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宠物语.2
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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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宠物语.2/童亮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6.
caebn:7-001-000-60768934-4
分类号:长篇小说 —— 中国 —— 当代 i247.59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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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宠物语.2
童亮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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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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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发布:2017.6.10
更新时间:201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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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isbn:978-7-5133-0940-0
出版时间:2012.12.1
目 录
引言
蛇孽
狐怨
鸡恨
蟾财
猪欲
引言
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觉悟成佛,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奇哉,奇哉,一切众生,个个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
他的意思是,所有众生都有和佛一样的智慧,一样的能力。
这也是我们常说的“众生平等,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可惜我们自认为高于其他生物一等的人类,却时时刻刻在伤害其他生灵。
因为我们的妄想,因为我们的执著。
据说,水都能感知世界辨别善恶。某些科学家发现“万物都会产生波动”一说是的确存在的,不同的波动产生不同的频率。水正是通过接收来自人类不同情感的波动而做出不同反应的——对人生感到悲观的人,就会发出悲观的波动频率;对人生友善宽容的人,就能发出一种欢喜的波动频率;对人生心怀爱意的人,会发出爱的波动频率;对人生心怀叵测的人,所发出的波动频率往往具有破坏性。
我想,当我们人类对其他动物做出善或恶的举动时,是不是它们也会对我们发出不同的波动频率?
这,也是一种“万物有灵”吧。
善待,是一种救赎。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蛇孽
1
爷爷说,在灵宠之中,蛇的灵性是出类拔萃的,不亚于乌龟,很容易修成精怪。问题是蛇的阴气太戾,杀心极炽,比猫还要难以养熟。除非是莫大的因缘,不然极难认主。一般灵蛇认主,都是蛇主动来找你认主,而不是你去找条蛇回来逼它认主。这是蛇跟其他灵宠最大的区别。所以你常见养猫养狗养鱼养龟的人,却少见养蛇的。
洪家段的洪小伍就坚称他见过灵蛇认主的人。
洪小伍名字中有个“小”字,但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岁左右。他说,他十七八岁时确确实实见过一个灵蛇认主的人。那时候,集体的田地刚开始分到各家各户,不再搞公社制度。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在洪小伍的记忆里,好像他生命的五十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么炎热的季节。洪小伍顶着炽热的阳光在水稻田里割稻子,忽然听见挨着的稻田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洪雾吉。
是不是“雾吉”这两个字,我无法确定。因为在方言里,萤火虫的称呼就叫“雾吉”。
洪小伍说,洪雾吉自然是他的外号。因为他那个人特别喜欢玩,像萤火虫一样半夜了还到处跑。大家都习惯了叫他“雾吉”,反倒忘记了他的真名。
“干什么?没见我正在做事吗?”洪小伍擦了擦汗水说道。
洪雾吉说:“听说埂口镇上今晚有电影呢,你不去看看?”那时候的年轻人为了看一部电影,不惜跑几十公里远的路程。往往晚上播映的电影,远地方想看的人必须上午或者中午就出发。
洪小伍知道,吸引洪雾吉的并不是电影,而是露天影场上的姑娘。他总喜欢做一些无聊的动作,比如在放映机的镜头前伸出手指做动物的剪影,引得一阵骂声,也引得姑娘们回头看他,不管是骂还是笑。
洪小伍看了看稻田里还有一多半待收割的水稻,摆摆手:“你自己去吧。我的活儿还没干完呢。”说完弯下腰继续割稻子。
“哎哟哎哟……”洪雾吉笑道。
洪小伍以为他是嘲笑自己,并不答理他。
“哎哟,你看看,这里有两条蛇在交配呢。”洪雾吉拍着巴掌说道。
洪小伍站起来,果然看见稻田的水沟里有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绿莹莹的,叫不上名字。
洪雾吉大笑道:“你看看,蛇都懂得在这个季节享受生活呢。你怎么还有心思干农活啊?走吧走吧,一起去吧。”
洪小伍还是摇头。
洪雾吉朝他招了招手。
洪小伍道:“都说不去了。”
“哎,不是的,我借你的镰刀使一下。”
洪小伍将镰刀递给他。
洪雷吉瞄准两条蛇中的一条,将镰刀砍了下去……
洪小伍大吃一惊,喝道:“你傻啊!蛇会报复你的!”
洪雷吉不以为然:“你才傻呢,没听人家说过见了蛇交配会倒霉运啊?”
