郎都是他们区文化单位搞的本区“十佳歌手”选拔赛获奖者,当天下午众美到该区高速公路连接线工地搞慰问演出,唱各种流行歌与工人兄弟们共同分享。公路连接线项目属本市重点工程,眼下正在大规模折迁,工地实际上就是拆迁现场,到处残墙断壁。蔡波对众美下现场支援重点工程建设很满意,当晚于广福牛肉店亲切接见,痛加犒劳,各赏牛肉面一碗。蔡区长很兴奋,拉着叶家福,一一指点,介绍他的十佳歌手,原来来历很杂,有该区文化馆干部,本地幼儿园老师,也有自天南海北跑来本地谋生的歌厅歌手,其中两个人染了头发,金黄耀眼,加上浓妆艳抹,衣着暴露,举止张扬,看上去很可疑,不像正经女孩。

所以一提到唐美芳,叶家福立刻就想起了广福牛肉店。

道山路口是另一回。有天晚上叶家福在家里看电视,蔡波打来电话,说省里来了个谁谁,找了赵市长,赵很高兴,拟当晚要亲自接待,不料黄昏突然有事,抽不开身,打电话吩咐蔡波代为安排。赵市长交代了一句话,让蔡把叶家福叫上。于是蔡急找叶家福,还派了辆车过来接人,省去叶家福临时叫车的麻烦。叶家福放下电话赶紧穿衣服找鞋子,刚收拾清楚,车已经到了,是蔡波的车,挂的是道林区的二号车牌。叶家福坐上车往迎宾山庄赶,在道山路口被红绿灯拦了下来。道山路口是市区交通瓶颈,车辆来去特别繁忙,车行慢如蜗牛。他们被堵在路口,通行绿灯还没亮,路旁突然窜出个年轻女子,扑过来蓬蓬敲打轿车的外壳,喊叫:“是我,是我!”没等叶家福和驾驶员回过神,那女子已经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轿车。这人衣着入时,年轻,留长发,圆脸大眼,有几分姿色,上车时非常兴奋,即刻发哆,说眼睛长哪去了?没看到人家在路边招手吗?边说话边歪过来,往叶家福身上蹭。前边驾驶座上还有人,如此公然缠绵成何体统?不由叶家福发一声喝:“干什么?”

女子呆住了,定睛一看发觉不对。

“那个....在哪呢?”

叶家福说:“你是谁?”

那女子竟恼了:“问我?你自己是谁?”

叶家福即吩咐驾驶员:“走,送公安局。”

女子推开门跳下车,回身骂了一句:“哪来的王八蛋。”

不由叶家福骂他妈的。事后他追查蔡波,问这女子怎么回事?蔡区长用这辆车这块车牌跟她一起搞过什么?让人家异常亲切?蔡波发笑,说这么有趣的事叶家福碰得着,他怎么就碰不上?如今疯疯颠颠的女孩电影电视里到处有,街上也多,但是突然想抓住一个也不是出手就擒的啊。

这女子也许就是唐美芳。她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举报信没有提供更多的线索,因为这不是原信,只是一份摘录件。眼下许多查办件都是这么样:举报者把信寄到某上级部门或领导手中,引起注意,领导批示了,指定相关部门着手办理。类似举报都有多种可能,一种属实,被举报者确有问题,经调查了解后被立案,直到依法依纪处置。另一种是不实,经调查排除嫌疑。还有一种可能是举报内容一时难以查实,只能留待今后备查。情况多样,所以上级部门对举报信得分别处置,牵涉官员级别高的,事情重大的,通常由上级直接调查,级别低的,事情比较一般的,通常转交下级相关部门办理,转办方式也是视情况而定,有时把信件直接转下来,有时则不转原信,只将信中提到的问题摘要转下,要求下级据此了解,并将办理情况限期反馈。

涉及到蔡波和唐美芳的这封信是摘要件,期限很短,限定一个月内反馈。拿到叶家福手中时,离期限只余十天。蔡波是道林区长,为本市一方诸侯,重要基层领导,对这类官员的情况进行了解,事前得报市主要领导知晓,需要费点时间。类似事项通常由管党纪的纪委和管干部的组织部办理,这封信转到了市长赵荣昌那里后,赵批示让纪委牵头,同时特指组织部和政法委协同办理,叶家福因此得以参与。叶家福是市政法委的副书记,他那个部门主要职责与公检法等部门相关,与官员男女关系的调查关联度较小,但是赵荣昌指令他们参与,可能因为所举唐美芳曾因卖淫被警察拘扣,后被蔡波弄出去。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政法委方便。

这天是星期一,上午三个部门的头头碰了头。纪委是个副书记,姓于,组织部派了一位姓程的副部长,还有叶家福。彼此开玩笑,说是三巨头搞一个暗娼。叶家福有些不解,说奇怪了,杀鸡用牛刀?程副部长摇头,意味深长,说叶副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关键时刻,高度重视,极为慎重,就是这个意思。

叶家福拍前额,说现在懂了,明白。

眼下是什么关键时刻?组织部最清楚,其他人也都明白。这一次,批示他们调查暗娼唐美芳的,为什么是市长赵荣昌,不是其他领导?因为目前赵荣昌是本市最高首长。本市市委陈书记已在近半年前经省人大选举通过,荣升省人民政府副省长,由于继任者尚未确定,陈副省长目前还兼本市书记,日常工作则由二把手即市长赵荣昌全面主持。一般认为赵市长可望于近期接任书记,市一级领导层也会相应调整,一些领导或调或转,若干中层官员则有望升任市领导,其中一大热门人选就是蔡波。这期间有一个必经程序就是组织考核,目前程序已经启动,上级考核组已经到达本市。昨天下午,市里占用星期天召开了一个领导干部大会,考核组组长林文祺宣布考核工作开始进行,会上还做了干部测评和推荐,叶家福他们三人都参加了会议。

所以赵荣昌高度重视,极为慎重,不惜牛刀杀鸡,拿三巨头对一个暗娼。关键时刻,对他对蔡波,这都是非常需要的。

三巨头商量了具体办法。这种事,高度重视也罢,极为慎重也罢,在具体工作部门这里,办法就是那么些,以前怎么应对,现在还一样。不同的只是以往每单位各派一个科长,一起了解一下情况,写一份材料,大家圈阅审定,然后上报,这就行了。眼下不可以,必须三巨头亲自来办,以对应领导的高度重视和极为慎重。具体怎么办呢?举报信提供了线索,今年三月十九日晚,唐美芳于道林区东升酒楼卖淫被警察捕获,后被蔡波弄出去。这好办,问一问警察就清楚了。警察谁管得着?政法委。所以只需劳驾叶副书记,悄悄问清楚,写一份调查报告,附几份有效旁证材料,有疑点则建议提交责任部门深入调查,没发现问题则予以表明。到时候三巨头研究一下,意见统一,往上报就行了。

叶家福说这种事一向是纪委和组织管的,市长批示也是让纪委牵头。政法委配合可以,为主操办恐怕不合适。两巨头认为无妨,说凡事看具体情况,这件事大家一起办,纪委于副书记牵头,政法委叶副书记具体办,不违背领导批示,就这样吧。

“一份举报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说。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叶家福点头应允:“那也行。”

两巨头很高兴,公文包一提准备走人。叶家福阻拦,说恐怕这样不够,咱们商量商量,是不是还得跟蔡波本人接触一下?

“跟他说?”

“让他做个说明。怎么样?”

他们面面相觑:“有必要吗?”

通常情况下,类似信访件应组织专人了解,据了解情况写出反馈材料,经主管领导审阅后上报,这就可以了。有一些信访件反映的情况比较模糊,难以确切取证,或者有些特殊情况,需要的时候可以要求当事者本人对该事项做出说明,作为反馈材料的附件上报。

程副部长沉吟,说这种信访件咱们都处理过很多,最终可能是什么结果,彼此心里有数。咱们说明得了情况,就不一定接触本人了,不要弄出复杂问题。

叶家福坚持,说他觉得还是应当两边办,这边认真了解,那边与蔡波接触,让他自己做出一个说明。这种事情很难说一下就能查实,蔡波的个人说明也可能不说实情。这不要紧。本人说明与咱们了解的相符,这好。不符就留下线索。本人说实话最好,要是不说实话,留下文字依据,今后发现问题也可一并清算。

纪委于副书记发表意见,说让本人做出说明当然也可以,不过咱们得考虑眼下的特殊情况,得斟酌一下。

叶家福说明白,现在很特殊。咱们办的这个人,过两天可能就不是蔡区长,没准是蔡领导蔡副市长了。这个咱们不必管,这里就事论事。

程副部长开了句玩笑,说老叶要不是这个脾气,可能也该是叶副市长了,不一定非蔡副市长不可。

“你们不是那个那个?”他问。

叶家福说不错,蔡波跟他,还有赵荣昌市长都是同学,省委党校八培的。蔡波跟他还在学员楼同一间宿舍住了两年。这是另一回事,同学归同学,事情归事情。现在是什么情况?关键时刻,领导重视,众目睽睽,哪里可以循私。这件事得特别认真特别慎重来办。他觉得赵市长批示让政法委参与,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个程度,于、程两位没意见了,他们探讨了操作细节。如果要蔡波提供情况说明,必须找他谈一次话,告知事项,提出要求和期限。约谈这类事项比较敏感,面子得拉下来,还得讲究谈话方法与策略,怎么谈怎么提要求都需要技巧。应当谁来办这种事?蔡波是道林区长,重要基层领导干部,一般情况下,应是上级也就是市领导与之约谈为宜。如果有领导授权,党纪和干部管理部门,也就是纪委和组织部领导也可以出面约谈。这是常规。于程两位却有主张,认为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是叶家福出面为好。

不是他们推托,也不是他们担心蔡波会不会转眼成了蔡副市长,他们提出的主要理由是敏感。眼下这种时候,外边特别会传话,无论是传“蔡波给纪委叫去了”或者“蔡波让组织部叫去了”都不好,叶家福这里没有这个问题。类似约谈本不属政法委职责,但是在赵市长批示中明确要求政法委参与信访件调查,在三家共商之后,叶家福代表调查小组与蔡波约谈,职责上并无不妥,且有避免敏感之好处。确保社会稳定是政法委一大任务,区长对本区社会稳定负有责任,眼下道林区全力以赴抓绕城高速公路的折迁征地工作,这是全市重点项目,工作中确实存在一些热点问题,值得重视,叶家福找蔡波研究工作以维护社会稳定,很正常的,不会引发太多联想和议论。

叶家福感叹,说人真是不能太老实,自作自受。看看,你们两家的事情,末了都归给了政法委,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两巨头一起发笑,他们说弄到底也就是一个暗娼加一碟小菜,叶副拿左手就能对付,绰绰有余,到时候他们跟着签个名,那就行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所谓“高度重视,极为慎重”玩笑不得,大家商量得很认真,叶家福具体操作,更得三倍认真。

他直接给道林区公安分局的局长打了电话。那位王平东一听是市政法委领导亲自找他,心情很激动,因为叶家福通常不会越过市公安局这个层级,直接找分局长说事。所以王平东嘴上激动,心里实不免忐忑,他连说领导关心啊,谢谢。有什么交代?请领导尽管说。

叶家福说没什么交代,请王局长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王平东说没问题。领导什么时候有空啊?

叶家福说现在有空,来吧。

王平东在电话那头哎呀哎呀叫了起来,说叶书记亲自打来电话,本该立刻前去报到。不凑巧他现在在现场,这里发生了一起案件,他奉领导之命亲自督办。此刻正在与刑侦技侦人员一起商量破案细节,一时还走不开。待安排好了之后,他立刻过来。

叶家福说可以,他这边的事情也比较急,有限期的,不能拖。那边的事情完了后,赶紧过来,事前先打电话联系一下。

“你在哪呢?”叶家福随口问,“远不远?”

王平东说不远,就在迎宾山庄。

“迎宾山庄?”叶家福有些不解,“什么大的案子?”

王平东在那边口吃起来:“没没没什么。”

叶家福不问了。说:“你抓紧点。”

“是是是。”

这边交代了,叶家福回头给蔡波也打了电话。他往道林区蔡的办公室挂了电话,没人接,又挂蔡的手机,手机铃响了十几声,一直到传出提示“你所挂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蔡波没有反应。

叶家福骂了一句,说这小菜烧成老菜了。

他把电话先放下来,处理手边其他事情。叶家福的直接领导,本市政法委书记前些时候在下乡途中不幸遭遇车祸,所乘轿车被一辆卡车撞下公路路坡,司机丧生,他本人差点死于医院。虽抢救过来,却因伤重,目前仍在医院康复治疗,无法视事。单位里的日常工作由叶家福负责。按照常规,政法委书记必须是市委常委,叶家福自知够不上,他这番负责只属临时,替领导守几天摊子而已。守摊子也不容易,负责还得负责,不能出差错,叶家福诸事认真。他这种单位事情少不了,特别是要应对各种风波,处置突发事件,相比起来,什么唐美芳醋美芳确实还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几分钟后,有电话打来,是蔡波。

蔡波说:“老叶找我啊?”

叶家福说:“你干什么?不接电话?”

蔡波说他在开会。

“开啥?酒会?”

蔡波大笑,说还好叶家福管政法委,他要是调到中纪委去了,小蔡老蔡们还有活路吗?穿着衣服查嘴巴,脱了裤子查鸡巴,老叶管得也太多了是吧?酒会不开行吗?哪个领导来了不喝两杯?

叶家福说牢骚满腹,像是喝多了?蔡波说昨晚真是喝了不少,不过他还能对付,没有问题。知道老叶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他绝不是为了喝酒,所以一看到来电显示,他立马就跑出会场挂电话。

叶家福跟他说了事情,很含蓄,只讲领导有交代,让他找蔡波谈一件事,比较急,能不能请蔡波开完酒会就来一下?

蔡波问:“什么事这么神神道道?拆迁户又要闹了?”

叶家福说知道蔡波那里重点项目搞得猛,拆迁进度快,领导多次表扬。这些事眼下不归他管,找蔡波另有事项。

蔡波说恐怕得另找时间了。别看他现在说话这么清楚,昨天晚上这场酒的酒劲真是还没过去。这种时候跑去见老叶,不是自己找死吗?叶副书记这么优秀的领导,一不小心就升上去了,绝对不能给他留下不良印象。

叶家福说:“算了吧,你清楚我不是小蔡,绝无野心。”

蔡波发笑,说人人都像老叶这么优秀,只知道干活,不伸手讨要,早就天下无事,世界太平了。

叶家福说:“这个不错,你好好学习。”

蔡波大笑,保证虚心学习。他说自己人学习起来特别亲切。

叶家福说:“什么叫自己人?还有别的人?拉帮结派吗?”

蔡波说拉帮结派怎么可以?悄悄来就好,别大声说。

叶家福说:“行了,不开玩笑。”

他们商定,蔡波把事情忙完后即刻与叶家福联系。蔡波感叹,说自己不是不听老叶招呼了,是确实走不开。关键时刻,绝对不敢出岔子。

“你老叶经常教导,女不能乱抱,酒不能多喝,真是金玉良言。一个女人抱错了,一辈子倒楣,一场酒喝得大醉,起码三天难受。哎呀哎呀。”

叶家福说酒话少讲,继续开会去吧。会场在哪?九霄云外玉皇宫?

蔡波说老叶就是多疑,别以为只有叶副书记在工作,其他人都在玩。自昨天半夜起,他漏夜加班,于迎宾山庄开会开到这个时辰,早饭只喝了一杯豆浆。这里多的是酒,但是会开不好,哪个家伙敢喝?

叶家福有感觉了。原来蔡波也在迎宾山庄。

那时顾不着多想:有人敲门,办公室主任拿来一份需要会签的文稿。叶家福把唐美芳先放一边,提笔对付那些文字。

然后来了一个电话,竟是赵荣昌。

“家福,他们找你了吧?”赵市长问。

领导口气平淡,平淡中透着亲切。叶家福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他立刻汇报,说找过了,纪委、组织、政法三家已经碰过头,按照赵市长的批示,仔细研究怎么开展怎么进行。具体事他这里做,已经开始着手。

赵荣昌说情况他们给他汇报过了。叶家福办事缜密,他觉得这么安排好。打电话也就是交代一下,情况比较特别,加上这两天他还得到省里开会,所以尽量要快。

叶家福说他明白。期限很紧,搞清楚之后得形成文字,文稿还得经领导审定,然后上报。时间不多,他一定特别抓紧。

赵荣昌挂了电话。叶家福没再耽搁,立刻吩咐办公室主任叫车。

“我去迎宾山庄。”他说。

区长蔡波和公安分局王平东局长都在那里,一个声称在开酒会,一个说是办案,均不能抽身。抽不出身不要紧,叶副书记可以打上门去。

迎宾山庄在城北,依山傍水,占了个好地方,是道林区拆巨资盖的一家新宾馆,占地不小,客房却不多,着意建得空旷开阔,仿效国宾馆的格局,以园林别墅为主体,目前堪称本市最好的接待单位。迎宾山庄环境空气客房设施俱佳,缺点是离市区较远,有近十公里,没车去不了,有车也得开一段时间。

叶家福匆匆动身。不上十公里之距,说远也不算远,轿车轰隆一响,也就十几分钟路程。没多久到了,叶家福立刻察觉有异:山庄的自动门紧闭,不锈钢栅栏一动不动拦住宽阔的门面,没像平时那样自动打开。

驾驶员按下车窗,对门卫喊了一句:“没看到车牌吗?”

叶家福这辆车挂的是警务车牌,相关机关门卫都知道是政法委的车,除了迅速放行,多半还得举手敬礼。今天怪了。自动门始终紧闭。

然后有个人匆匆从门里边跑了过来。是这里的保卫科长。

他不认识叶家福。驾驶员告诉他这是市政法委的叶副书记,他看看车牌,似乎相信了,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叶书记来了。

“你这里怎么回事?”叶家福问。

保卫科长说是领导的指示,所有车辆未经批准一律不得出入。

“里边在干什么?”

科长说是在开会。

“你们蔡区长在吗?”

科长说是的,蔡区长在里边。还有其他重要客人,是省里来的考核组。

“考核组住这里?怎么会呢?”

科长说考核组确实住在里边。怎么会住这里他不清楚。因为领导有交代,所有车辆出入都要先报告,他不敢擅自作主。对不起叶书记,容他先打个电话。

这时叶家福的手机响了。接电话时他想会不会巧了,是蔡波给他打来电话?一听却不是,来电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很陌生。

“叶书记吗?”

“我是叶家福。”

女子说她要向叶书记讲一句悄悄话。她知道叶书记是好人,名声特别好,从不搞腐化。但是她要提醒叶书记,千万不要帮助腐化分子为所欲为,坏了自己的名声。

“你是谁?”

她说她叫“反腐化”。

“你说谁腐化?”

“蔡波啊。”

“他怎么了?”

女子说蔡波到处沾花惹草。

“他沾谁了?”

女子说有一个女的叫江英,特别骚。

不由叶家福突发奇想,他张嘴问了一句:“你是唐美芳?”

女子说她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姓唐。叶书记不要追得那么紧,一听电话就想抓人。她是捉不到的,她没有犯罪前科,现在用的是公用电话,反腐化又不犯法。她打这个电话就是想提醒一下叶书记。她知道叶书记虽然不腐化,但是跟蔡波关系很特殊。他们俩,还有市长赵荣昌是一伙的,当年是同学,如今是同伙,表面上很平常,实际上不一般,人称“铁三角”。要是“铁三角”纵容腐化分子搞腐化,会叫满市里的人骂死,不要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和傻瓜。

话说到这种份上很不敬很他妈的了。叶家福忍着不吭声,想听听这女子还说什么,不料她啪啦一下把电话挂了。

这时保卫科长还在打电话,向他的上司报告有一位叶家福副书记正在门外,让不让进去?叶家福没等他问出结果,手一招让驾驶员倒车,转头离开了迎宾山庄。

3.

上午市里来了一部中巴车,送考核组成员离开迎宾山庄前往市政府大院,在那里与市领导和老干部个别谈话,履行他们的工作日程。离开山庄之前,林文祺特地给蔡波挂了电话。

“哈尔滨那边情况怎么样?”他追查,“旅行袋找到没有?”

蔡波说正在加紧追,暂时还没有追到。他一直紧盯不放。

“康总经理在我这里,让他跟您汇报。”

蔡波把电话交给康良才。康良才紧张得几乎抓不住电话。这时只好咬定哈尔滨。康良才说他们已经跟出差哈尔滨的营销部主任联系上了,但是迟了一点。这个人下机场后没有先到宾馆,他让出租车拐个弯,去了哈工大,把旅行袋直接交给了花圃师傅的女儿。山庄这边已经命他赶紧回头,与那女孩联系,再到学校去把旅行袋要回来。眼下那女孩联系不上,可能是上课去了,手机没开。

“我们一定,一定抓紧。”

林文祺生气道:“搞什么名堂!”

他关了电话。

蔡波在一旁看着。他重重表扬,说今天才发现康良才很有骗才。接下来林部委的追查,指定康良才继续负责说明。话要讲大声,事要说得圆,不把客人弄得心花怒放,也得把他们尽量稳住。

康良才一脸哭丧,说他很紧张,担心搞砸了,蔡区长饶了他吧。蔡波说不能饶。谎话说起来恶心,谁创造的佳绩还是该谁披红挂彩。东西找回来则罢,找不回来怎么办?康总经理率全体员工哭吧。他蔡区长莅临指导,一起哭。

“就这样烤火。”他说。

他屡屡提到烤火,说的其实是“考核”。他说烤火是好事,很温暖,但是万一出事就坏了,千方百计,不能给烧焦。

当天上午区里有一个表彰大会,下午有一个中心组学习会。因本区区委女书记丁秀珍参加省里一个团组出访,上午出发,当天区里两件事情都归蔡波主办,他通知把会议改期,另择良辰,自己寸步不离,守在迎宾山庄督促破案。破案的技术细节归警察考虑,他只管一条:全力以赴。他说这里丢了一只旅行袋,它怎么丢的?谁把它拿走的?怎么拿走的?为什么要拿走它?现在它在哪里,怎么把它弄回来?所有一切,限期两天,全部搞清了结。

王平东局长带着道林区公安分局里的几大破案高手分析情况,排查案情,确定侦察方向。他们先确定案件的发案时间。这个时间自然不是所谓营销部主任离开迎宾山庄前往机场的时间,而是东西失窃的可能时段。根据考核组提到的情况,午饭后小吴从楼上搬到二楼房间,东西失窃应当在其之后。当天下午两点半,考核组离开迎宾山庄去市里开领导干部大会,四点返回,集中在林部委那边处理工作,直到晚六点吃饭。晚饭后考核组全体人员均离开房间,到综合楼那边活动,至十一点半返回,然后发现旅行袋不见了。从下午至晚上整个时段里,可以排除午饭后和晚饭后两个时间段,因为这时楼下服务台里有人值班,服务员坚称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下午两点半至晚六点最值得注意,这一时段服务员依然在楼里,但是她们依例做卫生,楼上楼下,走廊公卫出出进进,这时候一疏忽,不速之客就可能闯进来。

那么作案者为什么要拿走这个旅行袋?其动机为何?通常窃物者意在图财,不排除本案作案者图财的可能:认为旅行袋里可能有大量现金,于是拎走。但是这种人通常会在极其有限的作案时间里尽可能地翻箱倒柜,搜索财物。本案没有,除了旅行袋失窃,那房间里没有其他异常。作案者不为图财,难道就为这只旅行袋?考核组使用的旅行袋不可能有太多钱财,却可能装有一些机密,作案者是想窃取国家机密吗?可能性不大,这只旅行袋里难存重要国家机密情报,考核组的机密属另一种性质。某某反映某某如何,某某又是如何解释,会有人对这种隐密感兴趣。问题是值得为此而偷窃吗?加上考核组初到本地,刚刚开始工作,此刻怎么能偷到那些?

