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楚上岳阳楼几多回了。想来却奇怪,每遇楼上道道飞檐、盔顶和楹柱,总会生出初临之感。也许正应了“云江北、梦江南”这句民谚,两湖比邻,文化同属古楚,来湖南,就如同寻根访祖了。
远眺洞庭碧水长天,空怀沧溟辽阔无际。
其实,天下各处名楼,都隐匿有各自沧桑的源起,如同人,都对应着不同的命运。岁月倥偬,时光如尘,多数来历亦真亦幻,却归于了一统,或位列神话仙班,或藏于人云亦云。岳阳楼也无法僭越这种宿命。建造年代已无可考究,建楼者更是无从谈起。不过,后世重修者大多为当朝历代精英,早已彪炳典册,有迹可寻。至于那建构一梁一栋的工匠,啸聚于精英们的盛名之下,只能成为历史无尽的猜度、疑问,等同虚无。就像身边的洞庭,人只注目湖水的浩淼博大,谁还在意那一点一滴呢?历史的不公正,于此可窥全貌。此为题外话,说修楼人。
溯至三国,史载首修岳阳楼者,是东吴大将鲁肃。鲁肃为人豪侠,谋勇于当时乱世中卓尔不群。早在诸葛亮初出茅庐前七年,就曾预言天下必将三分。历史的残酷,于诸葛身上又得以鉴证。皇皇一部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把“三分天下”的天才眼光,就这样硬生生移植在孔明头顶,造就了中国文化的智性传统。文化的强大,连历史往往也只能自叹弗如。
鲁肃在当时叫巴丘的岳阳地界上大兴土木,修缮当时未曾得名岳阳楼的城楼,并不出自文化考量,只因战事所需,用以检阅和训练水军。于是,岳阳楼的前身,不图享乐以博美人眷顾而奢靡,也不为王权折腰而浮华。这楼,其沉郁之气,因与战争如孪生兄弟般同时降世,就如此钦定下来了。
时过五百年左右,至公元七一六年,岳阳楼等来真正懂它的人,没落权贵、被贬中书令张说。比之鲁肃,张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要小很多,但在唐开元年间武则天主政期,张说却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从现今留存下来的《全唐诗·四月一日过江赴荆州》里两句:“比肩羊叔子,千载岂无才”,就可管窥张说并非浪得虚名。张说被贬,祸起仗义执言,不做伪证,敢于当朝顶撞武氏内宠。好在历史总在阴错阳差间,会留下些许幸事。“伪证案”没给张说引来灭族杀身的横灾,却给岳阳楼带来了重生。
谪守岳阳的张说,开始了扩改鲁肃阅军楼的宏大工程。先名旧楼为“南楼”,后正式定名为岳阳楼,整日里与一群文人雅士们在楼上饮酒作诗,赏湖观景。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被贬谪的朝廷命官,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洞庭湖上,面对被雨打风吹近五个世纪的一座残楼,面对被惊涛骇浪濯洗拍打了快五百年的一座老楼,修葺整改岳阳楼如凤凰涅槃重生之时,不以沉郁为底色和檩木加入打磨、构架,难道会为那道道飞檐、盔顶和廊柱,抹上层层浮光?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湖与楼的相得益彰,如老友故旧,端坐于云谲波诡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经年交谈,以心换心。浩荡的气势与悠久的内涵,使岳阳楼成为唐以后诗人墨客的心灵栖息地,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或贬谪、或流亡、或失意、或落魄,心怀沉郁之气,饱尝家国悲愤,于此登楼,于此吟诗,于此作赋。至盛唐中业,岳阳楼已然成了传统文化里的特殊符号、意蕴和象征,借以抒发忧国济世的感念、理想。
如此说来,我们的文化、历史、包括传统,似乎是因贬官们的创造才得以继承。其实也不难理解,贬官失宠,跌宕,孤苦、孤单,以至孤独,恰巧掰开了文化、历史和传统的内核;贬官在外,鹤野云闲,亲近自然,寄情山水。于是,文写了,词赋了,且性情感喟大多真挚。人因文立,文因人诵。历史有了,文化有了,传统也就立起来了。北宋庆历四年春,同是贬官的腾子京,在岳阳楼也是走此老路。谪贬到洞庭湖边的第二年,便集资重修,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大约腾氏觉得自己被贬得不够远,也不够狠,或许自知才华有限,便想起另一位贬友,远千里外的邓州地方官范仲淹。
终生未登岳阳楼的范知洲,仅凭腾氏遥寄书画一副,想象,还是想象,就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当然,也只如此经历过从极乐到极忧的贬官,才有了比从未上位的平民和从未下位的权贵更加深刻的忧乐体味,而留下了千古流传的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此,世间就有了从未有过洞庭水映岳阳楼的胜景。中国文化的吊诡和奇妙,于《岳阳楼记》里展示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