洪雾吉正要向另一条绿蛇下手,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不要伤了它!”
他们循声望去,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是急于赶来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满头大汗,衣服也湿了,紧紧贴着玲珑有致的身体。那时候最流行的是“的确良”的布料,她上身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当被汗水渗湿的地方变得半透明,衣服下的肌肤就若隐若现了。下身穿的也是当时最流行的花格裙子。她的下巴很尖,一副天然的瓜子脸。
他们都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便问道:“你是哪个村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隔壁村捉蛇人卢朝晖的女儿,就是经常来你们这里收蛇的,你们认识吧?”女孩一面说一面朝他们走过来,直奔那条幸存的蛇。
洪雾吉调侃道:“哎哟,真是奇了怪了,你爹是蛇的死对头,你却要救蛇?”
洪小伍想不起有什么人经常来这里收蛇,偷偷扯了扯洪雾吉,小声道:“隔壁村有捉蛇人吗?”
洪雾吉侧了脑袋悄声道:“我瞧这姑娘长得不错,今天就不去看电影了,认识她也挺好。你管她爹是谁做什么?”
女孩回答道:“就是因为我爹得罪了太多的蛇,我才帮他赎罪啊。”她似乎对面前这两个年轻小伙子不感兴趣,径直走到了那条蛇面前。
洪雾吉一把将女孩拦住,笑嘻嘻道:“这蛇是我发现的,凭什么你要就给你?我跟你爹又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然后他朝洪小伍努努嘴,问道:“小伍,你说是吧?”
洪小伍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中暗暗埋怨洪雾吉把话说得太露骨了。
女孩冷笑一声,语气强硬道:“这蛇是我养的宠物。你杀了其中一条,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洪雾吉拍着巴掌笑道:“哎哟,还真是不讲理哦。刚才还说是为你爹赎罪,现在又说是你的宠物了。好吧,你说它是你的宠物,那么它认识你吗?它能跟你走?”他心里料定了女孩无法带走这条蛇。如果是自己家养的狗或者猫,稍微逗一声就会跟在屁股后面走了。蛇还能跟你走不成?
女孩将双手往腰上一叉,撅起嘴道:“你说的话算数?”
“我堂堂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洪雾吉道。
洪小伍惊奇地发现,就在他们俩说话的当口儿,那条绿蛇竟然蜿蜒着向那个女孩爬去。等他们说完,那条蛇已经匍匐在女孩的脚边了,蛇芯子不停地亲吻女孩的鞋面,跟一般的撒娇的猫和狗没有两样。
一滴汗水流入洪小伍的眼睛,又湿又涩,使得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虚幻。顶头的阳光也变得五颜六色。
等视线重新清晰,他只看到了女孩美丽的背影。
洪雾吉还不甘心,对着背影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答理他,只有那条绿莹莹的蛇盘到女孩的脖子上,双眼冷冷地盯着大喊大叫的洪雾吉。
洪雾吉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在热得整个村庄都几乎融化的三伏天里,他的皮肤上掠过一阵寒意。
2
后来,他拉着洪小伍找遍了周围几个村,都没有找到名叫卢朝晖的人。
“也许她怕我骚扰她,故意说了一个假名。”洪雾吉自我安慰道。
“嗯,肯定是的。”实际上洪小伍半信半疑。
洪小伍说,从那个无比炎热的夏天开始,洪雾吉变得神神道道。尤其是在一次乘凉之后,他神神道道的毛病变得更加厉害。
那时候炎热的天气几乎接近尾声。但是晚上吸收白天散发的热气仍然使人无法安睡。许多人就在地坪里泼几桶水,将竹床放在泼水的地方,然后睡在竹床上乘凉,一般要等到夜露降临才收起蒲扇和竹床或者竹椅回到屋里睡觉。身体好的人甚至直接将冰凉的井水泼在竹床上然后睡上去。这样睡觉的时候更加清凉,但是一般人扛不住。还有人将竹床搬到池塘边或者河边去借得风中的一丝清凉。
那晚乘凉,洪雾吉和几个人将各家的竹床搬到了池塘边,一边用蒲扇拍打蚊子一边聊天。洪雾吉笑着说:“有些山区乘凉的方式非常有意思,比如某某地方,那里的人不把竹子编成竹床,而是编成一个美女的形状,然后晚上搂着睡觉,那里的人将这东西唤做‘竹美人’,既凉快又……哈哈哈……”
