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俣昏昏沉沉地半睁开眼。
头疼得厉害，看不清身在何处身边何人，只觉得四周亮得可怕。
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说话，模糊得很，好像隔着堵墙：“……你确定是他？”
“还有谁能被‘野蔓’引到这儿来多管闲事？”这音色与说前一句话的人十分相近，只能根据明显更加粗犷的语气推断出这是另一个人。
林俣疼得锈住的脑袋一时间转不动，想不到“野蔓”是什么东西。
很久都没人再说话。一丝闪烁也没有的强光中，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艰难地回想起，先前他似乎是跟什么人到这里来……来做什么的呢？
这光太亮了，本就意识模糊，此时他几乎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消散在这令人生怖的光明中了。
他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听说得道飞升也是这样？似梦似醒，静止于无限光阴。还不如做凡人自在。
这念头一出现，他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区区凡人，怎么会知道飞升是什么样的、又哪来的资格嫌弃？
神识似乎被这一丝自嘲略微唤醒了一些，他又能听见了。原来那些人并没有停止交谈。
“……怎么会，他不是林四九的儿子吗？”
“嗐，轮回转世，成了谁的儿子有什么稀奇？是这个魂魄就行了。”
“师兄，”这人道，“那‘野蔓’，真能……”
“当然能。”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过了一会，又骂骂咧咧地嘀咕，“这小子怎么抽到现在都抽不出魂来？”
“师兄，这可不怪我布阵布得不好啊，……”后半句这人压低了声音，林俣聚不起精神，听不分明。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片荒野，远处似有城郭。
他没有转头，但莫名地就是知道，身后是一个封闭的山穴。他很害怕。
幻觉很快消失了，因为边上的人忽然怪叫了起来，另一个人暴躁地呵斥他。
那怪叫的人虽然没有继续叫，但语气仍然十分惊恐：“完了！都怪你，他想起来了！”
“闭嘴！”另一人焦躁地喝道。
那光显然是阵法聚灵发出的，直射他灵台，闭上眼也同样刺目。
意图“猎杀”他的两人之间似乎产生了重大分歧，吵个不停。
他感到好像躺在什么地方，软软的，毛茸茸，带着温柔的暖意。冬天早晨自然醒时，被窝里的舒服劲大抵便如是。
不对，那“床”好像在驮着他走。
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什么，听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一段祝词。
“床”威风凛凛地说完，随即毫无预兆地向旁边一斜，他猝不及防，滑下了一大段，下意识地一把薅住了白白软软毛茸茸的“床”。
他清楚地感觉到，“床”的每一根毛都炸起来了，立得挺挺的，刺得他脸痒。
再然后就没有了。幻觉又消失了。
林俣勉力睁开眼。强光好像弱了一些，依稀能见到两个人影，应当就是方才在那说话的。
他这一睁眼似乎让那两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个大叫一声扒到另一个身上，然后谁都没有再出声。
那个粗些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将无法抑制的颤抖压在凶恶的表象之下：“不等了，直接杀他丫的。”
细些的声音哆哆嗦嗦地念起了法咒，恐惧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猎杀”的法阵只认法诀，并不因布阵者的畏缩而有所犹豫，立刻便发动了全部威势。
这人念完咒就立刻逃了回来，惊慌失措地扒回师兄身上。
强光只是对内，外边看来只是如其他符文一般无二的普通灵光，阵中情势一清二楚。
阵外的猎人兄弟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阵中——
困于阵中的猎物全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两人心头顿时一松，差点厥过去，扑通扑通两声瘫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师兄，说好的，这个人给我。”方才还心肝乱颤地扒在师兄身上的家伙飞快地说，“从前捉的小妖都给了你，这回这个大的你不能再跟我抢了。”
方才差点被猎物破了阵，惊险劲还没过去，两人都还没喘匀气，这小子居然已经开始担心起这个了！
“老子还能赖账？！”他实在感到不可理喻，暴躁地掴了师弟脑门一下，“去去，别搁这碍眼。”
这对师兄弟竟是跟“七宝上人”一模一样的打扮，小圆礼帽黑色长衫，只差一幅墨镜便能上街去招摇撞骗。
细看之下，似乎面貌年纪也颇为相似……
这分明就是那七宝上人中的两个——另外五个不知去了哪里。
那师弟提着长衫站起来，眼中精光闪烁，颠颠地朝发光的阵法走去，沿路落下一阵滑稽的哈哈大笑。
他陶醉地望了猎物一会，抬手结印。
他每念一句符文，那猎物就要抽搐一下，好像猛地被抽出了一根筋似的。
