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鲜明的,或许还有景予飞和许小彗的心境。
许小彗的情绪明显要好过景予飞。两人在郊线车站碰头时,她早早就站在那里,向着景予飞来的方向,偏着个脑袋张起了手臂……再等迎近景予飞时,她就像一抹灿烂的阳光一样飞射过来,她紧紧挽起他的手,亲热地揽在肘弯里,一句怨言也没有,一路上笑眯眯地紧偎着他,乐乐呵呵地有说不完的话。
在公交车上,许小彗旁若无人的表现更让景予飞感到分外窘迫。
虽然今天晴好,但毕竟不是星期天,出来散心的人并不多,车上还算宽松;但由于郊线车班次少,所以当景予飞和许小彗上车时,还是没能占到座位。景予飞站在后车门边,拉着扶手。许小彗紧挨他站着,起先也撑着点椅背,车开不久,她干脆就双手抱住了景予飞的腰,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随着汽车的颠荡,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景予飞虽然出生县城,到底也在藩城读过几年大学,自忖不是保守的人,但许小彗的这种姿态仍然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偷眼看看周围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于是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许小彗竟偷偷踮起脚尖,乘着车身的晃荡,嘬起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景予飞本能地偏开头去,可是许小彗却追着他的脸又来了一下。景予飞慌忙偷看身边,视线刚好和后排座上几个人撞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身灰布中式棉袄的中年妇女,故意将身子一扭,向着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景予飞顿觉脸上烫起来,于是赶紧附向许小彗耳畔悄悄警告道:别这样,后面有人看着我们哪。
可是,许小彗回应他的,是一个不屑地翻向后排的白眼,和一个更明显也更热烈地贴在他唇上的吻。同时,双手还在他腰间使劲搔弄了几下!
景予飞无奈,只好高高地仰起脸来,假装关注车外的景色,再也不看周围一眼。
许小彗今天的衣饰也透着鲜艳的春天气息。她穿的是一件显然是新买的粉色春秋衫,色彩和式样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紧绷绷的胸前还露出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衣,颈子上又束了条淡绿色的绸纱巾,浑身洋溢着青春的芳息;加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看上去更是轻盈可人。
相比起来,景予飞的穿着就黯淡多了。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快一个冬天的厚棉袄,外套颜色灰扑扑的,前襟还有一小条明显的油渍;脚上的皮鞋出门前倒是擦了一下,毕竟心不在焉,擦得马虎了些。皮鞋太旧了,看上去皱巴巴、脏兮兮的,人都显得没精神。
其实更没有精神的是他的心境,甚至可以说是灰不溜秋的。今天尤甚,本来是他约的许小彗到耳湖来玩,但从早上睁开眼睛,他就觉得振作不起来,眼皮涩涩的,心头还莫名其妙地慌慌的,好像有一股股暗流,时不时地涌动一下。他很清楚,隔夜自己睡得不踏实是一个原因,但那个这几天一直在心头盘桓的“目的”,才是首要的原因。
这个“目的”就是:他一定要和许小彗好好谈一次,越早越好,把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和她说清楚,把两个人的关系,作一个准确的“定位”。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缺乏心理准备了,宛如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一切又都发展得太迅猛了,仿佛这几天升温的天气,几乎由不得自己掌控,甚至还由不得自己去体味和思量。事情,即他和许小彗的关系和定位,似乎就已经像阳光一样明朗无误而自然而然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曾企图将它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但他的人生经历里此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由于侥幸心理的作用而缺乏对后果充分的预判力,以至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超乎了他的可控范围。
几乎是不经意间,自己已然失控了。
这几天里,他们又幽会过数次,机会应该说是充裕的。奇怪的是,一到那个时候,他好像就不会说话了,只要一见到许小彗,好几次话已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看见许小彗那满心欢喜满脸幸福又理所当然的神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扫自己的兴,不忍扫她的兴,一而再地把话头咽了下去。
关键的关键还在于自己的犹豫和迟疑(当然也不乏暂且贪欢得过且过的苟且之心)。景予飞深知自己个性中的某些软肋:生性谨慎,却又有所迂阔;心地善良,却又易在需要果断时心肠太软;虽也不乏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基因,却又往往失之于优柔寡断。其次,许小彗那几乎从一开始就显露无遗的明快、果敢,并由此而形成的理所当然的姿态,以及她性格中似乎是先天具有的独断特质,始终对景予飞形成一种无形的制约力,控制得他俯首帖耳,难以突破。
但景予飞心里很清楚,突破是必须的。话更是越早说明越好,否则后果难以预料,否则会越来越对不起喻佳,最终也势将伤害到许小彗。
虽然在那个雪夜,许小彗走后,他即已从先前的狂欢和意外的满足中清醒过来,以至当夜竟辗转反侧,久久无法人眠;虽然,从那时起,他心里其实已越来越强烈地生成了自己或许已铸成一个大错的预感: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正常的,而且也实在是走得太远也太快了些,几乎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就到了这种地步,以后该如何收场?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多顾虑并深感有愧的是面对喻佳。后来和许小彗的几次接触,才使他逐渐意识到,或许今后他更该顾虑和应对的还有许小彗。
他隐隐感觉到,表面看去天真无邪、娇柔率真的许小彗,其性格的内层或许并不柔软或简单。外表看上去单弱而柔曼的许小彗,实质上其个性及意志中的刚烈、执拗与坚韧,决不亚于耳湖边那饱经风吹浪打的礁岩,或裸露于浪滩边那些久经磨砺的老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