蔡波说还有一种可能是特意给咱们送大礼,热烈欢迎省考核组隆重光临。起一炉火熊熊燃烧,专门烤肉。他知道现在有人很愿意干这种事。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作案者只在特定时段出入迎宾山庄的这些人当中,这些人只要有心作案,拿那只旅行袋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和设备。警察不事声张地检查了失窃房间的门锁,发现它很一般,有如民居卧室门上的碰锁,寻常小贼用一根细钢丝就可以弄开。别墅楼下大门装的防盗锁水准高出几个档次,可惜也是摆设,因为服务台总是有人,大门除半夜外从来不关。

那么会是谁用钥匙或者细钢丝弄开了小吴的房门?可以排除考核组本身,他们有可能疏忽,却知道轻重,自己人不太可能这么搞自己。楼房服务小姐具有最方便的行窃条件,事发后立刻被列为重点讯问追查对象,很快便一一排除嫌疑。那都是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富有办案经验的老警察一眼就能看出她们有没有说谎。当天迎宾山庄里还有三类人员活动,一是为数不多的散客,二是山庄其他工作人员,三是山庄后山工地的施工人员。散客不多,因为考核组入住,蔡波高度重视,事前指令迎宾山庄不再接待其他散客,客人只出不进,因此当天留在迎宾山庄里只余十来客人,经核实未发现可疑者。山庄其他工作人员也一样,从总经理康良才以下,凡当班者一律列入考核,都干过什么呢?手脚干净吗?一一细审,均未发现疑点。

于是目标集中于后山工地的施工人员。迎宾山庄后山前些时候扩建园林设施,包括铺路、修亭,植树,挖塘等项目,考核组入住前工程已近收尾,当天还有一支施工队在干活,用翻斗车把土头等建筑垃圾拉出山庄,其运输路线从别墅区旁经过。该工程属外包,施工队人员来路较杂,承包商和管理人员是本地人,工人主要为外来人员。晚饭前施工队收工走人,眼下人员散在市区各个角落。

王平东当即征调警力四散追去。

蔡波说是不是还有漏洞?还有谁没有看住?翻斗车看到了,大卡车有没有看到?粗皮的看到了,细皮的有没有?查仔细点。

王平东大有感触,说蔡区长提醒得对。如今男的贼,女的更贼。

蔡波说所以应当多关心女同志。

结果还真查出了名堂。他们发现了一辆车,不是卡车,是轿车:迎宾山庄环境不错,有山有水,一向为开放单位,除相关者出出进进,不时也有无关人等涉足,到里边探头探脑,欣赏欣赏。在发现旅行袋失窃实施封锁之前,迎宾山庄门卫并不阻止外人出入,除特征明显的流浪汉、乞丐和精神病患者外,只要穿戴整齐,手脚齐全,出入山庄不受限制。迎宾山庄离市区有点距离,人们很难走着过来,特意前来者多半坐车,车辆出入比人更方便,特别是好车,门卫一见就开自动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事发当天下午有数辆外车进入山庄,其中有一辆白色轿车,开车的是一个青年女子,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年轻姑娘,两人穿得很漂亮,把车停在月湖边,人坐在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式拍照。有个女清洁工清楚地记着她们,当时清洁工背着清洁袋走过,被其中一个女子叫住,打听哪有洗手间?清洁工给她们指了指综合办公楼。

综合楼在远处,近处这边也有房子,就是别墅楼群。

于是紧急追查这辆白色轿车。迎宾山庄门口有监控探头,警察到保安室调录相资料,这才发觉那探头早就成了摆设,坏两个月了,没有及时维修,也没有及时报告。

蔡波说:“这笔账一起列入对康总经理的表彰范围。”

康良才脸色越发哭丧。

迎宾山庄三公里外有一处公路收费站,从市区沿省道开往沿海的车辆均通过该收费站,包括前来迎宾山庄的那些车。公路收费部门的录相监控系统很规范,资料完整,警察通过交通管理部门迅速调阅资料。当天下午相关时段里经过该收费站的白色轿车不少,驾驶员为女性的也很多,两个女的同处一车就比较少了。警察最后圈出十几辆车,均二女,白色,或从市区来,或往市区去。其中有四辆车最值得注意:分别于下午三点来钟从市区过来,于五点来钟返回市区。其间隔时间,恰好可容二位女子把车开进迎宾山庄,在草地上摆几个“啪司”,留下玉照,或者干脆什么都没照,纯粹做个样子。然后从从容容找个洗手间,顺便干点什么,再沿途返回。

这几辆车的车牌此刻尽在掌握之中。王平东下令紧急追查,列为重点。

有一位年轻警察主张查另外几辆未曾返回市区的轿车。他提出质疑:“拿了东西她们不会远走高飞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头?”

王平东即予表扬,说小伙子不错,有见解。不过这个时候需要直觉。以他的直觉,查这几辆车不会错,那两个女的准在里边。

蔡波点头称赞,说王平东局长不光办案经验丰富,对女同志还很有研究。本案已经有一个营销科长远走高飞跑到哈尔滨去了,别再让女同志跑太远。

此刻蔡区长比较兴奋了,不再那么毫不留情地对康良才痛加口头表彰。他吩咐康良才安排一箱啤酒犒劳诸位警官。他说迎宾山庄这里什么都有,前些时候接待一位部级领导,大师傅做了鱼翅,还有木瓜哈士蟆什么的,领导赞不绝口。他已经交代备料,待破案之后让全体警官一起尝尝,享受部级待遇。但是破案之前只给大家提供快餐,叫做管饱不管好,免得大家吃太多了跑不动,办案劲头不足。现在看来快餐不够,已经发现了两位女同志,可以喝啤酒。

说到女同志就想起了另一个人。蔡波问:“江英现在怎么样?”

身边有人回答:“她已经起来了。”

“叫她来。”

不一会儿江英到了。江英就是江科长,任职于区政府办接待科,还兼着市政府办副主任,三十二、三岁年纪,模样标致,身材挺拔,穿着整整齐齐,举动到位得体,号称道林区一张名片,出入各接待场合非常抢眼。昨天半夜在综合楼二楼客房里,有一位江科长关起门又哭又唱,闹个不停,那就是这张名片。此刻她摇身一变,浑身上下又收拾得利索清爽,面带微笑,很阳光很亲切。

她说:“蔡区长有什么交代?”

蔡波说:“给咱们干警敬杯啤酒,没问题吧?”

江英二话不说就去找杯子。蔡波笑了,交代说别给她倒酒,他就是开开玩笑。看到小江已经完全恢复,他很高兴。眼下不只女贼厉害,女科长女主任也特别能战斗,关键时刻冲锋陷阵,一声令下,毫不犹豫,以一当百,特别解决问题。这种女干部值得大家好好学习。如今有些男性领导,平日里争这要那,拉帮结派,关键时刻手脚发抖,派不上用场,哪比得上人家这种女将。康良才总经理身为男性,应率部好好学习。

康良才连称是是。也巧,学习机会立马到来:林文祺从餐厅里打来电话。考核组完成上午日程,回到迎宾山庄用餐并午休,林部委马上追查进展。

电话是蔡波接的。蔡波提高声调报告说,大有进展,有眉目了,有了!具体情况请康总经理直接向林部委汇报。

康良才汇报什么?当然不是发现某一辆白色轿车里的两个青年女子。他说营销部主任已经跟哈工大的女孩联系上了。女孩说奇怪了,寄来的旅行袋打不开,有密码锁,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没见过这个旅行袋,家里哪去弄的?营销科长告诉她可能搞错了,让她保管好,别乱动,他亲自去取。

“现在他赶过去了。有新情况我会立刻向您报告。”康对林文祺说。

林文祺说他不想要什么报告,只要旅行袋。

放下电话后,蔡波即表扬,说看来让康良才当迎宾山庄总经理确实屈才了。康总应当去编电视连续剧,编过一集再一集。这一集现在编完了,接下来怎么编?假如旅行袋没有找到,那就得设法编一起车祸,让它掉到哈尔滨的松花江里,是这样吗?

康良才一张脸又哭丧起来。他说现在一听林部委电话,眼前就是一片空白。电话里还好说,要是人家下令他去当面汇报,当场就得吓死。

蔡波即把脸一扳:“现在知道不能出错了吧?”

他让康良才不必太紧张。林部委追查这只旅行袋的下落,这很正常。这是一种督办方式,目的在于催促尽快把旅行袋找回来。人家那么大的领导,那么有经验,哪里会上蹩脚编剧的当。别以为他真信了什么哈尔滨鬼话,人家只是不戳穿而已。

他没往深里说。他知道此刻对方确有难言之隐。

这一次省考核组来到本市,林文祺是领队。考核组由省委组织部、省纪委等方面的干部组成,原定由省组一位副部长带。动身之前,该副部长有紧急任务去了北京,考核组让林文祺带下来。所谓的“林部委”是一种非正式称谓,不是正式职务。林文祺是省组的资深处长,去年被任命为部务会成员,处长也还兼着。这时称他林处长叫小了,称部长又不妥,人们便以“部委”称之,表明尊重。林文祺带队来本市考核,住到了道林区的迎宾山庄,这有些特别。以往考核组下来通常住市宾馆,地点在市中心,处理工作比较方便。这一次安排到道林区,主要原因是市宾馆主楼刚装修完毕,气味很重,不好住人。赵荣昌市长对这次考核非常重视,考核组到来之前,他亲自到市宾馆检查接待安排,发觉房间里气味重得熏人,他说不行,满屋子甲荃,不能危害人家的健康。于是临时调整,确定在道林区的迎宾山庄,距离远了点,环境却大胜于市中心,空气里都是负氧离子,质量绝对一流。赵荣昌决定这么安排,除考虑空气外,也还另有些特殊用意,林文祺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事先沟通时他有些犹豫,曾提出空气差一点没关系,还是按常规住市宾馆吧。结果市里做了两个方案,两边都留下房间。考核组到达当天先去了市宾馆,大家一抽鼻子,真是气味袭人,甲荃很多,实在有害身体,于是就到了道林区的迎宾山庄。相比起来这儿条件有些太好了,住别墅,看风景,如蔡波称“享受部级待遇”,林部委作为领队不免忐忑,觉得太奢侈,怕影响不好。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还是住下。如果工作开展顺利,几天后大家打道回府,过去就过去了,不会有谁提出什么问题。

但是不能有麻烦。一旦上边领导注意到林文祺居然带考核组住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出了事,看法可就很不好了。

所以旅行袋的遗失让林部委格外着急,不仅因为里边的东西,也因为外部的因素,他肯定希望它能完好无损地被悄悄找回来。

这里边还有一个情况:发现旅行袋失窃是在当晚午夜,小吴跑哪去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这个问题同样不好多说,让林文祺很为难。当晚考核组全体成员哪都没去,都在迎宾山庄,但是都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家干什么呢?与道林区东道主欢聚。这个项目在考核议程之外,属即兴增补。考核组住进迎宾山庄,东道主自当有所表示,当晚道林区委书记丁秀明,区长蔡波一起特意前来探望,与考核组共进了晚餐。林文祺一向谨慎,交代只吃便饭,不摆宴席,东道主称绝无问题。起初饭菜也还正常,标准远超于便饭,却也不算太过分,开了两瓶红酒,大家象征性碰碰而已,不来真的,林文祺尚能接受。后头却不行了,区委书记丁秀明因第二天要出国,当晚被市里一位领导叫去商量工作,提前告罪走了,蔡波接手主持餐桌,继续共进晚餐,情况即刻生变:他手下女将江英带着几个女孩跳出来,以一当百,奋勇无比,跟场上所有人拿大杯子喝酒,气氛一下子就给调动上去。这一上去就下不来了。林文祺带的这一组人本次负责考核两个市级班子,本市是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大家辛苦工作愈半个多月,都比较累,加上那天是星期天,本是假日,初来乍到,刚开过领导干部大会,紧张工作就要开始,大家也需要略事放松,不禁就放开来喝,直喝到半夜方休。林文祺当时觉得不好,那种情况下又不想太让大家扫兴,就自己先离开现场,暂避于外,跑到外边广场呼吸新鲜空气。蔡波紧随其后,放下酒杯起身离开,陪他到外边广场抽烟,聊天。领导一走,里边的人自由了,喝得更为畅快。结果江科长大醉,在餐厅里唱歌,喊叫,惊天动地。气氛极好,宾主个个极为尽兴,感觉格外亲近。

林文祺和蔡波在场外,什么都听在耳朵里。林文祺摇头,说就闹这一回,下不为例。蔡波说放心。大家难得放松,高兴就好。迎宾山庄这里有个好处,就是离市区远,荒郊野岭,独此一家,不管怎么闹,外头都不会知道。

他们俩在广场上站了足有两个小时,两小时里该说的全都说到了。林文祺从事干部工作多年,蔡波是一方政府主官,两个人因工作曾有接触,彼此认识,但是不太熟悉。这晚一聊,熟悉多了。关键时刻,拉近距离很重要,不可能一下子变成所谓的“自己人”,互相之间倍觉亲切也就够了,当晚这场欢聚对蔡波意义重大,有如冬天里燃起一堆篝火,凑近烤之格外温暖。如果林文祺没有率队进驻迎宾山庄,蔡波有这种接近的可能吗?没有。这就是为什么赵荣昌如此安排,林文祺曾有所犹豫的原因。林文祺是领队,他心里清楚,此番考核牵涉到市长赵荣昌能否接任书记,也牵涉若干干部的提任。本市推荐的考核人选很多,蔡波是赵荣昌力推的一个,他的情况有些特殊。

蔡波目前是道林区区长,第二把手。通常情况下提升干部,首选应当是区委书记,怎么会是这个区长?原因在于他目前在该区实际主事,是老资格的区长,该区女书记丁秀明任职则刚刚半年,还不到可以提升的年限。丁秀明本来只是道林区委副书记、常务副区长,归蔡波领导。半年多前老书记离任,市里推荐接任人选是蔡波,省里从培养女干部考虑,安排了丁秀明。当时外界就风传上级对蔡波另有考虑,可能会直接成为副市长人选,这一次果然被排进了重点考核的对象之中。如此安排多少有些超常,格外需要多做点沟通和努力,赵荣昌通过过问宾馆安排,就是不露形迹地给了蔡波一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以东道主方式接近林文祺。但是林文祺有所不便,考核组与当事人接触过密,有影响客观公正之嫌。好在考核组住到迎宾山庄确实有些具体原因,是市里安排的,原因不在考核组,而且确如蔡波所说,这里荒郊野岭,鬼都不见一个,不必顾忌太多。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明月当空,清风习习,迎宾山庄月湖四周彩灯闪亮,湖中波光粼粼,邻近山岭草木葱郁,很安静很宜人。美景之中两人相对,东拉西扯,随性攀谈,亲切交流,景象如在画中。侧后厅堂欢声笑语阵阵传来,间有女士兴奋地尖声叫唤,呼喊“救命啊”,其情其景何等美妙温罄。

哪想乐极生悲,两边欢聚刚完,蔡波回到家里刚往床上一躺,那边转眼发现坏事,少了一只旅行袋,这时候林文祺找谁为好?自然首先揪住蔡波。蔡波只能匆匆起身,趁夜再回山庄。这事如果形成麻烦,一旦需要对它的失窃进行调查,林文祺必须如实报告相关的全部情况,包括当晚考核组的活动。这就很尴尬了:你们喝酒了?把人家的女接待科长喝得大呼小叫,滚在地上发酒疯?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去的?酗酒协会换届庆典吗?

所以难怪林文祺对哈尔滨如此关切。

蔡波说现在说什么全都多余,只要那个旅行袋。

康良才说这旅行袋真有那么要紧吗?里边能装些啥?

蔡波说很多人的命运在里边装着呢,包括康总经理。

下午三点,警察从市区传来消息:已经锁定了一辆轿车的车主。很可能是昨天下午出现在迎宾山庄的那辆车。

蔡波说很好,越来越接近了。

市长赵荣昌给蔡波打来一个电话。

“情况怎么样?”他问。

蔡波报称有了较大进展,可能接近目标了。

赵荣昌交代不要掉以轻心,问题和困难要多考虑一些。

“要不要我给他们说一声?”赵荣昌问。

蔡波知道他的意思,蔡波能够动用的只是区里的力量,主要是区公安分局的力量。一个区的力量毕竟有限,需要不需要让市里的力量介入呢?蔡波提出目前还不必,区里来做就可以了,免得沸沸扬扬。

“老叶打电话找我,我没跟他讲。”蔡波说,“哪怕是自己人,多插手也坏。”

赵荣昌说叶家福找蔡波是另外有些事情。

他的话还是不紧不慢,口气平谈:“你那边工作做好。”

蔡波说明白。市长放心。

放下电话后,蔡波立刻招手,把王平东等人叫到身边。

“赶紧商量。别高兴早了。”

他说现在快弄住那两个女同志了。很好。但是他开始感到担心,这是直觉。事情好像太顺当了一点,会有这么愉快吗?如果不是那两个人?或者是那两个人,她们却没有作案,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怎么把旅行袋扔进松花江,再把它从水里打捞上来?这不是编电视连续剧,是来真的。搞砸了后果严重,咱们谁都经受不起。

时间不多,只剩一天左右。赵荣昌在电话没说什么,但是这个电话本身就很明白:他非常关注。这件事非同小可。

蔡波与众人继续分析情况。他问了一句话,了解附近还有什么动态,是否发生什么可疑事项?有人汇报了几条,其中提到了上午企图闯进迎宾山庄的一辆车,挂的是警务车牌,自称是市政法委的领导。但是当保安科长打电话请示是否准予进入时,车子忽然掉头走开了。

蔡波愣了一下。

“这说的是谁?”他问,“叶家福?”

那人说对,是叫这个名字。

蔡波摇头,恨恨道:“好一堆聪明蛋啊,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声!”

4.

叶家福没有闲着。蔡波王平东躲在迎宾山庄,事情就办不了了吗?没那回事。

他让政治处通知,把区公安分局的政委叫到市政法委来。这位政委正在区里参加一个会议,他不敢怠慢,立刻离会赶了过来。

叶家福在自己办公室里见了他,分局政委叫张成,年纪比较轻,人显得很干练,叶家福到区里检查时,听他汇报过工作。叶家福给他开了个单子,让他立刻组织人员查阅该局办案记录,今年三月中、下旬,该分局是否于道林区东升酒楼查获一个涉嫌卖淫的案子。要求提供其查办和处理过程,以及各相关情况。

“这事你知道就好,抓紧办。”叶家福说。

叶家福告诉张成,本来已经通知王平东来谈这事,知道他正在办一起大案,一时抽不开,所以又叫张来,由张直接处理。情况可以与王平东沟通,其他人就不多说。

“明白吗?”

“明白。”张点头。

他立刻回去办理。这人办事效率不低,下午下班前他给叶家福打来电话,询问叶书记有时间吗?叶家福说现在有事,晚上来吧。

当晚八点半,张成在约定时间准时赶到。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里边已经坐了三个人,除了叶家福,还有纪委的于副书记和组织部的程副部长。

叶家福说:“你说吧,这两位领导一起听。”

张成带来了一个大公文包。里边装有各相关材料。他报告说,今年三月中、下旬,该分局在开展打击黄赌毒专项治理活动中,曾有数起治安案件涉及东升酒楼,比较大的有两起:三月十一日,该酒楼发生一起酗酒斗殴,两伙年轻人因口角生事,在酒楼走廊打斗,有人报110,分局干警赶到,制止斗殴,拘留了五个人,均伤得不重,醉得不轻。三月十九日,有举报称有人在该酒楼五楼夜总会里售卖毒品。分局出动干警打击,现场拘捕十余个男女,搜得少量摇头丸,未发现大宗毒品。拘捕的男女涉嫌卖淫,在笔录取证之后,分别按规定做了相应处理。

他提供了一份清单,三月十九日当晚于东升酒楼被拘的人员中,包括男女在内,无一姓唐。其中女性人员七名,名字中均没有一个“美”字。

这几个人都有照片,几个卖淫女子都涂脂抹粉,披头散发,面容困倦。看上去年纪都轻,其中两个略有姿色,表情满不在乎。

叶家福他们三人逐一看过照片。叶家福拿起一张照片看看,递给程副部长,隔会儿又探过头去要照片,翻过来再看。

程很吃惊道:“叶副书记认识她?”

叶家福说这人有些眼熟。

程说:“要轮到别个,一眼熟可就坏了。”

于副书记说这个不怕,叶副书记大家了解,绝对干净。

被叶家福注意的这卖淫女长着张圆脸,有几分妖媚,左脸颊上有一粒黑痣。这个人不是唐美芳,她叫刘苹,四川人,曾因卖淫被处劳教。

叶家福摇头,说也可能是检查劳教工作时见过。

张成办事很细心,除了东升酒楼这些记载,他还主动扩大范围,把那段时间里该区专项治理的情况做了梳理,提供了几份名单。在治安处理人员名单里有三个唐姓人员,但是都不叫“美芳”,三人中两个为男性,一个女性,该女涉嫌以经营美发店为名从事色情活动,容留妇女卖淫。但是她显然不是举报信谈及的唐美芳:这人已经四十二岁,本地人,为美发店老板娘,是拉皮条的,不是三陪女。

叶家福询问十九日东升酒楼被拘者的情况。张成提供一张单子,列得很清楚,哪个人,按照哪条规定,给予什么处理。从单子上看,没有哪个人处置异常。

“是不是所有人都列进名单里?”叶家福追问,“无一遗漏?”

张成出具一份材料。今年三月十九日相关行动由该分局负责治安的副局长负责,他写了一份旁证,说明当晚行动情况,提到的拘扣人员与记载无误。就是这么几个。

“有没有人为其中哪个说情,把人带走?”

张成说询问过当晚参与行动的几位警察,该案情况正常,没有叶家福说的情况。

“跟你们王平东局长沟通过吗?”

张成与王平东通过电话。王局长那边忙,交代由他负责,按照叶书记要求办好。

“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都准确吗?”叶家福追问。

张成说保证准确。

“特别是这个:当晚所有涉案人都在名单里,没有任何外边的人插手带走,确切无误吗?”

叶家福像是询问,声调平和,但是压强巨大。张成咬紧牙关,说他亲自了解过了,是这个情况,确切无误。

叶家福看着身边另两位:“两位领导还需要了解什么吗?”

