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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14悬疑世界·破碎的月亮 劫火

劫火

大学毕业后,我在铜城的铁锁街租了一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住,租金因为面积小和房子老旧而相对较低。对门住着一个在物业公司当保洁的妇女,以及她二十多岁的弱智儿子。妇女我叫她虹姨,她那个足有一米九高的傻儿子,我叫他小山。

刚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因为忙于找工作,频繁参加各种面试,每天数次进出小区,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小山。小山不仅高,还强壮,我估摸他二百斤的体重是有的。每次见到他,他都在抽烟,说抽烟也不对,因为他只是叼着烟,并没有点燃真抽。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叼着烟朝我跑过来,像个大狗熊一样,吓我一跳。

“借个火。”他憨声憨气地说。

我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却见他嘻嘻一笑,叼着烟转身跑掉了。

有一个小区里的老住户,我叫她李大姨。李大姨目睹了小山问我借火的过程,笑着招手把我叫过去,告诉我说,那个小山的脑子有问题,多少年这样,常年嘴里叼着一根烟,见到陌生人就跑过去借火,实际上他不会抽烟,你真给他点,他保准害羞地转身逃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问她。

她说不知道,说十几年前这对母女搬来时,小山就这样。

起先我并没怎么在意这个巨大的傻瓜,以及虹姨,那是在2009年,金融危机对我所学专业的就业造成影响,难以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只好去找不限专业的工作,找得异常艰难,每天被炎热的天气和找工作的痛苦折磨得焦头烂额,无暇在意他们。后来因为两件事,使我感受到虹姨和小山的热心,开始留意起这对生活较为艰辛的母子。

一件事是我的电脑坏了,去修电脑,拎着主机从出租车上走下来时,被站在小区门口的小山看见。他穿着一双大得像小船一样的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抱起主机朝我的住处跑。我还以为他要抢我的电脑,一溜小跑地在后面撵,撵到自家门口,才安下心来。我想表示感激,可住处实在物资匮乏,只好抓起几个袋装的泡椒鸡爪递给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面前的人虽然弱智,可毕竟二十多岁,这不是哄小孩呢么。他背着手说不要,说不爱吃。我笑了,问他爱吃什么。他说爱吃老林炸虾。

“你倒真会吃。”我说,“过几天给你买好不好?”

他说好,转身咕咚咕咚地踩着地面跑掉了。

老林炸虾是铜城的特产,只有老林家掌握着调料的配方,卖炸虾的地方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一个特别小的小门店里。这么个小小的门店,慕名而来的食客经常多到排起长龙,这个店据说文革结束后才开始开的,一直开到现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未曾遭遇冷落。

第二件事是一天晚上,我正用热水壶烧水准备冲咖啡,突然断电了,屋子里一团黑。只好敲响对面的门,虹姨打开门后,我问她家是否停电。

“没有啊?”她脸色憔悴但眼神柔和,朝我身后看一眼,“只有你家断电,一定是你家的保险丝烧断了,你使用什么耗电的家电了吧?”

“没有,就新买了一个热水壶。”

她进屋拿出一个手电和一把螺丝刀,走出来打开楼道里的配电箱,拉下电闸,帮我换保险丝。小山穿着大背心跑出来,站在虹姨身后勾着脑袋看,一脸呆相。虹姨换保险丝时与我闲聊了几句,还让我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尽管找她。她换好保险丝,进屋取了一大块西瓜给我,说下班经过菜市场门口时买的,又便宜又甜。

第二天我去小超市换热水壶,换完热水壶走到小区门口,看见小山正叼着烟站在一车西瓜旁边问卖西瓜的大叔借火。大叔掏出打火机时,小山已经趿拉着大拖鞋跑了。我忽然想起还欠着小山“老林炸虾”,于是喊了一声他。他愣了愣,朝我跑过来。

“瞧你一天到晚的都无聊成什么样啦,走,我带你去买老林炸虾。”

小山非常高兴,悠着长长的手臂,紧跟着我朝公交车站走。我们俩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车,才来到艳粉街上的老林炸虾小店。买了炸虾,我们俩坐在建设银行门口的台阶上吃炸虾,眼前是滚烫的马路,车辆往来穿梭,真是个让人晕眩的世界。

“好吃吗?”

