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下的建章宫被染上了一层血红颜色,太液池的池水懒散无力地泛着红波,池旁的小亭下坐着一老,仰头闭着眼睛打盹;一老身边倚着一幼,手里玩着木头小狗。
老者就是武帝,幼者就是武帝最小的儿子刘弗陵。
时间一晃过去近十年,已是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这些年中,武帝最大最满意的收获就是身边的这个小儿子。
“霍光弟,没有你,皇上就没有这个心肝宝贝啊!”与武帝父子不远处,上官桀笑着说。
“不、不、不,上官兄千万不要这么说。”霍光连忙摆手低声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太始二年(前95年),武帝巡狩路过河间国时,一个方士前来对武帝说此地长有奇女,武帝立即下诏寻找。随行的霍光带人在当地官员陪同下,很快就找到一位姓赵的年轻漂亮小女子。当地县令说此女天生双手握成拳状,十多岁了不能伸开。
武帝一见,就迷上了此女,他笑眯眯伸出双手将她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随之分开,手心里还紧握着一只小玉钩,武帝及众人惊奇不已。有了此女,武帝哪还有心思巡狩,立马就地游龙戏凤一番后,随即将她带回皇宫,号称拳夫人。
霍光心里明白,这其实是当地官员知道武帝好色纵欲,为取悦武帝,串通方士编演的一出好戏,自己只是奉旨起了个“桥梁”作用。虽说武帝很喜欢,霍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拉皮条的,担心朝中正直官员们背后耻笑自己,一提起这事心里就发虚不安。
赵氏小女深受武帝宠爱,晋升为婕妤,居住在甘泉宫中的宫殿被命名为钩弋宫,所以她也称钩弋夫人。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赵氏为武帝生下一子,取名为刘弗陵,号称钩弋子。刘弗陵和上古的尧帝一样都是怀胎十四月而生,便称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
“霍光弟,就我们兄弟之间说说,没什么关系的。”上官桀说完,又朝着武帝说道:“你看,皇上好像还在睡?”
这时的武帝正如西下夕阳,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长期好色纵欲,服用玉屑,致使体质越来越虚弱,身形越来越佝偻,有时还出现幻觉。
去年,武帝住在建章宫时,一天突然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带剑进入中龙华门,怀疑有人要来刺杀他,便命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等人捕捉,未能擒获。武帝大怒,认为这人是从宫门进入和逃跑的,下令将掌管宫门出入的门候处死。到了冬十一月,武帝征调三辅地区的骑兵对上林苑进行拉网式搜查,随后又关闭长安城门戒严十多天进行搜索,兴师动众,不见踪影。
霍光望去,只见武帝两眼盯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目光呆滞、表情木然。“没有吧,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霍光策略答道。
他哪里知道,此时,一个个血光场面正在武帝脑中浮现……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长期繁重的赋税、兵役和御役,广大农民穷困破产,无以为计,不堪官府和豪强双重压榨的各地农民纷纷起义,声势超过秦末农民起义的初期情况。武帝急忙派遣军队到各地镇压,连凡是给起义军供应过饮食的群众也一概处死,甚至把捕杀起义人员不够多的大小官员都处以死刑,杀人数以万计。
