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人祖居凉爽之地,最怕中原盛夏炎热,因此在安定西北之后,国库稍有盈余,康熙便在承德建造避暑山庄,每年总有三四个月前往度暑。今年入夏,康熙到了一趟河南,巡视开封汛防,回到北京便觉头晕,怕再受热,便移居了畅春园。畅春园地处北京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系前明武清侯李伟的别墅。康熙四十二年,在修建避暑山庄的同时,拨内帑七十万两重加修葺,赐名“畅春”。此园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园内曲径通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焰腾空,一入园内,便顿觉水气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夏胜地。
第二日早晨,胤禛、胤祥起得绝早,也不坐轿,一经打马赶来。过了清梵寺,便见微曦中溪水双闸对过,左右各有一座彩坊,吊着几盏硕大的黄纱宫灯。守门的侍卫闪出身来,大声喝道:“前头是圣驾驻跸关防禁地,除赐紫禁城骑马者,一律步行入内!”胤禛和胤祥赶忙下马,待那人近前,胤祥才看见原来是二等侍卫刘铁成,便笑道:“黑牛儿,是你,你咋呼什么?”
“哟,是四爷、十三爷!”刘铁成原是水匪,后被招安,因西征从驾有功,进为二等虾,小名叫黑牛,与胤祥极相稔熟的。听胤祥一说,忙近前向二人请安,说道:“太子爷昨晚就住在园里,有话吩咐出来,说四爷、十三爷今天必定进来。请二位爷稍候,我这就进去递牌子。”说罢一躬身便进了彩坊。这会儿闲着没事,胤禛仔细打量那坊时,只见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葛藤虬根盘龙交错,结成“万寿无疆”四字,藻须长垂,下接于地。旁边金漆红柱上写着隶书楹联:
两地参天 日月冈峦开寿域
锡畴敛福 凤麟河岳献贞符
灯影中金灿夺目。
胤禛觉得“峦”字似与“岳”字有点重复,方俯首沉思,却见侍卫德楞泰从里头出来,便问道:“你也在这当值么?”
“万岁叫胤禛、胤祥进去,在澹宁居见!”德楞泰大声宣道。待两个皇子叩头领旨了,方笑道:“回四爷的话,这里是刘铁成,再进去是阿伦岱,我跟着万岁爷。二十个头等侍卫,谁也不许错乱、顶班,这是万岁爷定的死规矩。”
胤禛笑着点点头,和胤祥跟着德楞泰迤逦进来。此时天色微明,但见长长的甬道上全是用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出花洞往西一带,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外头各竖铁牌,写着各省的地名儿,便知康熙想要在此长住,各省要员述职觐见自在本省棚内候旨。行至佩文斋,德楞泰笑道:“前头就是澹宁居,二位爷只管进去。我不奉旨不能过去。”胤禛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几步,果见前头一所五楹高房,黄瓦墁顶,是帝王规制。不知什么缘故,这些房屋却丹雘不施,素纱幔棂,而周围环绕着纯约堂、露华楼、韵松轩俱是金碧辉煌,唯此居独横其间,显得特别。松映竹掩,不但不见半点寒碜,反而流露出稳沉实在,落落大方。数十名太监守在廊下,鸦雀没声。胤禛看了看正整衣冠的胤祥,等他收拾停当,“啪”地打了马蹄袖,高声报道:
“儿臣胤禛、胤祥,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良久,才听里头康熙吩咐出来,辞气却是不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忙趋步而入,刚要行大礼,康熙一摆手道:“你们跪一边去,这会子大臣议事,待会儿朕有话问你们!”
两个人知道父亲脾气,默默跪在了一旁。胤祥偷眼打量时,只见康熙比离京前略瘦了点,精神却颇为健旺;八字寿眉下一双眸子晶亮有神,颏下数寸长髯梳理得齐齐整整;只穿一件波罗葛袍,腰间束着白檩马尾纽带;盘膝端坐炕上,脸色铁青,毫无笑容。几个上书房大臣比皇子受到优遇。以张廷玉为首,马齐和佟国维依次坐在木杌子上奏事。
“施世纶这人还是要保下来。”康熙将一份奏折页子合起,放在茶几上,沉吟道,“这个人倒是个能员,只是急功近利,也招人讨厌!一是太好事,在宁波府弄什么火耗归公,克扣得下属县衙连师爷都请不起——贬了官,仍禀性难移!再一条,他和于成龙犯一样的毛病,打官司护穷,护读书人。须知天下事并不尽是穷人、读书人总有理,抱着这样宗旨断案,哪有不出差错的?”