“好吃。”小山含糊地回答。

我捏了捏小山的胳膊,他长得太结实了,真的像一座小山。小山美滋滋地吃着炸虾,好奇地东张西望,后来注意到脚下的一个办证的小广告单,歪着脑袋看,嘴里念起办证的电话号码。又用手指点“办证”两个字,一脸困惑。

“你不认识字吗?这两个字读什么?”

小山懵懂地摇头。

“你竟然不识字啊,办证,读。”

小山读了一遍。

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头,在方砖上划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叫蒲白。”

小山捡起一个小石头,笨拙地写起我的名字,写得很不成样子。

“渴不渴?”

小山点了点头。

我起身到附近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瓶可乐,付款时见柜台上有一盒打火机,就又买了一个打火机。回到小山身旁,他已经在地上写了十来个我的名字,各个歪歪扭扭。我把打火机递给他,说,给你,以后就不要到处问别人借火了。

小山猛然见到打火机,吓得浑身一抖,嗷的叫唤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打火机,抡开膀子把打火机扔了出去。打火机砸到马路对面一个女子的遮阳伞上,女子相当气愤,隔着马路冲我们吼:干吗呀?有病啊。

“对不起哈,对不起。”我连连道歉,责怪小山,“你干吗扔了?当是手榴弹呢?”

小山看我生气地说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因为住处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房间里很闷热,吃过晚饭后,我来到楼下散步。李大姨坐在一个木制小板凳上,悠闲地挥着用补丁修补过的大芭蕉扇,既是挥赶蚊子,好像也是挥赶黑暗。我在她身边的条石上坐下来,点燃一根烟,说,李大姨,我给你熏蚊子。李大姨爽朗地笑。我跟她闲聊时,说起自己给小山买打火机被扔掉的事,当笑话讲的。

“李大姨,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大姨说:“那孩子怕打火机,听他妈说,孩子小时候被爆炸的打火机给炸伤过,现在他耳朵上的伤疤就是爆炸的打火机给炸出来的。”

“哦,这样啊,他是天生的吗?我是说脑子。”

“据说是,反正娘俩搬来时就这样的。”

“小山的爸爸呢?”

“不清楚,听说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

夜越来越深,天气虽然没有凉快下来,可困倦已经袭来,于是起身准备回去睡觉。走到房门前,掏钥匙开门。虹姨大概听到了动静,忙把房门打开,笑着问我怎么才回家。我说屋子里太热,太难受,到外面走走。她的话进入正题:听小山说你带他去吃老林炸虾啦?我笑着回应说,是啊,他说他最爱吃的东西就是老林炸虾。虹姨说,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你等等。她转身消失在门口,两秒钟后再次出现,手里拿着一个台式电扇,递向我说,给你,现在是三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觉,这个旧是旧点儿,可还能用。我赶忙道谢,接过电扇,感觉心里很是温暖。

我觉得我是找不到想象中的白领类的工作了,每逢有招聘会,排在队尾眺望长长的队头时,都有一种即将脱水死去的感觉。经过面试后,一个商贸公司录用了我。第二天去报到时发现,但凡参加面试的都留下了。我们每天所做的工作,就是顶着烈日到处推销这家公司的一款五十五块钱的电动剃须刀。连着跑了三天,一个没卖出去,还频繁遭到人家的呵斥和轰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牙继续干下去。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我特地在网上花八十块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

那天我沿着马路边的树荫蹬自行车,车筐里装着十个剃须刀,进行我这一天的推销工作。骑到离铁锁街不远的莲花街时,竟然看到了小山。

三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围着小山,你一脚我一脚地踢着小山,不时有人跳起来做个飞脚的动作,不时又有人旋转身体做个后旋踢的动作,显然是在把小山当成沙袋。小山捂着裤裆像铁塔一样站住不动,笑嘻嘻地挺着让男孩们打。

“你们干什么!”我跑过去,嘴里大喊。

男孩们停下来看我。

“谁让你们欺负人的?”

