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辩解:自己写的并不是什么官场小说。官场只是我小说人物活动的场面而已。写人才是我小说的真义。可是人们指着我的《国画》、《官场春秋》和《没这回事》,偏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我便没法抵赖了。于是索性将新出的这本书名冠以官场二字,就叫《官场无故事》。
且不管辞书上对故事二字的权威注解,我却是很小就从祖母那里知道,故事就是大人编造出来哄小孩的。而官场万象,白云苍狗,妙不可言,并不需要作家有太大的想象力。这于作家的创作,实在是件讨巧的事。作家纵有天助神佑,也抵不过那么多聪明人的奇思妙想。单以文凭、智商和学问论,如今的官场可谓精英荟革之所。围绕着权力这根魔杖,官场各色人等都会变得极其智慧,随时可以观赏他们出色的表演。当然,顶顶出色的表演是不留痕迹的,不是有心人还真看不出。海底风暴雷霆万钧,而海面上往往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说来惭愧,我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写字。白天写庙堂文章,晚上写小说和别的文字。中国从来只有庙堂文章才是文章正宗,别的文章都是旁门左道,只配得上“小”、“散”、“随”等很百姓味的字眼,所以就是“小说”、“散文”、“随笔”。于是中国作家们再怎么自命不凡,在有些人眼里,总是“小”的,是自由“散”漫的,是可以“随”便将他们怎么样的。幸好孔圣人作过中国最早的诗歌编辑,诗才不被加上辱没性的前缀,诗也就不失其高贵。所以中国从秦始皇开始,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位写小说的皇帝,他们写诗。
余生也贱,写不出诗,只喜欢写小说,也写写别的小文章。听说打麻将已经算体育活动了,再也不用担心麻将消磨国人意志了。但没有人通知我,所有人晚上都得从事这项全民健身运动,所以我白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想写作就写作,想看书就看书,什么也不想干了就独坐窗前凝望天空。书房西窗,群楼如林,天余一角,有时还可以侥幸望见些星星。
一九九九年中秋 于长沙韭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