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武帝令李广利率六万骑兵七万步兵出朔方郡、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人出五原郡、因杅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郡,均无胜收兵而回。司马迁受刑之后,武帝悔悟到李陵是无救援所致,便派使者慰问赏赐李陵的残部,并在杅将军公孙敖出征前密令他带兵深入匈奴境内接回李陵。公孙敖无功而返后对武帝说,听俘虏讲李陵在帮匈奴练兵以对付汉军,所以接不到他。武帝听后大怒,便将李陵家处以族刑,他母亲、兄弟和妻子等都被诛杀。
其实这是一场误会,是把投降匈奴的汉将李绪当作李陵了。李绪原来是塞外都尉,居守奚侯城,匈奴进攻他时就投降了。
太始元年(前96年)正月,参与过多次对匈奴远征的公孙敖因妻参与“巫蛊”被腰斩。
“蛊”音古,以三个虫字摆在一个“皿”字之上,乃是根据民间传说,巫者将毒虫毒蛇,放在一个器皿之中,让它们互相吞并淘汰,仅存的最后一个是为蛊。巫者即操纵着这精灵,用咒诅符录与削制木人埋蛊地下诸等方式谋害敌对。巫蛊之术的具体方法,就是以桐木制作小偶人,上面写上被诅咒者的名字、生辰八字等,将其埋放到被诅咒者的住处或近旁,施以魔法和诅咒。操行此术者相信,经过这样的魔法,被诅咒者的灵魂就可以被控制或摄取。
霍光发现武帝的头向右侧了侧,便向上官桀说:“上官兄,我感觉皇上脸色很不好。”
“是吗?等一会再看看。”上官桀向前走了几步说。
血光场面继续正在武帝脑中浮现……
本年春正月,又有人举报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丞相公孙贺的妻子卫君孺是卫皇后的姐姐,与武帝有连襟之亲。儿子公孙敬声接替父亲担任太仆后骄横奢侈,目无法纪,擅自动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事情败露后被捕下狱。这时,武帝正诏令各地紧急通缉阳陵大侠客朱安世,于是公孙贺请求武帝让他负责追捕朱安世,来为其子公孙敬声赎罪。武帝批准他的请求后,公孙贺果然将朱安世逮捕。朱安世心想,你要我死,我便要你全族亡。于是从狱中上书揭发说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让巫师在皇上前往甘泉宫的驰道上埋藏木偶人,用恶言诅咒。公孙贺被逮捕下狱,父子二人都死于狱中,并被灭族,同时武帝与卫皇后所生的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青的长子卫伉及李敢之子李禹,受到牵连全部被杀。
公孙贺一案,点燃巫蛊大案和长安政变的引信,卫氏家族的噩运从此开始了。
这时,各类方士和神巫聚集长安,以奇幻邪术迷惑众人。一些女巫来往于宫中,教会妃嫔宫女在每间屋里都埋上木头人祭祀以躲避灾难。这些妃嫔宫女因相互妒忌争斗,就轮番告发对方诅咒皇帝。武帝闻知大怒,将被告发的人全部处死,共杀了妃嫔宫女以及受牵连的大臣数百人。
这时的武帝已经六十五岁了,虽然超过了六十二岁的高祖、四十六岁的文帝和四十八岁的景帝,但他幻想长生,在体弱多病的情况下,就时刻提防、怀疑有人诅咒他快死,特别是担心太子杀他夺位。
“来人啊!”武帝突然发出极为恐怖尖利的喊声。
霍光、金日磾、司马迁、上官桀、黄门苏文等急忙上前,只见武帝脸色惨白、虚汗直流,旁边的小弗陵吓得“哇哇”大哭。
司马迁受宫刑出狱后,担任中书令,主要职掌传宣诏命等,帮助皇帝在宫廷处理政务。
“皇上、皇上!”
原来武帝在恍惚中感觉有好几千个木头人挥舞棍棒向他冲来,不由惊恐喊叫。霍光等人的呼叫使他从幻觉中霍然惊醒,一把推开正在他脸上擦汗的小黄门的手,朝苏文说道:“快传江充!”
望着快速离去的苏文,武帝突然对霍光厉声问道:“以前朕叫你调查太子的事是真实的吗?”
