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上京一片寂静。
一驾黑檀乌木的马车却走在宵禁的离宫大道上,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
巡逻的禁军,只看那天青色的罩子,就知晓车内人的身份,恭敬地退却避让。
车厢内,裴铮竟破天荒地燃起了炭火,火焰的温度慢慢浸洇整个车厢。穿着单薄的姜明枝发抖的身子逐渐平静下来,她抱住自己孱弱的双臂,默默地取暖。
裴铮靠坐在芍药花迎枕上,月白的衣袍一尘不染,腰间一枚白玉佩欲坠未坠,滴在他指尖。他手指把玩着,视线却落在她身上。
“左相在看什么?”姜明枝抬起杏眸与他四目相对,缓缓皱起眉头,而后未加掩饰地让他看到了自己眸中的讽刺。
“为什么故意来到宴会。”裴铮语气疏离。
姜明枝取暖的孱弱身子一怔,晦暗不明的火光遮掩了她的神色。
“左相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不懂?呵......”裴铮瞳孔微眯,用力捏起她的下巴,“要不是你故意引起英亲王注意,他怎么会安排你领头献舞。”
裴铮的眸光带着审视,原来他知道。
原本献舞的确是不是自己,是她故意刷了些小手段,让英亲王想起自己。
“左相大人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她发出嘲讽的笑声,晃荡的烛火照在她身上,衣袂似在燃烧。
“是想听,我们姜家对您忠心耿耿,即使家父被您舍做弃子,我这个为人子女的也毫无怨言吗?!”
车厢内只有少女质问有力的声音回荡着,裴铮凝视着她愤怒的娇颜,从少女乌色的瞳孔中,窥见了深沉的恨意。
少女云鬓散乱,发丝垂落贴着雪颊,贝齿似乎无意识地咬着她娇嫩的薄唇,再用点力,怕是就要有鲜血洇出来。
裴铮的视线顺着她的唇,划向她颀长孱弱的雪颈。她外面只套了一件浅粉色的纱衣,连左侧雪白的肩头露了出来都不知晓,里面一件短短的银白抹胸,却露出少女纤细的柳腰。下身的长裙开着叉,一条如玉的小腿怎么也遮不住……
这样赤裸裸的打量,姜明枝想忽视也难,她知道自己现在穿得风尘露骨,若是平时一定会感到难堪,可是与他争论的时刻,她怎么愿意自己落了下风?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立马用手遮住身体的冲动。
少女的挣扎落在裴铮眼里。
在宴会上没有仔细看,此刻才发现,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之中的尚书小姐相去甚远。
记忆中,她是温柔恭顺,循规蹈矩的,自然不可能着这份穿装……也不可能,如此疾言厉色地质问于当朝左相。
她张牙舞爪,眼神尖利,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狮子。
被裴铮捏住的下巴已经泛起了红印,裴铮眼神一动,松了手,用锦帕擦了擦。
“你父亲的确对本相忠心耿耿,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哈?”
姜明枝忍不住笑了。
难道她不知道这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吗?父亲向来愿为这个男人赴汤蹈火,被他牺牲掉也心甘情愿……
她的眸中溢出悲愤的神色。
“你的属下愿意为你蒙受不白冤屈,是他忠义!”她深吸一口气,竭力眨着眼眸压下眼底的潮湿。
“可你这个为人主的,一点怜爱之心都没有吗?!你亲手将我父亲送去流放,不觉得愧疚,竟然觉得理所当然吗?!”
裴铮放下茶盏,细微抬眼,眸色依旧深寂。
“这是君臣之道,他无怨无悔。”
“那你呢?你可有惭有愧?!”
裴铮道:“我将你带离宴会,救你一命,已全情分。”
姜明枝的身躯皆在颤抖,在温暖的炭火包围中,绝不是因为冷的。
好冷血……
好冷血的男人!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向这个男人走过去。
裴铮轻蹙起眉头,凤眸微沉,静静看着她。
她凑上男人身前,冷冽的松香再一次飘入她的鼻中,宴会上那片刻的安宁烟消云散,她只觉得这香如人,好冷。
她未施粉黛的花容娇靥几乎要贴上他冰凉的鼻尖,明亮的眸子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朝野甚少有人敢直视的冷厉眼眸,笑意不达眼底。
“多谢左相大人救我于豺狼虎穴,我无以为报,愿以身……许之。”
说罢,她褪却血色的双唇碰上了这个男人冰凉的唇。
这是她在教坊司仅仅学会的技巧。
裴铮的眸中猛地闪过一道冷锐的光。
他忽然抓住姜明枝抬起来的手。
在姜明枝惊讶的目光中,宽大的掌心反手掐住她的一双手腕,高举过头顶,按在了车厢上。
她支撑不住,狼狈跪在他的脚边。
男人低头冷冷地俯视着她。
不知是否因为动作太过急促,他的喘息逐渐变得粗重。
刚刚,他只是想要看看她想干嘛,没想到她竟然……
她的呼吸,还有她唇瓣柔软的触感,在他心头一闪而逝。
他几乎要笑了。
“姜小姐,你平时也这样,用你的身子报答别人的恩情?你父亲是这样教你的?”
