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一个梦,我站在不知道什么塔的顶部,月亮大得吓人,就像一张巨大的海报贴满了整个夜空,我感受不到一丝冷意,但明明满地都是积雪,本该刺骨的寒风吹在我脸上,一点感觉都没有。突然,一个身披斗篷的家伙出现在我面前,它就像是从天而降,没有一丝声响,长得特奇怪,就跟晴天娃娃一样,圆滚滚的脑袋也套在了斗篷里,看不到五官。它慢慢的靠近我,我感受到了它的恶意,可我无法退却,身子不听使唤,但我本该害怕,本该逃跑,可我就是无动于衷,就好像我已经麻木了。
突然,它脑袋上嘴巴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好像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要一口吞掉我一般。它张着嘴,靠近了我的额头,我顿时感觉额头发麻,好像有什么被抽离了出去。
就在这时,我又看到了那刺眼的金光,在我脑门闪现,那个“晴天娃娃”好像很怕的样子,发出一声怪叫。
我再睁开眼时,我就醒了过来。
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但是很清晰,而且,这个梦跟随了我好久好久。
“医生,你有在听吗?”
白马筱讲完了这个梦后,这个神态安详地就像已经安乐死了的医生,看着他,眼神迷离恍惚,“有,我当然在听。你这个情况典型的是白天电影看多了,导致梦里还在看,甚至幻想自己就是电影里的人物。”
“怎么会呢?我从没看过这种类型的片子啊?”都2019年了,为什么还有这么扯的事。
医生很坚定地说,“没错,像你们这种临近高考的学生,的确在这时候会有些焦虑,有些紧张,做噩梦也是十有八九,但像你这种在梦里自己就能驱散梦里恐怖的东西的焦虑患者,我还真没见过,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你根本不焦虑,相反还常看看电影,打打游戏。”
白马筱被他这句话说得心虚,自己那不上不下的成绩,不管是玩死了还是学死了,都只能混个专科,本科绝对没戏,所以他一点不紧张,还常常在外面上网打游戏,不过他绝没有玩过这种类型的游戏——他不记得哪个boss长得像一只染了墨水的晴天娃娃。
既然自己没焦虑,为什么常常做这种梦呢?
从他初中开始,就断断续续做这种梦,有时候一年只有一次,有时半年一次,高中开始变得频繁了,尤其最近几个月,竟然一周会有个一两次。
就像看一部看了好几遍的电影,都能背出后面的情节了还得一遍又一遍地看,即使是做梦,也觉得无聊。
睡觉做梦都觉得无聊到爆的人,估计除了白马筱,就没有第二个了。
好好的一个半天休息日,却被堂兄拽到这来看医生。
出了诊所,堂兄白马俊依靠在一辆崭新的警车前,抱着胳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在白马筱的印象里,堂兄就是个完美的男人,模样好,有前途,还特温柔,一张笑脸始终挂在脸上,跟粘了502似的。
“怎么样?大夫说什么?”
“他说我没病,以后少看僵尸电影就行了。”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下午还得返校复习。
临近高考,各大高中紧张得不行,双休的周末变成了单休,白马筱的高中干脆变成了半休,只有一个星期天上午可以休息,但还得写份试卷,为了下午评讲时要用。
这一点白马筱始终如一,试卷他是不会写的,老师评讲时抄下答案就好了,他认为这对他这种人来说是徒劳的,努力了也考不上本科,何必费神。
回到学校,他就和一群和他一样想法的同学聊起了游戏,他觉得既然不能在学校称王,在服务器里制霸也是可以的。
短暂的上课前夕,白马筱一边和他们聊着,一边关注着门口。
这个时候,她应该来了。
她来了。
一席洗的雪白的校服,披散开的头发如海藻一般,背着厚厚的书包还捧着三五本书,走进来,看了他一眼,像是看见了,像是没有,坐回座位上,掏出一本素描簿来,开始完成她的绘画班作业。
白马筱斟酌了一下,还是过去了。
她披散的头发,绕过两片小小的耳朵,垂在了桌面上,指尖轻握的素描笔在纸上飞速流转,就像一只飞梭,编织着一副素雅的丝绸画。
这幅画面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她原来是没有的。
第一次认识她,是他搬来叔叔家的第一天,那时他九岁,看着邻家门前有个腼腆害羞的女孩,上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没有爸爸妈妈吗?”接着刚要出门的女孩的爸爸脸上挂满了黑线。
但是,女孩的爸爸并没有在意他,正如白马筱的婶婶说的,“这孩子脑子不好,你别介意。”
在婶婶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准确来说,是一个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家伙,而且还会克死亲人,比如他的父母,以及几年前连尸体都看不到的叔叔。
渐渐的,街坊们都不愿看见他,甚至都会不由自主地后退,比见到那个有狐臭的街道主任还惊恐。
也没有人愿意将他们的孩子送去他的高中,当然,他们也没这个必要特意跑到白马筱的高中告诫他的同学老师,他是一个扫把星。一来事不关己,克死了同学老师和他们没关系,二来刻意去嚼舌根也没这个必要,所以他在学校的人际关系还是不错的。
除了她爸爸,愿意把她放到这来,因为她爸爸本就不希望她活在这个世上。因为她是她爸爸在乡下的未婚妻生的孩子,在城里的妻子一直不喜欢她,她一直是个拖油瓶。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都是没人爱的孩子。
他相处了六年的千芊,应该是一个害羞的女孩,总是扎着最普通的马尾辫,低着头走路,说话不敢看人眼睛的女孩,可高中的这三年,她变成现在这样,开朗活泼,他觉得,这个女孩终于向女人的方向过渡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男性朋友,他不再是唯一。
那人比他们大两岁,是凤凰大学的在读学生,名字很是拗口,好像叫聂涧枫。不止如此,她还和凤凰大学的人有不少的联系,甚至听她说,她将报考这所大学。
凤凰大学,一个历年分数线十分跳动的学校,没人知道它今年的录取条件是什么,这成了无聊的专家们的一个研究话题。
但对于一个名声大噪的一类本科高校来说,录取条件自然很是苛刻,可能除了分数线还得看别的成绩,白马筱从不考虑自己能否上的了这所高校。
但高考将至,他与千芊的距离,也开始疏远了。
这个整天只知道黏在他身后的女孩,是什么时候离开他的呢?