“我们跟他玩呢,他愿意让我们打他。”一个男孩说。

我看见小山的衣服和大裤衩上全是灰土和脚印,帮他拍了两把,拽他的胳膊离开。那伙男孩扫兴地跑掉了,像一群麻雀。我边走边教育小山说,以后聪明点儿,他们是在欺负你,不是和你玩,凭什么让他们拿你当沙袋随便打?以后不许任何人打你听见没有?小山咧着嘴,龇着白牙,亲切地冲我笑。笑什么笑,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我拍了一下车座,上车,我送你回家。小山叉开腿坐在车后座上,我撅着屁股根本踩不动脚蹬子,扭头往后轮一瞧,车带都扁了,赶忙让小山下去。

“我说你还是步行吧,车轱辘容易被你压放炮。”

我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说找他妈,我问他虹姨在哪里,他说在前面的铜城银行当保洁。我调转车头开始往铜城银行骑,越骑越轻松,发现小山正在后面推着车子跑。“停下!停下!别累着啦。”我扭头喊。可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像是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玩的事,那便是在后面推我的自行车跑。

来到铜城银行,小山见到虹姨后又什么不说,问他干什么来,他一脸茫然。我没讲小山被男孩们欺负的事,只说推销剃须刀时遇见他在路边站着。虹姨说小山就这样,每天叼着烟满铜城跑,逢人就跟人家借火。后来我知道,小山确实这样,每天都到处乱窜。虹姨动员她的同事和银行里的工作人员买我的剃须刀,她嘴不停地夸我是特别好的孩子,弄得我很难为情,就好像她有多了解我似的。那天我所带的十个剃须刀全部留在了铜城银行,为表示对虹姨的感激,我又带小山去吃了一次老林炸虾。

半个月后,我继续骑车到处推销剃须刀,那天在劳动湖公园的门口遇见了小山,两个穿着打扮花里胡哨的二十来岁的男青年,在跟小山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我过去叫小山回家,两个男青年神色诡异,扭头就走。路上我好奇地问小山,那两个男青年跟他说了什么,小山笨嘴拙舌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也没放在心上。

又过几天,是在晚上,一个姓刘的年轻民警来到虹姨家。当时我正在虹姨家吃晚饭,此时的我与虹姨一家已经成为关系特别好的邻居,虹姨家若是做了好点的菜,必定把我叫过去吃。原来这个姓刘的民警是认识虹姨的,虹姨叫他小刘。听他们的对话得知,虹姨家原来是城外香村的,小刘家是城外一九一镇的,香村属于一九一镇,两地离得不远,他们之前有过接触。

因为有我在场,小刘起初想说的话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后来虹姨一再介绍我,小刘知道我和虹姨家的关系很近,也便不再在意我,对虹姨直说起来。他说最近铜城发生了两起抢劫事件,一起发生在前天的上午,兴工街的小彩票站,老板杨永被三个戴面具的青年抢劫,抢走现金八百二十块三;另一起发生在昨天上午,兴工街附近的北五马路的童装店,老板王连凤被三个戴面具的青年抢走现金一千一百五。杨永和王连凤到派出所报案,说抢劫者戴的都是随处可买的塑料的喜羊羊面具,其中一个抢劫者身高有一米九并且相当魁梧,且两次都穿着相同的衣服——大背心加大裤衩加大拖鞋。警方初步认定,两起抢劫案为同一伙人所为。小刘立即想到了小山,说那个大个子的抢劫犯被描述得很像小山,所以他来这里看看,言语之中有明显的提醒之意。

小刘走后,我对虹姨说起那天在劳动湖公园门口遇见小山和两个社会青年说话的事。

虹姨早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拿起冰箱顶上的扫灰刷,指着小山质问道:“说,你是不是抢别人东西了?”

小山吓得缩起肩膀,畏葸地说:“没抢别人东西。”

“还学会撒谎了?”虹姨从茶几下面的一个放杂物的圆盒里,拿出一把金属的折叠匕首,啪一声拍在茶几上,“这是我晚上洗衣服时从你裤兜里掏出来的,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谁给你的?揣把刀干什么?”

小山更加恐惧了,“我没抢别人东西,是他们俩抢的,他们让我陪着去。”

小山果然参与了抢劫。我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为什么啊?家里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嗯?你真不让人省心,你想逼死你妈吗?你是不是想我死?我死了谁管你啊?你不就成了街上那翻垃圾箱的孩子啦。”虹姨情绪激动地哭起来,泪珠哗啦啦掉,手里的扫灰刷朝小山的肩膀上打去,“给我跪下!”

