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风雪渐敛,金鳞村中一片寂静,墨家拥挤的小屋中却炸开了锅。
“又来要钱?”墨寒生冷眼盯着墨大春夫妇,脸色有些难看。
“就那点银子根本不够花啊,你再多给点,反正你昨日肯定挣了不少银子。”墨大春搓了搓手,表面上作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墨寒生看了一眼躲在墨大春身后的大嫂,见其眼神躲闪便知又是她在暗地里怂恿,忍不住骂道:“扫把星!”
“你怎么说话的?”
墨大春正要发作,身后的大嫂却是率先撒起泼来。
“我不活了!”
恼羞成怒的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握拳轻捶胸脯怒骂起来,“想当年我一个年轻貌美的黄花大闺女下嫁到这破落户,不出三年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替你们老墨家传宗接代,如今人老珠黄了,卸磨杀驴啊,我苦啊……”
“爷爷。”房门被推开,被吵醒的金蛋出来见到母亲撒泼的一幕顿时慌了神,跑到墨父身旁抱住其大腿泫然欲泣。
“行了!”墨父喝了一声,将孙子揽进怀中,扭头对墨寒生道,“行了,银子花了就花了,你再去挣些回来就是了。”
墨寒生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的,叫你挣些银子还委屈你了不成?”墨父见状,怒瞪双眼,低垂的八字眉好似要倒吊起来,“你小子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了。老子还没死呢,这个家现在还是我做主。”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喊声。
“墨寒生在家吗?”
“我去迎人。”大嫂如蒙大赦,一个打滚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出了屋去。
不多时,便有两道人影走进屋中,正是昨日在寒潭悬赏捕鱼的冯管事和那名中年下人。
“你们是?”墨父悄悄打量了衣着光鲜,神色冷峻的冯管事一眼,心道,“难道是寒生这小子在外头惹了事,可千万别连累了家里”。
他眉毛一耷,低头抱着孙子往后靠了靠,整个人蜷缩进椅座中。
冯管事狭长的双眼在屋中上下打量了一番,拳捂双唇轻轻咳了一声。
身旁名唤宁大的下人立即会意,堆起一脸笑意上前一步。
“老人家,这位是镇上宁府的冯管事。我们家管事大人今日到此,是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找你家寒生小兄弟。”
“宁府,好事?”墨父一听宁府的名号登时吓了一跳。
“是的是的,我们家大管事看中了寒生小兄弟抓鱼的本事。”
墨父顿时来了精神,笑容绽开,连连点头附和道:“我们家寒生别的本事没有,下水抓鱼可是十里八村的一把好手啊。”
冯管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墨寒生眼前,惜字如金道:“二十两白银,签了它。”
墨父墨大春二人一听登时眼睛都绿了。
墨寒生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冯管事心中早已拟好了措辞正要开口,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大嫂闯了进来,眼珠子在眼眶中咕噜一转,抢话道:“寒生啊,这是一份工契。签了这份工契,你就是宁府的长工了。这可是宁府啊,藏龙镇最有钱的人家,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快签了吧。”说完还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被抢了话的冯管事先是有些不悦,听了大嫂的话皱了皱眉头却选择了沉默,那名家丁也是愣了一愣,随后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墨寒生冷眼看着一脸鬼祟的大嫂,根本不信她的话。
即便自己不识字,数还是会数的,这白纸上排头清清楚楚三个大字,怎么可能是什么工契。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墨寒生身上,竟都没注意到有一只白嫩的小手从下方伸了出来,两根粘着绿鼻涕的手指捏在了契纸飘荡的一角上。
“卖~身~”
金蛋踮着脚尖,指着白纸上的“契”字,扭过头来一脸天真模样:“娘,这个字念什么?”
大嫂一把将儿子拉过来捂住他的嘴,心里却在暗自后悔。
她幼年时家境也算不错,读过两年书,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这才不得已下嫁墨家。
不曾想平日里闲来无事教儿子识了几个字,今日却在此处显现了作用,这岂不是等于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金蛋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却字字落在了墨寒生耳中。
他目光如电,又似两把利刃直射大嫂而去,像要将她活剐了一般。
这女人当真不是一般的恶毒,欺他不识字竟想哄骗他签下卖身契。
若是真的签了这种东西,不但从此身份卑贱,连生死都要掌握在别人手中,这与跳进火坑有何区别?
大嫂被他凶狠的目光看得直发毛,不自觉撇开眼睛不敢与其对视。
一旁的墨大春见状一脸堆笑道:“寒生啊,其实卖身给宁府没什么不好的,多少人想去人家还不要呢。”
墨寒生冷冷回应道:“那你去。”
“这……嘿嘿,我倒是想去,宁府想招的人又不是我。”墨大春讪讪一笑,小声嘀咕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父也跟着劝说道:“老大说的有理,去了宁府日子至少比在这边过得富裕。二十两不少了,何况你娘的病还要花钱。”
墨寒生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张张原本熟悉的面孔竟在此刻全都变得陌生起来。
墨父和兄嫂三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自觉低下了头。
陌生、失望、愤怒……复杂的情绪在墨寒生的心中不断交替着。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冷说道:“娘亲的病我会想办法,卖身的事不必再说了。”
“你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兴许是方才被小儿子的目光震慑到,自觉失了颜面,墨父忽然变得异常激动,上下挥舞着手臂拍打桌面,一张口更是唾沫四溅,“卖身的事就这么定了,这事我做主了!”
墨寒生一把按住被拍得“砰砰”作响的木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件事,你做不了主。”
“你,你……”墨父气得浑身直颤,伸手指着墨寒生的鼻子怒斥,“逆子,你要造反吗?”
屋子里顿时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冯管事和宁大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
就在场面一度僵持之际,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寒生,寒生啊……”墨母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冲着门外奋力呼唤着。
墨寒生顾不得再与他们争辩什么,急忙冲进了里屋。
卧榻上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墨母从有些发霉的棉被下伸出一直皱巴巴的手。
墨寒生将自己粗糙有力的手掌递到了那只同样粗糙却十分虚弱的手掌中。
“不能签,不能签……”一滴浑浊的老泪从墨母眼角滑下,她勉力撑开眼皮,目光浑浊,神色悲苦,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
墨寒生颤抖着身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墨寒生才终于走出里屋。
他静静守在门口,无论众人如何劝说,哄骗甚至谩骂都充耳不闻。
冯管事看着这名一声不吭,目光却极为坚定的少年,耳畔传来一群人嘈杂的话语声,心中难免生出一丝烦躁的情绪,今日这份卖身契多半是签不下来了。
沉默了半晌,冯管事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他能够从一个低贱的路边乞儿混到宁府大管事的位置上,手腕自然非同一般,区区一个渔村小子又岂能逃出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