有人笑道:“雾吉,要不你也抱一个试试。”
洪雾吉道:“我不是竹匠,不会做。梦里梦一回倒是可以。”
他这么一说,晚上果然梦到了。
他后来还梦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说出来没人相信。因为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至少在别人看来是不正常了。但是那天晚上的梦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那时候的他还是正常人。
他们在池塘边聊完竹美人之后困意上来,有人的打鼾声已经超过了池塘那边水田里的蛙鸣。
洪雾吉也觉得眼皮沉重,渐入梦境。他梦见自己的怀抱里有一个竹美人,阵阵清凉通过竹美人传到他的肌肤,舒服之极。只不过,这个竹美人似乎不是死的,它能轻轻扭动,搅得他的心神忍不住荡漾起来。
月光还是乘凉时的月光,在微风轻抚的水面摔碎。他借着月光看了看竹美人的脸,似曾相识,但是叫不上名字。
洪雾吉虽然平时轻浮,但实际上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身体,尤其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此时有如此好看的美女投怀送抱,他怎能不激动?他急躁地将双手伸向竹美人的胸口,意欲将她的衣服撕开。可是他努力了半天也无法得逞,自己的手倒是疼得厉害。他这才发现,原来竹美人的衣服也是竹篾做成的,他的手指被竹篾划伤了。
这一疼,他的梦就醒了。
手指的疼还在,身上的凉意还在,就是不见了美人儿。
睡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同村人突然大喊道:“蛇啊!蛇啊!”
他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正指着自己。
他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侧头一看,果然身边躺着一条扁担长的绿蛇!洪雾吉尖叫一声,从竹床上翻滚下来。
蛇见人已经发现它,绕着竹床的腿蜿蜒而下,溜进了池塘边的草丛之中,然后听得一阵水响,该是从水中游走了。
惊吓过后,洪雾吉才发现自己的手被蛇咬了,所幸没有毒,伤口很快就好了,但是他心中的创伤似乎再也好不起来了。从此他见着蛇便吓得如女人一般直哭,腿不敢往前迈,也没有力气往后退。没见着蛇的时候,他也自言自语,神神道道。
他的父母认为他冲撞了蛇精,蛇精多为女性,所以他的父母觉得要尽快给洪雾吉娶个媳妇,这样蛇精就无法“乘虚而入”。
我曾就这种说法询问过爷爷。爷爷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很多时候那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人心理安慰,让他们不再愧疚,不再恐惧,所有的“病”自然就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洪雾吉父母的做法无所谓对与错。
那个炎热的夏天过后,洪雾吉结婚了。他的妻子原本是个胖胖墩墩的壮实女人,可是自从嫁到洪家以后,身体迅速消瘦,变得尖嘴猴腮,身如竹竿。
过了一年,洪雾吉得了一子。全家欢喜,认为从此摆脱了蛇的纠缠。
可是儿子生下不久,洪雾吉的妻子突然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洪雾吉的父母问过所有认识的人,没有人知道洪雾吉妻子的消息。
儿子满周岁那天,很多客人来道喜庆贺。洪雾吉的父母忙得团团转,洪雾吉自己却赖在床上没有起来。
洪雾吉的父母抽不开身,便叫洪小伍去叫洪雾吉起床帮忙。
就是那次,洪小伍确认蛇并没有离开洪雾吉。
洪小伍推开洪雾吉卧室的门时,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蛇爬动的声音。打开门之后,洪小伍看见洪雾吉还在蒙头大睡。房间里并没有其他异状。他床头的大红喜字还在,只是退色了不少。
房间的地面非常潮湿,几乎能够闻到水气味儿。洪小伍一脚踏进去,就留下了一个鞋印子。
3
洪雾吉的家坐西向东,靠山而建。他这间房最靠近后山,阳光见得少,室内昏暗。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人用布窗帘,为了防止蚊虫进入,大多在窗上钉一层纱网,夏天一过,再将纱网取掉。
而洪雾吉这间房的纱网从来不取掉,陈年老灰积落在上面,弄得如蜘蛛网一般。这更阻挡了光线。
洪小伍走到洪雾吉的床边,将他推醒,说道:“雾吉,该起来了,今天客人多,你去给你大伯帮帮忙啊!”