小山捂着脸,害怕地发出呜呜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虹姨一下下抽打小山。

我赶忙上去拉虹姨,嘴里劝慰,“别打小山了,他不懂,他不是坏孩子,肯定是那两个混蛋扯什么鬼话给小山骗了。”

“有些事你不懂,你不要管。”虹姨哭着对我说,把我推到一边,又开始挥舞扫灰刷凶狠地抽打起小山的肩膀和后背来。

小山跪在地上,抱着脑袋,嗷嗷叫唤。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小山都到了晚上九点,还没有回家吃饭,我从楼道里推出自行车,说去找找。虹姨说不用找,说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每天白天小山都到处跑,这次应该是跑得远了,回来的路上要很多时间,毕竟他都是靠双脚走的。虹姨看起来并不担心,可我知道,她在故作淡定,她的心里面很着急。做好的菜用碗扣住保温,她坐在客厅里,双手焦虑紧张地互相握着。我看在眼里,决定出去找小山。

我骑着车子在附近的几条街不停地转悠,偶尔还停下来向路边的店铺老板打听,没多久,在铁锁街的街口看见了小山,高高大大的身影在笨重地移动着。

“你干什么去啦?虹姨急坏了,你看天都黑了,都几点了。”我骑过去,停在他面前。

小山嘴里叼着烟,嘿嘿一笑。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而来,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着。小山忽然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男人的去路,把手里的烟举向男人的脸。“借个火。”

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哦,我不抽烟。”他绕过大树一样的小山,继续朝前走。

小山扭身追了过去,举着烟跟在男人的身后。“借个火。”

男人停住脚步,愤怒地嚷嚷起来,因为愤怒和急切,嘴里跳出来的话带出了唐山口音。“不抽烟不抽烟的,你有病咋的!”

小山冲男人嘻嘻一笑,转身跑了。

把小山送回家后,我坐在虹姨家抽烟。虹姨让我再吃点,我摇头说晚饭在外面吃得很饱。虹姨用湿毛巾给小山擦脸擦手。小山则坐在饭桌前急不可耐地要吃饭,他的肚子里已经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巨大响声,他饿坏了。

“小山刚才追着一个外地的男人借火呢,男的都急了。”

虹姨坐在饭桌前,无力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他从小就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行为真奇怪。”

“他爸活着的时候抽烟,非常奇怪,打火机总是丢。后来我才知道,打火机都被小山给偷走扔了,小山小时候被爆炸的打火机炸伤过,所以特别怕打火机。可这样一来,小山的爸爸抽烟时就总是找不到打火机,所以常会出现嘴里叼着烟笑嘻嘻地问别人借火的情景。小山觉得他爸借火的样子很有意思,总是模仿,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其实小山叼着烟问人借火的神态和动作,确实很像他爸的。”

我想问小山的爸爸是怎么死的,但觉得不合适,便没有问。

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继续到处推销剃须刀。每次都只是经过劳动湖公园门口,这次直接骑了进去。逛公园的人多,兴许能卖出几个呢。骑进公园没多远,在人工湖边的小树林里看见了小山。小山被两个男青年一边一个夹着坐在长椅上,认真地听两个男青年说着什么,不时傻傻地点头。又是那两个混蛋,我的心里腾起火来,快速把车子蹬过去,前轮差点撞到那个黑皮肤青年的腿上。

“干什么你!”黑脸青年踹了一脚车前轮。

“你们干什么?嗯?以为谁不知道呢?跟他说什么呢?”我单脚撑地,厉声说道。

“关你什么事。”另一边的白脸青年说。

“关我什么事?我是他哥,你们瞧他脑子不好使就欺负他,忽悠他陪你们干他妈抢劫的勾当,是看他长得强壮能吓唬住人,还是准备出事时拿他当垫脚的,当挡箭牌?”

“你胡说什么!”黑脸青年先是惊愕地愣住,随即站起来,伸手揪我的衣领。

我强硬地针锋相对,“少跟我来这套,我报警收了你们信不信?”