一起听汇报的于、程两位都说不必了。

叶家福让张成回去,把汇报的情况写一份材料,并提供相关附件,要求下午之前送达。张成起身离去。

“三巨头”交换意见。根据张成的汇报,举报信关于暗娼唐美芳于今年三月十九日因卖淫被警察拘留,后被蔡波弄走的说法可以排除。这里边当然可能另有缘故,例如暗娼经常会用假名,她们往往像换服装一样频频变换名字,所以很难说唐美芳肯定不在被警察带走的人里,但是既然没有在警察的记录里找到证据,就无法认定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属实。这里涉及的警察办案记载会不会有欠缺?某些记录会不会已经被人提前处理掉,所以查不到证据?这只能存疑,猜测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

当初研究办案时,程副部长曾说,这种信访件处理过很多了,最终可能是什么结果,彼此心里有数。情况确实如此,大家心里有数,张成的汇报并不让他们感觉意外。许多举报件查来查去都是这么个结果,其中有不少举报者没有掌握确切情况,只是道听途说,也有一些被举报者能够及时而细致地抹除痕迹,像犯罪老手拿一条手绢抹过门把,让人无法提取指纹。当然也还有一些举报件反映不实,甚至纯属诬告。

蔡波被人诬告了吗?叶家福才不相信。没找到唐美芳,并不是说就没有一个醋美芳。要是什么美芳都没有,广福牛肉店两个染黄头发的女孩是干啥的?还有道山路口突然钻进轿车里直往他身上蹭的是什么他妈的?但是桥归桥路归路,那些人是那些人,唐美芳是唐美芳,这封举报件查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唐美芳潜于水下,无从捉摸,只好后会有期。

叶家福说他来负责写一份材料,然后按程序办吧。

另两位都表示同意。纪委于副书记说看来目前只能到此为止。

“既然没有发现问题,”组织部程副部长提出,“还有必要让蔡波写说明吗?”

叶家福认为还有必要。举报信里关于今年三月十九日的事情算是有了排除依据,但是还有另一些内容没有说法。例如说蔡波与唐美芳长期嫖宿,举报信没有提供线索,目前无从查起,只好让蔡波自己来说。

“他哪里会承认这种事。”

叶家福说不承认也是个说法。

于副书记说他也觉得不太有把握,蔡波情况比较特殊,涉及到这么敏感的事项,要不要先跟赵市长请示一下?

叶家福还是坚持,他认为该信访件这么办才算完整。赵市长批示让他们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只管这个,其他事情不归他们管。蔡区长会不会是蔡副市长之类问题,留给上级去考虑,他们不必太操心。

于副书记开了句玩笑:“看来老叶是不弄他一下不痛快。”

叶家福说不错,就是要弄他一下。以前想弄没有机会,这一次拿到领导批示,有权处置,当然得抓住机会弄他。眼下大家平起平坐,还能弄一弄,过两天人家升上去,那就有心无力,够不着了,还怎么弄?只好干瞪眼。

“所以得弄,”他说,“不弄不知道厉害。”

三人正商量着,电话铃响了。却是蔡波。

“老叶在办公室加班?”他问。

叶家福说:“真是说鬼鬼到,刚在说蔡区长,怎么电话就来了?”

蔡波问叶家福是谁在背后连夜表扬蔡区长了?是不是说了很多好话?

叶家福说:“没有好话,都是坏话。”

蔡波笑,说人怎么会变得这么美好?自己人搞自己人!

叶家福说:“我这里有几个领导在旁听,蔡区长别急着拉帮结派。”

蔡波让叶家福代他向各位领导问好。现在他在车上,正在赶往机关大院。上午叶副书记打电话找他,他直到现在才从百忙中抽开身子,专程来听各位领导表扬。

放下电话后叶家福问:“咱们一块跟他谈吧?”

两位都摇头,说还是按原先商定的办,委托叶副书记约谈。

于是相继离去。

十几分钟后蔡波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

他说不好意思,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连夜上门,他那边事情实在抽不开。但是后来车一叫还是赶过来,为什么?刚刚听说叶家福上午专程到迎宾山庄视察,被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挡在门外,真不像话!所以自己赶紧出动,以示诚意。

“你老兄怎么没先打个电话?”蔡波说,“走了也不说一声?”

叶家福说他觉得有所不便。蔡区长躲在迎宾山庄里叫不出来,还如临大敌,自动门紧闭。这是在干什么呢?问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考核组住在里边。蔡区长是不是想把人家省里的考核组私有化了?

蔡波感叹,说还是叶家福超脱,轮上别个,三千里外就在打听考核组住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混进去烤火?叶家福居然走到迎宾山庄大门,还不知道谁在里边。考核组接待安排是市里的事,他道林区哪里左右得了。考核好玩吗?那真是烤火。旁人只知道考核之后有官做,冬天里的篝火烤起来很温暖。咱们自己才明白那不好玩。本来他当区长的不用多操心,考核组爱住哪住哪,爱干嘛干嘛,不管出什么事,天塌下来先砸死人家丁书记,轮不到蔡区长。哪想人家女人有福气,关键时刻一飞了之,出国考察去了,丢下他一个在此烤火,担惊受怕。

叶家福说蔡波言不由衷,嘴上担惊受怕,心里美开了花。机会难得啊。

蔡波大笑,说小鬼好骗,老叶难哄。实话说,机会确实不错,这堆篝火很温暖。但是太温暖也不行,弄不好从头到脚全给烤焦。

叶家福说难道已经烤焦了?蔡波发笑,让叶家福不要套他的话,他那里一切正常,非常稳定。

那天蔡波穿一件新夹克,黑色,做工精致,面料很好。他让叶家福看他的衣服,问叶家福感觉怎么样?叶家福说衣服不错。蔡波说这种夹克可以两用,平时能穿,上主席台也可以。如今正规场合都要求“着正装”,那就是西装,清一色全那东西也乏味,穿夹克反而突出,这里头加件衬衫,打条领带,跟正装也差不多。

“我管它叫‘伪正装’,”他笑道,“这挺好。”

叶家福说那边还在烤火,这边已经着手考虑怎么“着正装”,突出出来,登台亮相,连衣服都准备好了。

蔡波大笑,说行了,借老同学这句吉言。但愿事成。

他把夹克脱下来,挂在沙发边的衣架上。叶家福的外套也挂在那里。

“怎么样?有事快说。”蔡波说。

叶家福说也没什么大事。

“唐美芳向你问好。”他问,“还记得她吧?”

蔡波发愣,说哪个?唐美芳?八培二班那个美芳?人家好像不姓唐。

叶家福说:“别扯远,不是那个。”

“那什么?省文明办那个什么什么芳?”

“不是不是。”

叶家福跟蔡波兜圈子,打听究竟。测试结果,蔡波不认识什么唐美芳。

“看起来不是这个名字。”叶家福摇头道,“不叫唐美芳。”

“这个人怎么了?”

叶家福说得问蔡区长自己,他不清楚。

蔡波说这不就怪了?

叶家福说想跟蔡区长提个建议,女同志应当关心,关心还宜有度,不好太深入。

蔡波发笑,说叶副书记的建议很好。他也经常这么教育全区干部。

“你那个江英最好换掉。”叶家福说,“跟你建议过几次了。”

蔡波说老叶怎么总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江英很泼辣,关键时刻能冲敢上,搞接待最合适,给领导的印象特别好。叶家福反感她什么?长得太好,还是工作太努力,场面上太从容,酒桌上太会劝酒?

“蔡区长评价这么高。”叶家福说,“她是自己人?”

蔡波说什么叫自己人?不是自己家里的人,是自己看准了,信任的,指哪打哪,能够同甘共苦,披荆斩棘,甚至两肋插刀的人。如今当领导哪里可以没有自己人?

“她离婚了?”

蔡波说他有耳闻,与丈夫感情不和。女同志工作很投入,对丈夫、家庭可能关照得不够。很遗憾。这是私事,旁人不好管,领导也不宜过问。

“跟你没关系吗?”

这话说有些过,蔡波立时不高兴了。

“老叶你搞什么鬼?”他问,“查我跟接待科长的男女关系?”

叶家福发笑,说蔡波紧张什么?老叶对小蔡不了解吗?这种事不怕明的,只怕暗的。他知道江英对蔡区长言听计从,鞍前马后效劳,处处跟随,近乎崇拜,向日葵一般。场面上配合默契,好得就像一对子。这都是假象,越这么好越没有事。但是久了也有问题,人家离了婚,外界有议论,对蔡波不利。把她从身边调开,给她一个好的安排才是上策。

“今天我不查江英,只查唐美芳。”

叶家福把需要蔡波做的说明告诉了他。叶家福不提三月十九日晚那件事,因为警察已经提供了排除依据。叶家福只让蔡波说明自己是否认识一个叫“唐美芳”的女子,与之有何关系。要求做一个书面说明,以便反馈上级信访查报件。

蔡波立刻把脸板了起来。

“荒唐。”他说,“老叶你这样不对。”

叶家福问他为什么?蔡波说,他当区长,这种事还能不知道?上边转来个信访件,领导重视批办,组织相关部门人员查实核对,没发现问题,写个材料上报反馈,这就完了。捕风捉影的事情,哪里需要当事人做说明?

“真是捕风捉影吗?”

“当然。”

蔡波没把话说下去:他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

“我是蔡区长。你说。”

叶家福不动声色,看蔡波接电话。已经很晚了,这时候的电话一定有急事。蔡波接电话的脸色很不好,嘴里“唔唔唔”应着,越应越显得不耐烦。末了他打断来电者的话,问了一句:“到底是不是那两个照相的?”

答复显然是肯定的。

“她们到迎宾山庄光是照相?”

那边长长地又说了一通。

“她们说什么你们都信?”蔡波说,“一看长得好就软了?这还破什么案!”

他把电话关了,一看叶家福盯过来的目光,他笑了一笑。

“老叶我得走了。”他说,“烤火呢。”

叶家福说烤什么火?迎宾山庄烧着了?区长当警察,亲自破案?

蔡波说:“你别管那么多。”

叶家福说他当然要管。

蔡波说叶家福糊涂了。不该管的事,他管得了吗?现在不要操心迎宾山庄,管一管今年三月十九号晚上就行了。唐美芳卖淫被拘,打了电话,蔡波下令放人。有这回事没有?全都胡说八道。

不由叶家福大吃一惊。

“谁告诉你这个!”

“你不是要个说明吗?”蔡波说,“给你。”

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取出一张纸,当场递给叶家福。

是《关于本人与唐美芳关系的情况说明》。他居然早就写好且放在包里了!说明文字不长,区区百来字,大意为根据上级要求,他对有关唐美芳的情况作如下说明:他从未认识一个叫唐美芳的女子,从未与该唐美芳有过任何交往。

原来他是装的。刚才叶家福七兜八兜,跟他打听唐美芳,他做惊讶状,好像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其实他心里明白,一清二楚。

叶家福着实吃惊。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告诉你?”

用得着谁告诉吗?举报信此刻就在蔡波的公文包里。叶家福手上,由省里转下来,赵荣昌批示了解的信访件只是摘要,人家蔡波手中那份还是完整的复印件。

“难道还是从省里来?”叶家福大惊,“又是哪个自己人漏给你的?”

蔡波说干什么?查老底?不是私自泄密,不是拉帮结派,跟自己人别的人都没关系。如今印刷复制技术发达,同一份举报信可以复制成无数份,满世界发。唐美芳这个信发得更猖狂,除了往上边寄,还给被举报者也就是蔡波直接寄了一份。

蔡波给叶家福看了那举报信。果然是直接寄蔡本人,信封收件人地址姓名是用打字纸贴上去的。

“知道你老叶不像话,有好事才想起自己人。”蔡波说,“接到你的电话我就猜出来了,可能是这个。所以事先做好准备。”

叶家福一时无言。

“你老叶还不相信吧?”蔡波说,“实话说,不止这个,还有下文。”

他说这个唐美芳确实不是空气,她有来历的。唐美芳哪方妖精,怎么作怪,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她用什么手段拉领导干部下水呢?一只白斩鸡。这些事现在不多说,也不能写在这张纸上。举报信的办理到此为止很完整了,不必节外生枝,其他趣闻改天西游。现在没时间,他得马上赶回去。

蔡波站起身,完事走人。他走到沙发边从衣架上取衣服,叶家福刚想叫他,桌上的电话铃叮呤响了,他伸手拿起了电话听筒。

“这么晚了,一定是大好事,”蔡波打趣,“没赶上烤火,也赶上桃花运。”

真是桃花运,有女人来电话,陌生女人,还是那一个,“反腐化”。

她说叶书记赶紧管一管。蔡波把自己和那个江英关在一座楼里,搞得没日没夜。

叶家福问:“你知道他们关在哪里?”

女子说她猜可能是在迎宾山庄。那地方遮人耳目。

叶家福再一次突发奇想,当即告知该女,蔡区长现在恰在他这里。

“你要不要直接问问他?”他问。

女子啪啦挂断了电话。

蔡波在一旁听出不对,追问道:“谁的电话?”

叶家福把电话一放,说不知道。蔡区长的向日葵真多。

“哎呀,你啊,”叶家福忽然喊了一句,“搞错了!”

是搞错了,蔡波没取他自己那件崭新的黑夹克,即他所谓的“伪正装”,竟然取走挂在一旁的叶家福的旧上衣,穿在自己的身上。

蔡波说:“别嚷,还给你。”

他伸手掏口袋,把叶家福装在衣袋里的皮夹子、硬币、工资条以及其他零碎全部掏出来,丢在茶几上。

“干什么!你给我脱下来!”叶家福叫。

蔡波笑,让叶家福别紧张。他说很久没穿过老叶的衣服了,这件看起来不错,感觉很温暖,而且充分发扬艰苦奋斗的良好作风。家里的类似服装都让老婆拿去民政局捐献灾区了,叶家福这件刚好可以意思一下。借用几天,穿去烤火,不怕烤焦。等烤火圆满成功,终于上台,需要“着正装”时,他再找叶家福换回去。

他们俩身材差不多,彼此衣服互相合身。蔡波就那么把叶家福的旧上衣穿走,把自己的“伪正装”留给了叶副书记。

他说这感觉很温暖。只有所谓“自己人”才会这么干。

5.

蔡波问王平东现在怎么办?买一只旅行袋,装几条内裤,送去烤火?

第二夜又是彻夜未眠,案情一波三折。

蔡波在叶家福那里时曾接到一个电话,讲到了照相和女子,那不是好消息:当天下午,办案干警从公路收费站的录相资料里找到线索,排查出数辆轿车,然后锁定了其中的一辆。蔡波曾非常高兴,认为接近目标,直到后来接到赵荣昌电话,才忽有直觉,感到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当。这一回他的直觉很准:果然没那么愉快。警察找到那辆车,找到了车主,也找到了跟车主一起去了迎宾山庄的人,两位当事者均妙龄女子,她们对当天下午的行踪供认不讳:到迎宾山庄照相,然后返回。两人的说法一致。警察从她们的数码相机里看到那些照片,拍照水平一般,但是时间地点还有照片里的人都对,没有作假伪装的迹象。

除了照相之外没干过些什么吗?没有。她们说,曾经打算去上个卫生间,问过清洁工,清洁工指了一座楼,一看那么远,算了,不去。后来到路上加油站的洗手间解决问题,路边公厕卫生很差,气味极臭。

她们不承认进过别墅,也不知道什么旅行袋。没有证据证明她们说谎。

警察对这两个女子很客气,因为来历不一般。两人都算有头有脸,开的是崭新的奥迪,好车。车主是一个年轻女老板,在市区商业街经营一家精品店,卖的是高档化妆品。另一位是女医生,在市第一医院皮肤科工作。两人是老交情,当天女医生休假,恰女老板想出去散散心,便相约出游。为什么到迎宾山庄?因为听说那里风景不错,有山有湖,树木花草都好,适宜留影照相。两女均很光彩,对骚首弄姿大有喜好。

警察迅速调查两人的背景。医生情况比较单纯,父亲也在医院,母亲在防疫站,没有太复杂的社会交往。女老板色彩比较丰富一点,是外地人,在本地开店已有数年时间,有证据表明精品店背后另有老板,是别人出钱让她开店,后边的那个人比较模糊,知道是个有钱人,搞房地产,开一辆宝马车,却从不在女老板身边公开出头露面。这就是说该女老板可能属“侧室”,或者是被“包”,不在婚姻法的许可与保护范围之内。但是此刻警察尚不需要调查这一问题。从掌握的情况上看,两女子的经济条件都很好,勿需为生活偷窃钱财。她们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发现特殊政治背景,没有表露出介入政治事务的特别兴趣。考核组的一只旅行袋对她们显然毫无用处。

蔡波说不能放过。查一下女老板后边的那个人。

但是他有直觉,这条曾抱以很大希望的线索可能落空。

近半夜时分,柳暗花明,另一条早显疲态的线索突然活跃起来。

旅行袋失窃当天,有一群民工在迎宾山庄后山工地劳作。民工多为外来工,工作辛劳,工资不高。民工们在本市多租住城乡结合部的农民民居,离迎宾山庄不太远。案发之后,警察逐一排查情况,接触了每一个相关民工。民工们在迎宾山庄工地主要工种是装运土头,多为集体活动,也有几个民工由工头安排,用手推车拉运少量砖料水泥,这些人的流动性比较大。警察将排查重点放在后边这些人身上,但是逐一了解,没发现其中曾有人出入别墅。这条线索渐被放弃。有位干警办案细心,整理笔录时注意到其中有一个民工说法与他人略有出入,决定再找来问一问,把事情搞清楚,结果手机联系不上,人也找不着,仔细一追,才发现该民工已经不知去向。干警立刻核对资料,发觉这人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

于是怀疑陡起。经过做同居一室的该民工老乡的工作,警察弄清了民工的真实姓名,连夜与其原籍地公安部门联系,发现这是一个盗窃惯犯,曾被判刑,刑满释放后继续犯罪,案发前闻风逃跑,在当地已被列入追逃名单。这人用一张伪造身份证藏匿到本市,投奔同乡,混迹于打工人员之中。在迎宾山庄事发后,警察追踪而至,该嫌犯在警察面前很镇定,应对合宜,未露马脚。警察一走,他收拾东西就跑,同屋老乡问他哪去?他说家里来电话,老母住院,怕要不行了,赶紧回去看看。

这人肯定不是回老家,经查其母健康于家,并不在医院里。嫌犯关闭手机中断与外界联系,显然别有原因。

嫌犯的同乡知道事情大了,不敢不说实话。据他交代,嫌犯离开时的行李是一只大蛇皮袋,里边装着什么不清楚。他说要去坐火车,出门打的走的。

民工所说的“蛇皮袋”即通常所称的塑料编织袋。以民工形容的体积看,该蛇皮袋足以藏下一只水缸,兜进个把旅行袋绰绰有余。

蔡波摇头,说这他妈的太明显。这种案子连蔡区长都会破,哪里用得着警察。看起来很难说,越明显往往越不是。

但是不能放弃,警察开追,调集力量多方追踪,还用上了相关技术侦察手段。

这天黎明时分,嫌犯终于冒头,给同屋老乡打来了一个电话。嫌犯报称自己走得很急,忘了一笔钱,不多,也就百来块,放在枕头下边席子里。他委托老乡把这钱先收起来,回头再给他。同乡答应了。

“那边有啥事吗?”

同乡说屁事没有。

于是电话挂了。

当然没个屁事。时警察就在屋子里呢。

嫌犯真会跑。电话来自深圳。

王平东报告蔡波,说警察早就等着,现已直奔机场,赶头班飞机。

蔡波说好。现在还怎么办?见什么扑什么。

这时候蔡区长有些坐立不安了。

整个夜间,在追踪嫌犯的过程中,蔡区长也在不断遭受追踪。有电话接连打来,短信隔会儿一条,隔会儿一条,让蔡区长的手机很吃不消。

他说搞死人了!当个小区长,不敢关手机,只好听任骚扰,欢迎来搞。

这种时候不能关手机,这是规矩。除了正在督办破案,还有职责之由。区长管辖一方,对本区各重大事项负责,眼下书记不在,更是负有全责。如果他在自己家里睡觉,手机但关无妨,因为电话找得到。深更半夜不呆在自家床上,跑到迎宾山庄烤火,打哈欠,那就有劳手机。如果关起来,一旦有事,例如辖区某工厂夜班突然起火,有若干工人被焚,发生重大安全事故,找领导不在家,打手机没有开,无处追踪,事后肯定麻烦。

但是堂堂区长,如此饱经骚扰,明摆也不对。蔡波那晚上接到一个一个电话,他是只看一眼就按键拒听。来的短信也一样,看一眼就删。没多理睬,其中一个原因是身边人来来去去,一会儿王平东,一会儿康良才,还有江英跑上跑下,为领导倒水沏茶。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他事不宜。

黎明时分骚扰电话再次到来。熬夜熬到这个时段,任谁都难免疲倦,反应迟缓,蔡波也不例外。当时王平东正跟他谈事,讲嫌犯远去广州,江英正在屋里洗茶杯,手机铃响了。蔡波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即打开接听。手机里突然爆出一个尖利声响:不是鬼叫,是位女子的声响。该女屡挂未及,情绪冲动,一旦话通就失控了,“哇”一下放声号淘。屋里几个人一起聆听哭嚎,个个惊讶,蔡波啪一下把手机关上。

“该死!”他非常生气。

电话那头的骚扰者非常执着,竟然立刻再上。只停了几秒钟,铃声又尖利响起,蔡波伸手打算按掉拒听,忽然又缩了回去。

却不是某女,是林文祺。

蔡波很惊讶:“林部委这么早就起床了?”

林文祺说他睡不着。起来给蔡波挂个电话。

“那旅行袋究竟怎么样了?”他问。

这时康良才不在身边,只好蔡区长自己对付。蔡波告诉林文祺,他已经从迎宾山庄康总经理处得到报告,该馆去哈尔滨的营销部主任已经拿到误提的旅行袋。宾馆领导已经要求该主任马上定票,以最快的速度把东西送回来。

林文祺说他已经让人了解过了。中午有一班民航从哈尔滨飞本省,算上飞行以及从机场到本市的时间,正常情况下,今晚八点之前可以赶到。他们也了解到目前不是旺季,航班未曾客满,起飞之前都还有票。所以请蔡波督促康总经理,今晚八点之前,务必把那只旅行袋送到迎宾山庄来,他要亲自验收。

蔡波说林部委放心。此刻他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不能等晚八点,必须提前,时间抓紧一点,晚七时半前应当可以赶到。他会给康良才下死命令,除非是航班的原因,否则晚七点半之前务必送达,一旦延误必痛加处置。

放下电话后他跟王平东开了句玩笑:“怎么办?飞机会掉下来吗?”

王平东说他的人已经前往机场,中午前就能到达广州。另外几条线索也没放弃,包括化妆精品店女老板的姘夫,都在追踪之中。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蔡波还是那句话:他不要竭尽全力,只要那旅行袋。

他的手机铃声再起。他看了一眼显示屏,把电话按掉。

“我得去处理一下。”他说,“那边像是快死人了。”

他说他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前王局长坐镇,有情况赶紧打电话。

他快步出门。江英从后边扑过来,把他紧紧拽住。

“蔡区长!康总去安排早餐了,总得先喝杯豆浆!”

