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年,十一月初九。
西都江宁府一连发生两起爆炸事故,死伤无数,然,皇城脚下,城防严密,却凶手逃逸,逍遥法外,致使受难百姓怨声载道。危机不扫,四下难安,唐皇即刻下旨,令全城搜捕。
天家大喜之事还是一月之前,那一日公主出嫁,红妆十里,盛世安乐,转眼间,一月刚过,都城便连遭数击,兀自沉浸在喜悦当中的百姓,瞬间被人打了个两眼懵。坊间有德高望重者言道,此乃南唐建国后第一大难关,若能安度,我大唐必能再续辉煌,但若不能,则将因此而走向衰败。
此言一出,引来多方关注,一时之间,江宁内生势力,均蠢蠢欲动。
是日夜,国公府三松院内。
这本该是月朗星稀下的一方静土,鸟鸣悠悠,松竹摇曳,谁知竟突然有人砸碎了茶碗,随后便是乒铃乓啷一阵乱嚎,偶有撕心裂肺之声传出,丫鬟婆子均披散着头发四处乱窜,像是一群精神不常的异客。
郭瑗当先一步跑进屋内,什么都未看清,便见一个花瓶迎面飞来,咣当一声砸在她脚下,瞬间碎裂,发出尖利的划声。
沈东榆着单薄裙衫,光着脚在地上乱跑,发丝凌乱,及腰长发散在空中,像无数条黑蛇蠕动扭曲,她双眼混沌,面色乌青,嘴中还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时而像哭,时而又像笑,神情恍惚,肆意舞动着双手,像被恶鬼附了身。
丫鬟紫兰趴在地上,无力的撑着身体,整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脑袋被人狠狠砸过,有殷红的血迹顺着留下。郭瑗同身后方墨使了个眼色,方墨立即绕过圆桌,去扶地上的紫兰。
沈东榆如同一个盲人,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只知道到处乱跑,瞎砸东西,一不小心被桌旁的矮凳一绊,差点儿踩上锋利的碎片,郭瑗一惊,赶紧上前去抓她,谁知她竟力大的出奇,恨不得直接把郭瑗的胳膊给拧下来。
郭瑗吐了一口气,冲身后大喊一声:“碧喜,关门!”
碧喜不敢耽搁,立即回身将门锁上,喘着气,面露惊慌的看着沈东榆。
屋内只剩她们三人。
郭瑗一巴掌直接呼上去,力道之大直接将沈东榆打得身子一歪,撑在圆桌上,久久站不起来,她披散着长发,头一抬,眼神迷离且诡异。
碧喜看得头皮直发麻,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沈东榆会突然张开嘴咬郭瑗一口。
碧喜像一只受惊的小猫,靠着门,十分忌惮的盯着沈东榆,而郭瑗却满不在乎的走了上去,站在她身旁,优哉游哉的捻起一只秘色小盏倒了一杯茶,水柱氤氲,青中泛黄。郭瑗故意抬高手,茶壶中倒出的水珠溅在沈东榆的手臂上,不烫,但她却好像突然被灼伤一般,倏地缩回了手。
郭瑗轻轻捻着小盏,晃动着凑近嘴边儿吹了吹,一步一步朝沈东榆走去。
“姐姐?”郭瑗轻轻呼唤着。
沈东榆动了动脖子,眼珠子泛着灰白,却根本听不见。指节分明的纤纤玉手此时看起来像森森白骨,死死扣着桌边儿,好像一把就能将桌子掏烂。
“姐姐。”
郭瑗又喊了一声,但这回并没等沈东榆有丝毫反应,便直接扬手将茶水劈头盖脸的打在了她脸上。好像特别怕茶水似的,茶水一沾上沈东榆的皮肤,她便立即嚎叫起来,两只纤长的手扒着脸,像皮肤在燃烧一般。
在碧喜眼中这只是一杯普通的水,但对于此时身中异蛊的沈东榆,却相当于滚烫的热脓。沈东榆拼命的抹着脸,只觉脸皮绞痛,黑色的小点在她的皮肤下蛹动,四处逃窜,向着脖子直奔心脏。
郭瑗立即运气,左手一按,直直打在沈东榆的面门,顿时击散了正在聚集的黑气,沈东榆身子一软,双手却挥舞起来。
郭瑗朝身后碧喜迅速喊道:“抓住她!”然后右手一绾,掌心死死抵住沈东榆的咽喉。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沈东榆的面部拼命的扭曲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她脸皮之下一股脑奔涌而出。碧喜从沈东榆身后将她牢牢地抱住,但仍旧坚持不了许久。
说时迟那时快,郭瑗左手一旋掏出一根银针,手速极快,十分精准的扎在了沈东榆下颚右侧,顺势轻轻一带,在她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口子,足足有一指长。沈东榆嘴中发出一声呜咽声,嗓音嘶哑,整个身子顿了一秒后,软趴趴的向后仰去,身后碧喜赶忙抱住她,将其平放在地。
碧喜本还想仔细查探一番少夫人的情况,却猛地被郭瑗拉开。只见,沈东榆下颚细口处,有一团黑气慢慢溢出,细若飘絮,乌若石炭,轻飘飘宛若一朵云,望进人眼中却又沉甸甸好似千斤重。
碧喜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原来细看下,那一团黑气竟是由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黑虫聚集而成,它们从伤口中争先恐后的爬出,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碧喜一个激灵,向后退了两步,感觉自己胳膊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一旁郭瑗神色平平,沉静自若,左腕间银铃发出嗡嗡的细碎之声。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划破自己的指尖,滴了两滴血珠进去,然后将瓶中的汁液泼在了地上,那些刚从沈东榆伤口中爬出来的蛊虫被当头浇了个透,还没能发出声响,便立即被融化了。