霍光一听,赶忙跪下说,“臣以性命向皇上保证,我奏报的情况绝对真实。”
太子刘据性格仁慈宽厚、温和谨慎,不像武帝严刑厉法、独断专行。大臣中为人宽厚者皆依附太子,用法严苛者则俱诋毁太子。由于奸臣大多结党,所以在武帝身边诋毁太子的人比赞赏的人多。特别是卫青去世后,那些奸臣认为太子不再有卫氏外戚靠山,又害怕太子即位后对自己不利,便开始竞相陷害太子。黄门苏文先向武帝诬告说,太子进宫谒见皇后时调戏宫女,后又指使小黄门常融向武帝谗言说,陛下病了,我奉诏去召太子,太子听后无动于衷,还面带喜悦之色。
霍光奉旨密查得知真相,一是太子进宫谒见皇后时,一宫女主动上前与太子调笑被太子斥责;二是太子担心武帝生病影响人心稳定,内独自担忧流泪出外却安稳平静。武帝闻知后,下令将那个宫女和小黄门常融处死。
“你霍家与卫家是血亲关系啊,太子是你的表兄呢!”武帝两眼直盯着霍光说。
站在旁边的金日磾、司马迁、上官桀等脸色突变。
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霍光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妹妹,霍去病和太子刘据是嫡亲的姨表亲,霍光虽说和太子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名义上的表亲。
“皇上,臣子心中只有皇上,只有朝廷,没有卫霍。”霍光叩泣说着。
“平身吧,朕知道你的忠诚。怎么就哭起来了呢?”武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此时的霍光,比皇上怀疑自己的更大担忧是,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太子用巫蛊之术害他篡位了。
“皇上,臣奉诏赶到。”江充跪在武帝面前说道。
“江卿,你知道朕为什么急召你来吗?”武帝示意江充平身。
“臣知道。”江充快速说着,“皇上生病的原因是遭受了巫蛊之害,而且使用巫蛊之术的人就在京城,就在宫中!”
“查,查,坚决彻底地查!”武帝手抖动着说,“你负责查,不管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遵旨!”江充兴奋离去。
望着江充背影,霍光心想,“唉!这下又有多少生灵要惨遭杀戮了,但愿不要牵连太子!”
二
武帝自在建章宫两次出现幻觉后,就不愿意住在那里了,搬到了甘泉宫。
这时的朝廷大臣,除了直指绣衣使者江充、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贰师将军李广利外,可谓人人自危。刘屈氂系武帝之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公孙贺下狱死后,武帝任命涿郡太守刘屈氂为丞相,封其为澎侯。暴胜之以前任直指绣衣使者,与江充同行,御史大夫杜周病死后,升任御史大夫。
霍光陪随武帝住在甘泉宫。此时的甘泉宫虽然清凉寂静,可霍光却时刻关注着远隔三百里充满阴谋陷害的长安城。他知道由于自己素日极为谨慎,加之负责建造建章宫与江充有过“利益输送”,暂时应算安全,但仍要小心提防。他想起了哥哥霍去病去世前的叮嘱,“记住,今后每当朝廷发生什么事情,越是在皇上身边越安全。”他便向同在甘泉宫的金日磾、司马迁、上官桀提议道:“我认为,我们这段时间都不能回家,日夜就在甘泉宫陪着皇上,这样既可以保护皇上安全,也可以保证自身安全,同时告诉家人家里不要离人,也不要让外人进入家里。”
“对”、“对”、“对”。 金日磾、司马迁、上官桀三人纷纷点头赞同。
霍光接着低沉说道:“我听说江充接受大规模调查巫蛊案的指令后,任用了一批来自匈奴和西域的胡巫,大肆罗织陷害。他率领胡巫到各处掘地寻找木头人,逮捕那些用巫蛊之术害人的人,又命人事先在一些地方洒上血污,然后对被捕之人进行审讯,将那些染上血污的地方指定为运作巫蛊之术之处,并施以铁钳烧灼之刑强迫认罪。于是,大臣百姓惊恐之下相互诬指他人犯罪,京城及受波及的地方因此而死的共有数万人,到处是一片阴森恐怖啊!”