胤祥听到这里,忍不住膝行一步说道:“阿玛圣鉴,洞悉万里之外!儿臣看他是个理财的材料儿,户部还有个主事的缺,何不补他进来?”
“你忙什么?这就要说到你了!”康熙偏过脸来,冷笑道,“朕竟不知道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做的什么好事!你们人还没回到北京,告状的折子却先递了进来——朕不说你们,你们自个看看吧!”说着将一叠折子“啪”地摔在地上。胤禛、胤祥都吃了一惊,忙双手捧起来翻看,头一篇便是安徽巡抚甘茂林的折子,题头赫然写着:“为题参安徽布政使何亦非倚仗阿哥敲诈民财,紊乱盐课事。”下头几本却是按察使的,说因盐课处置不当,通省盐民罢市,盐枭沟通水盗抢劫运盐船,安庆、庐州、颍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等府治安不绥,请旨弹压。连篇累牍,把个安徽说得贼窝子似的,竟是通省不宁。明是弹劾何亦非,具实本本奏章含沙射影,指着“阿哥钦差”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来民怨。胤祥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正要说话,胤禛却将稿本一合双手捧着递了回来,说道:“阿玛,既是盐枭作乱,请阿玛准了安徽枭司衙门的奏,出兵弹压!盐枭紊乱国政,早该痛加整饬,如今趁势一举查办,正是时机——儿臣担保半月之内就可平息!”康熙一哂,说道:“你能担保?”
“儿臣担保!”胤禛静静地说道,“这不关何亦非的事,都是儿臣的主意——官绅盐商狼狈为奸,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管管实在不行了!”
康熙忽地从炕上跃起,逼视着胤禛道:“你好宽的肩头!居然在朕跟前说这样的大话!好好一个安徽,叫你们搅得七颠八倒,还要吹牛!朕叫你们去看河工,谁叫你过问盐政来?连吏治上的事你也管?十八行省独独整顿一个安徽,逼着要人出钱,能不出事?别的省怎么办?你就是不安分!都怪太子太纵容了你!”众人见康熙勃然大怒,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胤祥忙连连叩头道:“事情是儿子惹出来的,请阿玛下旨,儿子愿同四哥再赴安徽,用兵弹压!”“没你的事!你不过是老四的影子!”康熙怒喝道,“朕叫你们看河工,你们看河工就是了,谁叫你惹是生非来?一二百万银子,户部拿不出来么?”
“回皇阿玛话。”胤禛叩头道,“其实儿臣一片好心,也没有越权行事。秋汛将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筹银,再从户部调银,怕误了事。再说户部的情形儿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这多银子恐怕一时也很难凑手……”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对张廷玉等人道:“你们听听,他倒比朕还‘略知一二’!户部昨日递上的册子,库里还有五千多万银子呢!”
“万岁……”张廷玉身边的马齐苦笑了一下,说道,“四阿哥说的是真情。奴才虽不知底细,但户部的账目与库存不符,由来已久了。”佟国维却道:“论起这事,四爷、十三爷嫌孟浪了些,却是一片为国忠心,像这样的事,该当请旨之后再办的。”
康熙这才知道,上书房大臣中意见也不一致,遂缓过颜色说道:“你们自然是好心,但须知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叫人防不胜防。天下太平之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四,朕要说你一句,办事认真是好的,但要宽厚待人,下头的人有他们的难处,你凡事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你不但克扣了一省的生耗,还要从盐商身上打主意,怎么不招人怨?你们去吧,先去见见太子,随后朕还有旨意。”待二人默默饮泣叩头出去,康熙叹道:“胤祥是个傻大胆儿,胤禛做事精细,只天性中带着刻薄。长此以往,这一对搭档可怎么得了?”佟国维听了只一笑。马齐却道:“若论待人,还是太子爷、三爷和八爷;若论办事,奴才倒以为少不了四爷这样的认真劲呢!”康熙低头思忖了一下,笑问张廷玉:“你怎么不言声?”