白脸青年恶狠狠地咒骂一声,起身朝我扑过来。

就这样,两个青年与我扭打起来,我势单力薄,很快就被他们拖下车子,打倒在地。与此同时,小山抱着脑袋害怕地蹲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个青年劈头盖脸地打我,见我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又开始用脚疯狂地踹我的脑袋。

“别打蒲白!”小山忽然大叫一声,疯牛一样冲撞过来,双手朝前一推,立时把两个青年推得几乎飞了起来,倾斜着远远的摔了出去。

两个青年还想上来打我,但因为有小山护着,他们不敢。至于小山,他们是不敢打的,他们只能骗他,要是打架,他们这种人四个恐怕也打不过小山一个。但他们俩非常卑鄙,打不到我就捡起大石头砸我的车子,叮叮咣咣一顿猛砸。小山又跑上去保护我的车子,他们俩绕着小山跑,把小山引开后跑回来继续拿我的车子泄愤。小山力气大,但是动作迟钝,所以他虽然尽了最大努力轰赶两个青年,我的车子还是被砸了个稀巴烂。小山急了,掏出裤兜里的那把匕首。两个青年见小山亮出刀子,再不敢逗留,撒腿跑掉。

两分钟后,一辆警车开来,下来两个民警,刚才两个青年打我时有人报警了。其中一个民警是小刘。小刘惊讶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简单地说,刚才骑车经过,看见两个青年在骚扰小山,然后与他们发生口角并最终厮打起来。小刘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和另一个警察又跟我说了几句话后,上车回去了。

晚上时,我正在住处上网跟一个高中同学聊天。有人敲门,打开门,发现是警察小刘,当然,我得叫他刘哥。刘哥站在门口问我和谁一起住,现在做什么工作。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他让进来。他穿着便装,看他的神情举止不像为公事来找我。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了一口我给点燃的香烟后,方才把话拐到正题上。

“今天下午,在劳动湖公园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所警惕地实话实说,说之前曾看见那两个男青年神神秘秘地跟小山聊天,接着刘哥因为两起抢劫的事私下前来找过虹姨,然后今天我又看见那两个青年与小山说话,因此怀疑两个青年在诱骗智商有问题的小山干违法的事,上去劝阻,以致发生殴斗。

刘哥点了点头,说我做的对。

我因此问起刘哥以前是否认识小山一家。

刘哥说他的姥姥家住在香村,小时候他放寒暑假会去香村的姥姥家住,姥姥死后他就没再去过了。他说他小时候去姥姥家住,与邻居家的小山一起玩耍过,那时自己的智商与现在的小山也没差多少,所以他们在一起玩得也挺高兴。

“小山的爸爸是怎么死的?”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刘哥说小山从小嘴馋,他爸死的那天中午他非要吃老林炸虾,哭着闹着不吃午饭。小山的爸爸对小山很溺爱,就去铜城给小山买老林炸虾,回来的路上被抢劫的用刀给捅死了。

刘哥走后我躺在深夜的床上,感慨地想,假如小山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他得承受多大的心灵上的刺激和痛苦啊,他会意识到,是自己害死了爸爸吗?

早上,我背着包出门推销,走到小区门口,看见小山蹲在马路边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发呆。“小山,起这么早啊,吃早饭了吗?”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

“吃了。”他冲我憨笑。

“走,跟我卖东西去,反正你也成天闲着怪无聊的。”

他兴奋地答应,兴致勃勃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先坐了一趟208路公交车,在农业大学附近下车后,开始沿着街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进去推销剃须刀。滑稽的是,每当我走进去说了一个“你好,打搅了”后准备提到剃须刀时,小山必定抢过我的话茬,把手里夹着的香烟举上去,问人家借火。人家给他点火,他又扭头跑了,弄得人家以为跟我来的小山是在捉弄他们,对我也便没什么好脸子,害得我一个剃须刀也卖不出去。

“不兴这样,听见没有?”我站在树荫里,数落小山,“你这不坑我么。”

小山也不知听懂我的话没有,嘻嘻笑。

中午的时候,我请小山去一个小饭馆里吃冷面,他吃了一碗冷面加四张馅饼。我吃完冷面,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机无聊地上网。坐在对面的小山则无聊地用手指沾冷面汤在桌面上写字。我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写的是什么,竟然是我的名字,一遍遍重复我的名字。看来他只会写我的名字,不太笨么,我想,我的名字这么轻松就给记住了。

