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本来以为在陌生的地方她会睡不着,没想到一夜无梦,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明黄色帷帐后面站着一排侍女,手里端着洗漱用的东西,一个个垂目躬身,在看见帷帐被掀起后,立马上前服侍。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景澜擦脸的手顿了顿,回过头看了眼大殿里的那张御案,上面只摆着一叠整齐的奏折,不由开口问道:“皇上呢?”
“回娘娘,皇上酉时就已经去上朝了,临走前还吩咐不要吵醒娘娘。”为首的侍女含笑回道。
景澜嗯了一声,也对,在这宫里能将懒觉睡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也只有自己了。
等洗漱穿戴完毕后,正准备回自己的含筱宫时,又被那侍女拦住:“娘娘,皇上还吩咐您醒来先不要走,下朝后皇上会和您一起用早膳。”
用膳,景澜仔细琢磨了一下。
反正都过去了一个晚上,恐怕这宫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她昨晚留宿乾阳宫了,既如此,她还怕什么?
再说能借此机会尝尝御膳的滋味也不错。
正准备起身朝外殿走去时,突然听到殿外一阵喧哗声,隐约有一句本王什么的,还没听清,殿门被人一脚踹开,连带着踹飞了好几个太监。
乾阳宫面朝东方,旭日东升洒下万丈光芒,透过雕花红漆木窗镂,落在殿内。
靳琰一脚踏入殿内,身后笼着金色光芒。
景澜瞧着,来人一身绛紫色蟒袍,头戴嵌宝紫金冠,即使披着暖阳金光,也挡不了周身森然的寒意。
他不顾身后劝阻的内监,大步走进来后,凌厉的视线直指景澜。
景澜被这视线盯着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说靳褚的眼睛似一潭孤井,深邃而不可捉摸的话,眼前这人的眼睛则像一片汪洋,凌厉且肆虐,仿佛随时会卷起惊涛骇浪。
他既自称本王,又按年龄来看,应该是帝王的兄弟之类,景澜默默瞧着,除了一样好看的相貌外,他们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
靳褚是那种俊朗的美,如朝晖晞月,落崖惊风,除了他帝王的气势外,她眼里的他更多是清润而优雅的。而眼前人有一种阴柔的美,肤如冬雪,眉峰修长,唇不点而红,一双细长的眼睛更将这种美放大到极致。
但这种美在他一个男人身上也没有一点违和感,景澜还想着,说不定他穿红色会更加好看。
景澜看的认真,但其余的人可没有这般淡定了。
“参见宁王殿下。”殿内的侍女低声行礼,语气有着明显的惧意,跪着的半个身子都抖个不停。
宁王,景澜忽然想起,昨晚除夕夜宴称病没有来的也是宁王,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果真很有个性,不然怎会让帝王寝宫里的宫人们怕成这副模样。
靳琰看也不看跪着的人,举步向景澜走来,浑身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气息。
“说,你到底是谁?”
景澜闻言瞳孔猛的一缩,那是她最戒备的状态。
难道这么快就有人怀疑她的身份了?不可能,她进宫才有半月,行事又处处小心,怎么会这么快暴露,而且对方还是一个未曾谋面的王爷。
她自问从未招惹过这人,怎么会……?
随即正了正神色,看着对方妖娆的面容,波澜不惊:“既使宁王殿下,见到本宫也不应该这幅样子吧?未免有些失礼不是?”
景澜虽是微微笑着,但笑中透着几分寒凉。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她从不会退让半步。
靳琰一双桃花眼泛着血丝,嘴角勾起,笑得诡异。
此刻,他的脑海里全都是昨夜那场绚丽的烟花,和一张灰白毫无生气的脸重合在一起的画面,平日的冷静自持飞到了九霄云外。
闻修记的记载,就是前朝老臣,也只是有所耳闻,她怎么会知道。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思及此,靳琰看向景澜的目光更冷。
“不要挑战本王的耐心,快说,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却又冷到了极点,仿佛眼前的人再不说的话,他绝对会杀了她。
然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正在景澜不顾他语气里的威胁,转身往回走时,靳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掐住了景澜的脖子,动作只在顷刻之间。
周围的侍女全都吓傻了,大气不敢出,门外的内监看到,立马飞奔出去找救兵。
那可是宁王啊,面若桃花,心似磐石的宁王,他向来阴晴不定,心狠手辣,哪位宫人见了都不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伺候。
所以,他们不难相信,依这位主子的性格,稍有不慎,可能会真的要了贵妃娘娘的命。
“最后一次机会,昨晚的烟花是谁教你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快说。”靳琰掐着的手慢慢收紧。
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个表情没有一丝惧意的女子,想要从中找出一丝破绽,然而并没有。
看来她这位“皇嫂”不错,比前几位可有趣多了。
靳琰靠近了她的身体,两具身体只有一拳之隔,景澜的伪装有有一瞬间破碎,这个男人,是她看不清楚的深不可测。
靳琰的手松了松,毫无忌惮地欣赏着她故作镇定的表情,那双如秋露般的眼睛眼睛就近在眼前,里面有倔强的微光在灼灼闪烁。
盯久了他竟觉得那双眼睛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的样子?
就在靳琰要慢慢放下手时,身后一道凌厉的声音传来。
“靳琰,你在干什么?”