聂涧枫。
他开始有点讨厌这个人。
“看什么?”
思绪被拉了回来,白马筱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看你画鸭子呀。”
“这是天鹅。”
“有什么关系?烤熟了都一样嘛。”
千芊瞪了他一眼,“你……滚。”
滚。
她以前从不对他说这个字。
竟然有人能改变她,而那个人,竟然不是他。
突然,千芊说,“离高考还有最后一个月,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打算考到外地的大学去。”白马筱的语气里有些颤抖,因为他知道,一个月后,他将在外地的某专科院校里混过三年,找一个不太长脸的工作,安安静静过下半生,而她,将考上位于未来都市园——浮海市的凤凰大学,然后找个月薪过万的工作,轰轰烈烈地投向建设祖国的事业,从此他们分道扬镳,毫无交集,九年的相处将埋葬在未来九十年的时光中。
千芊低头,棕色的素描笔在她的指尖转动着,欲言又止。
白马筱小半辈子玩乐惯了,从不因为别人难过,现在却有种笑不起来的感觉。
人生之中,能错过的事太多了,但可以不留遗憾的事却很少。
终于,再三忖度后,白马筱说,“放学后,有空吗?”
新港的春天渐渐远去,夏天即将到来,很快就是暑假,分手的季节。
白马筱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小时前,他提前到了与千芊相约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堤坝,八年前,他十岁的时候就发现了那里的护栏有一个缺口,当天,他就带她来参观了水出堤坝,如瀑布一样壮观的场景。
“人生如梭,如同这湍急的河流,艰难的坎坎坷坷,就像这个堤坝,度过了它,你的人生将更加壮观。”
这是他十五岁时写在作文里的一句话。
每当他们中的一个伤心难过时,另一个就会带着那一个来这里看瀑布。在嘈杂的水流声中,对着堤坝猛吼几声,甚至大声用最脏的脏话去骂你想骂的人,虽然,不会有人听见,但是,对敞开心扉很有效果。
她改变了以后,他们再也没来过这里。
最后的一个月,他要最后,带她来一次。意想不到的是,她来了,但身边的男人不是他。
是他,聂涧枫。
白马筱能看出来,她很开心,很激动,甚至已经忘了她来这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很低落,默默地离开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上小学时,性格内向的千芊经常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他一个人对抗五个人,他什么都不怕,可欺负人的孩子们怕晚回家吃饭会被妈妈骂,最后道歉了事。
上初中时,他看上了隔壁班的校花,央求千芊替他送情书给她,结果,她被校花狠狠地羞辱,他冲了出来给了校花一耳光。“她轮得到你欺负?!”
上高中时……
“这是我的朋友,聂涧枫!”当时的她是那么自然,就像是有一个好朋友,她想赶紧介绍给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知道,她有这么一个好朋友。
白马筱永远忘不了那天聂涧枫脸上的冷漠的笑容,和他校服臂章上的凤凰一样,孤傲,目空一切,甚至是瞧不起他这种凡鸟——亦或是,一只根本飞不起来的弱鸡。
“她算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难过?她考上一个好学校我应该高兴的!”