蔡波说现在不喝那个,准备跳月湖喝水去。告诉康良才不必急着张罗吃的,好好准备一只旅行袋,放几条内裤,时候到了送去烤火。

江英说蔡区长这样不行。

蔡波指着她说:“看看,这小江不错,叶副书记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乘车离去。

两小时后他回到迎宾山庄,神色暗淡。看来是去处理的事情不顺。

案件也未曾突破。

6.

星期二上午十点,叶家福走进了赵荣昌的办公室。

叶家福把他连夜赶出来的信访反馈件送赵荣昌审阅。反馈件认定未发现信访件反映的问题,附有公安部门提供的旁证和蔡波个人的说明。“三巨头”已分别签字。

赵荣昌看了材料,没多说,提笔签了“已阅”。看得出他很满意。

市长赵荣昌比叶家福大几岁,个头偏矮,却从容不迫,气度不凡。赵荣昌话不多,自有独特语言,单看他的办公室就让人感觉丰富。他的办公室非常整洁,巨大的办公桌台面上,除了两部电话机,一个翻转台历和一个精致笔筒,没有其他零碎,不像叶家福那张桌子上面什么都有,到处摊。赵荣昌办公室最特别之处还在那墙,除门窗这一面,其他三面全是书柜,巨大的书柜顶天立地,从地板直到天花板,里边摆满了书,却同他的桌面一样整洁,纹丝不乱。

叶家福问:“市长还有交代吗?”

赵荣昌指着沙发说:“你坐会。”

他把手中的笔收起来,跟叶家福聊了几句,聊的却是考核,用蔡波的说法叫“烤火”。赵荣昌说叶家福口碑不错,考核中的推荐票不少,但是资历相对浅一些,尽管实际上也独当一面,毕竟是在市直部门,很难像蔡波一类县、区基层主要领导一样为人注意。恐怕这一次机会不成熟,还得有耐心。

叶家福说他明白赵市长的意思,请领导尽管放心。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性格上有缺陷,进取心不足,比较被动,而且时常过于较真,会得罪人。没有赵市长的关心,他走不到今天的地步,所以很感谢领导,也很满足,不会有更多想法。

赵荣昌说现在到处都是会争会抢会钻的,缺的倒是实实在在的人。叶家福这种人很难得的,他跟蔡波讲过多次,蔡波要是多几分叶家福的秉性,那就好多了。

“蔡波的长处是能够冲锋陷阵。所谓一将难求,今后我们要开拓局面,特别需要这种将才。”

叶家福知道赵荣昌有所指。赵荣昌是四年多前由省里下来当市长的,此前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赵荣昌言谈很沉稳,处事很坚决,包括用人。当年他来时,叶家福是市司法局副调研员,蔡波在区里当副书记,赵荣昌认为二人可用,不避旧日同学之嫌,着力使他俩各升一级,推上重要位子。当时赵其实已经在为未来谋划。眼下他有望接任书记,全面主政,颇有些想法。他认为本市近年发展滞后,局面有待开拓,需要大胆起用一批将才。蔡波是他力推的人员之一。

这里是不是有个“自己人”缘故?赵荣昌水平远比蔡波为高,他从不这么讲。但是他讲“团队精神”,说推动工作需要核心团队,团队要同心同德,听指挥,能战斗。他强调用干部需要了解干部,强调忠实与可靠,他说蔡波和叶家福秉性不同,却都有这种特质,足以倚重。特别对蔡波,他曾屡次表扬,说以前道林区工作特别难做,拆迁、征地、建设,没有一件办得清楚,蔡波一当区长,敢冲能打,局面彻底改变。虽然上边还有书记,人们有目共睹,一致公认,这几年区里局面的重大改观,基本还是靠他。赵荣昌也提到蔡波推进工作不能不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因此有些人不想让他上,总想弄倒他,告状不断并不奇怪。

“其中有的不是对他,是对我。认为我不该用他。”赵荣昌对叶家福说,“领导层里也有不同意见,你应当了解一些。”

叶家福点头,说他明白。

他明白赵荣昌不是随意提及,是在把情况以及自己的态度告诉他。领导层里的一些事情相当微妙,不会总是完全一致,人事问题涉及权力安排力量消长,常成为分歧的焦点。赵荣昌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意思很清楚:当前特殊时期,情况复杂多样,举报信要认真查核,却不能授人以柄,影响蔡波的任用,影响赵荣昌的整体布局。

“蔡波当然也有他的问题,不能轻易放过,还得提醒。”赵荣昌也补了一句。

叶家福还是那句话:“明白。”

赵家昌笑了笑,问叶家福明白什么?叶家福说明白赵市长一番苦心。实话说,拿到赵市长的批示,他觉得拿到一支尚方宝剑,决心抓住机会弄蔡波一下。他对蔡波很了解,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女人。小菜这方面不太检点,外边时有议论。他觉得赵市长可能也担心这个,所以一方面要重用,一方面也让他触动一下蔡波。最后他写的这份反馈材料排除了蔡波的嫌疑,材料出自了解到的情况,他知道必须这么写,但是心里还有疑虑。就在查办举报件时,有个女人接二连三打电话给他,骂蔡腐化。还提到“铁三角”,说蔡波跟他与赵市长是一伙的。因此他格外警觉。

话没再说下去:有人敲门求见市长。

却是组织部的程副部长。叶家福一看赵荣昌有事,起身要走,赵摆手让他坐下。

程报告赵荣昌,说已经安排好了,提早一点,晚上五点半,在迎宾山庄。

“好的。”赵荣昌交代,“抓紧时间,吃完饭直接上路。”

他告诉叶家福,省里明天开会,今晚他得连夜赶到省城。会议要开两天,走之前,他特地安排到迎宾山庄接待省考核组林文祺等人。小范围共进工作晚餐。关键时期比较敏感,表达一下主人的问候,帮助做一点什么,必要的礼节还是要的。

程退了出去。赵的秘书小霍立刻推门进来请示,说市委田副书记来了。叶家福一看赵荣昌忙,起身告辞。赵荣昌没再留,跟他握了握手。

“你那个词挺有意思,”他笑了笑,“铁三角。”

叶家福说外边可能有人在做文章,胡说八道。

赵荣昌却不在乎,说没关系,咱们自己清楚,不管他。

“我知道,关键时刻,你这个角最坚硬。”他笑道。

他跟叶家福握手,他的手劲很大。

叶家福回到办公室时吃了一惊:有人等他,却是道林区公安分局的政委张成。

张成请求单独报告。叶家福让他进办公室,把门关上。

“你说。”

他讲了情况:昨晚在这里,当着纪委组织部两位领导的面,他不敢多说。回家后彻夜不眠,上午下了决心,再次跑来。昨晚叶家福曾再三追问他提供的旁证材料是否完整,特别是今年三月十九日晚东升酒楼涉案人员是不是都在名单里,有没有谁被外边的人插手带走。当时他咬紧牙关,说自己亲自了解过了,确切无误。他没说实话。这起案子他没有参与,情况并不清楚。这一次在了解案情过程中,分局治安股长曾偷偷跟他说,当时放过一个人,是王局长通知的,说是有领导打了电话。

唐美芳再次浮出水面。

叶家福对道林区公安分局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王平东、张成两个人常有些磕碰,市局曾考虑把他们调开。张成反映这个问题,不排除带有两人矛盾的因素,但是更直接的原因可能还在于叶家福的再三追问,让他极感压力,担心万一事情受到严查,水落石出,他会受牵连,有隐瞒情况之嫌。他选择了单独报告的方式,情况不至于扩散,也避免了自己的麻烦。

此刻查无唐美芳的反馈材料已报赵荣昌审阅,张成让事情又起波澜。怎么办呢?叶家福让他回去进一步了解清楚,搞准确,然后再说。

“注意方法,直接报告,谁都不讲。”他交代。

张成回去后很快打来一个电话,说有关干警出去办案,可能下午才能回来。叶家福说等吧。悄悄的,不要搞得沸沸扬扬。

直到下午快下班前,新情况来了,却不是张成,是王平东直接找上门来。

他说赶紧来见一下领导。昨天叶副书记打电话招呼,案子缠着不能及时走开,真是不好意思。后来张成给他打电话,他特地指示,让张成组织力量,按叶副书记要求尽速办好。张成办理的结果也都告诉他了。今天下午市局有重要会议,命令各局长不得请假,他来开会,得以暂时从案子中脱身。局里会议开完了,他特地到这里说明一下情况,问一问叶副书记还有什么交代。

这个王平东年纪不大,处事相当老到。从他的话里,叶家福感觉到他只知张成前边的汇报,后边的单独报告显然并不知晓。情况还不明朗,不是追问的合适时候,叶家福没查他去年是否放走过一个唐美芳,是否蔡波打过电话。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礼节性交谈,没什么实质内容。差不多该道别之际,有电话找叶家福,又是那个女人,“反腐化”。

“他们还在迎宾山庄里乱搞!你要管一管!”女人怒气冲冲道。

王平东站起身,比个手势示意告辞,让叶家福尽管接电话。叶家福突然有了感觉,可能因为女人在电话里提到迎宾山庄,让他联想起王平东在那里办的案子。他没让王平东走,指一下沙发请他先坐,还有事。

“我知道只有你会管他,他也最怕你。你们是一伙的。”电话里的女人说。

叶家福问:“一伙搞腐化吗?”

女人说她知道叶家福不搞腐化。但是他要是纵容蔡波搞,比自己搞还可恶。

这女人头脑逻辑好像有些问题。

叶家福问:“你是他什么人呢?自己人,一伙的,还是别的人?”

女人告诉叶家福别管她是谁,别老是想把她捉拿到案。

“我跟你说了,他们在迎宾山庄搞鬼,说是烤火。两个人光溜溜烤火,呸。还骗人,以为别个都是傻瓜。”

“他骗你什么了?”

“说是丢了个旅行袋。”女人说,“那是他管的吗?”

“那就是我管的?”

“你不管谁管。”

女人把电话挂了。来去突然,一如前几次。

叶家福放下电话,王平东正看着他。

“叶副书记,我这边没事了吧?”王平东问。

叶家福看着他,好一会儿。

“东西找到了没有?”他突然问。

“啥?啥?”

“一个旅行袋是吗?”

王平东瞠目结舌。叶家福观察他的表情,知道击中要害了。

“给我说说情况。”他不慌不忙,看着王平东。

王平东不说话。

“不好说?还是不想说?”

“这,这....”

叶家福笑了笑:“实在不能说就算了。你走。”

王平东哪里好走。他支支吾吾好一阵子,终于狠下决心,把情况告诉了叶家福。

他说不是自己有意隐瞒,是蔡区长严令不说,他不好违背。这种事情按规定确实是要汇报的,他本来也提出要向上报告,现在既然上级政法委领导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要求了解,事关重大,再不汇报,他的责任就大了。

他讲了发案和破案经过,提到破案中追踪的几条线索和各自进展。白色奥迪车女车主那条线,已经查到了她身后的男子,的确是一个房地产商,公司总部设在省城,为省内实力雄厚的知名企业。本人很有身份,是省政协委员。房地产商已有家室,这边是金屋藏娇。他很谨慎,从不在本地出头露面,也不在本地搞房地产开发,可能是防备婚外秘情为外界所知。以此推断,这人不太可能介入在本地作案制造轰动。这条线索已经基本放弃。深圳那边正在抓紧跟踪嫌犯,该嫌犯凌晨与同乡通过电话后,误以为没事,已经开了手机。办案人员得到了当地警方的协助,采用技术侦察手段确定了嫌犯的藏身处。马上将实施捉捕。

“现在就看这条线。”王平东忧心忡忡,“要是落空就没救了。”

叶家福问:“这是个什么旅行袋?里边到底有些什么?”

王平东说,根据服务员回忆,可能是个黑色的旅行袋,皮质,有密码锁和拉杆,很高级。什么牌子不知道。记忆不是很清晰。

“找失主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王平东苦笑,说哪敢接触。这案子办得特别费劲,干警们上省城,跑深圳,满世界追一只旅行袋,但是谁都不知道旅行袋长得是圆是扁,更不知道旅行袋里装着什么。明明旅行袋已经丢了,却不能说,表面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边编故事,一边破案。

“蔡波没向市领导报告?”

王平东说他不清楚。蔡波讲了,上边由他负责,其他人不要管。

“蔡区长说,旅行袋一旦丢失,机密外泄,影响难以估量。考核组要承担责任,当地领导也跑不了,他不敢指望提拔重用,其他人也会受影响,个人没有也就算了,要是连累了赵市长,那就坏了。不把东西尽速找回来,后果实在承受不起。”

叶家福摇头,说真是晕了。这种事是可以赌一把的吗?

王平东说现在他心理压力很重,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叶副书记有什么指示呢?

叶家福说目前上级没有授权他来处置,这事情他管不了,无权发布指示。但是他得告诉王平东一句:这样不行,不要弄得不可收拾。

王平东的手机铃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对叶家福报告:“是深圳。”

“接。”

深圳方面消息:嫌犯已捕获。经初步审讯,嫌犯供认不讳,提供了数起入室盗窃案作案经过,总案值相当大。但是嫌犯不承认于迎宾山庄作案。他的蛇皮袋里有钱包、手机等作案窃得的赃物,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发现机密物品。

追踪再次落空。

王平东急得不行,说他得走了,立刻回迎宾山庄去做应急处置。

叶家福问:“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王平东说他不知道。

“蔡波知道?”

王平东说蔡区长说过,最后一个办法就是跳到月湖里去。

叶家福摇头,说这是自找。

他问王平东知道这旅行袋怎么会丢的吗?王平东说难道叶副书记掌握到线索了?叶家福说线索谈不上,无助破案,但是他感觉事情与一种人有关。

“那是谁?”

“女人。”

王平东苦笑,说蔡区长也这么讲,注意细皮的女同志。但是女同志这么多,到底是哪一个?到哪儿找去?

王平东匆匆离开。叶家福立刻拿电话,挂赵荣昌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几声,没人接。他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他想起来了,上午在赵荣昌那里,曾听说他晚上赶省城开会,行前安排到迎宾山庄与林文祺吃饭,时间是五点半。估计现在他在那里。

叶家福吩咐办公室叫车,他出门有事。几分钟后轿车停到楼下,他又吩咐待命,暂不动作。他坐在办公室里静静等候,什么都没干,就是拿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秒钟一圈圈走过。一直看到晚间七点十五分,估计差不多,他拿起电话机找赵荣昌,挂的是领导的手机。

赵荣昌已经在路上了,正在前往省城。

“家福怎么啦?”他问。

叶家福说糟糕,本来想问问市长有时间吗,想去汇报一件事。他把市长要去省城开会的安排给忘了。

“你说吧。”

叶家福说上午他找赵市长汇报过那件事,唐美芳已被排除。哪想下午忽然又冒出一些迹象。蔡波那边还有一些新情况。他想找赵市长报告一下。

这些情况显然不便在手机上多讲。赵荣昌没太在意,说他后天就回来了。有什么事情,叶家福能处理就先处理,处理不了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叶家福要的就是这句话。

“好的,好的。”他说,“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他即刻动身,下楼上车,奔迎宾山庄而去。

现在他可以弄蔡波一下了。赵荣昌允许他能处理的先处理,他去弄一下不缺理由。除了唐美芳,现在他手头又掌握了一只旅行袋,这旅行袋非同寻常。他分析了情况,觉得旅行袋失窃及办案情况,蔡波有可能瞒着赵荣昌,也可能报告过。无论哪种情况,这案子叶家福都不好管:要是赵荣昌已经知道,他没指示,叶家福怎么能多管闲事?如果他还不知情,知道后也不一定让叶家福插手。企图介入这么特殊的一件事情,不先向赵荣昌报告也是不合适的。怎么办呢?叶家福的办法就是等赵荣昌上路之后才挂电话,语焉不详,含糊其辞,讨一个口头指令,这才方便行事。

他在路上给蔡波挂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到了,请蔡区长通知迎宾山庄门卫放人。

“你来干什么?”蔡波挺吃惊,“有事?”

叶家福说他去看江英在不在,还找一个唐美芳。

蔡波顿时发作:“搞什么鬼!纠缠不休!不是早跟你说清楚了!”

叶家福发笑,说蔡区长明明有话没说,怎么一碰就炸,这么沉不住气?

蔡波在电话那边忽然无语。隔会儿便笑出声来。

“行,欢迎叶副书记连夜检查指导。”

这一次很顺利,门卫没有阻拦,叶家福车到,自动门应声开启。

江英果然在,并不回避。女接待科长非常尽责地站在迎宾山庄综合楼下门厅前恭候叶副书记,面带微笑,举止得体。叶家福车到,她过去打开车门,把他迎下车。

“蔡区长在里边等您。”

她领叶家福走进楼下会见室,蔡波就坐在里边。有人端过两杯热茶。蔡波把手一摆,其他人全部退出,门关了起来。

蔡波说赵市长刚走。今晚市长与林部委共进工作晚餐,小范围的,出场的就是市委组织部正副两位部长,丁书记不在,他作为东道主道林区领导参加了。考核组其他成员按照正常安排,在宴会厅吃自助餐,只有林部委和干部处另一处长两位领导与赵荣昌在小餐厅共进晚餐。说是工作晚餐,也不能马虎,得比照宴会办,精心安排还要不露形迹,给领导谈工作创作良好氛围,挺累的啊。

叶家福说领导们发布重要指示了吗?

蔡波说不需要指示,赵市长到这里一坐,天地就安稳多了。林部委脸上的重大皱纹顿时化开,有了笑容。领导们用餐气氛很融洽,谈了不少事情,意见很一致,胃口都很好,大家很高兴,市长还夸奖安排得不错。但是不夸奖还好,越夸奖越发让人坐立不安。赵市长前脚一走,后脚赶紧办事。烤火事大,烤焦不得啊。

叶家福说知道蔡区长这几天忙着烤火,他就是特地要来凑热闹,添几根柴。

“还追那个唐美芳?”

叶家福说蔡波自己提到过一只白斩鸡。

“我知道你老叶,不弄到底不罢休,”蔡波说,“不必太好奇,我来告诉你唐美芳是怎么生出来的。”

所谓暗娼唐美芳居然是蔡波自己生出来的。他拿什么生呢?嘴巴。有一回市水利局局长到道林区检查工作,区里宴请,蔡波出场。大家喝了点酒,比较兴奋,席间有人打开手机,读一条新收到的段子,段子很黄,讲的是“鸡”,也就是暗娼。时酒桌刚好上一盘白斩鸡,大家觉得好玩,蔡波即席编造四句顺口溜助兴:“警察来扫黄,抓住唐美芳,白斩叫做鸡,脱光是暗娼。”大家叫好,随后即在区里广泛传播并迅速变形,从蔡区长讲了一个暗娼唐美芳,到蔡区长认识一个唐美芳,再到蔡区长有一个暗娼叫唐美芳。举报信的素材显然就是从中提取。其实唐美芳这个名字是蔡波随口胡诌的,当时桌上有一盆糖醋鱼,因此该暗娼就姓唐了,美芳那个名是瞎叫,要的只是顺口,押韵。如此而已。

叶家福不信,说没这么简单吧?蔡波咬定就是这么简单。

“有些事不查则已,真想查是查得清楚的。”叶家福说,“任何做手脚都会留下痕迹,不可能纹丝不露。”

他具体引伸,说如果有人把一个暗娼嫌疑从警察手里弄走,他要处理的不止是记录,还有若干目击者和当事人。稍微下点功夫,总有一个环节会让他暴露出来。

蔡波笑道:“查吧,辛苦忙活,你老叶最后弄到的还是这个:一只白斩鸡。”

叶家福说他已经有线索了。

蔡波说他手中线索更多。

叶家福的手机响铃。他看了一眼显示屏,却是张成,来得最是时候。

他接了电话。张成问叶副书记在哪里?他想赶紧汇报一下。叶家福说他在外边,有事,汇报另找时间。情况可以在电话里简单先说一下。

张成简单说了情况:今年三月十九日夜,确实有一个东升酒楼涉案人员被放走。是王局长亲自下的命令,称有领导打了电话。被放走的这个人经常混迹色情场所,曾数次为警方查获,但未得处置。据说来头很大,做的是药品代理生意,为市里某位领导的小舅子。

“男的?”

“男性,知道绰号叫大头庆,大约三十五、六岁。”

这哪是什么他妈的唐美芳。

叶家福把电话关了。

蔡波看着叶家福。他说老叶这么隆重光临,不会只是来找一只白斩鸡吧?有什么交代?还想弄什么?

叶家福说知道蔡区长不好弄,所以格外想弄。昨天下午有人给他看几张照片,其中有个女子叫做刘苹,四川人,脸颊上有一颗黑痣,他觉得眼熟。他怎么会跟一个欢场女子眼熟呢?会不会是在电视上见过?道林区电视新闻里经常看到蔡区长的镜头,旁边晃来晃去的女子很多而且醒目,让他忍不住就要关注。最近有一个女人不时打电话骚扰他,不是对老叶有意,是对小蔡钟情。所以对这个唐美芳得紧抓不放。

蔡波摇头:“堂堂叶副书记,怎么变成捉奸志愿者了?”

叶家福说有的人不弄不行。

蔡波恼火道:“你老叶真的这么想弄我?”

叶家福说真是想弄。特别是现在,不抓住机会,以后怕是够不着了。没打算弄残,但是要弄痛,这才能长点记性,知道日后碰到什么唐美芳醋美芳离得远点。全天下没人可以这么弄蔡区长,只有他叶家福,因为是自己人。

蔡波说:“原来你还知道拉帮结派。”

叶家福说他不拉帮结派。他也有顺口溜,编得不好,不像小菜那只白斩鸡会押韵,但是有道理,叫做“感情有亲疏,做事按规矩。”

他的手机铃又响了。蔡波挖苦,说叶副书记电话不断,果然人比鸡忙。

叶家福接了电话,却是王平东。王平东说他看见政法委的车,知道叶副书记正在跟蔡区长谈话。他不好闯进去,赶紧挂电话请求叶副书记给他留点余地。旅行袋的事情,还是容他跟蔡区长亲自解释为好,叶副书记千万别把他说出去。

叶家福说可以,他不谈这个。

“你还不走吧?”叶家福问。

王平东说案子陷进泥塘,期限眼看已到,他哪里能走,就呆在迎宾山庄。

叶家福交代:“一会儿我给你电话。”

叶家福起身告辞,说他还有事,不打搅蔡区长了。蔡波跟他握手,忽然有些感慨,说其实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老叶。除了想穿穿老叶的衣服,此刻他还特别想坐下来,跟老叶促膝谈心。可惜现在急的不是温暖。破事缠身,时间紧迫,还得想办法啊。

叶家福说忙去吧。

“这里好像丢了件东西?”他随口发问,语气轻松。

蔡波不禁浑身为之一震:“谁说的?”

“这么紧张?”

“你哪里听的?”

叶家福盯着蔡波,看到他脸上渐渐变色。

“你去问唐美芳吧。”叶家福说。

“老叶!别卖关子!”

叶家福不慌不忙。他说人到了这种时候应当想开一点,不要那么放不下。起起落落自有玄机,不要为它昏了头脑。书上有一句话,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有些事冒出来,查来查去诸多不顺,看上去是意外,想来不奇怪,还是有其根源,至少有所警示,表明不讲规矩不行。其实眼下上去上不去有什么关系呢?来日方长,只要不坏在唐美芳醋美芳身上。

“说什么呀!”蔡波叫道。

叶家福说彼此有感情,所以才讲这些,是肺腑之言。

他起身出门。蔡波僵在屋里,看着叶家福离去。

叶家福上了车,吩咐司机把车开上环湖车道,在迎宾山庄里绕了一大圈。末了指着一幢灯火通明的别墅说:“停那儿。”

他在车上给王平东挂了电话,要王平东现在立刻过来,到考核组林部委这里。

“干,干什么?”

