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都城,洛水。
古朴而又宽阔的主路上,青灰色石板铺就起古韵沧桑。人们一如既往地来来往往,一如昨日繁华景象。
“站住,抓住这个小贼”拥挤而又嘈杂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喝,整条街都安静了几分。一道瘦弱的身影从人群的缝隙里挤来挤去,小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本就破烂的麻衣短裤上,沾到扬起的灰尘。稚嫩的脸庞被黑黑的泥巴遮住了应有的色泽,只有眼睛还闪着明亮的光芒。干瘦的双腿不断的在人群中转动,黑黑的手指缝里还带着几片烂菜叶,长长的指甲里满满的都是泥垢。这双手在不断的奔跑中还在紧紧攥住胸口,因为用力过猛,还可以看到大拇指和中指上的暗红色血迹。
脏孩子在穿梭之中频频回头,眼中始终是看透世情的淡漠,深深隐藏。无论奔跑时怎样,那双黑枯的双手还是紧紧的交叉在胸口,死死摁住。因为瘦弱,倒是可以在人群的拥挤中如鱼得水。多么可笑,一个比竹竿还要细小上一圈的小孩子,竟然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商家打扮的汉子追赶。这汉子,不住地分开人群,一行奔跑,一行呼喊。饶是人群为脏孩子增加了便宜,大汉离他的距离仍旧越来越近。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驻足观看这一幕的追赶。
脏孩子眼里的焦急之色愈发浓烈,像是碳酸饮料摇晃后浓重的泡沫在翻滚。正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脏孩子的脖子,狠狠地将他提了起来。至此,这一场追逐战以店小二完胜而结束。
“小贱人,你再给我跑啊?啊!”店主呼呼喘着大气,脸上也因为奔跑而略有潮红。
“跑,再给爷跑!”不等话语落地,店主越想越气奋。我这样的汉子竟然还被你耍了。随即“啪啪”两个嘴巴就扇了过去。
街上的人早已经自发的将这一大一小围得水泄不通,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店主巴掌打的绝响,又是三个巴掌过后,脏小孩的脸已经红肿,鼓起老高。
“小贱人,敢偷我东西,反了你了!”店主口中辱骂不停,伸手打落了脏孩子胸前紧紧护住的两个包子。
包子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本来雪白的样子,却在滚动的过程中粘上了地面的灰尘,再有两个黑黑的爪印,极好的卖相就这样消失了。很显然,包子是刚刚出锅的,即使是黑脏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丝丝缕缕的热气。脏孩子仍旧被店主死死的抓住。此时的他已然忘记了被拳打脚踢的疼痛,盯着地面上的包子。人群太过拥挤了,不知是谁有意无意的踩烂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
此刻的店主依旧不依不饶,把倒在地上的脏孩子狠狠地踩踹。
“小贱人,敢来我店里偷东西,反了你的天了。你饿死鬼投胎吗?你再给爷跑,你这是急着去家里送终吗?贱人!”店主嘴里辱骂不止。围观的人也在这辱骂声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小孩子不知是从哪来的乞丐,一早来到包子铺等着买包子。这孩子穿的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一直在自己的铺子前边。店主看着晦气。几番驱赶。
眼见驱赶无果,脏孩子竟是来买包子的。店主连看都没看脏孩子手中紧紧攥着的两文钱。开口便把包子卖到十文钱一个的高价。脏孩子知道是店主的故意刁难。苦苦哀求,诉说家中有缠绵病榻即将西去的祖母,要吃一口包子,算是在这世上的最后心愿。并从脖子上摘下一块护身的玉牌,央求店主用这玉牌换两个包子。
哪知这店主在看到玉牌后,起了贪心,竟一把抢夺过来,并大呼晦气,说这玉牌本为自家的家传之物,于五年前失窃,没想到在这里能再度重逢。眼见此行无果,脏孩子便趁这店主不注意,拿了两个包子跑了。于是便有了这长街追逐一幕。
本来于情于理都属于店主做的太过,但世人都这般的拜高踩低,生活在洛水城,即便最普通的居民也生出一股优越感。脏孩子长街被打,围观人群中冷眼观望的有之,喝彩叫好者有之,更有甚者,还有一帮乞丐,也在脏孩子身上踹了几脚。
脏孩子抿着嘴,忍着痛,悄悄地抹去嘴角的鲜红血迹,一点点的挪动着,把早已烂成泥摊在地上的包子收拢了起来,重新捂在胸口。油花浸在青石板上,渐渐被吹来的冷风带走了温度,凝固。
身上的淤青愈发的多了,脏孩子恶狠狠的刮了一眼打他的人们,没想竟招来了更加残酷的对待。
“好了好了,放过这孩子吧。”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看不过去了,出言劝阻,没成想遭到店主的恶语相向。大娘气的嘴唇发紫,头也不回的走了。
“朗朗乾坤,谁在做这般腌臜的勾当。”人群外一声大喝袭来,制止了正在殴打脏孩子的店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小路,路的彼端,是一中年男子,浓眉方鼻,华服锦袍,行走之时隐隐有铜钱的碰撞声,和着腰间两块玉佩的琅琅。