他一直重复地问自己,问着问着,自己也找不出能让他满意的答案了。
晃晃悠悠地回到家。厨房里飘香的菜香都飘到了门外,老远就闻到了。
婶婶做了牛排。
没错,今天是收钱的日子。
每月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婶婶就会收到一张写着相当丰厚的数字的支票,据说是叔叔单位发的抚恤金。他只知道叔叔是一个外国考察团的一员,在一次考察活动中丧生,尸骨无存,接着每个月开始寄钱,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他叔叔这么值钱,这与跟叔叔一奶同胞的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他父亲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据说是进货的时候出了车祸,母亲第一次跟着去,结果双宿双飞了。
婶婶靠着那笔钱买下了这个门面房,开了一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富裕。
但他在富裕的人家,却不是富裕的孩子。
“别站在那!等你半天了!你去把鸡腿放上蒸锅,应该腌好了。”桌子上放着堂兄最爱吃的椒盐鸡腿,调料和鸡腿码得整整齐齐的。
“你去看着炉子,注意别放太多糖!”锅里是婶婶的拿手菜——糖醋里脊,堂兄不喜欢太甜的。
“你哥快回来了!你先帮他把西瓜拿出来。”夏天渐入,婶婶就买来了西瓜,未到季节的西瓜可贵了。堂兄胃不好,不能吃太冰,所以总要先从冰箱里取出来放一会儿。
这个家里的孩子,好像只有白马俊一个人。而这个所谓的孩子,早已从大学毕业,当了一年的巡警。
门口响起了开门声,婶婶激动地冲到了门口。
白马筱没有探出头,他知道他将看到一位母亲去迎接儿子时的喜悦与兴奋——而这些表情,他是永远享受不到的。
门外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后,白马筱的脑袋被一只大手覆盖了,温暖,亲和的大手。
“小伙子,今天回来的挺早呀。”
好在,他还有个温柔完美的堂兄。
“还早?你不知道他上哪玩儿去了,也就比你先回来几分钟罢了,这些菜可都是我一个人弄的!”面对白马俊,即便是抱怨的话,婶婶的语气里也充满了欣喜。
白马俊搂着母亲,笑得像个孩子,“知道啦,老妈你辛苦了!”说着在她涂着高级化妆品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白马筱背过身去,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涩……
两个女人,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都对另一个男人比他好,这样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这顿饭很丰盛,但他却很压抑。
他在这个家里就像是欠了债来做工还债的家仆。就如古代的言情小说一样,和对门院子里丫环千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最近那个丫环被大户人家看中,领了去做小妾去了,而他,仍旧不变,甚至前途一片灰暗。
“筱弟,还有一个月高考吧?准备的怎么样了?”白马俊夹了一个鸡腿给他,关切地问道。
婶婶立刻露出嫌弃的目光,“他呀,凑合着考个大专拉倒了,不指望他能补贴家用,能自己娶媳妇成个家,养活自己家就不错了,哪像你有前途啊?”
白马筱没说话,他知道婶婶说得都是事实,除了他,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他根本不想改变什么。
“可惜呀,你是个男人,要能像你妈那样能魅惑男人,找个大户人家嫁过去,也能衣食无忧了。”
白马筱瞬间僵硬了。
白马俊拍了一下母亲,示意她适可而止,她这才闷下头吃饭,没再说话。
这顿饭突然吃的很快。白马筱划光了碗中的饭,匆匆离开了饭桌。
回到他比卫生间还小的房间,打开由一块钢琴板,两根钢管搭成的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这个笔记本是堂兄淘汰给他的,虽说是淘汰,堂兄拿到手还没一个星期就抱怨速度太慢,质量不好,转给了他。其实他明白,堂兄特意给他买的,因为堂兄从不玩游戏,而这是个游戏本。果然,之后堂兄新买了一个配置比他差多了的笔记本。
在这个家里,幸好有一个疼爱他的堂兄,让他不至于变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婴”。
打开qq,千芊的头像是灰色的,但她给他留了言,“你为什么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
他皱着眉头,点击了右下角那小小的“全部忽略”的选项。
他不想再想别的,他想放松,他想自由。每一个少年都有一个梦,而他的梦,是成为一个可以保护身边的人的守卫者。
他想过参军,可他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有个人,一直在他心里,只是被他藏了起来,只有在突然看见的时候,才会觉得惊讶:这是我的吗?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一个她?
这难道是医生所谓的焦虑?可他明明对高考没有任何期望,有道是没有期望,就没有压力。
那么他的焦虑从何而来?
他把他的疑惑告诉给了那个心理医生。
“加下我的qq号,有需要联系我,当然,是免费的。”这医生考虑的很是周到。
五分钟后,医生有了回复:“你现在可能遇到了一个让你产生焦虑的人,那个人可能是你的竞争对手,也可能是给你施加压力的上层。你或许可以试着放轻松,转移一下注意力。你可以养养小动物什么的,或者,去旅行。”
养小动物?他从不喜欢看到生命从他手上消失,他不会照顾小动物之类的,也曾养死过几条金鱼,自此之后他再也没动过要养什么的念头。
旅行,没错,去旅行。
他点开搜索网页,找寻着旅行的去处,突然,一句话吸引了他:
“好运摸佛掌,增福添寿禄。”
无锡,灵山大佛。
当晚,他的梦里,他站在不知道什么塔的顶部,月亮大得吓人,就像一张巨大的海报贴满了整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