洪小伍说,按生辰八字算来,洪雾吉父亲的命里是没有这个儿子的,所以为了避免他夭折,洪雾吉从小就被要求叫他父亲为“大伯”,而不是“爸爸”。
洪雾吉翻了一个身,嘟囔道:“她还没有梳好头发呢,等她梳好头发了我们一起过去。”说完,他用被子蒙住头,理也不理洪小伍。
屋里本来就阴森森的,听他突然说这样一句话,洪小伍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屋里除了他们两人,并无第三者。
“谁……”洪小伍吞了一口口水问道,“谁……要梳头发?”
“她呀!”洪雾吉翻开被子,将头露出来,伸手指着梳妆台。
洪小伍朝他指着的梳妆台看去,梳妆台上的镜子已经大面积锈坏,已经无法用来对镜贴花黄。梳妆台边上倒是有一个小凳子,但是那里并没有坐着的人。
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洪小伍急忙揉了揉眼睛,可还是没有看见洪雾吉说的那个“她”。
洪雾吉用无比温柔的口吻对着梳妆台方向说道:“哎,你慢慢梳头,不要着急,梳好看点儿。我大伯就是个急性子,不用听他的。”
洪小伍后脑勺的头皮阵阵发麻。
洪小伍不敢声张,一是担心朋友的声誉;二是害怕“她”的报复。
之后不久,洪雾吉的父母相继病逝。
洪雾吉的异常愈加明显。他吃饭的时候要多摆一副碗筷,给空碗盛饭夹菜,还不许别人先吃,得等他说“她吃完了”才让开动。
为此,好多亲戚不再上他家吃饭。渐渐地,亲戚之间的走动越来越少,几近断绝。
他出走的妻子的娘家人认为他是思念妻子得的病,出于怜悯或者其他,将他儿子接过去抚养。
儿子走了之后,洪雾吉的性情又发生了改变。他的生活作息时间完全颠倒,白天缩在屋里睡觉,没有声响,晚上却起来做饭吃饭,甚至出去捡柴。对他来说,傍晚吃的是“早饭”,午夜吃的是“午饭”,早晨吃的是“晚饭”。有时大清早有人碰见他,人家问他“吃过没有”,他说:“晚饭都吃完啦,该回家睡觉了。”
他懒于梳洗,蓬头垢面,好些次吓到不知内情的夜归人。本村的人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是经常半夜听见他在山上放声高歌,扰了清梦。
许多人认为,洪雾吉的儿子命苦是苦了点儿,但幸好不至于像他爹一样疯癫。
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越不愿它朝哪个方向发展,它偏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仿佛背后有一股魔力推动似的。
4
事情是这样的。
洪雾吉的儿子洪利昂在外婆家长到了十六七岁,他偶尔回去看看疯疯癫癫的爹,但不住宿也不吃饭。不知道他是害怕他爹,还是害怕别人说的那些话。
虽然大部分人对他抱有同情怜悯之心,但是个别人仍然偷偷传说蛇精不但不会放过洪雾吉,也不会放过他的儿子。洪利昂之所以到现在还好好的,是因为蛇精没有足够的机会,倘若洪利昂长期跟他爹接触,保不定也会被蛇精纠缠。
受这些人话的影响,洪利昂在外婆家小心翼翼。因为他一旦情绪波动,做出过激的行为,就会有人说蛇精的威力开始发作了。他不敢太愤怒,也不敢太高兴。
别人打了他,他不敢还手,只是撇撇嘴,躲得远远的。遇到再高兴的事,他也只是弯弯嘴角,从不手舞足蹈。
在他满十七岁那年,他的姨妈去世了。姨妈的儿子不愿戴孝,说是姨妈去世的日子和时辰都不好,犯了七煞。不管是儿子还是侄子,只要戴了孝,都会受到牵连。
我想问爷爷犯七煞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都忘了问。我问了妈妈,妈妈也不太清楚,只说在旧社会的时候,如果有钱人家犯了七煞,亡者的儿子、侄子不会穿白衣,系孝带,而会花重金请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家寡人来代替他们戴孝哭丧。没钱的人家则半夜偷偷将亡者埋出去。
洪利昂的姨妈生有三子四女,如果不举办丧礼就将她埋出去,肯定要遭人唾骂。可如果举办丧礼,又没人穿麻戴孝。三个儿子是不肯做孝子的,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代替。四个女儿见娘家人都不愿意出头,更是像老母鸡一样将各自的儿子护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这样一来,只有寄居在这里的洪利昂没人帮忙说话。
大家便将目光都投向没有依靠的洪利昂。
洪利昂想了想,答应代替他们做孝子。他穿上缝了麻布的白衣,戴上吊了两团棉花的白帽,手拿条条穗穗的哭丧棒,跟着道士履行本不属于他的职责。
姨妈的儿子指着吊了两团棉花的白帽,对洪利昂说:“你知道为什么帽子两边要各吊一团棉花吗?”