“孟员外,你怎么来了?”店主见到来人,便是大呼。旋即变成一副谄媚模样,点头哈腰,恨不得转眼就抱住他的大腿。
“这是怎么回事?”孟员外并没有理一旁的店主,而是伏下身躯,把地上的脏孩子扶了起来。
没人会知道,这一个善意的举动会在三界引发何等的惊涛骇浪,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店主见这举动,脸色不免难堪。但对面是孟员外,代表了孟家,当朝贵妃的母家。孟员外是贵妃的生父,不论皇室威严,当今皇帝,也是要称一声岳父的。但这孟员外并未因此而脱离世俗,依旧亲切平易近人,谁都知道,店主以一名受害者的态度,近乎无耻的诉说着与脏孩子的点滴。
“胡说八道。”说话的是刚刚被店主恶语气走的张大娘,如今跟在孟员外身后,第一个出面驳斥店主的谎言。
人间自有真情在,无论是见风使舵还是什么,都是人心。但这世间总会见到人性,良心。继张大娘之后,陆续有四五名围观的人出言相助。
原本的脏孩子看着这些人眼中全是满满的嘲讽,但现在,几名善人的出言相助,脏孩子眼底多了疑惑。
孟员外正在掸去脏孩子身上的泥土,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孟员外是何等的心灵剔透,早已把事件的经过推测出来。
“好了,我算是明白了。李坤,拿出来吧。”李坤便是店主的本名,只不过平时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叫他李三,因为他在家行三。这孟员外随口就叫出了一个小小店主的名字,可见他的平易之处。
李坤面色骤然一紧,苦笑开口:“孟老爷,小人不知老爷索要何物。”
“哼,同一句话我不会说第二遍。”孟员外把手伸出,淡淡开口,这一刻,没了先前的温和,孟员外的眼神,充满着蔑视。
李坤被这气势震慑,不知觉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牌。这玉颜色洁白,孟员外上手后,感觉如脂般滑嫩。孟员外不自觉的赞叹一声:“好玉!”阳光刚好从云隙透露倾落,照在玉身,煞然间通透明亮,恍若无物。
小小的玉牌上,只刻着一个玄字。若不留心看,根本无法察觉。
孟员外在入手一刹那便心神摇曳,舍不得脱手。这一幕在脏孩子看到后,内心嗤笑。
似乎是经过了莫大的挣扎。强忍着心中分别的痛楚,孟员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弯下腰把玉牌挂在脏孩子的脖子上。
这一刻,脏孩子眼中全是讶异的神色。
“好了,你还小,经历了这么不耻的事情,别放在心上哈。”孟员外就像是邻家的叔叔,语气温柔的安慰着他。
“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苦命的孩子。”孟员外一行扑打着脏孩子衣上的尘土,一行叹息。
脏孩子怔怔的望着孟员外,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眼中翻涌着泪光。这种感觉,很久很久没有体会了,久到脏孩子都忘记了给予他关怀之人的面容。在这一刻,脏孩子心中郁积了多年的感情蓦地爆发。泪水夺眶而出,隐约之间,似在天穹之上,有一声叹息,穿越人世沧桑。
叹息声,很小,小到路上行人毫无察觉。但是,这声音对脏孩子而言,无比刺耳。叹息声,很大,大到在脏孩子的耳畔,久久回荡。在这一刻,脏孩子心中积攒的悲愤刹那间爆发。脏孩子骤然抬头,双目怒睁,一道狠厉的目光直钻天际,心中块垒促使他一声高喝:“滚!”
这一声大喊,直入云霄。蔚蓝的天幕,有一片白云骤然间聚散。片刻宁静,“唉!”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非云中之叹。围观的人群都听到了,这是孟员外的惊愕的叹息。
原来,在脏孩子高喝之时,他完全忽视了一旁的孟员外。这一刹那,说时冗长,但却是眨眼之间发生的。当时的孟员外正在为脏孩子整理衣衫,却突然看到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而后又大声呵斥,这一举动,着实惊到了孟员外。片刻之后,孟员外发出这一叹。
孟员外本为好心,对脏孩子伸出援手,甚至他还想把脏孩子带到府中,募为杂役,至少不用再为饮食发忧被欺。但错就错在他对刚才发生的的一切不知内情,以为脏孩子在厌烦他。于是,孟员外的热心像是遭到了数九寒冬,骤然之间无法接受。
孟员外经过思索,想来也是,这孩子出身贫苦,自小不知经过多少欺辱,多少苦难。在人世冷暖之间,对于身边的人早已经不再信任,自己在这里充当什么大瓣蒜,自己跑过来,这孩子对于我想来是有抵触的。于是自嘲一笑。
殊不知,在这阴差阳错之间,孟员外对脏孩子的身世遭遇猜对了一半。
脏孩子心知发生了误会,但却不去解释。冷眼观看,心中想着,看你摘不摘这伪善的面具。
“罢了罢了,我这也是自讨没趣。”孟员外失落的说道。随手拿出一张两百两面额的银票塞到了脏孩子手里。
“自己买身衣服,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话语,买身衣服,好好活着仿佛包含了孟员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全部寄托。是啊,好好活着,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加温暖吗?