“更重要的是,这些也并没有使皇上身体状况好转,反而更加感到浑身不适,精神恍惚,记忆力大减。”金日磾满脸忧色。
“唉,只怕皇上将会更加猜忌身边的人了。”司马迁极为担忧。
“对。”上官桀说,“我今天在皇上身边时,正值江充来向皇上面奏,说皇宫中大有蛊气,不除掉,皇上的病就不会好。皇上相信其言,指令江充入宫查治,不管何人何地,又派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协查。”
江充在城里和宫内大施淫威,深知与太子刘据、卫皇后已有嫌隙,见武帝已年老生病,害怕武帝去世后被太子刘据诛杀,来到甘泉宫汇报办案情况指使胡巫檀何欺骗武帝,最终将矛头指向了太子和皇后。
霍光等人的忧虑成了现实。
江充骗到武帝旨令,更加有恃无恐,带领胡巫直入宫禁深处搜查,连皇帝的宝座都被掀开毁坏,说是挖地找蛊。他先从后宫中武帝已很少理会的妃嫔的房间着手,然后依次搜寻,一直搜到皇后椒房殿和太子东宫,各处的地面都被纵横翻起,以致太子和皇后连放床的地方都没有了。
一天,江充在太子刘据宫中掘出了桐木人和写有咒语的帛书,他得意洋洋地宣告:“太子的宫殿里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臣当奏闻。”其实,太子的宫殿及皇宫中所发现的巫偶,全都是江充指使胡巫及宫人预先设置。
太子刘据眼看冤案就要罗织到自己和母亲卫皇后身上,急忙征求左右幕僚的意见。
太子少傅石德害怕自己是太子的老师受牵连被杀,便立马建议说,“太子,先前的公孙贺父子、两位公主及卫伉家人都被诬陷被杀。现在江充又来陷害太子和皇后,已挖到了木偶,皇上不知道真相,肯定会认为太子和皇后真在诅咒他,目前一下是无法洗清了。”
“真是无法洗清了?”太子惊惶发问。
“对。”
“那我怎么办?”太子急促问道。
“您可假传圣旨,将江充等人逮捕下狱,彻底追究其奸谋。”
“啊,做儿子的怎能擅自诛杀大臣!我不如前往甘泉宫请罪,或许能侥幸无事。”刘据含泪说道。
石德见太子犹豫,马上正色说道:“太子啊,这完全不可行。皇上住在甘泉宫,先前皇后和您派去请安的人都没能见到皇上,现在不知皇上是否还安在。难道您忘了秦朝太子扶苏之事了吗!与其坐而等死,不如动手杀掉江充和胡巫。”
太子一听这话,害怕成了秦朝太子扶苏,情急下采纳石德的建议,派人假冒使者前去收捕江充等人。江充助手按道侯韩说怀疑使者身份,不肯受诏被来人杀死。太子派人禀告皇后,得到皇后的赞同,就分发武器给侍卫,搜查全城涉嫌巫蛊之人,并向百官宣布江充谋反,随即亲自监斩杀死江充,还将江充手下的胡人巫师全部烧死在上林苑中。
甘泉宫内,武帝正在益寿宫阅看司马迁写成的《史记》,突然侥幸脱逃太子抓捕的黄门苏文闯入室内。
“皇上,不好了,太子起兵谋反了!”阉人的尖叫声分外刺耳。
“什么?”武帝手中的书简滑落。
“皇上,太子被江充大人发现用巫蛊加害陛下后,矫诏调兵捕杀忠于陛下的大臣,阴谋篡夺皇位。”苏文低头回答。
“江充和丞相呢?”武帝问道。
“生死不明。”
“皇上,请恕罪臣直言,太子不会反。”霍光一听谋反篡位的罪名加在太子身上,赶忙跪下说道。
金日磾也跪下说,“罪臣也相信太子绝不会反!”
