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门的俊杰佳人在含元楼聚集之时,也正是皇城最繁忙的时候。各个公廨大厅官吏往来繁密,出宫的旨意和入宫的奏章往来交替,好似暴雨倾盆前忙碌奔命的蝼蚁。
天色尚早,无极宫却点亮了灯火,近卫目不转睛的镇守四极,内侍,宫女们悄无声息的低头站在长长的门廊下倾听大殿内焦躁的脚步声,暗中相互传递着疑惑的眼神。
往常睿智无比,镇定异常的陛下今日怎地忽然焦躁起来,挥衣摆袖的衣浪声,跫然来回的踱步声,似乎在传达这位九州之主烦躁无比的心情。
正乾天子不高兴,作为奴婢下人的他们自然要肃面等奉,小心相侍。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外,身形挺立,本以为是天子出来了,殿内却还徘徊着那急促不安的脚步声。侍者纷纷侧目,心中更是惊讶,他怎么出来了!
站立门外的不少都是正乾天子的东宫旧人,自然之道夏龙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看这架势像是在等人,能让他出门相迎的唯有太上皇,皇后都不行。
夏龙渊沿着龙首尾御道而下,不一会,就领着一位宫装丽人走进,一路风声谈笑,毫无避讳。
看到那娇而不艳,媚而不妖的丽人,宫门前的内侍宫女们脸上都浮起了笑意,胸中压抑的感觉顷刻间消散无踪,皆是跨步俯身下拜:“恭迎莫贵嫔。”
贵嫔,后宫三夫人之首,仅次于皇后。
莫贵嫔,自皇后患病后就深受天子宠爱,更获得旷典回府省亲,已有七日,难怪夏侍卫长会出来相迎,陛下真是对莫贵嫔喜欢到骨子里了。
华美明丽的宫装妇人轻摆袍袖,一众内侍起身侧立。
“陛下怎地这般烦躁。”
莫贵嫔耳内全是皇帝急促的脚步声。
这种话自然不需要夏龙渊来回答,门外的内侍班头说道:“回贵嫔话,陛下自接到一封江源急报就一直如此。”
挥袖摒退众人后,莫贵嫔与夏龙渊分前后进入大殿,见皇帝还在踱步深思,莫贵嫔刚要开口,却是先皇帝问道:“宣华,莫府上下可还安好?”
“谢陛下挂心,皇恩浩荡,莫府安康。”莫贵嫔躬身行礼,转而问道:“陛下因何事焦虑?”
“宣华,你说这世间可真有一亩产二十石的粮食?若是真有,那又会是何等模样?”
莫贵嫔诧然轻笑:“陛下还真是忧心天下,回宫路上妾闻北地二州天降白灾,牧民多失牛羊,就此打算请皇后姐姐出面,酬豪门贵妇于宫内,微资薄聚,也算为国朝尽力。”
“宣华贤淑秀慧,当为贵女楷模”正乾皇帝看着莫贵嫔笑着说:“你以为朕是在突发奇想?汉王府呈上了扬州三郡封地急奏,言之凿凿。御史府监察地方的三台监御史附名其上,老夏所率的黑衣密谍报奏言确有此事。还有唐靖德正驻守扬州,风闻此事也前往复看,五兵部来文说九株种苗此时已由他亲自看守,再有旬日就可收割。还奏言此宝形似马铃,让朕赐名。真是奇特啊,虽在扬州,南地冬日稍短微寒,这宝物却能冬日耕植,实乃农家重宝,若是育活成苗,散布九州,此后天下就难有大灾了。”
“那可真是要恭喜陛下了”宣华闻言又惊又喜,成为千古一帝是正乾皇帝的此生志向,有了这产量丰盛的粮食,距这宏伟大业又是近了一步。
“宣华且看,如此珍宝却是这么个模样,朕见所未见,闻亦未闻。宣华自幼博览群书,可曾听闻此物?”说完把桌上的几封急奏递给了莫贵嫔。
夫妻一体,何况是天家富贵,更当荣辱与共。接过了急奏仔细阅读,片刻就已看完,将奏章又整齐的摆放回桌案上,迷茫的呢喃道:“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物产?二十石?砂石荒土皆可就种?陛下,那君固又是何人,缘何有此重宝?”