叶家福厉声道:“过来!”

几分钟后王平东赶到别墅,叶家福坐在林文祺的房间里,两人正在交谈,脸色都非常凝重。

叶家福给林文祺介绍王平东。说:“破案进展情况请王局长给您介绍。”

林文祺怒道:“蔡波呢?让他来!”

叶家福说:“蔡区长一会就到。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

他说他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车祸住院,他主持工作。因职责缘故,他从一开始就介入本案,具体指挥。发现旅行袋可能失窃后,他担心造成不利影响,在要求公安部门抓紧破案的同时,他决定封锁消息,没有报告赵市长和其他市领导,不与林部委明说,自己也不跟林部委见面,只在后边安排破案。迎宾山庄确实有一个人去了哈尔滨,确实也怀疑可能拿错了一只旅行袋,这个成了他拖延时间的理由。眼下已经清楚了,哈尔滨那只旅行袋不是,这边破案也没有突破,他考虑责任重大,不能再拖了,所以从幕后走到前台,向林部委说明清楚,请求领导批评,然后他将立刻向上级报告。

林文祺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

叶家福说他自知错误严重,现在首要的是破案,今后愿意接受任何处理。

7.

旅行袋失窃引发了上级的高度关注。这确实是一起严重事件,这只旅行袋里装着满满一袋重要材料,多为原始谈话记录稿,均为手写笔录,没有任何备份。

林文祺所率这支考核组此次负责考核本省北部两市的班子,本市是第二站,前一站的考核任务已经完成。失窃的旅行袋装的是前一站考核中形成的第一手资料,其遗失的后果极其严重。失窃消息报告之后,省里主管部门和公安机关领导在第一时间赶到本市,市里几大部门相关人员汇集迎宾山庄。此刻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部注意力只在破案。大家清楚,一旦造成严重后果,相关责任者难逃严惩。

在省、市部门介入之前,道林公安分局已经投入大量力量办案,却未能突破,本案因此显得极其诡异。在案情惊动上级之后,破案依然艰难,各路高手联手寻求突破,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集中全力搜查,却一筹莫展。

旅行袋竟出人意料地悄然复出,有如当初它意外消失时那般诡异。

它被发现于迎宾山庄外围一个垃圾桶里,藏身于拉里拉杂的烂菜叶废塑料袋之中。此前这个垃圾桶已经被办案干警数次搜查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物品。这天清晨环卫清洁工清理该垃圾桶,却意外地看到了这一只旅行袋。清洁工立刻报告,因为数日前警察曾特地召集他们开会,谈及有关案子需要,让他们及时报告异常情况,还特地指明注意一只旅行袋。

旅行袋立刻被送进迎宾山庄。经当事人确认,果然就是失窃的旅行袋。警方技术人员仔细检查该袋,确认未遭损坏,没有装填爆炸物,袋上各保险装置及密码锁均正常,没有任何撬动痕迹,也没有任何可疑指纹。失主输入密码,打开袋子,里边所有物品无一缺损。几个最重要的资料袋封口印鉴全部完好,并无他人动过。

警方判定,旅行袋失窃后未被打开,机密未曾外泄。从各种迹象上分析,窃贼不是打不开它,是动都没想去动。他一声不吭地偷了东西,把它藏在一个隐密的旮旯里,在制造出足够动静之后,一声不吭再把它扔出来。原封不动,照单奉还,纯粹尽义务,无偿服务,未向失主索取任何保管费用。如此义贼,大约只好到天方夜谭里去找。

这情形太奇怪了。

有一种可能,就是小偷弄到这个旅行袋纯属意外,他觉得东西比较特别,不是寻常物品,也许奇货可居,所以没有贸然乱动,而是以一种虚心的态度认真琢磨,研究怎么把它弄开,将里头的东西变现,兑换成需要的货币。然后他发觉动静忽然闹大了,不免为之紧张。最后风声大作,他意识到这东西不好玩,弄不好会惹火烧身,让他彻底完蛋。于是赶紧脱手,原物送回,让警察不必再死命追索,容他喘息藏身。奉还窃物虽不算投案自首,一旦破败也可争取减罪。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作案是有意的。这个贼不是通常小偷,他对财物没有兴趣,他的目的不在袋中物品。他想干什么呢?偷着玩?展示身手?有特殊物品收藏癖?显然都不是。他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个特殊旅行袋制造动静,在达到目的后就果断中止,显然有人需要这个动静,肯定也有人会因为这个动静付出代价。

只有抓到这个贼才能搞清究竟。旅行袋失而复得,袋中机密完好,未曾泄露,事件的严重程度骤然降低,警方却没有因此放弃追踪,依然全力搜索,力图找出那个人,破解谜团。但是有的案子好破,这个案子却不容易,相关线索相继落空,案件渐渐被挂起来,归于存疑待查。

叶家福感叹道:“奇怪的不止这个贼。”

陌生女人的电话不再打来,这人也属奇怪,她怎么知道有一只旅行袋丢了?她跟蔡波到底怎么回事?蔡波本人又是怎么搞的?关于唐美芳的举报信又有何来历?所有的问题应当都有答案,只是眼下它还不为人所知。也许有一天它将露其峥嵘?也可能将变成永远的谜团。叶家福只好走着瞧。

他没有伤筋动骨。他用揽下责任的方式迫使案子摊开,在蔡波陷得更深之前制止了他,也让蔡波得以解脱,促成了事情的解决。幸好事件最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相关人员包括叶家福到底有惊无险。但是事情毕竟还是事情,其直接后果一如蔡波所担心:上级原有的考虑受到影响,决定本市班子暂不调整,书记依然由陈副省长兼任,赵荣昌还是市长,没有接掌大政。蔡波也一样,留在原地踏步不前。

所谓“伪正装”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了,蔡波说衣服送给叶家福,互相送温暖才叫自己人。

叶家福不要,他还是那句话:不讲规矩不行,拉帮结派做不得。

蔡波感慨:“千方百计,终究还是烤焦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叶家福说:“去问唐美芳吧。”

第二章 比铁还硬

1.

回想当年,他们刚刚认识,刚刚走到一起,所谓的“铁三角”还远在未来的那个时候,也曾发生过一个桃色事件,涉及的女子不叫唐美芳,她叫小麦。

叶家福一直记着那天的情形,过程很尴尬。事发的时候他只走开了几分钟。

他离开宿舍时蔡波问了一句:“上哪?”

他说上街理发。

“这时候还去?”

“也不晚。”

时为晚间七点半,大家还在饭后散步。蔡波无所事事,长长一条倒在他的床上,枕着被子看报纸,懒散惬意,床下拖鞋一只扔了一边。

“这家伙行啊。”蔡波说。

“什么?”

他晃了晃报纸,说是里边的消息。老外的事,一个国会参议员闹绯闻,把人家女助理的肚子搞大了。

叶家福没跟他多说,出门下楼。他们的宿舍在四楼,楼下有一个车棚。叶家福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往口袋里一摸,才发觉没带车钥匙。

他们这座学员宿舍楼在校区最西边,校门在学校东头,从宿舍到校门,步行得走十几分钟,从校门到街上理发店还得走十来分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骑自行车最合适。相比走那么远的路,回头爬四层楼梯,回宿舍拿钥匙还是合算。

于是就回宿舍去了。事后估算,从出门到回宿舍,加上在自行车棚摸钥匙的时间,肯定不超过十分钟,这点功夫刚够打几个哈欠,人家就把事情办了。

叶家福发觉自己宿舍的门已经碰上,他拿手推,没开,用力啪了两下,里边没人回应,看一眼门上方的透气窗,这才发现宿舍里的灯已经关掉,蔡波也离开了。几分钟前还躺在床上,看人家参议员搞大肚子,一眨眼就不见了,所谓动如脱兔,这蔡波不是兔子,简直就是闪电。

叶家福从皮带上拔下钥匙串,找出门钥匙开门。一边开门一边他还告诉自己,以后把车钥匙旋进钥匙串里算了,哗啦哗啦一串,骑起车叮呤当郎一片钥匙声,权当动静,省得老是忘记,多爬楼梯。这时他忽然发觉不对:锁开了,门却推不动,里边的防盗插销已经被人反插上了。

显然蔡波没走,还在屋里。

叶家福用力打门,叫道:“蔡波!是我!”

里边居然不出一声,全无动静。

“蔡波!小菜一碟!”

这就怪了,也就那么几分钟时间,即便蔡波那般神速,可以有那么快的动作脱光他的背心短裤,他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地进入睡眠。即便他真的那般好睡,叶家福乒乒乓乓一阵敲门,不算惊天动地,也足以把他弄醒。

但是他一声不吭。

叶家福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出事了?蔡波年轻,身体很好,结实健壮,精力旺盛,不是电视连续剧里某个受了重大刺激的老干部,绝无突然心脏病发作猝死于床的资格。叶家福记得走之前宿舍后窗是敞开的,蔡波不会从那窗子掉下去吧?这个念头立刻被他排除。谁会没事找事把身子探出那窗子,让自己从四楼掉下去?哪怕真有这种雅兴,他插上门后的插销做什么?

“蔡波!快开门!”

两个学员从楼梯走了上来。饭后散步毕,他们回宿舍了。

“叶家福怎么了?”

叶家福把两手一摊,没有说话。

“钥匙忘了?”

叶家福说是。

“记大过一次。”他们开玩笑,“小菜一碟呢?哪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

他们建议去找管理员,管理员那里有备用钥匙。

叶家福说没事,他就去。

他没声张,不说这房间里边不对劲。此刻他已经有感觉了:蔡波可能在里边办事,当然不会是好事,否则不必避人耳目。叶家福没再打门,立刻转身走开。眼下这个时间不对,饭后散步的那些人正在陆续回来,大家看到叶家福同志在自己的宿舍外边站岗,不得其门而入,这么尴尬,自然就要七嘴八舌问一番。这些询问不好回答。替蔡波打掩护,竭诚为其办事服务,或者愤怒控诉?号召大家一起打门,不管你蔡波办什么事,先弄起来再说?死活不起来怎么办?报警?闹出个大动静?统统不好。

叶家福顺走廊往楼梯口走。他没下楼梯,就站在楼梯转厅边。没有自行车,他不想去理发了,这么走着去真是太憋气。转厅这边有一面墙,墙上嵌有一块大黑板,布置得花花绿绿很美观,这是学员宿舍区的墙报专栏,题头插图美术字加上几道装饰彩条,框起一份份稿纸,排列得整整齐齐。贴在这墙上专栏里的稿纸都是心得体会文章,培训一班四十名学员按学号排名,各自一份,无一遗漏。叶家福是第26号,他这份心得体会只写了一张稿纸,不像一旁第27号蔡波写满了三张。门厅里很亮,日光灯照着专栏,稿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叶家福站在墙前看那些心得体会,做学习状,一边悄悄观察。刚才过来的两个人已经各自进屋,没有人跟着上楼梯,此刻走廊空无一人。叶家福赶紧往回,继续敲打自己宿舍的门。

只打了两下。

“听着蔡波,给你们二十分钟。过了我叫管理员。”他说。

声音足够大,保证里边的人听得清楚。然后叶家福再次走开,还是到楼梯口去耐心学习心得体会,重点看蔡波写的那份,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有五大收获四项认识,理想信念使命职责一样不缺,每一个字都冠冕堂皇。十几分钟后他听到了声响:咯咯咯咯,响自一双皮鞋,鞋跟比较高,在水磨石地板上敲起的声响清脆而急促,显得惊慌,又有点压抑,竭力要把步子踩得轻一点,像猫一样,但是掩饰不了,还是咯咯咯咯。叶家福一动不动,听着脚步声轻飘飘从他身后敲过,往楼梯而下。有一股香水味自脑后飘飞过来。

他没扭头去看走掉的是谁,待高跟鞋声传下楼梯口,他也走开,沿走廊回宿舍。他看到房门虚掩着,里边的电灯已经亮了。他推门进屋,立刻把门反锁上去。

蔡波不再是大大一条倒在床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在他那张书桌前正襟危坐,拿本《领导学基础知识》装模作样。听到响动他回了下头,看着叶家福笑了笑。

“回来了?”

叶家福上前,一下子把蔡波倒在书桌上。左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右手抓住他的右胳膊使劲往上提,用力把他身子压紧,让他动弹不得。

蔡波不挣扎,居然还笑:“干什么!别闹!”

叶家福咬牙切齿道:“早跟你说过,别在这玩!”

“你放开,”蔡波叫道,“变态啊!”

叶家福把手松开。回身到对面自己那张桌上找自行车钥匙。蔡波把右胳膊举起来,轮了一圈,活动活动。

他抱怨:“好痛。不会小点劲吗?老乡。”

叶家福没吭声,拿了钥匙出门,把门“砰”地拉了上去。

他去理发。一小时后回到学员楼。他没急着回自己宿舍,上三楼去了赵荣昌那里。

赵荣昌在房间里看书。他问:“什么事?”

叶家福说还是那个事。给换个宿舍吧。

“我记得你说过。”赵荣昌点头,“还是那句话:告诉我理由。”

叶家福说两个人脾气不对。

“这个不是理由。”

叶家福说为什么不给调?活动室那边不是还有空房间吗?

赵荣昌说:“有理由就给你调。”

赵荣昌强调脾气不合不是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都有些经历,道理都该懂一点。不会跟不同脾气、秉性的人相处,那还能干什么?在这里学吧,这是基本功。

叶家福说他的理由班长其实都知道。

赵荣昌说:“我要你说。”

叶家福不说。赵荣昌摆手让叶家福走,等叶家福说出合适的理由,他会考虑。

叶家福只得起身走人。

他拿赵荣昌没办法。赵荣昌是班长,班务他说了算。赵荣昌很有一套,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办,无论怎么办都显得非常在理。他清楚叶家福蔡波间的情况,但是他不自己匆忙料理,要等叶家福把事情说出来,才据以处置。偏偏叶家福不愿意去说蔡波那些事情,尽管已忍无可忍。

他们这个班次是省委党校的党政干部培训班,在他们之前,类似班次已办过七期,他们是第八期,简称“八培”。培训班培训对象有特定条件,年纪不能太大,经历要多,必须有一定职务,已进入领导干部后备名录。培训班学员的推荐、筛选和考试程序相当严格,两年一招,两年毕业,早先那几期学员出去后上得多用得快,最强的已经进入省内中、高层,因此这个班次格外引人注目,有所谓“黄埔班”之说。本期培训班办有两班,每班四十名学员,分为一班和二班,叶家福蔡波都是一班学员,归赵荣昌领导。赵荣昌当班长是校部指定的,这种班长通常出自省直大部门,本身资历深级别高,班里学员在各自单位都算这个长那个长,跟赵荣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人家在省政府办公厅已经当了两年副处长,此刻也就三十三、四年纪。

叶家福到培训班报到之后就跟这位赵班长有过接触,不甚愉快,事情起自宿舍安排。培训班学员无论来自地方还是省城,都安排有宿舍。叶家福报到后领了一张宿舍安排表,去了学员楼四楼他的房间,进门一看左边床上倒着个年轻人,却是蔡波。

“等你呢,”蔡波说,“咱们商量个事。”

他们俩来自一个市,报考复习时见过面,彼此认识。蔡波比叶家福到得早,他已经仔细研究过领到手的各种材料。他告诉叶家福,宿舍一间两人,安排多为一省一地,就是一个来自省直或省城,一个来自地方。只有两组例外,一组是女学员,一组是他们俩,那两个女学员都是省直的,他们俩则来自同一个市。

“建议都拆了,咱们各自拉一个配对。”

叶家福说别开玩笑。

蔡波笑,说他去考察过了,两位女同学都矮,长得一般,他的兴趣不大。不过宿舍还是调一下好,可以另行组合,听说也还有机动房间。

他给叶家福解释,说安排宿舍有讲究。省直与地方搭配有什么好呢?一来省直学员家在省城,节假日他们回家,晚间也可能走,余下的那一位就等于住单间。二来彼此来自不同方向,有利结交沟通。这很重要。这帮家伙出去以后,不几天哗啦哗啦就上去了,有的在上边,有的在下边,彼此用得着。两年同学,要加上还住同一个宿舍,那就更近了。

“不是嫌弃咱们老乡,”他说,“是从今后考虑。”

叶家福说值得那么费劲吗?

蔡波说现在费劲比以后费劲好。他这个人有些毛病,到时候会把老乡吓着的。

叶家福满腹狐疑。他问:“睡觉打鼾?”

蔡波说比那个严重。

于是就试试。隔天他们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让他们先找班长谈谈,事情因此交到赵荣昌那里。赵荣昌听了他们的要求,当即摇头,说这不是理由。

蔡波说理由是人讲的,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赵荣昌说这里由他讲。学员宿舍除了不好把男女混一块,怎么拉郎配都行,没说非得怎么样跟怎么样。一旦排好也就不要随意变动,这个人要变那个人也要变,岂不乱套?也不是说绝对不行,有充分理由当然可以考虑。蔡波问赵荣昌什么叫“充分理由”?是不是学员说的不算,班长说的才算?赵荣昌说现在可以这样理解。

两人说不通。叶家福也不帮腔,掉头先走,算了。

蔡波回来后张嘴就骂,说这矮子,真是牛,这么伟大。

赵荣昌个矮,一米六几,不上一米七。叶家福和蔡波个头都有一米七八,在本班不算最高,也属长人。蔡波机灵,一眨眼功夫已经打听了赵荣昌的一些情况,他贬赵,说这矮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副处长,省里的处长跟市里的科长差不多,都算不上领导,不外写材料,给上级拎包,跟咱们一样,没什么好牛的。

叶家福说别小看,人家是班长。

他们很快就感觉到矮子挺厉害。赵荣昌有风格,自称班长要对全班学员负责,很注意把这四十个人抓在手里。这人有一大办法是个别谈话,从入学开始,有机会他就找学员个别交谈,你不找他他找你,问问情况,讲讲要求,谈得相当正规,有如领导教诲下属。这个人对四十名学员一视同仁,每一个都找来谈,有的放矢,定期实施。他提出一两个月谈一轮,一学期至少跟每位同学谈两次话,有事多找,没事少谈,个个都谈,绝不遗漏。

他第一次找叶家福谈话时没多少实质性内容,当时大家相逢不久,彼此不太了解,主要就是翻一翻各自的牛肉账:什么经历,什么爱好,婚姻状况,家庭成员,父母健在否,等等。叶家福发觉他已经掌握了不少基本情况,知道叶家福来自农村,老家村子叫“坑垅村”,来校前在基层当副乡长。他一定仔细看过叶家福的履历表,而且记住了一些细节。这人显然记忆力超强。

那时候他就对叶家福讲团队。他举自己和叶家福为例,说彼此背景和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他是省城人,他们家祖上八、九代就定居于此。叶家福则世代居于远方山乡。相隔如此遥远,通常情况下他们会终了此生互不相干。但是大家有缘相会,在这种地方成为同学,彼此的人生轨迹从此交叉在一起,有如一句佛家语,叫做“百年修得同舟渡”。大家都是学员,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今后要干什么。任何人生道路都不可能独自行走,这里四十位学员共同选择的都是从政,道路格外特殊,尤其需要同行者。再有本领的人,单枪匹马都不能成事,都需要依仗一支团队。大家从这里开始同舟共渡,来日方长,需要一起付出心血,有意识地用心打造,才能形成一支可以互相信赖的团队。等等。

这个人其实不是泛泛而谈,叶家福听出他有所指。叶家福性格偏内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跟谁都保持一点距离。赵荣昌显然认为他有待融入团队。

“多唱那支歌,琢磨琢磨道理。”赵荣昌交代。

这个人喜欢让自己的班员唱一支老歌,即《团结就是力量》,班里每有活动,一定让大家温习一遍,认为有利于增强团队意识。蔡波私下里挖苦,说伟大的矮子老歌新用,钦定了一支“班歌”,歌里怎么唱?“团结就是力量,比铁还硬,比钢还坚。”这是让大家宣誓入伙,赵班长的“团队”其实就是团伙。蔡波跟赵荣昌从一开始就不对路,他是故意曲解,与赵荣昌要叶家福琢磨的道理当然不一回事。

赵荣昌没忘了入学之初叶家福和蔡波曾要求换宿舍。第一次个别谈话时,他问起这一段宿舍里有没有问题?叶家福说没有。蔡波睡觉从不打鼾,他也一样。

“这才开始。”赵荣昌提示,“可能会有些情况。”

“是什么?”

他不明说,只交代叶家福注意一点,发现什么及时说说。

这人有预见性。第二次谈话时已经有问题了,那是两个多月之后。

“小麦昨天又去了?是不是?”赵荣昌问叶家福。

叶家福说他不清楚。

“你不在宿舍吗?”

叶家福一声不吭。

小麦是谁?芳名麦颖,不是卖饮料的,是学校图书馆的一位年轻女管理员。这人挺漂亮,个头高挑,身材苗条,穿着高跟鞋在校园里走过,皮鞋声咯咯咯咯特别清脆。最近一段时间小麦的高跟鞋不时敲响学员楼四楼的走廊,从楼梯口一直敲打到叶家福的宿舍,让大家很悦耳很享用。

这事跟叶家福没关系,小麦找的是小蔡,他们有话说。小麦的丈夫有一个亲戚在叶家福、蔡波他们市工作,正在跑调动,打听到这边一碟小菜能帮上忙,因此找上门来。蔡波入学之前在市人事局调配科当副科长,相关干部的分配、调动事宜由他们科办理。虽然蔡波目前已经离职,上这里脱产学习,帮助打个招呼,找找办事员甚至主管领导,都还是做得到的。因此小麦咯咯咯总往这边跑。蔡波则是认真为人民服务,热心帮助,施以援手。如此而已。

这是烟雾,叶家福非常清楚。麦蔡二人认识确实因为这件事,拜托帮忙,鼎力相助,事成了感谢一番,你来我往,然后就熟了,慢慢就有事了。两个人都很活跃,性情中颇有不安分因素,女的擅长卖弄风情,男的很会显露聪明,一个挺漂亮一个很帅气,一不小心就一起陷了进去。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叶家福,同宿舍的,加上都是过来人,蛛丝马迹,哪里可能全无痕迹。两个当事人明白类似事情宜避人耳目,他们主要交往会面地点不在学员宿舍楼,即便跑到这边来,也尽量选择叶家福不在房间的时候。但是渐渐热火朝天,来去频繁,免不了有碰上的时候,那就马脚尽出。小麦小蔡互相使眼神,一调一笑,忍不住还有些小动作,那景象瞎子拿耳朵也能看个明白,何况叶家福。

叶家福觉得不好。他提醒蔡波,说小麦鞋跟太高,声响好大。蔡波一听就明白,说回头让她买一双软底布鞋,走路跟猫一样没一点响动。他还自我解嘲,说当初已经对叶家福检讨在先,他这人有些毛病。

身边如此暧昧,叶家福挺窝火,却没想到赵荣昌会找他追问。

他没跟赵荣昌多说,赵的话却多。赵荣昌说叶家福与蔡波同宿舍,年纪比蔡波大几岁,阅历更为丰富,更明事理,帮助说服自己的同学舍友是应当的,这也涉及整个团队:大家都是培训一班学员,同舟共渡,不管谁出了事,同学都受影响。

“知道他们的家庭情况吧?”