洪利昂摇摇头。
姨妈的儿子扬扬自得道:“这两团棉花原是塞在耳朵里的,意思是做了孝子就不要听别人说闲话。别人说了也当没听见。”
洪利昂点点头。
“所以你既然做了孝子,就不要听别人说这说那。什么犯煞啊,不利自己啊,都是假的。姨妈见你没人养,疼你,跟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地对待。所以你做孝子也是理所当然。你说是吧?”
洪利昂不说话,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眼眶变得湿润。
姨妈的儿子骂道:“你傻啊!这棉花只代表那个意思,不是真的要塞进耳朵里啊!”
洪利昂用小手指将棉花拼命往耳洞里捅,一边捅一边对着他的表哥傻笑。
所以后来他表哥坚称洪利昂并不是因为代替当了孝子才变傻变疯的,说他准备当孝子的时候就已经傻了,不然谁会把两团棉花拼命往耳朵里塞?要不是棉花是用细绳系着的,恐怕他没成傻子之前就变成了聋子。
但是更多人认为洪利昂是在给他姨妈办完丧事之后变傻的。
姨妈的棺材上山之后,他见了人不再打招呼,而是扭转了脑袋吐舌头,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他的状态渐渐向他爹靠拢,越来越像。
有的做婆婆的看见洪利昂就对自己家怀孕在身的儿媳妇讲:“怀孕的时候千万别打蛇,打了蛇将来生下的孩子就会吐舌头,像蛇吐芯子那样。”做婆婆的还会交代说,孕妇的丈夫也不能打蛇,并滔滔不绝地说,孕妇家里的东西不能挪动位置,不能在墙上钉钉子,那样会“犯占”,等等。
据洪利昂的外婆讲,她的外孙确实曾经“犯占”。
他外婆说,按日子推算,洪利昂是在外婆家怀上的,因此“犯占”的地方就是他爸妈曾经居住并怀上他的那间卧室。
洪利昂出生的时候,他外婆守在旁边,见刚出生的外孙脸上有两个黑得发亮的痘痘,大小跟钉子帽差不多。
外婆连忙算算日子,估摸外孙是女儿女婿住在娘家时怀上的,又想起上个月在那间房的墙壁上钉了两颗挂小物什的钉子,心想恐怕是“犯占”了,她急忙回到家里,将那两颗钉子拔了下来。
不久后,洪利昂脸上的两个痘痘消失了,但遗憾的是仍留下了两个明显的小坑,浅层形状跟拔掉钉子后留在墙上的小坑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在洪利昂变得神经兮兮之后,长舌妇们完全摒弃了“犯占”的说法,她们认为那两个小坑不是别的,而是蛇咬后留下的伤疤。她们说,蛇精早就猜到他会被外婆领养,为了不失去联系,蛇精早早地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作为标记。
传言如挣断了缰绳的野马一般,在各家各户来回奔跑,最后人们普遍认为洪利昂确实是被蛇精纠缠上了。
他姨妈去世后不到半年,他外婆也去世了。
舅舅和其他的姨妈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没有人愿意接他到家里吃一餐饭,并警告小孩子离他远一点儿,免得被蛇精误伤咬到。
5
洪利昂的外公担心自己亡故之后外孙无依无靠,到处寻访能制伏蛇精的人,可是一直没有结果。
一天,洪利昂正和外公吃饭,外面响起了拉二胡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胖胖墩墩的,声音如二胡一般嘶哑古怪,问道:“请问一下,你们有需要二胡的吗?”
也不管他们爷孙两人是不是需要,那人王婆卖瓜了:“我这二胡可是正宗的,用的是真蛇皮,不像有的贩子那样用猪皮或者牛皮充假。”
他外公从来不拉二胡的,却放下筷子,斜睨了那人一眼,别有用心地问道:“你这蛇皮,可是真真正正的蛇皮?”