“汉王,三台,黑衣密谍还有五兵部四方核对,此事想来不假”正乾天子扶莫贵嫔坐在榻上,下意识的敲着榻上的桌案说:“君固此人来自南胡诸州,本为青阳芈姓,昔后韩一朝因涉及叛乱被贬南胡,世代于诸州群岛之间漂泊,于前朝小炎重返九州,安家江涂郡。此物,乃君氏族人于茫茫南海中东搜西罗才发现的,一直为家族所用,未曾面世。这君固,念先辈艰辛,想要重振门风,见到汉王广招贤良,海纳奇物,这才献出此宝。据闻献宝之前,家中亲母老祖具反对之,一干重宝倾倒彘槽,君固只夺下这九枚。
“村野小民不识大体,此乃妾身教化无方,请陛下责罚。”
莫贵嫔欠身就拜,被皇帝扶了起来。
按说教化女子,妇人表率那是皇后的事,但自从皇后身染重病,变得烂漫天真,只记得碧玉年华,没有被夺后位已让后族大感天恩,这妇人表率自然就落到了贵嫔的身上。
“芈氏宗祠已验,确为青阳一脉所出”正乾天子说到这还笑了一下:“不过香火拒奉,看了芈氏一门先祖对这一脉还有怨气,不肯接纳,也难怪这小子一心想要钱粮财物,只怕是生计潦倒,家中难以为继了。”
一声急促的钟声又惊醒了半边皇宫,奉常殿的香火又接到了远方的急讯。不大会,一名奉常吏捧着两封刚刚书就的奏章而入.奏章封面皆画着三道红色的火焰,是特急加急,此等奏章哪怕是午夜子时,奉常殿也敢立即敲钟,书就之后毫无忌讳的直接闯入后宫。
此乃国事,莫贵嫔尚要回避,正乾皇帝却将她留下说道:“这是扬州州治和后将军府烧来的急报,能让舒敬良动用刺史大权的同时唐靖德也发来急奏,莫过于那模样古怪的宝物。”
说罢展开奏报,一目十行,却把每一个字都看在眼里,看完之后却又久久不语。莫贵嫔见正乾皇帝陷入沉思,左右不作声,就陪坐在一边安心的等待。
“太子求稳,将门弄险,汉王求变”皇帝缓缓说着,挥了挥手,殿内的仆从,侍卫躬身退却:“太子仁厚,却遭朝堂质疑;将门求权,又被文官欺压;汉王兴变,各地勋贵纷纷设阻;而朕将一切看着眼中,想必不少人都在暗喜朕之不作为。”
“上古之时,鼎有四足以撑四极,而至今日,世人所铸造之鼎只余三足,何故?四足缺衡而三足易立,这是民间匠人千百年来领悟的技巧,朴实却有理;朕观之天下,历数各朝,莫不是世族谋权,将门建功,但历代之亡,却亡在毫无根基的农人身上。”
“将门与世族就是九州的两只鼎足,天下承平时,自屹立不倒。世族反,鼎足有缺;将门反,鼎足生锈,皆是小碍。若是农人揭竿,民众四起,那就是一头猛兽撞在了九州鼎上,社稷将覆。”
“所以朕一直在给九州找第三只鼎足。”
“汉王新政,启用寒门士子安民心,扶植工匠,统领九州商贾理顺贸易。”莫贵嫔这才知道皇帝把自己留下来的原因,正乾天子一番话,几乎将他这十数年来的精心部署全盘托出,为了九州社稷,扶民植商,引导新势力和新阶层,一改历代建制,创万古秩序。
但故礼旧俗依然强大,看那张着大嘴,忘了提笔记录帝王起居的史官,若是帝王亲承参与匠人和商贾之事,恐怕等不到明日,今夜就会有许多上大夫、大夫敲开宫门,拜地哭诉。
现在话却是她说出来的,莫贵嫔心中也是震撼,但更多的是骄傲,这个想要开创万世规矩的人,是她的男人。莫贵嫔紧紧的拽着正乾天子的手,皇帝也抚摸着莫贵嫔的面庞,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似乎夏龙渊和史官不存在一般。
不过这两人也不算外人,起居录史官是帝王敦伦都在场的人物,职业道德还是有的,而夏龙渊对正乾皇帝来说就更不需要刻意隐瞒。
“来人!”
殿外的黄门应声而入,躬身等候天子吩咐。
“命奉常殿传旨,封君固为郡侯,封地南陵,着扬州江涂郡尉收纳君氏族人,迁往州治江源城。命南陵郡守立即建造郡侯府,一应钱粮由汉王三郡封地支应,不得有误。”
黄门退去,莫贵嫔却讶然道:“陛下,莫不是这君固又有新功奉上?”
“哈哈哈”正乾皇帝一声大笑,后宫之中,还是莫贵嫔了解他,高兴的说道:“南陵侯不日将至,他又献上炼钢之术,造器之法,一炉每日可出千斤好钢,新铸的一柄长刀,砍巨石而不卷,割铜铁而不钝。”
“如此大功,更当恭贺陛下获此神技,如虎添翼。”
正乾天子正待说话,眉眼却不由自主的跳了几下,夏龙渊甚至一个箭步站到御案前,挡在了皇帝身前,他同样心潮翻涌,虽然只是一刹那。
只见殿外红霞一片,西垂的日光陡然一亮,然后迅速暗淡下去,以夏龙渊和正乾皇帝的修为自然知道日光不是真正变得暗淡,而是有更加光辉的事物出现其中,才致使夕阳看上去变得昏暗。
正乾天子和夏龙渊气聚双目,便看到一道长龙自红日而出,如九天神人降临,天马驾车,大气辉煌,神兽拱卫,祥瑞无比。
“太荒血脉!”
正乾天子狠狠的拽着拳头,掌中是莫贵嫔纤嫩的小手,被捏得整个变形,但莫贵嫔却紧着脸,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原来今日陛下紧张的不是扬州之事是否属实,而是那太荒之人将至,才导致心血不宁,恐怕陛下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他自己打气罢了。
莫贵嫔默默的想着,同时也很是疑惑,这太荒之人到底有多恐怖,才能让这位睿智的帝王如此忌惮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