叶家福说知道一点。

这一点就足够了。小蔡小麦都不是少男少女,各自已婚,各有家庭,法定名称分别为“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

赵荣昌说学员出绯闻会毁了自己,也让全班学员为之蒙受耻辱。

“咱们班不能出这种事。”他说。

“这些话你应当跟他说。”叶家福说。

赵荣昌说他会的。

赵荣昌坚持不让叶家福调宿舍,要让叶家福管这个蔡波。他认定叶家福行事沉稳,为人正派,明白规矩,管着蔡波最好。叶家福说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你得记住大家在一个团队里。”赵荣昌立刻批评。

赵荣昌认为团队应当有凝聚力,得扬优抑劣。对蔡波不能不注意。蔡波管叶家福叫“老乡”,什么意思?不是仅指同乡,也不是说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任职。他在外头讲,叶家福老家叫“坑垅”,坑垅里出头,灰头土脸,听不得高跟鞋声,真是老乡。那是说他老土。蔡波就这样,嘴皮损,不成熟。

“也在背后管我叫矮子,”赵荣昌说,“说我定‘班歌’搞‘团伙’。这些怪话,你都没听过吗?”

叶家福装傻,说自己真是老乡,耳朵不够用。蔡波嘻嘻哈哈就那个样子,没法多计较。开玩笑他叶家福也会,他管蔡波叫“小菜一碟”,简称小菜。不是人家那个蔡,是酒桌上的小菜,供客人拿筷子这边夹那边夹。

赵荣昌说:“你这种性格也是问题。”

赵荣昌这人说到做到,他不只找叶家福问,也直接找蔡波谈话,问及小麦,加以提醒。两人谈得很不愉快。蔡波回宿舍后恨恨不休,骂矮子管得真宽,穿了衣服管嘴巴,脱了裤子管鸡巴,他管得着嘛!

叶家福说人家是班长,当然管得着。为人行事都有规矩。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走的这条路,规矩尤其得要,嘴巴和鸡巴自己管住为好。

蔡波说这地方也是人呆的嘛。别说在这里当学员,过两天回去当个小领导,人还是人,一个嘴巴一个鸡巴,上下各长一个,多不了也少不得。他就是这个毛病,随心所欲,喜欢就好,活得快乐,管他矮子怎么伟大。

叶家福说:“以后别管人家叫矮子。他什么都知道。”

蔡波说:“不叫他就长高了吗?”

这家伙我行我素。此后他跟小麦似有收敛,其实粘乎得更紧。所谓色胆包天,陷入如此激情,荷尔蒙分泌超量,容易失去理智,身手却会变得异常敏捷。那一天下午,叶家福曾随口提及晚上要去理发,蔡波记住了,悄悄做了安排。理一次发最多一个小时,就这么一小时他们也舍不得丢,叶家福前脚走,小麦后脚就钻进来,真是贪欢苦短。不料一把自行车钥匙作祟,好事差点让叶家福撞破。

叶家福很生气,也很无奈。如赵荣昌所表述,到了这个地方,彼此同行于路,真是缘分不浅,他这种人碰上蔡波这种人,能怎么办?

叶家福没向赵荣昌告状。看不惯是看不惯,恼火是恼火,他却不愿背后说人坏话。蔡波跟他是同宿舍,同乡,更让他不愿意多说。蔡波这人也有一好,他敢明着来,人家并不是只在背地里嘲笑叶家福“老乡”,当面他也这么讲,并不顾忌,有如他骂赵荣昌矮子。这人有口有心,不加掩饰,性情倒也率真。高兴的时候他还很会说好话,管叶家福叫老兄,称赞叶老兄天下第一,说自己毛病重大,品行低下,不及叶家福一根小指头。虽然都是半开玩笑,也有真诚一面。所以叶家福容他三分。

后来就出了事。

期末,学校强调严格考试,不过关坚决淘汰,学员们压力很大,大家全力备考。小麦小蔡的荷尔蒙也不失时机,一起进入白热化状态。有一天夜里,叶家福在宿舍里背题,赶了个通宵,蔡波说出去一下,也搞个彻夜不归。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他回来了,说整了一夜,好累,衣服一脱上床,倒头便睡。当天上午恰没有课,让大家自行复习,叶家福哪都没去,在房间里看书。九点来钟忽然有人敲门,叶家福过去开门,外边站着个男子,不高,块头却大,门一开就闯了进来。

“你谁?干嘛了?”

那人闷不做声,不理叶家福的追问,抬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叶家福推开,一个箭步冲到蔡波那张床边,轮起右臂朝蔡波的头上用力就是一拳。只听“砰”地一个闷响,其沉重似乎足以把蔡波的头砸开。男子挥拳准备打第二下时,叶家福从后边赶上来,两臂一箍把男子死死抱住。

“干什么!不许动!”叶家福大喊。

男子叫骂,挣扎,后蹬,拿右腿用力踢叶家福。被一拳打醒的蔡波在床上翻,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却还能动。他爬下床,踉跄着,跟叶家福一起抓那男子。叶家福的右膝被那男子的脚后跟踢中,只一下就让他痛得几乎站不住,但是他不让蔡波卷进来打斗,当即大叫,喊小蔡快走!滚远点!蔡波这才住手,抹着脸上的血往外跑,一出门就扑倒于地,这时外边同学已经围了过来。

打人男子是小麦的老公,附近区法院的一个法警。这人力气超大,一拳头把蔡波打进医院,头部数处软组织受伤,轻度脑震荡,下巴脱臼。他那第二拳头再打下去的话,蔡波怕是要给打成植物人,从此不光嘴巴用不上,鸡巴更用不上了。男子跟蔡波认识,当初托蔡波办亲戚调动时,两夫妻与蔡波亲切会见,一起喝过酒,那时哪会想到这一喝竟把自己的漂亮老婆给喝了进去。到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悔之莫及。近段时间里该男子与小麦三天两头在家里争吵,闹腾不止,鸡犬不宁。他们住的是学校的宿舍,就在校区里,影响已经波及学员宿舍楼这边。昨晚小麦彻夜不归,男子也一夜未眠,清晨时小麦回家,两人又吵上了。吵到末了小麦彻底失控,在家里撒泼,大喊大叫,说她跟人睡觉去了,跟的就是那个人,没错,就那个。有种就离吧。

于是男子冲进学员宿舍楼痛打奸夫。事情就此闹大。

蔡波在医院里住了四天,伤尚未利索就回到学校,脸上涂着红药水坐进教室,参加期末考试,叫做轻伤不下火线。如果他不参加考试,下学期即取消学员资格。但是轰轰烈烈闹出这么一场,考得再好对他还有意义吗?人家不在乎,还要来一试身手,站好这班岗。这个人确实聪明,只见他跟小麦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没见他怎么读书,一旦进场,居然考得相当好,总分列全班第三,比天天认真学习没有丝毫绯闻的叶家福好得多,排名还在班长赵荣昌之前。

他说不好意思,不是他比班长厉害,是他让班长太费心了。

那几天赵荣昌不慌不忙,正在着手整治蔡波。

学员宿舍楼这起打人流血事件惊动全校,事发当天,校部即派人严查,要求当事人和班干部严肃对待,认真配合。调查结果却极富戏剧性:那天晚上蔡波彻夜未归,真是跟女人睡觉去了,那女人却不是小麦,是他自己的妻子。蔡波的妻子在市教育局工作,局里派她到省里出差,住在他们市驻省城办事处,蔡波到那边看老婆,当夜留宿其房。第二天一早,他把妻子送上长途车站,然后才回学校。而小麦一夜未归,是因为跟丈夫闹别扭不想回去,在图书馆值班室床铺上睡了一晚,她跟丈夫吵闹时说的纯属气话。当晚她和蔡波的行踪都有证人。

赵荣昌却不主张罢手。他说当晚的经过搞清楚了,其他情况也还得了解。小麦的丈夫咬定一条,是蔡波勾引别人老婆,破坏他人家庭才闹出事情。有这样的情况吗?

两个当事人均否认。他们承认走动频繁,却否认互相有染。小麦的丈夫为证明打之有理,提供了一批物证,有蔡波送给小麦的各种小礼物,还有数张照片:这两个人竟然在假日里一起跑到南京游中山陵,还胆大包天留下合影,彼此靠得很近,表情亲密。两个当事者否认他们相携偷情,只说是在南京偶遇。有句老话叫“捉奸捉双”,小麦的丈夫一怒之下匆促行事,一拳打散两个鸳鸯,他提供的物证有一定说服力,可供怀疑,但是也还不到足以坐实的程度。

于是叶家福卷入了事端:叶家福跟蔡波同屋,他是不是有所发现?叶家福屡次提出调整宿舍,不跟蔡波住一个房间,是不是想避开蔡波与小麦?

叶家福还是那个说法:提出调宿舍是因为两人脾气不对。

赵荣昌找叶家福谈话。他说众目睽睽,蔡波与小麦纠缠不清,外边早有反映,叶家福很清楚,他赵班长也曾特地提醒过。现在闹出风波,可见不假。如果确定蔡波与小麦关系不正常,即使达不到法律和纪律追究程度,也得退学,不宜继续留在培训班里。如果确定叶家福知情不报,循私包庇,对叶家福也是很不好的。

“你要考虑清楚。”

叶家福坚持,没有确凿证据,他不随便说人。

赵荣昌还要追究叶家福,说叶一再要求调宿舍,原因肯定是看不惯蔡波品行。当时如果叶家福如实报告,反映蔡波的问题,班级就有理由动作。叶家福咬住不讲,客观上损害了蔡波,也损坏了大家。到现在还在坚持就更不对了。

叶家福说:“你可以连我一并处置。”

赵荣昌批评:“你这是害人害己。”

叶家福说他就是这样,做事按规矩,做人有自己的准则。

“你不明白团队也有规则吗?”赵荣昌问,“你以后怎么走这条路?”

学期结束前,学校要求班级提出处理意见。赵荣昌把蔡波叫去谈话,给他两条路,一是拒绝认错,二是承认过失。如果坚持不认,班级将建议予以退学处置,因为对方的丈夫揪着不放,调查的材料也足够说明其行为有问题并造成了恶劣影响。事件调查材料将作为退学依据转交蔡波所在单位掌握,这个记录可能会一直留在蔡波的档案里。如果蔡波承认错误,班级将根据其情况和态度提出建议,可以让蔡波以个人理由,主动申请停学,到此为止,材料不往下转。

蔡波说:“班长让我死啊?”

赵荣昌说:“你自己考虑。”

蔡波问叶家福他该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把矮子得罪了,让人家归入另册,视为害群之马,现在抓住不放。赵矮子说什么都平心静气,实际上强硬无比,从来说到做到。什么叫“比铁还硬?”就是这心肠。矮子有办法,对老师和学校都有影响力。省里不是咱们市里,这种事又特别不好声张,摆平不了,真的要死在他手里了?

叶家福说:“如果是我,我敢做敢当。”

蔡波说真是没意思。他一向认定人不能亏待自己,得让自己活好。一个人就这么几十年日子,不能活得洒脱一点,有滋有味一些吗?

叶家福说有很多方式可以让自己活好,坐这条船走这条路可能会有些不一样。

蔡波说如果这么恐怖,还不如包个头巾到叶老乡那里放羊去。自由自在,想找谁找谁,想怎么活怎么活,何必有缘相会,任一个伟大的矮子收拾?

叶家福说那就放羊去吧。

“知道你老兄最实在。”蔡波问,“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恐怕别无选择。规矩就是规矩。

蔡波眼泪哗啦落了下来。

他说倒在这个地方真是不服。很无奈很悲伤。对不起小麦,把人家毁了。

他终于低头。在全班大会上检讨错误,声泪俱下。他承认自己放松了要求,行为不检点,影响他人家庭幸福,给班级和学校造成恶劣影响,请求严厉处分,盼望给予机会。他的检查调子很高,态度很诚恳,却回避具体事实,究竟怎么不检点?到底有还是没有?搞到什么程度?都不准确触及,着意含糊其辞。

赵荣昌问:“大家感觉怎么样?”

大家不说话。显然感觉不怎么样。

赵荣昌说,他注意到蔡波掉眼泪了。这些眼泪应当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几位班委研究了班级的处理建议。大家认定蔡波挨打一事影响很坏,但是事件直接起因已经清楚,蔡波当晚并无过失。蔡波以往一些行为不够检点,但是这次调查中了解到的东西不足以认定他有严重问题,他本人的检讨态度也比较诚恳。根据这些因素,建议予以严肃批评,撤销其培训一班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职务。如发现有更严重的问题再另行研究处置。

如此了结,蔡波恍然如梦。

赵荣昌一手促成了这个结局。他还设法通过区法院领导给小麦的丈夫施加压力,要求他不得再制造事端,否则将追究其出手打人的过失。赵荣昌也表示,班级将严加管束,让蔡波与小麦断绝来往。小麦的丈夫最终偃旗息鼓。

那时候赵荣昌说,自己是培训一班四十个学员的班长,他不愿意当三十九个,或者三十八人的班长。

蔡波这才明白原来矮子没打算把他弄死,只想把他弄痛,让他从此低头,老老实实跟着走。蔡波说这个人厉害,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这里有两个人会救人命:一个是老乡,没有叶家福,那天他可能给打死了。还有一个会救人命的就是伟大的矮子。

“叶老乡光知道那些规矩会让人死,”他深有感触,“人家矮子还知道哪些规则可以让人活。”

“我后悔了。”叶家福说,“至少应当让你多挨两拳。”

2.

当年赵荣昌有一句名言,叫做同舟共渡,让大家很共鸣。进了八培一班,上了同一条船,各自人生路径交汇,互相都知道现在其实就是未来,这就是缘分。叶家福有些不一样,对他而言缘分是让人陷进去的,因为无奈,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轮到叶家福出事时,他撞到了蔡波手上。

蔡波接了那个电话。

“叶家福还在教室,”他说,“你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

“这个这个,”对方不安,“很急很急。”

“放心,一出来我就跟他说。”

“不是好消息。”

打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训科的科长,蔡波跟他还熟。那天学校期末考试,上午下午各考一门,顺利考毕,本学期即告圆满,此刻已届盛夏,他们的第二个学期即将结束。蔡波一向不怕考试,总是比人家做得快,叶家福还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答题,刚对付了半张考卷,他已经完事走人。两个学期历经各种考试,小菜一碟已经得到公认,家伙真是会考。上学期末有一个“小麦事件”缠身,居然考了第三,这学期基本平安无事,那就更不在话下。今天上午蔡波提前半小时把题目作完,也不再检查一遍,水杯一拎走人。因为天气热,最高温度上了三十五度,教室里几架电风扇呼呼打转,还是热气难驱,蔡波只想快走。他心里有数,那些题目难不倒他。

结果他替叶家福接下了消息。确实很急,不是好消息,是恶讯:叶家福家里出事了,其妻不慎摔倒,头撞在水泥墩上,现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工作,其妻却在市里,是市第二中学的教员。学校把消息紧急报告市组,请求通知在省里学习的叶家福赶紧返回。

“迟了就怕赶不上。”对方说。

蔡波很吃惊:“这么厉害?怎么摔的?”

原来不是走路时不小心拌跤跌倒,是从楼上掉下来。不是走楼梯滑倒滚落,居然是从自己家的阳台上掉下去的。叶家福一家住的是学校教工宿舍楼,那天上午叶妻爬到自家阳台上,忽然一跤掉下楼去。楼下有个花台,是水泥砌的,她的头刚好就撞在水泥花台的尖角上。

“她什么事要去爬阳台?”

对方不知道。不过显然是失足摔下,不是被人谋害从那里推下去,也不是跳楼自杀。因为叶家住的房子不高,是一层楼,想自杀不会在那里原地跳,肯定得找高一点的地方。住一楼怎么还能掉到楼下?原来人家这座楼比较特别,是通过特殊设计的综合楼,下边一层为学校的教学辅助设施,有体操房乒乓球室器材库房等等,上边五层是教工宿舍。所谓一楼即二楼,离地有四、五米高,这么一点高度通常摔不死人,偶尔也有例外。

“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很严重。”对方说,“你赶紧通知叶家福。”

蔡波说老乡还在教室里,憋着一泡尿不肯出来呢。活该他。

“什么?”

蔡波说没什么,叶家福一出来小便,他马上转告。

半小时后叶家福回到宿舍,蔡波什么都没跟他说。

叶家福问:“又学习上了?”

那时蔡波倒在床上,手里拿一张报纸,正看得津津有味。

“不能老绷着神经,要设法放松一点。”他说。

“又什么好消息?”

蔡波说好消息很多。英国有位内阁大臣跟一个相好女子秘密幽会,让狗仔队拍了照片,小报登了一版。

“老叶知道什么叫狗仔队吧?”

叶家福冷笑,说他知道,专搞隐私。咱们这里没有狗仔队,但是有叶家福。

蔡波大笑,称赞叶家福知识很全面。

叶家福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他有些遗憾,因为检查最后一题的时候,感觉答得不够完整,应当补充几点。于是提笔赶写,只补了两点,铃响了,时间到。老师让他出场,只好起身,没顾上写个句号。

“你可以拖几分钟嘛,起码写完那个句号。”蔡波说。

叶家福说算了,有时间就赶,时间到就走。咱们按规矩办事。

蔡波说叶家福规矩太多。他跟老婆做那件事也按规矩吗?一共有几点?第一握手,第二宽衣,第三上床?

叶家福说差不多,可以补充几点。

他显得心情不错,所以不反对开玩笑。估计考试的感觉还行,最后抓住时间补充,尽管没有写完,毕竟也补进了两点。

他们一起去餐厅。叶家福说抓紧,回来还可以看几道题。

他还在考虑对付下午的科目。

蔡波跟叶家福东拉西扯,就是不讲人家家里的事情。蔡波说当年他从大学出来,以为从此不必再让人考什么试了。哪想还会到这里对付那几张纸,天气热成这样,趴在桌上这里写上一行,那里补充两点。现在他巴不得突然闹场地震,大家拍屁股走人,管他什么句号。

叶家福说那两回事,哪怕闹地震,句号按要求照画。

他们到餐厅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蔡波要了一碗排骨面,坐到叶家福面前,拿眼睛往叶家福的碗里看了一眼。

“老叶你还是这个?”

叶家福一向随便,碗里就是烧茄子盖浇饭。

他说这挺好,热乎。

蔡波笑:“上午补充了两点,中午连一点也不补充?”

叶家福说用不着。

“省下来,给儿子娶老婆?”

叶家福说蔡波装什么傻?他没儿子。

“没儿子可以生啊,哪一条规定你不行?”

叶家福说规定可以,实际没有。算了。

蔡波说他知道叶家福没问题,早先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吗?所以不怕,儿子的问题在老婆那里,把老婆的问题解决好就行。叶家福问老婆的问题怎么解决?蔡波说很容易的,人家医生有办法,医生没办法也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老婆。叶家福说真是胡扯。蔡波说舍不得就不要换,听天由命,也许老天爷自有安排。

“我让一个家伙算过命,闹着玩的。”蔡波说,“让他给我算三件好事,结果头两件算有了,第三件没有,叫我丧气不已。知道是哪三件好事吗?”

叶家福说不要瞎扯,这是什么地方?算命也拿到这里说?

蔡波说开开玩笑,不违反纪律。三件好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叫做升官、发财、死老婆。现在大家都是小科级,将来或高或低,升一升还是会的,否则两年培训班不是白上了?工资也会提一点,哪怕只算年资,也不会总是原地不动。所以升官发财都可指望,死老婆这种事就不好说了。领导干部要是有心更换老婆,离婚肯定不是好办法,因为咱们这里跟人家老外有别,最痛恨陈世美,人人喊打,闹离婚可能影响前途。谋害发妻更不行,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赔上。所以只好指望自然灾害,老婆因自然灾害而死,哪怕再三换过,大家都会同情,没意见。但是这就得看天意了,老天不开眼,再怎么巴望也是痴心梦想,是不是?

叶家福即拉下脸来,把筷子用力一放道:“蔡波你这是故意的?”

蔡波做懊恼状,举手敲了一下脑袋。

“戳到心里去了?”他问。

“你不对头!”

蔡波说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也该轮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

“咱们讨论过。”蔡波说,“我这个人努力让自己活好,你跟我不一样,骨子里是那种为别人活的人。这样活着很难得,一定也很痛苦,要特别经得住。好在你一直很经得住。”

叶家福说:“这说什么呢?”

蔡波不谈究竟。只讲班里通知,下午考试完,不要去餐厅,大家一起到温泉水乡聚餐,晚上联欢,庆祝胜利完成考试。聚会是赵荣昌安排的。温泉水乡在郊外,得集中坐车去,班长也把车安排好了。

“据说洗温泉有利生儿子。”他笑道。

叶家福恼了:“什么鬼儿子!”

跟叶家福不能提这个,蔡波一清二楚,但是他这人口无遮拦,偏偏要说,哪壶不开就提哪壶。

叶家福个人情况有些特别,结过两次婚,却没有孩子。叶家福比蔡波年长两岁,所居村庄偏处深山,叶家世代务农,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走出坑垅当干部的就是他。叶家福在村里上小学,到乡中学读初中,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大学读的是师范学院,专业是数学。当年叶家福满心期待将来能到县中学当个数学教员,为了实现目标他非常努力。他这个人天资并不突出,山区中学的教育资源和质量也比较差,基础不如别人,在大学里他靠刻苦弥补不足,以所谓“笨鸟先飞”来求进。哪想他居然飞得比大多数大学同学远得多。毕业那年,大家都在争取好去向,他天天闷在图书馆看书,因为山乡小子少有人脉,无从努力,只能争取一个好成绩,然后听天由命。这时运气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省委组织部实施“选调生”计划,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挑选一批优秀者,要求在校表现突出,成绩优秀,当过学生干部,学生党员优先考虑,入选者安排到乡镇基层工作,锻炼培养。叶家福条件全部具备,经几轮筛选和考试,终被挑选上。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叶家福当了乡干部,工作单位在老家那个县,离他的坑垅村距离近百里。工作第三年他结了婚,妻子比他小三岁,只读过小学,是同村人。叶家福找这个老婆有缘故:妻子的父亲是他们村的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家是邻居。叶家福家境贫寒,是长子,下边有两个妹妹,家中劳力不强,父母供他上学很吃力。村长跟他们沾点亲,对他们一直很关照,经常帮忙,叶家福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开支,大半出自未来的岳父之手。当时两家并没有说破,叶家福心里清楚,村长是相中他了。结果两家终于结亲。

叶家福结婚时,朋友同学多感到不解。大学毕业生在当地还算稀罕,乡干部也算一方人物,让农民兄弟们很景仰,叶家福年纪轻轻就有这番光景,没准未来大有前途,实没必要急急忙忙找一个乡下女子去结婚。如果确实忍不住想老婆,条件可以定高些,找个像样点的,绝对没有困难。他怎么倒回去搞娃娃亲了?