司马迁也跪下了。自受宫刑之后,司马迁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政治冷漠淡然,在宫中只做事不建言,但见太子被诬,他不能置身度外。
面对跪在面前的几位近臣,武帝想了会说:“朕料想他不敢反,他就是有贼心也无贼胆,可能是感到害怕,愤恨江充,才有如此行为。”
跪在地下的霍光、金日磾、司马迁相互对视一下,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去京城传诏,令太子速来甘泉宫给朕讲清楚。”武帝转头对站在身边的小黄门说道。
真是命运所遭,这个小黄门是苏文心腹,也诬告过太子,怕到太子那里去了被杀,于是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报武帝说,“太子真的反了,还要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武帝被苏文等人连续两次欺骗后终于上当,愤怒至极,父子失去了最后的沟通机会。
丞相刘屈氂听到事变后逃出城外,连丞相的官印绶带都丢掉了。见到武帝后,也说太子举兵谋反了。武帝于是诏令他率兵平乱,并返回到建章宫,颁诏征调三辅附近各县的军队,令朝中二千石以下官员,都归丞相统辖。
“母后,怎么办?”太子问道。
“现在还能怎么办!你身上流着卫氏家族的血,要像你舅舅和表哥那样,带兵抗敌,就是死也要死个样来!”皇后卫子夫两眼望着儿子,坚毅说道。
在母后的激励和帮助下,太子纠集了自己和母后的卫队、京城赦免的囚徒、京城市民及闲散人员共数万人,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朝廷军队激战五日,双方死者共计数万人,长安街上,遍地是血,到处是尸。
毕竟临时凑集的杂牌军打不过人马众多的正规军,最终太子势孤力弱,兵败逃离长安。
太子逃离了,长安继续在蒙难浩劫。
眼见太子兵败逃出城后,皇后卫子夫随即上吊自杀。
太子兵败逃跑时,协助丞相检举不法的丞相司直田仁率兵把守城门,他觉得太子与皇上是父子关系,不愿逼迫太急,便放开城门让太子逃出城外,他被丞相刘屈氂以放纵太子谋反罪腰斩。
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的使者护军,动乱中接到太子要他发兵的命令,虽按兵未动,也被丞相刘屈氂以坐观成败罪腰斩。
御史大夫暴胜之曾制止丞相刘屈氂没奏请皇上就擅自斩杀田仁二千石大员,也被逮捕治罪,在狱中惶恐不安而自杀。
还有,凡太子家人门客一律处死,李敢之女系太子宠幸的宫人被杀,跟随太子发兵谋反的一律按谋反罪灭族,不知实情被挟迫参加的各级官吏和兵卒一律放逐到敦煌郡。
整个长安城再次血流成河,恐怖笼罩。
三
“皇上,臣奉旨已将太子及巫蛊案全部查完。”霍光来到建章宫承华殿内,特向武帝汇报查案情况。
“哦,霍卿你辛苦了。” 武帝放下手中竹简,“你快说说。”
太子出逃后,武帝愤怒至极、脾气暴烈,群臣忧虑恐惧,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就在此时,壶关县掌管教化的乡官令狐茂进奉《上武帝讼太子冤书》,向武帝劝说:“太子进则不能面见皇上,退则被乱臣陷害困扰,独自蒙冤,无处申诉,忍不住忿恨心情,起而杀死江充,却又害怕皇上降罪,被迫逃亡。太子作为皇上的儿子,盗用父亲的军队,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免遭别人陷害罢了,臣认为并非有什么险恶的用心。以前江充曾以谗言害死赵太子,天下人无不知晓。而今皇上不加调查,就发雷霆之怒,征调大军追捕太子,还命丞相亲自指挥,致使智慧之人不敢进言,善辩之士难以张口,我心中实在感到痛惜。希望皇上放宽心怀,平心静气,不要苛求自己的亲人,不要对太子的错误耿耿于怀,立即结束对太子的征讨,不要让太子长期逃亡在外!我以对皇上的一片忠心,随时准备献出我短暂的性命,待罪于建章宫外。”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武帝看了这封情真意切的上书后幡然醒悟,但一想到自己是皇帝是父亲,刚刚战死处死这么多人,怎么能马上认错?于是就没有公开赦免太子。
武帝不及时认错纠错,造成了更大的不可挽回的错。
太子逃到湖县的一户人家,这家人贫穷善良,仅靠卖鞋供养太子。太子想到有一位富有的朋友在此地,派人找他被人发现,官吏围捕太子,太子紧闭房门自杀,户主在格斗中被杀,太子的两个儿子也在格斗中同时遇害。
闻知太子因自己的迟疑而死,武帝更加痛悔;随之发生一场地震,他感到这是上天给自己的警示,除了施恩大赦天下,决定彻查太子及巫蛊案。
交给谁来负责查案呢?为了避免类似江充这样的人制造冤假错案,将朝中幸存的大臣挑来挑去,觉得还是霍光可靠。于是,武帝诏令霍光担任了一个专项工作,负责审查太子及巫蛊案。
霍光领命后,经过半年仔细调查,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同时又还查出另一个案件。
“皇上,全部巫蛊案,除了极少数因私人恩怨用巫蛊之术害人外,其他都是冤假错案,都是被诬告陷害、屈打成招。”霍光沉痛地说道。
“公孙贺父子呢?”
