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福寿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您买烟?”“我找个人,武存忠……”
“那边雅座二号。”
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着。
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净雅致。榻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
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来了!”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元一张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一脚,等他醒了叫我一声。”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门,径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能安电扇的。
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黄。
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我……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啊!”“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
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那五说:“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武老头问道:“既是这样,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不能乱褒乱贬哪。”那五说:“哎哟我的大爷,跟您说实话吧,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我是买的别人的。图个虚名,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那五一个劲儿服软,他早消了火了。
口气和缓了一点说:“你坐,会抽烟吗?”那五坐下。武存忠问了他几句闲话。打听他家庭出身,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起来有缘,那年我往蒙古去办差,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送给你祖父的礼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还招待了我一顿酒饭。内院我当然见不着,就外院那排场劲儿我看了都眼晕哪!当时我就想,太过了,太过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照这么挥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儿孙们不知谋生之难,将来会落到哪一步呢?你现在就凭胡诌乱扯混日子?”
那五红着脸点点头。
武存忠说:“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学点生技还来得及。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脸面,放下架子,干点什么不行?凭劳动吃饭,站在哪儿也不比人低,比当无来优不强吗?”“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没人教训我,多谢您教训我。”武存忠见那五虽然油腔滑调,倒也有几分诚心感谢他的意思,就说:“我在先农坛坛根儿住。攒钱买了架机器打草绳子。你别处混不上了,上我这儿来,你又识字,我正少个帮手!”那五心想,他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让武老头看出他瞧不起这行当,忙说:“我现在还混得下去。将来短不了麻烦您!”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劝。就告诉他小说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来有几个师兄弟很不忿,当真想找到《紫罗兰》把那报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决定先和这“听风楼主”谈谈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结,别人也不会再缠着不放。那五连声称谢,又鞠了几个躬,这才告辞。武存忠挡住他说:“别忙,既叫你来了不能叫你白来。中国的武术是衰落了,国家不振,百业必定萧条。不过各派里人才还是有一点。你出去宣传宣传,也给咱们习武的朋友们壮壮气儿。老朽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给你表演个小招儿解闷吧!老三!”这时隔壁就有人虎声虎气地应声:“在!”“点灯去!”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紧紧腰上的板带领头出了二号门。
这时走廊站着有四五个汉子。有两个年轻人搭过一张桌子来,女招待帮忙点上了三盏大烟灯。
这些精壮汉子,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那五有点胆怯。武存忠说:“你甭担心,这都是我的徒弟。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科四门斗的,提防着要交手。现在好了,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吧!”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把走廊围满了。
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灯”,一个茶杯粗细,下边是个铜盏,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立在那儿像个去了尖的小窝头。
平常要俯首向下,对准那圆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点亮之后,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稳之后,“呼”的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一起火苗摇摆,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好!”武存忠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耻笑。”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险遇,两人听了同声祝贺,一同请他去丰泽园,要了个菜,一壶酒为他压惊,席间马森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
同时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罗兰》树矮难栖金凤凰,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