叶家福说自己要对得起人。

娃娃亲其实不错,彼此知根知底。叶家福很幸福,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为房子、装修、家具、婚车之类事项操心,什么都是现成的,回老家贴一张红纸放两门炮请几桌酒,好事便成。如此娃娃亲确有一好,娘家夫家都是自己人。叶家福很放心地把老父老母包括岳父母交给老婆,自己独自一个在外头努力做官。所谓做官是乡下人的说法,叶家福那时候算哪种官?什么都不是。乡机关一个小干事而已。结婚后半年,叶家福头上终于有了一个官衔,叫做“乡党政办主任”,这就是乡的办公室主任。这个官衔充其量为股级,低得进不了正式的领导干部级别序列,但是对一个乡村走出来的年轻干部而言也属不易。才多少时间,叶家福能有此长进,无疑非常努力。

不料家里却出了事。

端午节,叶家福的年轻妻子在家打竹叶,蒸米饭,做了一锅咸肉粽。供两家老小食用之际,女子想丈夫了。于是装了一小箩,带几件丈夫的换洗衣物,搭车出门,百里寻夫而去。他们坑垅村偏居大山深处,没有班车可乘,叶妻搭的是村人购置用于拉货进山的手扶拖拉机,这种车没有方向盘,靠驾驶员两手掌握机头的两支操纵杆保持方向。端午期间恰逢雨季,山路泥泞,叶妻搭乘的那辆车不慎在一个下坡处打滑,翻进沟里,机身倾倒,砸在叶妻的胸脯处,让她当即毙命。她身边泥水中滚了一地的粽子,全都血淋淋的。

叶家福闻讯赶到,号啕大哭。时他妻子已经怀孕,胎儿有五个月了。

那一天叶家福刚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两件事一起发生纯属巧合,却有人偏要混为一谈,说看来是叶家福制不住。所谓“制不住”是当地人一种形容方式,指的是叶家福身子太单薄,不堪重任。别的人当官不怕大,鸡犬俱升天,叶家福没这种命,不当官还好,娃娃两家亲,其乐融融。当个小主任,老婆就没了。可见制不住。

蔡波说叶家福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指的就是其首任妻子腹中已经成形,没出生却已丧命的胎儿。显然他有生育能力。叶家福与他第二任妻子婚后没有孩子。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市区人,毕业后进了市第二中学当数学老师。叶家福的后妻有文凭,有工作,长得也好,除了不会做粽子,其他方面都比他前妻强。当年在大学时,这女同学跟叶家福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常找叶家福说话,看上去有点意思,但是没谈恋爱,因为叶家福有顾忌。叶家福跟女同学介绍过自己的坑垅老家,谈起村长的女儿。他说自知没有多大前途,农家子弟,背景稀薄,回去谋一份老师工作,当个村长女婿,可以估计到的,一生大致如此。女同学很失望很沮丧。大学出来后相隔很远,一个在乡下当干部,一个在城区当老师,两同学联系不多。叶家福结婚后不久,女同学也结了婚,找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叶家福和女同学结婚时都给对方发过糖,但是彼此都没到场。叶家福丧妻之后痛不欲生,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女同学闻讯从市区赶来,到叶家福工作的乡政府探望,在叶家福的宿舍里陪他痛哭了一场。

那时女同学就说自己要嫁给叶家福。女同学的丈夫有钱,但是花心,婚前到处沾花惹草,婚后收敛没几天,又不老实,经常夜不归宿。两人没法过下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想再谈那个。

女同学最终净身出门,与丈夫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离婚事项相对简单。这以后同学俩走到一起已经没有障碍,水到渠成。但是叶家福一直拖着,不予松口,让人感觉困惑。叶家福一个年轻鳏夫,乡下小干部,除了个子比较高,做人刻板一点,做事认真一些若干优点,没有更多可取之处。人家一个城里中学女老师,哪怕离过一次婚,却无生育,年纪尚轻,姿色犹存,依然非常拿得出手。叶家福与之一比逊色许多,人家不计较,独独看中这位叶老乡。如此有情有意,叶家福几乎是白捡一个老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轮到别人真是半夜三更排长队抢着上,他叶家福还要等什么?

他拖了三年多,终于跟女同学走到一块,再次结婚。这时有议论了,说看来叶家福心里有阴影,前妻的粽子让他伤得很厉害。

他们影射当年,叶家福升职时死了老婆,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批评,认为该同志制不住。这说法显然对叶家福有压力,所以他一直拖着不敢再婚。为什么最后还是结婚了?因为有一个坎终于过了:叶家福再婚之前两个月再次升了职,被提拔为副乡长。虽然级别不高,已经进入基层官员序列。这回他制住了,家里没有死人。

事实上叶家福身边已经无人可死。叶家福的父母在那三年里相继过世,两个妹妹相继嫁人,老家几间房子空无一人,关起来养蚊子了。

后来到了培训班,蔡波道听途说,知道了叶家福两个老婆的故事。这家伙嘴皮很损,什么都敢说。他曾经跟叶家福开玩笑,探讨情况是不是真像外边所传,叶家福拖延时间不跟人家女老师完婚是心里有所顾忌?叶家福的心理障碍到底是挂念前边,不愿对不起死去的前妻,或者是舍不得后头?怕自己制不住,再把后妻伤了?也许是两边都想到了?叶家福发怒,说全是胡说八道。

他极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情。

蔡波说有一种人非常在意别人,他们努力做一个好人,对自己很认真很苛刻,哪怕不利自己,也要让人家说好,叫别人无可厚非。这种人就是为别人活着。叶家福从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在家乡那里很光荣很难得,身上挂着父老乡亲多少眼睛,竭力要为他们做好人好事,成为一方乡邻的荣耀,绝不成为他们的耻辱,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太过在意却没必要。何必为别人的眼睛和嘴巴而活?别管父老乡亲,干部群众怎么看怎么说,管它什么制住制不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这才有意思。

叶家福说他不是蔡波。

“当然啦。”蔡波说,“彼此这么有别,陷入同一贼船,这叫缘分。”

“你上贼船了,我没有。”叶家福强调。

蔡波开玩笑一向不知轻重,班长赵荣昌形容大家是一个团队,走的一条道路,彼此同舟共渡,人家讲得很正面。蔡波故意曲解,说自己痛定思痛,自愿陷入“荣昌”号贼船。这个人对小麦一案显然还悻悻然心有余悸。但是他很聪明,如此犯忌的玩笑只对叶家福说,决不在外边讲,因为有过碰撞,彼此相知,叶家福绝对可靠。

“叶老乡越是不想上贼船,越是身不由己,终究也得陷进来,别无选择。”他说,“不是班长有问题,是现实很需要。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是谁都不能脱离现实,只能接受现实,适应时代。没有团伙没有自己人,哪里成得了事。”

叶家福说:“我不信这个。”

那时候他们俩关系挺微妙。小麦一案已经过去,尽管叶家福对蔡波有看法,彼此不是一类人,关键时刻宁可自己蒙受压力,绝不落井下石,让蔡波心存感激。但是摩擦并未就此停止,毕竟秉性各异。

寒假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叶家福带着自己事迹很突出的后妻,去一个领导家里拜年,在那里撞见了蔡波,还有蔡的妻子。他们碰面的地点在市机关宿舍大院,这里住着一位林姓领导,叫林庆国,曾经是市委组织副部长,因年龄原因刚刚转岗,安排在市人大当专职常委。叶家福带着妻子上门拜年,恰林庆国出去参加市里团拜,其夫人在家接待客人。蔡波及其妻子在叶家福之前,已经捷足先登。

相见于领导的家中,两同学彼此都感到有些意外。叶家福问了一句:“蔡波你也在这?”蔡波即开玩笑,说他在这儿不奇怪,叶家福可就有点奇怪了。老叶什么时候也学会关心领导了?叶家福自我解嘲,说叶老乡学做这种事真是不太容易,大年初一到处打听,费好大劲才找到这里。以前他都是到组织部去见林部长的,今年寒假一去没见着,听说林部长调到人大去了。于是就想春节一定要带上老婆上门拜拜年,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忘记。

他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妻子,两位夫人都同教育系统工作,叶妻在第二中学教书,蔡妻在上级机关,市教育局里任职。叶家福的妻子比较内向,场面见得少,坐在那里十分拘谨。人家蔡妻不一样,她全没把自己当客人,搬椅子拿凳子,倒水沏茶,问候招呼,很亲切很大方很放松。蔡妻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年轻,言谈举止很得体,也很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不错,跟蔡波十分般配。

她说听小蔡提到过叶家福,知道叶家福年长一点,对小蔡很关照。

蔡波说其实老叶关照得很不够。

蔡妻发笑,说他们家这个小蔡就是嘴巴不好,叶家福不要计较。在这里认识叶家福很高兴,今后就把小蔡托付给叶家福了,请帮助多管管他。

蔡波装鬼脸,说这下死定了。

蔡波管自己的妻子叫“小林”,叶家福问是名字叫小林,还是姓林?蔡波说不姓林还能姓什么?老林家出来的,当然是小林。叶家福问是哪个老林?蔡波大笑,说叶家福真是骑驴找驴,大年初一一家子上门拜年,不知道拜哪一个吗?

原来小林就是这家人的女儿,蔡波本是前林副部长林庆国的女婿。这个女婿与这家人来历不浅:蔡波的父亲原是一个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后患病去世。林副部长与当年的蔡书记本是好友,然后才成为儿女亲家。

现在明白了,叶家福没再等林庆国回家,坐一会儿就告辞走人,由人家的女儿女婿代致节日问候,这就行了。

寒假匆匆过去,回到学校后大家又聚到一起,继续“彼此同行”。叶家福警告蔡波说,你们家小林有交代,从今以后诸事留神,不要轰轰烈烈。小麦没有了,大麦也不要,别搞得老叶不敢去见老林和小林。

蔡波说:“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蔡波比较安静,没再发现与小麦有染,如他自己所称,沉重的句号已经画完。后来忽然又有些动静了。这回接受教训,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再跟学校员工纠缠不清,只跟外边的女孩搞动静。这女孩是做导游的,跟大家都认识。那学期班里组织活动,去安徽黄山,交由旅行社安排。旅行社给配的导游小姐姓周,长得小巧玲珑,模样可人。小周业务很好,爱说爱笑,一路导游服务周到,让大家感觉不错。回来后她开始出现在学员宿舍楼,起初这里走走那里坐坐,渐渐就不再四处招呼,一来就往叶家福这里钻,找的当然不是老叶,还是人家小菜一碟。两人在宿舍里一聊几个钟头,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大家一起去了黄山,回来怎么光剩下小周跟小蔡了?真是不服不行,蔡波就是有女人缘,模样很阳刚很帅气,嘴巴特别能哄,女孩子碰上他就是碰上了杀手。

这一回没杀成,好事被赵荣昌及时扼杀在摇篮里。他郑着重其事跟蔡波谈了一次话,提醒他注意影响,不要忘记小麦的教训。他也找小周谈了话,和颜悦色予以开导。工作做得很到位,此后人家不再来了。

蔡波非常恼火,说他和小周什么事都没有,全是正常交往。谈得来是什么问题?矮子又伟大了,真是变态!

叶家福说班长不要骂,要骂可以骂他老叶。小周的事情大家看在眼里,向班长报告的却是他。他不打小报告,是直截了当要求班长关注,建议班长及时找当事人谈话。班长说话有份量,比他老乡管用。

蔡波异常惊讶:“居然你也会搬弄口舌!”

叶家福说从今以后他保证在第一时间搬弄口舌。如果班长这边解决不了问题,他会直接向老林和小林报告。必要时还会翻小麦的老账。他知道当初蔡波没说实话,挨了小麦老公一拳,住了四天医院,对家里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蔡波气坏了,有几天不跟叶家福讲话。

结果老天有意,该学期期末,叶家福撞到了蔡波的手上。叶家福在考场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尚缺一个句号,鬼使神差,蔡波替他接了家里的凶信。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出意外时,叶家福还在省里学习,新的提升机会以及叶家福是否“制不住”的验证还在未来,其妻却等不及了,一个跟头从阳台摔下去,脑袋撞到花台尖角,当即人事不省。消息传到蔡波这里,他答应转告,却故意压着不说,一味跟叶家福东拉西扯,讲生儿子换老婆,着意刺激,还宣称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叶家福却完全蒙在鼓里。

当天下午他去参加考试,如同上午一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走出考场时天已经黑了,学员宿舍楼很安静,本班学员差不多走光。当晚赵荣昌安排大家到温泉水乡聚会,庆祝考试结束,学员都已经坐车走了。

留了一部吉普车等叶家福,车上还有蔡波。

他说:“赶紧,现在肯定已经开吃,去晚了只好吃剩的。”

车开出校门,忽然停在路旁,叶家福一看,原来赵荣昌也还没走,与班生活委员两人站在路旁招手。吉普车停下来后,赵荣昌招呼,让生活委员把一个花篮拿上来,放在车后座,还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蔡波。

“行了,你们快走。”他说。

叶家福不解,问班长怎么不上车?另外有安排?

赵荣昌没多说,跟叶家福握了一下手。特别使劲。

然后车开上马路。叶家福问蔡波这花篮怎么回事?蔡波说班长自有安排,到地方就知道了。十几分钟后叶家福发觉不对:吉普车根本不是去什么温泉水乡,它直接开上国道,迅速往北驶去。

“蔡波!这什么?”

蔡波说:“别急,到时候就知道了。”

叶家福恼了,大喝:“停车,停!”

他要下车。蔡波不说实话,他哪里都不去。

蔡波这才把叶妻之事告诉了叶家福。下午蔡波曾打电话回去询问过,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医院还在给叶妻做手术。因为叶家福在省城一时赶不到,没法等了,就由叶妻的父亲以家属身份在手术认可书上签字同意。

“车是班长为你叫的,所有安排都是他定的。”蔡波说。

叶家福有如巨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灾人祸,碰上了也没有办法,不要太过不去。”蔡波说。

叶家福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抱住头,咬紧牙关呜咽,声响压抑骇人。

“也许没什么事,手术室出来就好了。”蔡波赶紧安慰。

叶家福翻倒过来,脸朝下趴着座位上,嘴巴顶住坐垫,放声号淘。

蔡波顿时被他吓懵,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家福整整哭了一路。蔡波心惊肉跳,一路没再出声。那辆车开得飞快,平日四小时的路程,三个小时多一点就赶到了。

他们直接去了市医院。那时手术已经结束,病人被送进重症护理病室。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这时才知道叶妻从阳台摔下之际是在晾晒物品。她对邻居说今天出大太阳,刚好晒被单。丈夫就要放假回家了。

蔡波把叶家福送到医院,自己带司机匆匆离去。赵荣昌的花篮和信封留给叶家福,信封里装着五千元钱,是赵荣昌自己先掏的,帮叶家福应急。实为雪中送炭。

经医院努力抢救,叶家福妻子的一条命最终保住,但是人没有醒过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病人脑部损伤严重,可能将从此卧床不起,最坏的情况是变成植物人终了此生。这时赵荣昌带着班里两位同学从省城专程赶来,蔡波领他们到医院探望病人和叶家福。叶家福已经憔悴不堪,意气消沉。

他说自己筋疲力尽了。

赵荣昌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惊人能量。他在医院里打了几个电话,半小时后,市里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和卫生局长分别赶到,他们和医院院长在现场商量,决定组织专家为叶家福的妻子会诊,确定治疗方案。赵荣昌直接给省立医院院长打了电话,请院长支持。两天后省里派的专家到了本市,参加了市里的会诊。这个会诊和确定的治疗方案非常有效,叶家福妻子的病情开始好转,神志渐渐恢复,直至苏醒。

但是她再也没有站起身子。

暑假匆匆结束。叶家福自知命运难违,决定半途而废。他请蔡波带去一张报告,说明自己因亲人遭遇意外,正在进行康复治疗,需要日夜陪护,无法继续学习,请求准予退学。这份报告被赵荣昌压了下来。

赵荣昌有办法,他通过上边联系了省工人疗养院,在那里为叶家福的妻子安排了一个康复治疗的名额,然后他再次北来看望叶家福,让蔡波同行。他把叶家福的报告退还,叫叶听他的,带妻子到省城治疗。省城医疗条件比市里好,对病人有利。叶家福还可以利用就近之便,想办法到学校上上课,能上几节是几节,只要坚持,并不强求。学员遭遇这种不幸,学校与班级都很同情,帮助通融,都是做得到的。

“总之一条,不许退学。”

蔡波帮着劝说。他开玩笑,说班长考虑得这么周到,对叶家福这么铁,真是比铁还硬。最难的时候叶家福都挺过来了,眼下有班长支持,有大家相帮,怎么可以放弃?

叶家福情绪低落,说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行。想来很悲凉。赵荣昌不解,问这说的什么?蔡波聪明,一听就明白了。

“你自己清楚,那都胡说八道。”蔡波说。

叶家福说原来是不信的,也不服,现在却总想着那个,很感慨,也很无奈。从深山坑垅里走出来真是很不容易,基础太差,起点太低,每前进一步,得到的比别人少,付出比别人多。这个不要紧,认就认了。还得这么凶险,这么接受煎熬,他接受不了。自己受苦受难都经得起,为什么还得把亲人赔上?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该走这条路?不应当从下往上爬那些台阶?

赵荣昌明白了,果真有个阴影。叶家福不是“制不住”,他给困住了。

赵荣昌说:“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问叶家福当初上路时怎么想的?让坑垅里的乡亲为自己荣耀,不让他们为自己羞耻,是不是?以往遇到艰难怎么想的?咬紧牙关坚持住,基础起点不如别人,因此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坚韧,是不是?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一朝放弃就那么容易了?

“不要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扛。记住大家在一条船上。”他说。

叶家福说事到如今,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服从领导。不要陷进去转不开。”赵荣昌下令。

最终叶家福听从赵荣昌的安排,把妻子送到省城住了两个月疗养院。病情比较稳定后又送回家乡,由岳父母代为照料,从自己老家请来一位远亲女孩当保姆,帮助照顾病人,渡过难关。叶家福这人有特点,一旦下定决心,很能发狠坚持。他一边跑上跑下为病妻张罗,一边继续学习。很多课没法去听,他借其他学员的笔记看,在照料病人的间歇做题。艰难几个月,终于熬过那个学期。

期末,班里做学期总结,叶家福赶来参加活动。赵荣昌表示关切,问他情况怎么样?叶家福说还好。

“爱人好点了吗?”

叶家福说已经可以坐轮椅了。也能说点话。

“还有什么需要的?”

叶家福说没有。

“别客气,同舟共渡,需要就说。”

叶家福还说没有,谢谢。

赵荣昌让叶家福当晚别去食堂,到他家去吃饭。蔡波知道地方,让蔡波领着去。没叫旁人,就是七八个同学,马上放假走人了,大家聚一聚,喝两杯酒。

叶家福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给蔡波留下一张纸条,请蔡波代向班长致歉。说家里的情况放不下,他先走了,班长一片好意,非常对不起。

就这样一跑了之。

蔡波说这家伙真是自闭,没有“团伙”精神。经过这么一劫还不上船?一躲了之哪像自己人?他是喝不下这杯酒,还是怕自己太感动,会趴在“荣昌”号旗舰的沙发上痛哭不止?

赵荣昌却称赞叶家福有特点。他打个比方,说一条船上的人也是各式各样。大家进了船上餐厅,会有人主张aa制,会有人磨磨蹭蹭等着别人去买单,还有另一种人:不抢着买单就找不到感觉。这是各自的方式。

蔡波开玩笑,说这道理“班歌”里有。除了比铁还硬,还有比钢还坚。

3.

后来就到了叶家福买单付出的时候。

他们成为同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校部组织篮球队比赛,以求活跃学员生活。赵荣昌决定重用蔡波,委以本班球队队长之职,给了死命令,要求确保第一,拿不到就撤职查办。赵荣昌此说当然是开玩笑。球队队长算什么?当初蔡波曾被推举为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列入班组干部序列,后因“行为不够检点”,挨了有妇之夫一拳,影响极坏,被撤职查办,从此变成普通学员。球队队长属临时性专项指定任用,算不上学员干部,蔡波却很当真,决心努力施展。

“表现给老乡看看。”他很自得,“不要以为有人只会搞男女关系。”

那一段时间蔡波的男女关系比较正常,不再小麦小周一天到晚不消停。不是没有种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兴致勃勃前来探望,与小菜一碟相谈甚欢,但是再也没有哪个闹出麻烦。其原因不在叶家福看管有效,赵荣昌威力笼罩,或者是蔡波自己一改本性。主要因素是环境变化,被小林管住了。那一年蔡波的妻子也到了省城,进了省教育学院。小林大名叫林玮,原先文凭是大专,人家要拿本科,恰巧其夫也在省城,可能知道他有点毛病,有心就近加强管理,于是努力复习,一举考入省教育学院,女儿交外公外婆代管,自己到省城脱产学习两年。小林到省城后时常跑到这边,把自己和蔡波关在房间里。叶家福没意见,看到小林就自觉让位,有兄长之风。他说除了小林,其他女的不行。

蔡波会打篮球,当队长却有困难,原因是培训班学员情况比较特殊,懂小球的多,会大球的少。这里搞个乒乓球、羽毛球比赛,不愁无人报名,能打网球的也不少,还有人摸过高尔夫球杆,能打篮球的却很稀罕。爱好者当然也有,多为“mba”迷,碰上联赛,可以守在电视机前连看几个小时,有如喜好世界杯的足球爱好者,以及中国女排的热心观众。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君子,有领导之风,以动口不动手为主要特征,专业术语一套一套,自己却从不穿球鞋,下了场连位子都不会站。把这些人组合成一支球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荣昌却认定可以。学校搞比赛,培训一班不仅不能缺席,还必须得个头名,以扬班威,彰显团队。这个任务交给蔡波。赵荣昌知道蔡波会打篮球,因为小蔡时常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据说小麦最初就是在球场边注意到他的。班级会打篮球的不多,学校却有一些,各个不同学员班里都有个把爱好者,教职员工中也有喜欢摸两下的,课余时间大家聚到球场,认真拼凑一下,水平参差不齐,也能搞出两个联队,打场友谊赛。众多爱好者多为军队转业干部,部队重视军事体育,篮球运动有传统。蔡波没当过兵,却因为个子高,中学时代被老师挑为学校篮球队员,奠定了如今充当临时篮球队长,为赵班长效力的基础。

这个人有办法,他为自己挑选队员,不计较个头高矮,不考虑看不看“mba”,是不是精通球场术语,要的只是勇气。班里比较年轻,比较外向,比较莽撞,性情容易冲动的几个家伙全部被他鼓动入伙。他说学校里的篮球爱好者都是业余水平,没有职业高手,平时打来打去,水平大多一般,他很清楚。强化训练一下体力,粗粗知道一点规则,到时候只要战术正确,主将敢冲,队员敢拼,把对方一两个厉害的封住,大家一哄而上,这就赢了。

