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放声喧哗,想挨更多鞭子么?”休留的表情有些急切,甚至在众丫环面前向玉羊使了眼色。玉羊却不领情,仍旧拨开挡在面前的休留,走到老太太面前施了一礼道:
“蒙老太太与少爷大恩收留,玉羊才得以有个寄身之所,只是有一事玉羊尚且不明,求老太太指点——景家位列‘四圣’之一,自是武林楷模,江湖上有句话叫‘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不知老太太认为这话当是不当?”
“受人之恩,舍命相报自是当然。”老太太皱着眉端详了玉羊好一会儿,似是没想到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话,“只是不知你那放荡仪行,却是哪里与恩义相关?”
身为根正苗红有觉悟、五讲四美懂礼貌的现代少女,在听到老太太嘴里吐出“放荡”二字时,玉羊的拳头是握紧了的。但她知道当下不同世界的厉害关系,也明白刚才景玗急着让休留带她出去是为了赶在老太太发落前救下她,正是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这份心思,让玉羊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出去认错挨打,任人宰割。
“回老太太的话,玉羊这几日时常出门上街,并没有贪图玩乐之意,正是为了报恩。”玉羊拿眼瞟了下身边那个叫做蔻儿的丫环,接着道,“记得初入府上,蔻儿姐姐曾指教过玉羊,说咱景府的规矩便是‘有本事的出本事,有力气的出力气,懒人闲人留不得’……蔻儿姐姐,是也不是?”
“这话……自然为了妹妹好……”那规矩原本只是蔻儿随口胡诌的,却没曾想玉羊居然记得,还敢在这堂上众主子面前宣扬出来。奴婢信口雌黄妄议家规,这要是真追究起来可不比玉羊的“行止无礼”来的事小。一向仗着老太太喜爱伶牙俐齿的蔻儿这会儿说话也不利索了,半遮半掩地向后退去道。
“回老太太,正是因了蔻儿姐姐的这句话,让玉羊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玉羊也不再搭理她,只是朝着老太太又施一礼,继续道,“玉羊蒙难,无处可去,亏得老太太跟少爷垂怜,才有今日活命之幸……然而玉羊身无长物,又因伤四体疲弱,辜负了老太太的厚望。于是思来想去,玉羊要报恩便只有一途……近日里向哥哥姐姐们借了些小钱时常上街,正是为了早日将这份涌泉之心呈于老太太,以不负景家上下于玉羊的再生之恩!”
“哦,这倒是新鲜?”老太太听着却是来了兴致,拿手一指玉羊,“你却说说,你上街是买了些什么物事?如何报恩?”
“回老太太,玉羊是厨师,要报恩自然也就只有烹饪一途。”玉羊拱手行礼,不亢不卑道,“此一味珍肴得自家父真传,人间至罕,世人莫得,只是制作颇费时日……玉羊思索良久,他物不足以为报,只能以这天下未识之珍味以餍恩人,若能得老太太及少爷一餐欢愉,那玉羊纵是一死,也可以瞑目了。”
“呵呵,这丫头,年纪不大,夸口倒是不小!”老太太乐了,但是随即龙头拐一点地面正色道,“你说你做的是人间至味,世人莫得?要是端上来的东西老身吃过,这报恩之事却要如何作答?”
“回老太太,若是您老人家或是在座的任何一位吃过同样的东西,那么玉羊听凭您发落。”玉羊毫不示弱地当即回答,“无论是逐出府门,还是要鞭要打,玉羊皆无怨无尤。”
“好,那便许个日期,何时得见你那珍味?”老太太穷追不舍。
“明日晚膳即可。”玉羊对答如流。
……
对于景家阖府上下的大多数人来说,今日的这一顿晚膳,绝对是一出难得的好戏;而对于休留等少部分人而言,这一顿饭却是吃的心惊肉跳,毕竟景家自开府以来百年生息,敢这么顶撞当家主人的丫环,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你发的什么疯!这下可怎么收场?”回到自家小院里,好脾气如休留也有些恼怒,在院内堵着玉羊便是好一顿责备,“原本只是私下里责罚一场就是了,以着师父的意思本就不会伤及筋骨。可你一下把话说绝,明日万一有失,你让我们怎么帮你?”
“没差,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玉羊低着头不看休留,可语气却没有丝毫服软,“本来就是攒着技能条等大招满格,原先只是想打老太太个单体暴击,结果没想到能把人全聚集起来变成范围群伤……不过这样也好,今后我还是不劈柴不挑水,但绝对不会再让人平白说闲话了!”
“你……”休留语塞,脸涨通红却口舌僵硬,无从反驳——玉羊的话他有一半都还没琢磨明白呢。
玉羊望着气得跺脚的休留,回忆着刚才后堂之中,饭罢没看她一眼就拂袖而去的景玗,忽然便放软了声音,对休留道:
“……我在这的两天里,是不是给你们丢人了?”