“好像被抽筋”的观感令他十分兴奋——这证明，这套阵法当真是能从猎物身上抽出一些什么的。
而且能抽很多。整一套法咒约莫有百十来句，倘若每一句都能得这样明显的成果，这实在是……太美妙了。
这可是大能残魂。
“野蔓”果真是宝物。半觉醒的神魂，灵力可比沉睡的充沛得多——虽说这也会使捕猎的难度大大提升。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差点破阵又如何，阵势全开，这一点残魂还是顶不住。
法诀念出三十句，灵力便开始往他身上走了。
他精神一振，就地盘膝而坐，专心消化吸收。
在他身后的师兄却忽然站了起来，飞快地掐指而算，渐渐变了脸色。
有人接近。实力不小。
他正待施法探听，忽然眼前一花，定睛看时，竟发现是头顶成荫的绿树不知何时已著满繁花，风静静，落花翻滚着直直下落，奇异地美不胜收。
正愣怔，忽然被一股巨力撞在腰背，整个人直直飞了出去，迎面撞在树干上，摇落了万千花瓣。
他听见背后有东西掉在地上，转头一看，竟是师弟——方才将他撞到这里的，竟是被大力丢过来的师弟。
把他师弟发射过来的不速之客看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旁若无人地围着威势全开的猎杀法阵散步似的绕了一圈。
这只认法诀的高傲阵法竟畏缩似的渐渐熄灭了。
此地离七宝上人捉鬼的山村不远，正是在那片崇山深处。
小树在参天古木的缝隙中擎着伞盖，将盛夏的阳光挡得干干净净，地面上连一块阳光也没有。
刚才，阵法外泄的一点灵光堪堪可供照明，如今阵势不攻而破，四下却诡异地明亮起来。
干燥温暖的花瓣簌簌落下，在地上积起蓬松的一层。
不似春临人间，不似盛夏光年。只是能逆转时光、感化万物的纯粹的力量。
带来了这仿佛蕴含天道的磅礴力量的虞牧，一步一步毫不留情地踩过遍地落英，冷眼看着面色苍白的林俣毫无知觉地躺在层层叠叠的复杂符文当中。
大妖仙感到妖生艰难，并且十分怀疑宇宙运行的逻辑性。
符文渐隐，他蹲下来，轻轻扶起地上的人，同时将这人的五官面貌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少顷，他轻轻摇了摇头。
认不出来。
民间传说中大多都有这样的设定：一个人前世今生的相貌大抵都是类似的。
作为妖仙，虞牧清楚地知道，所谓轮回转生都是无稽之谈。同一团天地灵气，这一世与这几魂几魄同住一片灵台，而待肉身寿终正寝之后，魂魄也将各奔东西，大多是消散了，偶有灵气充盈的还能再做一世生灵，却不可能再与原来的魂魄组合，也自然不是同一个人了。
可他方才，分明在林俣身上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他这么急三火四地赶过来，也是因为他当年在那个人的魂魄上留下的符文突然受了惊动。
但是，那个人分明……
正疑惑着，忽听见边上一棵树下传来声尖锐的捯气声。是方才被虞牧法场震飞出去、顶着他师兄撞上树干的阵主。
虞牧这才注意到自己旁边居然还有两个人。
……刚才走神这么严重吗？
那人刚醒过来，三魂七魄尚且不及回笼，单单想到了一件事，顿时一身冷汗地瞪大了眼睛：“神魂！我的魂！”
虞牧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在地上画传送阵，把林俣传回学校里去。
“你……你！你抢了我的魂！我……唔！唔唔！”
他的师兄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他妈不要命了！”怒吼出这一句的人死死地压着声音，整句话几乎是一阵气声。
他这才回想起来，就是眼前这个人——没有动手，甚至还没有靠近，就把他弹了出去。
他一时有些茫然。
一片花瓣落在掉落脚边的小圆礼帽上，寂静无声，过了一会，毫无征兆地扬了起来，飘飘荡荡地挂到礼帽旁边的草芽上。
“你知道你肖想的是谁的魂吗？”
“啊！！！”这人顿时被这一语吓破了胆，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缩，压得他师兄也叫喊了出来。
“……”虞牧被他吓了一跳，心道人类经过妖化之后果然都有病。
这人两脚在地上乱蹬，拼命把自己往后边缩，丝毫不顾及垫在他身下的师兄是否快要扁了：“上仙！上仙饶命！饶命！……”
那师兄咳嗽都没声了，一脸快要断气的模样，枯瘦的左手死死扯住边上一棵无辜的草，已经快要把人家连根拔起了。
虞牧试探着称呼道：“七、宝、上、人？”
“嗯，啊……上仙，上仙饶命……”
“你们本就只有两个人吧？七个人保持一致确实是太难了。”
“嗯，啊……上仙，上仙饶命……”
“你们既然想得出猎杀小朋友这样的‘捷径’，”虞牧卡顿了一下，“林俣都长这么大了，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嗯，啊……上仙，上仙饶命……”
“……”虞牧终于发现这就是个傻逼，跟他说话就是浪费时间。
他本也不认为这两人是冲着上古大能的残魂来的，并不期盼着真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
虽是差点毁了那个人的残魂，然而毕竟只是残魂，他也不好跟两个凡人修者计较，生不生气也都无可奈何，正待拂袖离去时，那被自家师弟压在屁股底下、眼看着就要扁了的苦逼师兄忽然说话了：
“猎杀小朋友？‘七星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