碧喜惊叹的哇了一声,向郭瑗投以赞叹的目光。自从上次在将军府为少夫人急诊之后,她就看出来,她们这位名义上的“五姑娘”绝对是身手不凡之人,此次又亲眼所见她瞬间除掉这些奇怪的小虫后,碧喜对她也是愈加崇拜,更加坚定了紧随主子步伐的热忱之心。
“碧喜来搭把手,把嫂嫂扶上床。”
郭瑗就着血液还未凝固的手,在沈东榆下颚伤口处一抹,然后抱着她的胳膊慢慢将她扶了起来。主仆二人小心翼翼的将沈东榆从地上架起来,拖着她往床边走去。谁知方走几步,一团小物便突然从沈东榆怀中掉了出来,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停在了桌角边。
郭瑗一看,发现竟是那个同沈缨一模一样的香囊,她脚下一顿,望了一眼,又继续将人安置在床上。
月夜孤清,烛火明灭。街上有人打着梆子,清脆的敲击声,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巷子中,不知是谁家的狗乱叫了一通,被主人怒骂着踹了几脚,可怜的缩在角落里,呜咽着眨着眼睛。敲更人手里拎着个纸糊的灯笼,夜风轻轻卷着那矮小的火烛,晦明晦暗,像个孩子,瑟瑟发抖。
突然,前方巷子口一阵劲风吹过,火烛乍然熄灭,敲更人身子一抖,惊恐的望着前方,颤抖着,却未能发出叫喊。
街上唯一的亮光就此消失,黑夜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前行。
六月春客房中,陈情安静的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诡异的潮红,他眉宇微狭,薄唇紧抿,似乎有些痛苦。
床榻旁,一身红裳的女子靠坐在床头,双眼望着床棱,眉头微蹙,玉指轻轻从陈情的太阳穴下移开,娇柔的手臂,仿若无骨,一副神色了然。半晌,她柳眉一舒,美目中恍若剩了一汪细水,嘴角却逐渐勾起了一丝阴戾的冷笑,烛火明灭下,看起来有些渗人。
难怪啊。
秦歌缓缓吐出一口气,离开床榻,兀自倒了杯暖茶,捧在手心中,眼神流转。
难怪有人竟然能替重伤之人吊气续命,难怪本该升天的人却能一下子康复。
白巫术。
呵,原来如此啊。
秦歌转动着手中的小盏,嘴角勾起的笑,美艳,冰冷,眼中陡升的寒意,仿佛让整个室内的温度都降了三分。她站在桌前,望着床榻之上的病人,眼睛却透过他看见了那日头带帷帽的少女,一瞬间,眼底涌现出不屑、森凉以及无法抹去的仇恨。
秦歌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啪”地一声,将杯子摁在桌上,不携风尘的扭头离开,震地窗台上停歇的鸟雀唰地展翅飞走,掉落一根羽毛,轻飘飘落在屋内。
国公府三松院内,一群人忙了大半宿才将一室狼藉给收拾干净。紫兰正在为沈东榆换衣裳,手臂上还缠着一卷厚厚的绷带,郭瑗坐在一旁靠椅上,手里摊着那个从沈东榆怀里掉下的香囊,仔细的打量着。
半晌,她张口问道:“紫兰,这香囊,嫂嫂是一直都随身携带的吗?”
紫兰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向郭瑗手中的香囊,点头道:“回五姑娘,这是少夫人的娘亲亲手为沈家几个孩子缝制的,少夫人这些年来一直都贴身佩戴,从未摘过。但前些日子,这香囊竟一不小心弄丢,少夫人为此还难过了好长时间呢,亏得三少爷给找了回来...”
郭瑗看着手中香囊,左思右想,忽道:“香囊弄丢了的那段时间,嫂嫂可有情绪激动过?”
紫兰听着这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思索片刻,点头道:“最近少夫人跟少爷闹了别扭,大概几天前两人刚吵了一架,具体原因倒是不知,不过那回真的是少夫人少爷这么多年来吵得最凶的一回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在外面都不敢吱声...”
紫兰想起那回两人的争执,眉目之间又添了许担忧,喃喃道:“也不知他们因为什么闹得这么凶,刚才少爷竟然还摔了茶杯...”
郭瑗并没有在意紫兰后面的话,她简单的理了下思绪,也就是说,香囊不在的时候,沈东榆从来没有出过事,而香囊一回来,她便立即发作!
郭瑗手指绕在香囊上,纤长的手指在烛火下近乎透明,她一扬眉,心中暗骂自己,倒是她疏忽了,竟这么久都没发现香囊的问题。
郭瑗一撑椅子起身,捻着香囊朝床边走去,身后的屋门却被人骤然推开,她一回头,诧异,只见郭钰红着脸,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指节有些泛白,月色之下,竟显得森森寒凉宛若白骨,郭瑗一愣,立马回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