“公孙贺父子没有在皇上往来甘泉宫的驰道上埋藏木偶人。”
“太子呢?”武帝起身急切问道。
“更是没有。是江充指使胡巫及宫人埋的。”霍光两眼含泪。
“太子为什么不来向朕说清楚,擅自诛杀朕的特使大臣?”武帝不解。
“皇上,出事前皇后和太子几次派人来看望皇上,都被苏文挡了。他要来向皇上说清楚,可江充说奉皇上旨令不让他出京。”
“那他为什么要与朕派的大军组织对抗?”武帝紧迫追问。
“皇上派去的人根本没有进城就谎报太子已反,江充苏文的同党不但到处散布太子已反,还说皇上已……”霍光打住不语。
“已什么?”
“造谣说皇上已经被害。”霍光小声说道。“太子害怕像秦朝太子扶苏那样受害,便采纳了他老师石德的建议起兵。”
武帝听完,一屁股坐了下来,室内陷入沉默。
“太子家人全部都杀了?”武帝从痛苦沉思中走出问道。
“没、没、没有,还、还、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 武帝眼睛直盯着霍光问道。
“太子还有一个孙子尚在。”
“现在哪里?”武帝老眼中闪烁出异常光彩,突地站起来急切问道。
“臣在查案中,郡邸狱官丙吉向臣讲,太子还有一个孙子才出生几个月,没有被诛杀,现关在郡邸狱中。”
丙吉因研究律令担任鲁国狱史,因功升任廷尉右监,后因牵连罪案免职回到州里做了从事。巫蛊之祸发生后,丙吉原是廷尉右监,被召回朝廷办案。郡邸狱是汉朝时诸侯王、郡守、各郡国在京都长安的邸舍中临时设置的羁狱,凡是与巫蛊案有关的人都被关在那里。丙吉心知太子无事实证明有罪,特别同情这个无辜的幼小皇曾孙,就挑选一个谨慎厚道的女囚徒护养。
这个皇曾孙毕竟是武帝第一个曾孙,不由叹道:“还不到一岁啊,好好看护吧!”
“臣明白,臣已跟丙吉说过。”望着脸色稍有好转的武帝,霍光说,“皇上,臣还有一事奏报。”
“你说。”
“这牵涉丞相刘屈氂大人。”
“快说啊!”
本年春,匈奴入侵五原郡、酒泉郡掠杀边民。两地守军出战均不利,领兵的郡都尉战死。三月,武帝命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郡击匈奴,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郡,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郡千余里。
李广利离京时,丞相刘屈氂为他饯行。李广利的女儿是刘屈氂的儿媳,两人是儿女亲家。太子刘据被人诬陷自杀后,李广利想让他妹妹李夫人所生的儿子昌邑王刘髆立为太子,自己就将是国舅,地位更尊贵,权势也更大。刘屈氂既是丞相又是皇上的侄儿,李广利在酒席上要刘屈氂向皇上建议早立昌邑王为太子,并说昌邑王立为太子做皇帝,你我还什么可怕呢?二人利益完全一致,刘屈氂满口答应寻找机会向皇上建言。
霍光在查案中,掌管官中帷帐及诸衣物的内者令郭穰向他密告:刘屈氂的妻子因刘屈氂曾多次遭皇上责备便对皇上不满,就请巫师祈诅武帝早死;刘屈氂与李广利共同向神祝祷,希望昌邑哀王刘髆立为太子将来做上皇帝。
“啪!”听完霍光的汇报,武帝勃然大怒,摔掉茶杯吼道:“太子尸骨未寒,大臣就私商谋立太子,还用巫蛊之术害朕,这还了得!”武帝拍了一下御案,站起来说道:“霍光你去传旨,令廷尉严查此案。”
廷尉很快查明事实,刘屈氂处以腰斩,用车装着他尸体在街上游行示众,刘屈氂的妻儿也被斩首;鉴于李广利还在前方带兵打仗,就将李广利的妻儿逮捕囚禁起来,没有立即处死。
正在指挥大军与匈奴作战的李广利听到消息,便想立功赎罪,遂挥师冒险北进深入匈奴腹地,与匈奴左贤王的军队相遇首战获胜。可随即发生内讧,李广利率军南撤至燕然山,指挥不当,遭到匈奴五万骑兵包围袭击惨败,七万汉军全部葬送在他手中,他本人却下马投降匈奴。