赵荣昌拨出班费,还到外边要到赞助支持,蔡波手中有足够的经费,队员的训练、营养和服装都不成问题,球队水准不高,斗志却十分旺盛。课余时间训练了三个多星期就上阵了,居然一路打上去,历初赛、复赛直入决赛。蔡波率队没打出水平,却打出威风,他的队员不太懂规矩,场上抱着球跑来跑去,一味哄抢,不断犯规,出一些很初级的错误,让对手和裁判都非常不满。但是偏偏这种战术管用,类似球赛总是重在参与,不甚严谨,活跃气氛成份大于比赛,一到场上,规矩的怕不规矩的,小心的怕勇猛的,认真的怕莽撞的,于是蔡波屡战屡胜。

决赛对手是学历班队,那个班年轻人多,出场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体力比蔡波这一队人马好,阵前风格也差不多。所有场次里,那一场球打得最凶险最艰苦。最终培培一班险胜,靠的是蔡波,当天他冲锋陷阵,打得坚决顽强。对方一个大个子球员撞了他一下,他带着一脸鼻血继续率队拼抢,把对手吓住了。对手毕竟年轻,精神上比较脆弱,一旦吓住就难以振作,就这样给蔡波打垮。

当天赵荣昌下令全班同学上阵助战。他还请兵助阵,提供激励。时省妇联在省委党校举办一期青年妇女干部培训班,班里鲜花一片,赵荣昌设法把她们请来观战,为蔡波喊叫,茑声燕语最是动听,满目鲜艳很鼓舞斗志,该同志越战越勇。

赵荣昌很满意,说蔡波这个人可用。

时候未到,他已经在考虑日后用人。他找蔡波谈话,说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

“想法不多,舒服一点就成。”蔡波说。

赵荣昌批评,说一个人不懂得看远,他就不可能走远。

“班长你替我看一看。”

赵荣昌说,蔡波这种人不宜安逸。条件太好,空闲太多,日子太舒服,不容易办成事,还可能出问题。蔡波在市里有上一辈的关系和人脉,政治基础不错,来之前已经是市人事局一个热门科室的副科长,回去之后,不必太费劲就可能当个科长,之后继续向上也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这条路对他太舒服,太顺利,也没太多意思。

“你要到下面去,吃点苦,从乡镇干起来。”他说。

蔡波笑,说那个不好。他跟叶老乡不一样。

赵荣昌还是批评:“所以你才特别需要。”

赵荣昌跟叶家福谈话时也提到了日后,他说叶家福起自底层,为人沉稳实在,有定力,可靠,加上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基础很好。但是为人过于内敛,讲规矩近于刻板,不擅经营团队,在基层恐怕不太有前途,到上层机关反而好一点。

“留在省里怎么样?”他说,“我来帮助推荐。”

叶家福感叹,说班长这么看重让他很感动。他不敢有太多想法,眼下妻子的病情让他很难远离,毕业后还是回去为好。通常情况下他得回乡镇工作,他想设法调到市直单位,以便就近照顾家人。

赵荣昌认为叶家福跟蔡波情况不一样,缺乏有力支持,在市直机关不容易发展,那里干一辈子当不上科长的多得是。叶家福说他现在局面困难,不能多想那些。

“你还得振作,”赵荣昌说,“我会帮你。”

没想到他自己突然出了事情。

那个星期天叶家福没有回家,留在学校。上一周因为妻子病情反复,他请假回去料理,拉了些课程,这个假日留在宿舍里赶作业。蔡波也没回家,他比较快乐,早早出门,与小林相约到公园划船去了。

上午十点来钟,有敲击门板的声响传起,“笃,笃,笃”,声响小小的,不太连续,有些迟疑,不像是通常打门,像是小猫抓挠。叶家福挺纳闷,走过去开门看究竟:外边居然站着个人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周日上午,宿舍走廊上静悄悄的,房间门大都紧闭,小男孩以为人都不在,独自玩得很开心。

“小孩干什么?”

男孩大头圆脸,模样很精神,且不怕生,很大方。他把手伸到叶家福面前,让叶家福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支白粉笔。

“楼下都抄完了。”他告诉叶家福,很自豪。

抄什么呢?门牌。学员宿舍楼各房间都钉有标牌,在各自的门框上。叶家福房间的门框标牌是409号,男孩用粉笔把那三个小数字放大数倍,抄写于门板上。男孩抄门牌一丝不苟,从走廊那头一路抄过来,每个房间门框上的牌号全部复制于门板上,没有遗漏一间。而且他已经把下边那一层宿舍全部复制完毕。

叶家福特别喜欢小孩。他逗男孩玩,吓唬说粉笔只能写黑板,乱写门板不行,警察要抓的。小孩却不怕,说他爸爸认识警察。

“爸爸是谁?”

他说是赵荣昌。

这一说就看出来了,长得跟赵荣昌真是像。

“你爸爸来了?”叶家福问。

小男孩往叶家福后边看,看到屋子里没人,他说那个叔叔和阿姨去哪里了?

“蔡叔叔吗?”

他点头。

原来小孩已是本宿舍熟客,知道这里偶尔有男有女。叶家福告诉小孩,蔡叔叔今天不在,跟阿姨到公园划船去了。

“在人家门板上乱画不行,”他告诉小孩,“让你爸知道要骂的。”

小孩倒听话,即把粉笔扔了。

小孩离开后,叶家福关上门继续努力,以小孩那种精神,把教科书上的字往笔记本上复制,竭力避免遗漏。没几分钟他的门再次被小男孩敲响,这次很慌张,伴有哭声:“叔叔!叔叔!”

叶家福赶紧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男孩,赵荣昌的儿子,一张小圆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别哭,”叶家福赶紧安慰,“什么事?”

小男孩指着楼下,放声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家福知道不对,肯定有大意外。他把小孩的手一抓,顺走廊快步朝楼梯口跑,下楼梯到三楼,直奔赵荣昌那间宿舍。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赵荣昌刚巧被带出房间。

他背着一只旅行袋,手上还拎着小孩的书包。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均陌生人,两人脸色平淡。中年陌生人在前,先走出房门,后边跟出来的是赵荣昌,年轻那个押后,用力一拽房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三人出门时表情刻板,情况却也不算太异常。突然发现叶家福带着小男孩快速奔跑过来,局面顿时一变:两个陌生人一起伸手,一边一个掐住赵荣昌的胳膊,年轻的那个往前一挡,朝叶家福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

叶家福没管,跨大步逼向赵荣昌和陌生人。赵荣昌立刻也喊:“叶家福,没事。”

叶家福把步子放缓下来。

“你们是谁?”他问陌生人,“干什么的?”

陌生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下令:“闪开。”

叶家福挡在走廊上,不放他们过去。

“他们是谁?”他问赵荣昌。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紧紧抓着,人却很镇定。

他笑了笑:“他们执行任务。”

“什么?”

赵荣昌还说没事。他唤他儿子:“小鹏,不要哭。”

陌生中年人伸出一支手指着叶家福,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赶紧走开,不要妨碍公务。”

“班长!”

赵荣昌不做解释,他对儿子说话:“小鹏,背上书包,跟叶叔叔去,别调皮。晚上叔叔会送你回家。”

他用力一挣,从中年人手中挣出一边胳膊,把手中抓的小孩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他举起手,食指放到嘴唇边,示意叶家福不要出声。

“没事。”他低声道,“让我们过去。”

叶家福顿时明白。这里发生的意外不那么简单,不是赵荣昌可以控制,更不是他叶家福可以阻挡,而且还不宜闹腾开来。他没再追问,按赵荣昌的吩咐侧身让了道。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押着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叶家福带着赵荣昌的儿子尾随不舍,一起走到楼下。楼外空地上停着一辆轿车,车上有司机候着,前排还有另一个人。两个陌生人推赵荣昌上车,一左一右跟他一起挤在后排。轿车发动驶离。

小男孩放声大哭。叶家福把他紧紧揪往。

他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男孩询问究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他不认识两个陌生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事要带走赵荣昌。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上午赵荣昌带孩子到宿舍来,答应让他玩一会,然后做作业。孩子在楼梯口墙报栏下捡到支粉笔,兴高采烈到处跑,给一间间宿舍写门牌,玩了好久。被叶家福劝阻后,小孩想起父亲交代,赶紧下楼做作业。但是赵荣昌宿舍门已经关起来了。小孩用力打门,开门的却不是赵荣昌,是另外的陌生人。小男孩看到他爸爸坐在里边床上,绷着脸不说话,地上丢着一些纸张本子,觉得很奇怪,却被陌生人拦着,进不了屋子。男孩给吓住了,哭,赵荣昌喊了他一句:“别哭,去找叔叔。”他掉头就跑到叶家福这里来了。

显然赵荣昌没有意料到会出事情,否则他不会把孩子带到这里。被带走前他交代孩子,说叔叔晚上会送他回家,那肯定不是跟孩子说,是在交代叶家福晚上再把孩子送回去,不要安排在上午,也不要下午。为什么呢?

叶家福问男孩家里现在有人吗?孩子说没有。爷爷住院,妈妈一早到医院去了。

叶家福明白了。赵荣昌走前给他一个动作,让他别出声。原以为是让他别在走廊上嚷嚷,搞出什么动静。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他家里似乎正有麻烦。

叶家福决定等待,情况自会明朗。这个时候先安抚小孩要紧,其他不必考虑。时近中午,他带小孩去了食堂,问他想吃什么。男孩惊魂初定,觉得肚子饿了,说他要吃肉包子,还有卤鸡爪子。

叶家福说小孩鸡爪子吃多了会抓破书。不好。

他还是给他买了一大盆。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就忘记哭了。餐桌上没吃完,叶家福向服务员要了个小餐盒,把剩下的卤鸡爪包回宿舍。

当天下午叶家福哪都没去,把自己和小男孩关在房间里。小男孩的书包里装着他要完成的作业,居然不是老师布置,是母亲安排的。小男孩才八岁,已经读四年级,比同龄孩子早上学一年,他的语文很好,数学却一塌糊涂,特别不会做应用题。他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数学,妈妈布置的都是数学题目。

当天下午叶家福什么事都没做,在宿舍里当家教,辅导赵荣昌的儿子做应用题。叶家福读的是师院,专业是数学,小学四年级的课目真是小菜一碟。那天他拿鸡爪子当奖品,诱导小男孩做题,听懂了做对了有爪子啃,小男孩格外来劲。

黄昏时蔡波回来了。开门进屋一见叶家福在,不由吃惊,说老叶搞什么名堂?关在里边干什么?

叶家福说:“认得这是个谁?”

蔡波把小男孩抓过去看,说这不是小矮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矮人呢?

小男孩嘴巴快,说他爸爸让两个人带走了。

“什么?”

叶家福说赵荣昌上午到这里,碰上紧急公务,把孩子托给了他。

“让咱们把他送回去。”他说。

“班长呢?”

“他脱不开身。”

上一回赵荣昌请叶家福到家里吃饭,同学聚一聚,喝两杯,让蔡波带叶家福上门。结果叶家福临阵脱逃,未曾赴会。后来他一直没有登过班长的家门,等到忽然需要护送小男孩回家时,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只能把蔡波叫上。他没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蔡波,只问蔡知道赵荣昌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情况不好。”蔡波说,“癌症,手术效果不理想。”

叶家福感叹,说这么大的事,没见人家有什么异常。

蔡波说这个人又伟大又好强,他不会让咱们看破。

两人跟男孩一起吃了晚饭,出校门叫出租车,把孩子送了回去。

叶家福第一次登赵荣昌的家门,用蔡波的怪话,是首登“荣昌”贼船船长室。赵家让叶家福极为惊叹。这是个大宅子,位居省城的老城区,街路不宽,两侧高墙深院,都是旧日大户人家。赵家的宅子门口钉有一面铜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本地一位历史名人的故居。房子已显老旧,看起来有大把年纪,但是气势依然恢宏,深深的天井,宽阔的门厅,雕梁画栋,廊柱相对,有着通常人家罕见的气蕴。

蔡波说这就是世家。人家祖上不寻常。

叶家福听说过一些情况。赵荣昌祖上曾出过大官,大约在清代中叶,出过一名总督,两代巡抚。后来赵氏为省城显族,从政从商,代有名人。赵荣昌祖父转而从学,是民国中后期本省教育界重要人士。赵荣昌的父亲则学考古,是省内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退休前长期供职于省博物馆。赵荣昌的祖父、父亲都有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些非常了得,活跃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领域。赵荣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政府机构,迅速成长,得益于家族遗风,自身能力,也得益于有人提携。他到机关不久就被一位副省长指定为秘书,该领导本是他父亲的学生。赵荣昌在领导身边工作得力,几年后当上副处长,又进培训班深造,一路风顺。却不料突然会有两个陌生人上门,掐着胳膊把他悄悄带走。

赵荣昌的妻子姓曹,职业为医生,模样端庄,气度不凡。叶家福第一次和她见面,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赵荣昌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问。

小男孩说了一句:“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赵妻点点头,不动声色:“作业做完了吗?”

她可能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蔡波询问赵父的病情。赵妻忧心忡忡,说医生正在考虑是否进行第二次手术。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男孩把作业本翻出来,缠着母亲要她检查。赵妻说放着,妈妈跟叔叔说话呢。男孩非让她看不可,于是她随手一翻,非常吃惊。

“自己做的?”她问孩子。

孩子说当然,每一题都是自己算出来的。叔叔一讲,给支鸡爪,他就懂了。

赵妻哎呀一声,看了蔡波一眼:“小蔡这么能干,怎么从不提起?”

蔡波发笑,说嫂子搞错了,是这个叶家福。这个人当副乡长可惜了,应当去中学教数学,他懂那个。

赵妻道谢,说赵荣昌提起过叶家福,知道叶同学为人特别可靠。却不知道还懂教育。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哪里相信作业是儿子做的。这孩子数学总不开窍。

叶家福说不对,这孩子的数学天赋好得很。

赵妻说怎么会呢。

叶家福很认真,称自己绝不瞎表扬。小孩有兴趣,兴趣就是一种天赋,值得大人发现和开发。叶家福还举例,说今天上午小男孩拿支粉笔,在学员宿舍楼画门板玩。别的小孩可能会随手画小人,或者写字,这孩子一丝不苟,在门板上复制门牌,写的每一个都是阿拉伯数字。可见其兴趣。

赵妻发笑,问孩子:“是这样吗?”

孩子很得意,说爸爸让他自己玩,他玩了好久。直到爸爸被人带走。

赵妻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她没在丈夫的同学面前当场号啕,但是眼泪悄无声息,止不住一串串下来,那场面也称骇人。蔡波不知底细,在一旁呆若木鸡。叶家福把他的手一抓,起身告辞。

“有事尽管找我们。”叶家福说,“你放心。”

赵妻忍着哭,点头送客。

两人匆匆出门。走到僻静处,蔡波张嘴就骂:“妈的叶老乡,你还瞒我!”

叶家福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波感叹道:“原来如此。”

这个人比叶家福敏感,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注意到赵荣昌有些异常。以往赵班长定期找学员谈话,再怎么忙碌也坚持不懈,乐此不疲,视为打造团队同舟共渡之重要措施。这些日子忽然不要团队了,没事时常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改以往做派。蔡波听说其父重病,以为赵荣昌是痛于父患,却不知还另有麻烦。

“肯定跟老板有关系。”蔡波断定。

几个月前,本省召开两会,选举了新的省领导,有一位原副省长不再出现于班子名单里,这就是赵荣昌入学前跟随的那位领导。对该领导去职的正式说法是另有任用,有消息传他将调离本省,到另外省份担任重要职务,可能是常务副省长,或者副书记。不料未待走马上任,其前秘书赵荣昌就被两个陌生人从学员宿舍带走了。

两天后,校有关方面到班级宣布一项决定:赵荣昌因故需要配合调查,暂停学习。班长一职指定副班长代理。

那时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旧日副省长已经犯事落马。其事件与省城一起地产案相关。省城城区黄金地段有一块地,数年前由一家很有背景,声名显赫的外资企业竞标获得。其后有关部门接到附有详尽资料的举报,称竞标过程存在猫腻,于是进入调查。一起大案渐渐出露,竞标存在舞弊黑幕,竟然还串出数起政商勾结、行贿受贿、弄权贪赎的案子,牵涉到一批官员,从主持该地产竞标的市建设局局长,到主管副市长,再到省相关部门领导,直至那位分管副省长。据说该副省长曾亲自打电话下命令安排那个地块,因此得到了地产商的大笔好处。

这是赵荣昌入学前的事情,时赵为该领导的秘书。

从被带走那天起,直到学期结束学员毕业,赵荣昌没再露面。蔡波打听到消息,说为了保证办案不受干扰,副省长被隔离于省外某地受审,赵荣昌也被弄去那个地方。早先处置蔡波时,赵荣昌曾说他是四十人的班长,不希望本班少掉哪一个人。他把蔡波揪住了,把叶家福拉住了,待到毕业还是少了一个,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叶家福多了件事情,就是充当家教,为赵荣昌的儿子辅导数学。事情是他自己揽的。赵荣昌被带走当晚,他和蔡波送小男孩回家,跟赵荣昌的妻子谈起过孩子的数学能力。隔天他给赵妻打了电话,说知道孩子的学校离这边不远,以后放学时,孩子有空就先来找他,他给孩子讲讲题目。他也会安排孩子吃晚饭,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搭车回家。

孩子的母亲说怎么好这样麻烦。

“孩子的爷爷在医院,事情肯定很多,家人顾不过来的。”叶家福说,“我帮不上其他忙,就给孩子说点数学吧,举手之劳。不管出什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紧,只要孩子不耽误。”

赵妻在电话那头呜咽,连声道谢。

后来小男孩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福这里。孩子叫赵鹏,小名小鹏,他跟叶家福特别有缘,两人相处很快活。短短几个月,小男孩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班里有不少学员见过这个小矮人,知道他们家的大矮人是谁。时消息相当严峻,传说赵荣昌涉案很深,情节严重,已经转司法程序,必重判无疑。有人偷偷把情况告诉叶家福,提醒他这种时候让小矮人三天两头来恐怕不好,让人注意会有议论。叶家福冷笑,说赵荣昌要是有问题,判个十年八年,哪怕枪毙都是他自找,不是孩子的错,更不是同学的错。这种事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混在一起。当初他妻子从阳台上掉下去,差点死掉,人家赵荣昌想尽办法帮助,否则现在他妻子哪可能坐到轮椅上,他也不可能呆到毕业。如今赵荣昌给逮走了,他叶家福不过给人家儿子弄几根鸡爪子吃,算什么?处置腐败分子他拥护,该记住的还得记住。

毕业前夕,有一天小矮人肩膀上别一块黑纱来到叶家福这里。爷爷死了,明天他不上学,跟妈妈去送爷爷。叶家福很感叹。

他说:“小菜一碟,咱们明天去。”

蔡波说明天有课。

“没空算了。”

小男孩还小,具体详情不清楚,叶家福也不多问。当晚他独自出门,跑到省立医院的殡仪馆实地考察。他知道赵荣昌父亲生前在这里住院,死后仪式不会设于其他地点。他在殡仪馆外没看到丧事讣告,问了管理员,了解到赵家丧仪的时间。这种事本可打个电话问一下赵妻,他担心人家不愿相烦,还是自己行动为好。第二天上午他推病请假,没去上课,早早动身,独自前往省立医院。到地方时他很吃惊:场面非常冷清。赵荣昌母亲已故,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事到临头,赵荣昌身陷异地,为其父治丧的纯为女眷,加上几个女婿和老少亲属。生前友好来的很少。

赵妻已经无泪。她说他们没有声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

“谢谢你们两位同学。”

叶家福这才发现蔡波在一旁向他招手。这家伙不吭不声,来得比他还早。

赵妻说,本来不必这样。赵荣昌可以站在这里尽儿子的孝道,会有很多人前来送别老人,只要当年他听从了父亲。

“爸爸让他搞学术,他去走了那条路。”

赵荣昌是学历史的,毕业时父亲为他联系了大学的职位,希望他如祖父一般从教治学。他没听,从政去了,虽然违背父训,却也上接祖传。赵荣昌对自己的家族史了然于心,清楚几代祖辈中的每一个高官显贵。有一种人研究历史,另外一种人则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以供后人研究,赵荣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在于后者,如他的几位先人。

他一定没料想到自己会让父亲走得如此凄凉。

叶家福和蔡波一直把赵父送到了火葬场。返回路上,叶家福问蔡波怎么会突然跑来?蔡波自嘲,说他历来如此,越是人家怕的,他越来劲,从小喜欢凑热闹,看枪毙犯人,为一大毛病。本来他以为,赵荣昌父亲也算一方名流,葬礼多少还得有点样子,哪想会这么悲哀。赵荣昌刚出事,生死未卜,这时不幸举丧,家属不想为难朋友,不事声张,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信息社会,这种事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们不来而已。有的人是不敢来,有的人是不想来,还有的是不好来,各自都有考虑,怕被牵连怕惹麻烦,都怕成这样了。

“赵荣昌真是完了。”他说,“矮子这么伟大,结果这么悲凉。”

“你还幸灾乐祸?”

蔡波说他是由衷痛心。平心而论,赵荣昌确实有能力有水平,天生一个领导人才。抱负大,基础厚,起点高,现实吃得透,规则很明白,长袖善舞,察人用人都有过人之处,看他当班长,感觉是在当省长。精心打造团队,将来分布全省,时候一到会是一支很好用的领导队伍,彼此知根知底,都曾同舟共渡。赵荣昌大概就是为了领导“荣昌号”,领导大家而活的。他学历史,可能也是有心为历史而活。可惜到头来一厢情愿,人家历史不需要他。

“我都替他凄惨,不好受。”蔡波感叹,“眼看只剩咱们俩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旁人不敢来有人家的道理,怕惹麻烦是人之常情。咱们俩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外无需担心。同学之间,有些感情来去,没有利益交割,这就什么都不怕。蔡波就此可以得到一点教益。

“还是廉洁从政为好。”叶家福说。

蔡波笑,说临近毕业,叶老乡认真背书,看来卓有成效,真是记牢了几个词。不必叶老乡这么关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贪财,最多就是样子长得好,有些男女作风。

叶家福说那个麻烦恐怕更大。

两星期后他们打道回府。毕业归来,两人意外地一起面临工作变动:蔡波被调出市人事局,派往道林区工作,任命为该区下辖一个重点乡镇的副书记兼副镇长。该镇镇长即将离任,已确定蔡波为代理镇长人选。叶家福则从乡下调出来,安排到市司法局当科长。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奉领导之命找他们两人谈话,说出于培养和关心,市领导直接考虑了他们的安排。

两人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小蔡忽然变成老乡,老乡却要进城,两人刚好调了个方向,对他们各自都别具意味。蔡波是重用,下基层独当一面,于年轻干部无疑是重要机会。叶家福则属照顾,可救家庭之难,让他求之不得。叶家福很明白,从下边乡镇基层调到市直机关极不容易,要过几道难关,得做很多沟通努力,特别需要贵人相助,绝对不会因为家庭困难就能摊上这种好事。叶家福秉性这般,求人谋事格外困难。不料没待自己争取,好事从天上自行砸到头顶,调入,还安排为科长,让他有如中了头彩。高兴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蔡波问:“你跟赵荣昌提过没有?”

叶家福把他与赵荣昌谈话的情况告诉蔡波。提到自己家庭困难,没想留在省直,希望到市机关,赵荣昌答应到时候给予帮助,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