“你说呢?”休留没好气道。
玉羊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进小灶房,继续鼓捣自己的一方天地……嘴角忽然有些咸涩,许久未曾落下的泪水不知何时沾湿了面颊。玉羊咬着牙挽起袖子擦掉泪水——只是那一瞬间,她觉得无比委屈,这委屈不同于以往被夺走一切时的痛苦不甘,也不同于被抛弃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独无助,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她只是在为这份值得与不值之间的无所适从而感到委屈。
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没到传膳时间,后堂里早早地便坐满了等开饭的景家老小。各房各院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有冷眼旁观坐等笑话的,也有心怀好奇期待莫名的,但无论是那种心态,一屋子人的目光都会时不时瞟向今晚关键人物之一,现任家主白帝景玗身上。
作为玉羊的主子,无论今晚玉羊能否实现她“人间至味”的承诺,景玗都已经与这场风波脱不开关系。景府内是个人都知道老太太昨晚上借题发挥,实际上是另有所指,至于要借这个题发挥出多大的场面,那就要看玉羊今晚的表现以及老太太的心情了。
被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盯着的景玗倒是显得十分泰然,未开席前仍旧是捧着个茶盏谁都不搭理。没多会儿老太太也入了席,抬眼一扫周围人物,笑着对景玗道:
“你那个夸下海口的丫环哪儿去了?老身还专等着她的‘人间至味’呢。”
“奶奶请自用膳,那丫头说了,这‘人间至味’不同于寻常菜式,必须要等酒足饭饱后品尝,才能得其真味。”景玗放下茶盏,同样陪着笑对答,“所以我们也不必等她,先开饭吧。”
“呵呵,还真是绣房里头找东西,尽是花样!”老太太摆了摆手拿起筷子,示意开席。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景家子弟此刻心里更是幸灾乐祸起来——那玉羊就算真有本事,能做出些许口味不同寻常的稀罕物儿来,可谁都知道饱汉面前纵是熊掌鱼翅也逊味三分,等到这屋里头的人都吃饱喝足后再上菜?简直是自掘坟墓!到了那时纵是“人间至味”,想来老太太也没多大胃口细细品尝了。
大约过了两柱香工夫,桌前的人都已经吃得七八分饱腹时,玉羊领着休留等一群丫环小厮,手提着几十个食盒成群结队地进了堂内。老太太抬眼看见,旋即放下了筷子招呼玉羊:“那丫头,你这‘人间至味’可真是叫人好等……有什么名堂,速速报来。”
“食物的名堂,自然应该由食物本身说话。”玉羊不答,只是打开手上的食盒,从中端出一个无甚装饰的小食碗,呈到老太太面前,“请老太太品鉴。”
玉羊给老太太端上了食碗,那边厢休留与众丫环们也各自提着食盒穿梭于圆桌之间,给诸位主子上菜。景玗端起自己面前那个不过一掌大小的白瓷碗,面无表情地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指尖大小的细白圆子,样子有些像上元节常备的元宵,只是比元宵小得多,汤水上漂浮着类似红豆、枸杞以及蛋花样的物事……虽然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无甚稀奇,但这碗圆子的香气……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景玗狐疑地拿起勺子,捞了两个圆子放进嘴中——入口刹那,一股从未尝过的异样甜味便瞬间在唇舌之间扩散开来:圆子的口感不似记忆中的糯米元宵,在口中化开之际不断交替释放出不同层次的甜味来,一忽儿像是蜂蜜,一忽儿又如甜酒,一忽儿似是水果,但又似乎不尽于此……这股香甜的滋味浓淡相宜,交错盘绕,沁人心脾,只是一口之间,居然将适才饭后嘴里那一股脑的鱼肉鸡鸭余味全盖下去了!
景玗抬头飞快扫一眼身旁的老太太和周围景家人的表情——城府有深有浅,但只要是吃了玉羊那圆子的人,脸上的情绪变化都十分明显。老太太吃了口圆子后没放下碗,紧着勺子便又是一口,双目微眯……景玗有些震惊地转过脸看向玉羊,这丫头所言非虚,的确是人间至味。
整个后堂一时间安静极了,耳边窸窣作响的便只有勺子与瓷碗轻触与吞咽的声音。玉羊满脸自信地望着众人一个个埋头咀嚼,神色各异,她知道她已经赌赢了,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里,这些人的确是都没有尝过这样的“人间至味”。
“再来一碗。”景玗第一个将圆子全部吃完,把连汤水都不剩的空碗还给玉羊,老实不客气道。玉羊接过碗,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没有了……我是按照人头数着做的,时间有限,实在来不及做更多了。”
“那丫头,你这圆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另一边老太太也吃完了手中的一碗圆子,抬起满是褶皱的双眼,定定望着玉羊道,“老身活了大半辈子,的确是没吃过甜味如此复杂的点心。你且说说,都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回老太太的话,原料其实都很常见,这圆子是用芋头做的,除了这一主料以外,还有糯米、桂花酒、槐花蜜、枸杞、甘草、甘棠梨、山楂、绿豆、红豆等等一些辅料,都是在这长留城附近的菜市场里寻常能买到的物事。”玉羊行礼,从容回答道。
“居然都是这些寻常食材?”老太太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瓷碗又看一眼,“你说的这些老身可都吃过,却为何到了你手里,竟变成了如此口味奇特的点心?”
“我爹说过,拿熊掌鲍鱼之类的稀罕材料做出少见的菜肴,并不稀奇。真正的‘人间至味’,必是将做饭之人的匠心融入到最寻常的食材中,才能让吃饭的人体会到饮食的至味。”玉羊此刻回话的底气更足了,从在座众人与老太太的眼中,她已经看到了一些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