武帝闻知李广利兵败投降,一怒之下,下诏将囚禁的李广利妻儿家人全部杀
掉并灭族。
李广利投降匈奴后,命运就像当今小孩玩“过山车”,很快从天上坠入地狱。
匈奴单于将女儿嫁给他一年后,先于他投降匈奴的卫律见李广利受到的尊宠在自己之上,趁单于母亲生病之时买通巫师陷害,匈奴单于听从巫师的建议将李广利杀掉用以祭神。
这个卫律其父为归顺汉朝的匈奴人,居住在长安长水附近。卫律与李广利的弟弟协律都尉李延年关系很好,李延年就向武帝推荐卫律出使匈奴。卫律出使匈奴回来,正碰上李延年的弟弟李季“奸”乱后宫,武帝下诏诛灭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卫律害怕受到牵连被杀,马上逃走投降匈奴。匈奴单于喜爱重用他,封他为丁灵王。
自霍光将审查太子及巫蛊案的真相汇报后,武帝脑中经常闪现着自己首次得子的喜悦、用心培育太子的心血、太子仁厚和谨的言行……心中充满了痛苦痛悔和痛恨。可一想到公开案件真相、给太子公开平反,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必将大大受损,十分矛盾、焦虑、烦躁。
长期伴随在武帝身边的霍光,深知武帝此时的矛盾心理,为了让武帝借梯下台,走出窘境,寻思一番,便找到看守高帝庙的郎官田千秋,私下授意,叫他向武帝上书为太子鸣冤。
建章宫承华殿内,武帝正痛苦地读着这第二封关于太子起兵造反的上书。
“儿子调动父亲的军队,顶多是挨顿鞭子的小罪罢了;天子的儿子有了过错误杀了人,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小臣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白头老翁教导我这样说的。”
看到这里,武帝大悟,这正是自己借机下台的好题目好机会,便马上叫来霍光问道:“这上书的人是个什么人啊?”
霍光看到武帝脸露悦色,说道:“皇上,这人叫田千秋,系战国时田齐后裔,其先人于汉初徙居长陵,目前是供奉高祖陵寝的郎官。”
“他说得好啊!”
“他说什么?”霍光明知故问。
武帝摇晃着奏书高兴说道:“他说太子被逼起兵是‘子弄父兵’,你看,他说得又准又好。”
“确实说的好。”霍光颔首称赞。
“你马上传他来见朕。”武帝放下奏书对霍光说道。
田千秋身长八尺有余,容貌伟岸英俊,武帝一见,更加高兴,对田千秋说,“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是很难发表意见的,却惟独你能向朕阐明太子的心迹。你是高祖的守陵官,朕寻思啊,这一定是高祖的神灵让你来教导朕的,你应该来做朕的辅政大臣。”
“谢皇上隆恩!微臣只是奉仙人指示而为。”平生首次站在皇上身旁,听到这番话,田千秋诚惶诚恐,很不自然答道。
武帝于是任命田千秋为掌管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一下身为朝中重臣九卿之列。
武帝召见田千秋后,随即作出几项重大决定为太子公开平反:诛灭江充全族,烧死黄门苏文,诛杀当初逼杀太子被封赏提拔的相关人员,在太子兵败的长安城中修建思念太子的宫殿,在太子逃亡自尽的湖县盖造“归来望思之台”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经过霍光的查案和策划,这场发生在武帝后期因巫蛊之祸导致的一次重大动乱流血事件终于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