那人以为他真心想买二胡,凑上前来,笑嘻嘻道:“当然是真的!这用在二胡上的最好是蛇尾部肛门上方的那一块皮。向两边延伸,质量随之变差。精品二胡用的都是靠近肛门的五六块皮,而且必须是背部的,不能是腹部的。”
他外公眯着眼问道:“还能分得这么细致?”
那人将手一挥,大大咧咧道:“哎,何止是这样,用的蛇皮是公蛇皮,还是母蛇皮,我都能看出来。”
“哦?”他外公更感兴趣了,但他没有去看二胡,而是一直盯着卖二胡的人看。
那人越说越兴奋,手挥舞得更厉害了:“我跟您说,这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公蛇皮鳞片稍有挠边;母蛇皮无挠边挠角。但是呢,蛇皮都要薄厚适中,背面平整,对着窗朝光看,透明度要均匀。”说着,他将二胡举了起来,可惜屋里没有阳光。
“哦,哦。”他外公附和道。
“您要不要买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人满以为这个生意有八九成把握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外公伸出一个指头。
“什么问题?”那人问道。
他外公说:“你这么肯定二胡上的是蛇皮,那么,这些蛇皮都是你亲自弄来的吗?”
“是。”那人想都没想就回答。
“那么,你就不怕蛇报复吗?”他外公的话如同一丝凉飕飕的风。
卖二胡的人顿时愣了,他完全没想到面前的老头会突然问出这样古怪的话。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如实回答道:“我捉蛇杀蛇的本领实际上远远好于做二胡。只要让我发现蛇的踪迹,它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它们害怕我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来报复我。”
洪利昂的外公面露喜色,一把攥住那人的手用力地摇,说道:“我买你的二胡基本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比做成这笔生意还好的消息。”
那人不高兴道:“不买二胡还害我说这半天话?”
他外公攥住那人的手不放,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一条特别好的蛇,如果你能把那蛇捉住杀掉,保准能做一把比你手里这个好上百倍千倍的二胡!”
“你说的可是住在洪家段的那个蛇精?”
听了这话,他外公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你知道?”
旁边吃饭的洪利昂筷子抖了一下,刚夹到的菜滑落在桌上,弄出一摊油迹。他仍将弄脏的菜重新夹起,放进碗中。
那人勉强笑了笑,说道:“这附近还有谁不知道?”
他外公失望之极,唉声叹气。
那人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洪利昂,猜测道:“你们爷儿俩莫非就是……”
他外公点头,说道:“不瞒你说,这孩子就是那个被蛇精缠绕的人的儿子,我是他外公。”
那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洪利昂,说道:“难怪您突然转移话题,吓我一跳。不过您找错人了,我虽然捉蛇拿手,但是不敢去碰蛇精啊。我原来有个同行,捉蛇技术比我还好。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名叫卢朝晖。”
“卢朝晖?”他外公皱眉沉思道。
“您认识?原来名气比较大,他死后就没几个人记得了吧。”那人说道。
他外公摇头:“我哪里认识!只是听起来有点儿熟悉。”
那人继续道:“其实那时候他就知道洪家段有个蛇精,并且发现了蛇精的踪迹。我们几个同行都劝他不要碰,他不听。”
“他捉到了?”
“当然没有。他能捉到,今天就不会有您女婿的事了。但是从此他跟蛇精成了冤家。他自己凭着捉蛇技术,一般蛇不敢接近。但是他的家人遭遇就惨了。他妻子舀米会在米缸看见蛇,去地里种菜也发现蛇盘踞,洗衣的时候在衣袖里摸到蛇,单独睡觉的时候会有蛇钻进被窝里。他妻子经常被吓得魂不附体,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不好。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开始还好,但是七岁生日那天发了一次高烧,高烧后,他女儿过了几天才醒来。从此就变了,整天像蛇一样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咻咻’的像蛇一样的声音。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条有人身的蛇。她吃一切蛇吃的东西,去人家鸡笼里将鸡咬死,吃老鼠,还去水田里捉了青蛙来吃,让周围的人毛骨悚然。相反地,自从他女儿变成这样后,他妻子发现身边的蛇都不见了。”那人回忆道。
“相比来说,他还算好的了。”他外公看了洪利昂一眼。
“还没完呢。我们几个捉蛇人偷偷告诉卢朝晖,恐怕是蛇精开始报复了。没想到卢朝晖告诉我们说,那个蛇精已经找过他了,跟他谈条件呢。我们问他什么条件。他不肯说,样子非常难看。不久之后,他女儿就失踪了。然后他发疯自杀了。他自杀的方式让我们几个同行听到后心里发怵。他的死法跟我们捕蛇的方式一样。”
“哦?”他外公换了一个坐姿。
“跟它们还能谈条件?”洪利昂的外公将信将疑。
6
我对谈条件的说法也不太相信,爷爷之前说过蛇的阴气太戾,杀心极炽,它们怎么可能跟你谈条件呢?