“奴才一直在想。”张廷玉皱着眉头说道,“是不是安徽三司有点夸大其词。一连六府盐枭作乱,居然没有惊动兵部!安徽好几个密折专奏的臣子,也不见递来奏事匣子——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一语提醒了康熙,不禁一怔:真的,要照该省三司衙门的奏折看,已是一团乱麻,怎么几个知府不见有折子进来?他拍了拍有点发涨的脑门,要了一杯茶吃了两口,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想了想,已经明白,这是胤禛、胤祥兄弟俩在安徽敲剥了官员的火耗银,火气没处发作,借着盐商的事,让胤禛、胤祥吃吃苍蝇。但他不想把这一层内幕说破。因为他知道佟国维和太子不和,遂笑道:“依着我的见识,安徽的事万岁只管撂开手,听听下头消息再说,倒是马齐说的,户部银账不符,库中存银究竟有多少谁也摸不清,这确是一件大事!得马上清理!万岁,盐政不是最要之务,您得心中有数!”康熙身子一倾,问道:“据你看来,什么是最要之务?”张廷玉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吏治!”
“对!”马齐欣然说道,“何尝不是如此!奴才这会子也想清爽了,怕是四爷在安徽,又让官员捐火耗、又要清理盐课,叫他们捐款治河,如何不得罪这干子不要脸的墨吏?他们借事儿起哄,也是有的!”佟国维忙叹道:“如今的贪风真真是了不得!原先顺治爷年间,一任知府下来,不过三五万的出息,如今十五万还打不住!不贪,这些银子哪里来?纳捐授官,原是平三藩、西征时,为开辟财源,采取的应急措置,可倒好,竟成了惯例——有了钱买官缺,有了权再捞钱买大官,将本求利,滚雪球儿似的……这个吏治,奴才一想起来就痛心疾首,该到整治的时候儿了!”马齐被他说得来了兴致,连声附和道:“国维说的是,法由人执,吏治不清,什么也说不上!别的不讲,科场作弊这一条,秀才是六百两,举人一千二,进士出多少我不知道,大约也有定价,居然公买公卖童叟无欺……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张廷玉却不吭声,在旁以写起居注作掩饰。吏治拆烂污,贪贿成风,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认为根子正在康熙身上,诸如明珠、高士奇、余国柱、徐乾学,都是明摆着的贪官,即使垮台致休,也不治贪罪,大官不管,下头的吏治怎么整饬?佟国维说整吏治,其实根子还是冲着太子。吏治不好,是太子无能;整顿好了,是他佟国维有先见之明;整不好炭篓子依旧扣到太子和胤禛、胤祥头上……这份居心便叫人胆寒!正想着,却听康熙问道:“整顿吏治,朕赞成,只是从何着手呢?”
“四阿哥有个条陈,”马齐说道,“奴才见了已经呈交太子,大约这几日就能递上来——治贪治乱,应立严刑峻法!如像明珠的儿子揆叙,在籍的贪吏徐乾学、余国柱至今逍遥法外,为什么不可以办几个,斩几个?要整就得像个整的样子,贿案一千两以上者,一经查清,该抄的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使贪官无立锥之地,便有贪心者知国法不可违——四爷说如此做法,数年之内如无起色,请万岁治臣妄言之罪。奴才寻思,倒不妨按四爷的条陈试一试!”
佟国维一听,胤禛要处置的都是八爷胤禩的人,由不得心头起火:人说胤禛残忍成性,薄恩寡义,真是半点不假!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说得满口白沫的马齐,正要说话,却听康熙道:“四阿哥有治事之才,但似乎不识大体。治乱用重典,这话不错。但眼下既无外患,又无内乱,何妨从容行之!朕以为官吏操守是最要紧的,应下诏奖励廉吏,如于成龙、彭鹏、张玉书、张伯年、陈瑸等人,没死的要优抚,死了的要厚恤,使人知道廉吏不但当为,也可为!刷新吏治是一篇极难做的真文章,平地一声雷地闹腾起来,是要出乱子的!所以得缓缓来,从易处着手,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下来。”佟国维接口道:“万岁圣虑深远,奴才愚不能及!倘若为清吏治,引起朝野骚乱,烧香引鬼,拒狼入虎,反倒更难善后!那年于成龙在山东,试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读书人罢考,差点激出民变!殷鉴不远,岂可忘怀!治标不如治本,据奴才想来,不妨先从读书人做起。读书人没有廉耻,做了官能够清廉?所以应下诏切责各省督学,直到训导、教谕,逢十宣讲圣训,激发天良,挽回颓风。吏部考功司,纠察一个贪官,办一个,两头夹着,庶几可以慢慢澄清。”
“这是老生常谈。”马齐听佟国维漫天撒网,说得不痛不痒,冷冷顶了一句,“恐怕于事无补!”