靳褚一身明黄色龙袍,正大踏步往殿内走,看到眼前的一幕,出口厉喝。
听到声音后,靳琰的手一僵,又深深注视了景澜一番,落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放了下去。
他看也不看门外的人,整理了一下衣袖,随意道:“皇兄不是都看到了吗?本王在找想要的答案。”
靳褚是从朝堂赶来的,当听到小太监一脸慌张地说宁王闯入乾阳宫时,他莫名地慌了神,就那样抛下满朝大臣,赶了过来。
他没想到靳琰的执念会有这么深,竟然会不顾一切地冲进乾阳宫来,
眼下当他看着安然站在面前的人,一颗慌张的心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但注视到她脖颈上明显又刺目的红痕时,心中又被紧紧地揪起,双目如同凝满冰霜的利剑刺向旁边的靳琰,衬得明黄色朝服上那五爪金龙的图案都暴戾了几分。
“朕,果然是太过纵容你了。”近乎低沉的声音在殿里响起。
即使离他几步远,景澜也清晰感觉到了他隐忍的怒气,当看着那张熟悉的俊容时,眼眶不由地浮上一层雾气。
刚才被人掐着脖子快要窒息时,她有一瞬间想着,若自己真的死了,师傅和小七会不会很伤心。
可是除了她们之外了,可还有人牵挂她,惦念她,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可惜,一个都没有。
所以,这一刻,景澜很感激靳褚,他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是她寡淡的人生中鲜少的安慰。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兄弟情分竟然如此淡薄。
面对帝王的怒气,靳琰没有一丝退让之意,面上浮现一片讥笑:“皇兄的纵容,臣弟承受不起。”
靳琰说完后,整个乾阳宫里死一般的寂静。
靳褚和靳琰四目相对。
两人站在殿里的气场不分上下,一个是睥睨天下的威严,一个是藐视万物的孤傲。
景澜旁观着,脑子里忽然闪现出这两个人拔剑相向的场景来,自古为了皇位,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是常有的事,而且看这两位的神情,积压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看着周围又渐渐恢复的平和,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在持续了片刻的高压后,终究还是靳琰先示了弱,可能是审时度势才发现无论如何自己也占不了上风,于是抱拳向景澜告罪:“臣弟适才多有莽撞之处,还望贵妃海涵。”
他目光里的凌厉与冰冷在一瞬间收敛,转而一副温情谦和的样子看着景澜,配着那双标志的桃花眼,多了些风流之意,与刚才欲掐死自己的那副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景澜心里一阵恶寒。
想他可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摸了摸还泛疼灼热的脖颈,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王爷以为轻松一句莽撞便可抵得过刚才要杀我的心思吗?今日还好有陛下及时赶来,否则此刻我早已成了一具尸体。”说着抹了抹眼泪,转身一脸委屈的样子看着靳褚。
靳褚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看着景澜泛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表情,有些不忍。
但在望向靳琰那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时,瞬间又恢复自然。
“朕知你受了委屈,宁王生性胡闹朕自会罚他,你作为她的皇嫂,这次就多宽待些。”语气带有一丝哄劝。
靳琰想着,毕竟她初入宫中,就与宁王结怨,也是不好。
景澜的怒气也消了消,看似一场风波即将过去,但,也只是看似而已。
帝王的雷霆之怒终是要有人承受的。
靳褚转过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众人时,眼里的温柔一瞬间消失殆尽。
“护主不力,留待何用。”低沉而又冰冷的一句话,在瞬间决定了十数人的性命。
门外的侍卫立马进来拖走了跪趴在地上的宫人,动作之迅速,从她们连一句呜咽的求饶都没来得及发出可以见得。
景澜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知道自己不会重要到让他跟自己的弟弟算账,但也不想拿这么多人的性命来供他出气。
“陛下清楚今日之事谁是始作俑者,为何还要牵连那些宫人?”她定定地看着帝王,没有一丝躲避,像是非要找出一个答案来。
靳褚听着她的质问,眼里又恢复一片幽深。
对此,他不想解释什么,也许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这种人之常情在他的乾阳宫里断不能有。况且谁能说得准那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忠于他的?借此机会尽数除去也没什么不好。
没想到一旁的靳琰倒是先插话了:“贵妃这是还在怨怪本王喽,其实只要你能告诉本王刚才的答案,本王自当承担一切罪责,至于那些宫人,也可得救了。”
靳琰眯了眯狭长的双眼,冲着景澜道,嘴角那抹笑容透着诡异的算计。
景澜不解,这个不可一世的王爷为什么要紧咬着她不放呢?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琰弟要懂得适可而止,今日之事朕不与你多作计较,已是宽容。“靳褚近乎急切的语气打断了景澜的沉思。
“若朕没记错的话,还有半月便是太妃的寿辰,这半月你就呆在府里好好准备吧。”
靳褚言罢,空气瞬间被绷紧。
靳褚停了停,也没有在意,只上前握住景澜的手向前面那把龙椅走去,几步后转身又道:“至于骁骑营的兵符,也一并交上来吧。”
景澜不清楚前面那话到底是何意思,回头看去,只见靳琰的脸色在这一刻铁青一片。
显然刚刚帝王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靳琰额角的青筋一条条鼓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仿佛盛满了怒火,在下一刻就要爆发一样。
看这情形,待会可能会有一场好戏看。
景澜暗想着待会那个宁王被打趴下的时候,她一定过去补两脚,以泄心中之愤,让他明白她的脖子,可不是谁都可以掐的。
然而结果却有点出乎意料。
她能清晰看到靳琰眼睛里的愤怒和不甘,但他最后还是抿紧唇瓣,微微松开双拳。
“臣弟,遵旨。”四个字像是咬紧牙缝才蹦出来的。说完抬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但皇兄也要管好自己的东西,不是每一次臣弟都会,手下留情。”
靳琰夺门而出的巨大声响让暗自出神的景澜一颤,宫装的锦绣花纹碰到了刚才的淤痕上,颈部立刻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景澜恍惚中只看到一截明黄的袖摆,就感觉到那只手正在轻抚着她脖颈上的红痕。
“刚才为什么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