我正要跟老板结账离开,从外面灼烫的空气里进来一个工地工人模样的矮个男人,胡子拉碴的,一脸怨气。老板赶忙丢下我招呼顾客去了。我坐下身体等老板回来。小山突然举着烟凑到矮个男人的面前。“借个火。”他笑嘻嘻地说。

“我不抽烟。”矮个男人看着手里破烂的餐单,随口回答。

“借个火。”小山又说。

“我不抽烟。”矮个男人不耐烦地抬起脸。

“借个火。”

“你有病是么,我最后说一句,我不抽烟。”男人恼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小山把手里的香烟扔到地上,掏出裤兜里的匕首,亮出刀子,一刀捅进矮个男人的肚子。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小饭馆里的所有人都没看明白,愣在那里。小山握着尖刀,对着矮个男子的身体又连捅三刀。这时矮个男子开始转身逃跑,捂着肚子,惨叫着,一跤跌倒在门口。小山两个大步赶上去,左手揪住男人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男人拎起来,右手里的尖刀继续往男人的身体上捅。男人挣扎着,嚎叫着,血流了一身。饭馆里的几个农业大学的女生同时尖叫起来。小山还在捅男人,拎着男人,像在给男人放血,像要把男人捅成筛子。当男人被扔到地上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小山把男人扔到地上后,扔掉手中的血刀,迈着大步异常敏捷地跑掉了。

我则吓傻了,跌坐在地上,直到六七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并把我带上警车,我都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在公安局里,我做了对我来说极为漫长的笔录,最终被准许回家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是虚脱状态的。

下面这些事我是后来从刘哥那里听到的,他是在小山杀人后才从当年的相关办案警察那里打听这么详细的。

小山爸爸出事那天,小山闹着要吃老林炸虾,当时小山爸爸恰好那几天需要去银行取一万块钱,是答应借给他一个准备开饭店的战友的,于是便骑自行车,驮着小山去了铜城。到了铜城,买了老林炸虾,取完了钱,往一九一镇上骑。他要把钱借给他的战友,可他的战友出门办事不在家,他在附近的台球厅等地找了一圈,又到其它几个战友和朋友的家里找,都没有找到,便驮着小山往香村骑了。骑到镇外的老泡沫厂门口时,小山说憋不住了要拉屎,便跑进泡沫厂里拉屎。那个厂子已经停工几年了,院里没人,长满了荒草。小山蹲在墙根方便,隔着一面高大的围墙听见爸爸与一个经过的陌生人说话,是在问陌生人借火。

“借个火。”

“我不抽烟。”

小山走出泡沫厂的大门,黄昏时分,天已经很暗了,他发现他爸趴在地上,自行车倒在身边。他跑过去叫他爸,他爸已经被刀子给捅死了,身上的一万块钱被抢走。

小山当时告诉警察,他听到了凶手的声音,凶手说了一句“我不抽烟”,他记得那个声音,是铜城的口音。但这个只有小山才能掌握的信息,根本无法帮助警方破案,警方通过调查小山爸爸的朋友和战友等人,试图发现嫌疑人,调查了很多人,用了很多时间,可杀人凶手始终没能抓到。

“还有,那两个找小山抢劫的人,我后来也问过了。”刘哥说,“确实像你所说,一是准备出事时拿小山当垫背的,二是小山高大魁梧戴上面具很能吓唬住人。其中一个青年说,他们最初找到小山时,小山没有同意,只是问他们借火,当那个青年随口说到他遗传了他爸爸的不抽烟的基因后,小山才同意。”

听完刘哥的讲述,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小山这么执着地为爸爸报仇,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刘哥摇了摇头。

小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至少我两年后离开铜城时,警察依然没能发现他的踪迹。

五年后,已经离开铜城回到家乡三年时间的我,在一天下班后走到所住小区的门口时,物业保安叫住了我。他让我把门卫室后面阴影里的那台崭新的自行车推走,说是晌午时一个高个子男人麻烦他们转交给我的。我迷惑不解地走过去,看见车把上挂着一个纸片,纸片上写着“送给蒲白”四个字。

那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没错,是小山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