脏孩子再次怔住,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离奇的一天。他以为早已看透了人心,没成想,在孟员外身上,他收到了最多的惊讶。单纯的为善,平和的内心,身居高位但是毫无高贵之气,毫无贵族作风。
“紫儿,你要知道,最是复杂为人心,此番你被逼离去,何尝不是你的一个机会,踏遍尘世,炼凡炼心,回归本族之日,我看谁会阻你大位。”这是母亲临行前的话语,此刻,不自觉的浮现。
孟员外温暖话语,流过脏孩子心田。宛若阳光照射了寒冰,把一颗冰封许久的心,融化开一丝缝隙。忽觉得眼眶一丝湿润,泪水夺眶而出,碎落地面。
奇哉!只见那碎落了满地的泪水,在青石板地面上落定,颗颗圆润。而后,凝固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钻石。这一幕,惊呆了身边的孟员外,惊呆了围观的行人。
恍若一阵清风,脏孩子在众人的瞩目下消失不见。
……
“老爷,老爷。”孟府管家急忙忙找到了正在遛鸟的孟员外。
“急急慌慌的干什么?”
“夫人,夫人她快要生了!”管家脸上按耐不住的激动。
“快去快去!”此刻的孟员外哪里还有平时的淡定。
红墙绿瓦的高墙大院,有一间房间格外忙碌,来来往往的婢女进进出出。
房间内,月光纱笼罩的睡塌,一女子正在生产。女子大汗淋漓,湿了鬓角。稳婆在不住地为女子指导。伴着女子痛苦的撕喊,一声啼哭,安了孟员外的心。
在孩子诞生的刹那,孟府所在百里方圆天空如碧洗。忽的,淡淡的馨香气息弥散在天地,洛水城郊,有一乞丐,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但闻到这香气后,骤然间精神焕发,似年轻了十岁。
张大锤,一赌徒,这次在赌坊里又输尽了家当,被人赶了出来,心中憋着气,回到家中,看见家里黄脸婆在织布机前吱吱呀呀的辛劳,顿时便怒从心生。“你这个扫把星,害我又输了钱财。”抬手便是一通老拳。
女子默默缩在一旁,不敢看她男人一眼。
而在这馨香气息到来时,男子止住了挥舞的拳头,目光呆滞,片刻后,浊泪滚落,男子跪倒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不住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的奇事发生。异香所在之地,恶人悔悟,伤病痊愈,枯木逢春,等等,不胜枚举。
转而再看,碧蓝的天空,忽的黑了下来。行人尽皆抬头观望。此刻,异香更浓烈。熟悉花草之人,嗅出了香气何来。浓烈而不失淡雅,有着君子之风。莲香!而后,在黑压压的天空上,一片片金色的莲花瓣飘落而下,带着高贵,带着圣洁,翩翩落凡尘。
那密密麻麻的,全是金色莲花瓣。仿佛是神仙的国度,在花瓣飘落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丝竹声。像是天际,恍若耳畔。方圆百里,无论何人,都不自觉地翩翩起舞。
孟府之人却是个例外,因为在孟府之中,突然有一股泉水汩汩从地底冒出,落在泉水上的花瓣,缓缓生根发芽,只是须臾间,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在孟府处处绽放。
一声高亢的鸣叫,从高空传来。众人停止了舞蹈,带着莫大欢喜,看向远方。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抹红霞,乘风而来,继而远远地红霞变成了一团火焰。鲜红的火焰,血般的娇艳。更近了,唔!是凤凰!只见四只凤凰缓缓围着孟府飞旋,火焰似流水,凝实而多变。
野史记载:孟家,有仙降生,金莲落世,地涌甘泉,众仙梵唱,四凤来仪。
史家亦称之“莲落。”
云间派,一弟子急匆匆上山。
“长老,执法长老!”
“何事?”执法长老微皱眉头,眼中有少许厌烦。堂堂大派弟子,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死了,都死了!”这弟子恍若见到恐怖之事,身体颤抖不止。
洛水之北,万里之遥。这里,本来为一繁华的小镇,纵然没有都城的忙碌,也是有着万人之多。洛水奇事的同时,这里,也发生了奇事,不过确是悲曲。小镇没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唯一存在的,是潺潺流出的鲜血,万具干尸。
“哇……”婴孩的啼哭声在尸体堆里飘出。
吱吖吱吖,是干尸被踩碎的声音。一个道士装扮的人,向着女婴走去。轻轻地把孩子从尸堆中抱起。
“汝名,妖儿。”
道士抱着孩子,向着远方走去,了无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