这句话简直踩到了姜明枝的尾巴,她像炸了毛的猫咪一样突然激动起来。
“住嘴!不许你提我父亲!”
“好,我不提。”裴铮从善如流,骨节分明的玉手,接触了她的细腰。
他的手指生着薄茧,摩擦着她娇嫩的肌肤,突如其来的感觉先是将姜明枝吓傻了,下一刻她不禁尖叫。
“啊——”
少女粉嫩的耳垂和脸颊立刻红得像鲜血一样。
姜明枝的尖叫声引来了马车外的斩云和斩风。
斩云忍不住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看到了令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他们那个向来不近女色的主子,竟然急不可耐地在马车里就对尚书小姐行禽兽之事?!
在主子没发现之前,他赶紧将帘子放下。
斩风来问:“里面发生何事了?”
斩云红着脸:“铁树开花,不对、简直是衣冠禽兽!”
斩风:“?”
车厢里,裴铮从姜明枝的小衣里摸出一把匕首,漆黑的匕首做工简陋,不知是否太过陈旧,刀刃上都生了铁锈。
他拿着匕首在少女眼前轻晃。
姜明枝停止尖叫,脸色发白。
他是怎么发现的?
男人拿着这把匕首抵住她的下巴,嘴角浸出冽冽冷笑:“你便把这种东西,藏在你的小衣里?”
少女眼神冷漠,一言不发。
“刚刚你是想偷着把它拿出来,割破我的喉咙?”
“我是想刺你一刀,但我没想杀你。”她很诚实地回答,反正也被他抓到了,她索性承认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没尝过痛的滋味,才会如此冷血无情,无动于衷。
“你可不知本相会来亲王宴会,最开始,你想拿这把匕首杀谁?”
姜明枝咬着唇,慢慢说:“我只是用来防身……”
她想到自己的处境。
如果不是裴铮突然出现将她带走,她可能已经在宴会上受到了那些男人的侮辱……
这一次躲过了,以后呢?
她虽然下定决心好好活下去,为父亲洗刷冤屈,却接受不了任由各路男人玩弄……
而且,若要为父亲洗刷冤屈,凭借她一个沦为教坊司官妓的弱女子之力,恐怕是在痴人说梦。
裴铮……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他。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若姜尚书能够洗刷冤屈官复原职,对这个男人最为有利。
他是最有可能愿意帮自己的。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帮自己?
他这样冷血无情的权臣,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政治部署,任由她插手朝堂之事吗?
如果……他爱上她了呢?
可是他会爱上她吗?
但是除此之外,已别无他路。
她要倾尽全力一试,若真有父亲沉冤得雪官复原职的那一天,现在的委曲求全,也不算什么。
他视父亲为棋子,可是如今这个棋子的女儿,已经虎视眈眈盯上了他。
“胆子倒是挺大。”裴铮嗤笑一声,将匕首收起来,同时也将人松开。
姜明枝手臂举得发麻,腿也发软,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但无害的眸底,却有磅礴的情绪在酝酿着。
裴铮缓缓垂下眼帘,俯瞰她。
“姜明枝,这世上想杀本相的人,都已经死了。”
虽然他声音中的凉意毫不掩饰,但姜明枝却没有畏惧,烛火下,她那张生动鲜活的脸更加夺人心魄。
“左相大人对我一小小女子,也要这般恐吓吗?”
裴铮眉头微怔。
他浸淫权术这么些年,双手沾满鲜血,不收敛时凶戾之气环绕,换作寻常男子都要惊惧万分,她竟全然不惧怕……
“明里勾引,暗里欲行刺,也是小女子所为?”他嘲讽道。
“我错了。”
姜明枝的认错出乎意料。
“想要伤你出气是我不对。”
“为了向左相大人赔礼道歉……”她挪动身子爬起,屈身在他面前,手腕撑在他身侧。
水洇洇的杏眸楚楚凝望着他,烛火晃在她眼中,像是凝结的一滴泪。
胭脂未缀的娇唇开合抵软,化不开的声线夹杂着一丝蛊惑。
“用我来补偿您,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