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府,王仲才止住眼泪。
他刚想要步行至城南渡口时,耳边突然自远处传来一阵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
王仲有些诧异,此时街市才开,路上并无多少行人,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驱车而行呢?
车轮声渐近,没过多久,王仲便见到一辆黑色马车快速驶过。
车夫身形消瘦,头戴一顶笠帽,加上天还未明,分辨不清面容。
马车驶至其身前时,车夫双手猛拉缰绳,马匹发出一声嘶鸣,马车才缓缓停下。
车夫下马,取下头顶上的笠帽,露出了一张有些稚嫩的脸蛋,原来是一十三四岁的少年。
王仲见车夫面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道:“阿木,是你?你这小孩子来干嘛,还不快点回去睡觉。”
阿木上前,朝王仲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是王爷让我来送你一程的。王爷说此行隐秘,若派别人,他放心不下,所以吩咐了阿木。”
又是父王的安排吗,王仲有些怅然,回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赶快上路吧,莫要耽搁了时辰。”说完后随即上了马车。
阿木也重新戴上笠帽,回到了马车上,长鞭一挥,马车继续向城南渡口驶去,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主仆二人一同驱车而行,眼前是茫茫夜色。
阿木率先打破沉寂,问道:“殿下,阿木听说仙宗之中管束极严,远不如咱们王府内自在,您真的不后悔吗?”
王仲笑道:“仙宗虽苦,却可得长生之道,王府虽好,却只是一时之乐。如此买卖,多少遍我都会做的。”
阿木摇了摇小脑袋,说道:“如果是阿木,一定不会去的。阿木不想长生,阿木想要自在。”
王仲揉了揉他的头,说道:“小家伙,等你老了,一定会想要长生的,此等诱惑,世间何人能够拒绝。”
阿木想了想,说道:“可是我爹爹从小告诉阿木,他最想要的就是等老了,膝下有孩童撒欢,享儿孙满堂之福。死了以后埋在黄土堆下,每年有人念着他,给他烧些纸钱就够了。”
王仲微微一愣,说道:“你爹爹那是无甚追求的表现,你可不能学他。”阿木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但有一句话,王仲没有对其说出口,而是在心里默默念了出来。
我爹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
马车继续行驶,虽说一路有些颠簸,却总算到达了城南渡口处。
此渡口乃是前朝所留,赵国开国后,由于商贸日渐繁荣,这个渡口已经不足以承受那般庞大的货运量,便在他处建了为庞大的口岸。
至于这里,已是一副半废半弃的情况,不过平日里一些渔夫出网,客船载人还是会停泊于此。
阿木将马车停下,对车内说道:“殿下,到了。”
王仲拉开帘子,跳下马车。阿木满心不舍,只是还要回王府复命,对着王仲挥手致别后,才驱车离开。
王仲轻轻叹气,目视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才回过神来,观察起了这出渡口的环境。
此地荒废已久,遍地长满了杂草,而那块界碑也是残缺不全。
水面之上也只有孤零零的几艘小船,显得有些萧索苍凉。
父王安排的船家呢?王仲有些疑惑,正欲高声呼喊时,江面之上突然传来阵阵歌声。
歌声有些苍老,但配着唱词又莫名有几分韵味。王仲听着唱词,越听到后面越感觉有几分耳熟。原来是一首广为流传的神仙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苍老的声音停止后,王仲哈哈大笑,回了一曲:
世人只道人间好,朝出晚归何时了?
日日如此复明日,怎知明日最是多!
世人只道人间好,贪官污吏何时了?
两袖清风若是在,六月何故落飞雪?
世人只道人间好,漫天灾祸何时了?
大旱连年还未尽,蝗飞鼠过又来临!
世人只道人间好,饥寒苦病何时了?
家中添子不报喜,竟是街头挂草标?
歌绝,自茫茫江面上漂出一小船,船夫撑杆而立,对着王仲略一施礼:“老朽赵泽,见过世子殿下。”
王仲拱手回道:“我方才听着歌声,就感觉有些熟悉,似是故人,只是没想到是赵师在此。”
赵泽道:“老朽乃是奉王爷之命,护送世子殿下此行南下。”
王仲有些惊喜,道:“路上有赵师作陪,自是极好。只是我父王安排的船只现在可在何处?”
赵泽指了指其脚下的小船,道:“老朽所乘这只便是。”
王仲微微一愣,问道:“船如此之小,真能南下三千里?赵师莫不是在拿本世子打趣。”
赵泽嘿嘿一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也还俱全,此船亦是同等道理,殿下莫要小瞧才是。”
王仲撇了撇嘴角,半信半疑之下踏上了小船。
赵泽以船桨高击水面,高声喊道:“殿下坐稳,这便行船!”
只见其将船桨伸入水中,慢慢搅动,船身随即向前行驶。
王仲站于船尾,看着不远处的渡口在其视线中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可他浑然不觉,仿佛双眼能穿透重重迷雾,直视城中那大大府邸处的一小小人儿。
这一日,城里权贵未曾少。
这一日,天上真仙再添人。
“成了。”那府邸中有一道声音这样默念,波澜不惊,不带感情。
一路踏歌而行,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