“我说宣讲圣谕,马齐也以为错了?”佟国维自恃国舅,原本就没有把这个才进上书房不久的汉人放在眼里。听马齐当面讥讽,佟国维顿时涨红了脸,冷笑道:“不宣讲圣谕,不读先哲之书,拿住就抄、就杀!这叫不教而诛!”马齐也红了脸,说道:“佟中堂!贪官墨吏有一个纠察一个,办一个,这能叫不教而诛么?皇上的圣训十六条已经颁布几十年了,四书五经也不是去年写出来的,我说老生常谈,是客气。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那是迂腐无能!”
康熙原本还在静静地听,见他们动了意气,“啪”地把手中扇子一扔站了起来,沉着脸道:“像什么样子?凭你们这躁性,还做宰相,协理阴阳,主持大政!回去都好生拣几本修心养德的书读读!”见两个人都低头住口,康熙踱了两步,突然转脸笑问张廷玉:“你是什么主意?”
“佟马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张廷玉忙跪下说道,“目下吏治确到了非严肃整饬不可的地步,但诚如皇上所说,操之过急亦似不必。据奴才所知,户部账目存银五千万,其实库存没有这许多,都快叫官员借空了——所以四爷就地筹银,也真是不得已。这一条他虽不便明说,但万岁您……您得心中有数!”“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查过,实存银两到底有多少?”康熙狐疑地看着张廷玉,又道,“你起来回话!”张廷玉咽了一口气,并没有起身,重重叩头道:“奴才是听四爷没出京时说的,原来还不敢信,四爷走后,到底不放心,又去查了查——真是骇人听闻!”
“你啰嗦什么!到底是多少?”
“奴才没敢细查,不知确实的细数,大约——不足一千万两……”
“一千万!”
康熙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苍白。官员们借债他是知道的,但将国库借空,闻之能不惊心!良久,康熙方拈须长叹道:“好一个太子……理的什么家,都到了这地步,还瞒着朕!”
“四爷的条陈就是冲这个来的。”张廷玉道,“说是借债,其实还是吏风不正,不可掉以轻心!奴才想,吏治千头万绪,从何清理?查处亏空似乎是一条门径。这件事不但比狱讼、纳贿容易办,而且也是当务之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库中无银可支,那是不得了的!”
康熙愈听愈觉心惊,脸一仰叫道:“李德全呢?”
“喳!奴才在!”副总管太监李德全就站在自鸣钟旁侍候,忙答应着过来,躬身道:“万岁有什么旨意?”“你去韵松轩,传旨给胤礽、胤禛和胤祥,即刻着手预备清理户部亏空积欠,先计议一下,明儿递牌子过来见朕!”
“喳!”
“传旨:现任户部尚书梁清标年老体弱,着恩准致休!”
“喳!”
“去吧!”
“喳!”
康熙这才回过神来,呷了一口茶,默谋良久,笑道:“讲圣谕也好,读四书五经也好,无非为调理好这个天下。太子胤礽过于懦弱,你们几个也不能事事顺着他,像这样的大事,今儿不翻腾出来,朕仍旧被蒙着,这怎么成?”
这话词色虽然缓和,三个大臣都掂出了分量,佟国维和马齐忙也跪下,叩头道:“是,奴才们奉职不谨,请赐处分!”张廷玉道:“虽说清理亏空,凭借条收欠款,但年深月久,办起来也很不容易,奴才请旨,愿随太子爷往户部办差!”
“你们几个都不用去,谁酿的酒谁喝。”康熙沉吟道,“让阿哥们历练点实事不无好处。恐怕有些人你们未必惹得起,叫他们去碰碰吧。要是人手不够,像施世纶这样的,调几个帮忙也就是了。”正说着,李德全已经回来,禀道:“太子爷出去了,奴才没见着。四爷、十三爷还等在韵松轩,他们明儿过来回主子的话。”康熙听了无话,半晌,说道:“跪安吧,朕有点乏了。明儿再递牌子。”
众人纷纷起身辞了出来。到了院中仰脸看天色时,已过巳牌时分,一大块乌云从西边正慢慢压过来。张廷玉叹息一声,心里暗道:“就是清理债务,又谈何容易!两个阿哥又要给太子招怨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