不过在北京还真听说过跟异类谈条件的传说。听人说北京修某号地铁的时候工程进行得很不顺利,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有险情,还经常遭遇根本无法解释的难题。有人说这是因为地铁施工中挖出来了好多尸骨,那些魂魄无家可归就出来阻挠。
后来施工方请了得道高僧,连做了好多天的法事,请求神灵庇佑施工,并且跟那些魂魄谈条件,保证以后每晚子时之前关闭地铁,然后让列车空驶一个往返,每到一站都开门关门,将被惊扰的魂魄安稳地送回原地休息。说也奇怪,此后的施工进行得异常顺利,最终才让北京地铁工程如期完工。
此后,尽管北京地铁又增加了好几条线路,城市的夜生活也越来越繁荣,但所有的地铁关闭时间从没晚过子时,因为子时开始,是所有灵魂休息的时刻。
“我开始也不相信蛇精会跟他谈条件,但是根据他后来的死状,我有几分相信了。”那人一本正经道。
“因为他的死法?”洪利昂的外公猜测道。
那人摸摸二胡上的蛇皮,点头道:“是啊。我们捉蛇有一种方法跟你们捉黄鳝差不多。”
这一带的人在夏季水田未干的时候经常捕捉泥鳅和黄鳝。有的用“扎”的方法,这种方法我小时候也干过,将一把不用的牙刷的毛都剪干净,然后将一根根长针烧红了倒着插入牙刷,一把牙刷插一排针即可,然后将这“长针牙刷”绑在一根细木棍上。等到了晚上,就有两个两个的搭档出门,一人手持火把,一人手持绑了“长针牙刷”的细木棍,看见水田里有昏昏欲睡的黄鳝或者泥鳅,便迅速将细木棍朝它打去,只要瞄准了,就能将黄鳝或者泥鳅扎在针上,这样就捕到了。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能扎小半桶,足够做两三餐的菜。小时候觉得很有趣,长大后觉得这种方法实在残忍。
有的用“钓”的方法,跟钓鱼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种钓黄鳝的钓竿不一样,它是直直的一根铁线在末端弯成钩状,然后将一条蚯蚓穿在钩上。钓黄鳝的人找到了水田边的像黄鳝居住的小洞,便将钓竿伸入,等黄鳝上钩之后拉出来。
还有一种便是用“诱”。用竹条扎一个竹笼,乍一看像棒槌,两头有开口。一头开口向外,可用一绳系住或者放开;一头开口反向竹笼内,越往内开口越小,黄鳝能从外钻进去,却无法从内钻出来。捕者在竹笼内放诱饵,然后将竹笼放到黄鳝出没的地方,过几天再来收,一般会捕捉到几条困在里面无法出来的贪食者。捕者回家将系绳的一端解开,就可收获猎物。
捕蛇人也经常用到第三种方法,只是竹笼要比捕黄鳝的大一些长一些,朝内的开口不仅要小,往往还在那个开口上加一些倒刺,防止蛇强行钻出。
7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些“无比倔强”的蛇硬生生地从倒刺中钻了出来,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卢朝晖自杀之前扎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竹笼,足够装得下一个人。别人还以为他想捕捉更多的蛇。结果几天之后,他把自己装在了里面。
当人们发现他死在竹笼里的时候,他全身皮肤都被开口的倒刺划烂,成了一个血人,十分恐怖。
有稍知内情的人说,也许卢朝晖当初用竹笼捕到了蛇精,虽然蛇精最后逃脱,但是被开口的倒刺划伤,从此跟他结下了梁子。也许蛇精开出的条件是让他自己钻入竹笼体验同样的痛苦。卢朝晖开始并不答应,后迫于女儿失踪,只得服从蛇精。
可是后来即使卢朝晖自囚于竹笼而死,他的女儿也再没有出现。
很久以后,洪小伍偶尔听得这段往事,大吃一惊道:“莫非当年救蛇的女孩就是卢朝晖的女儿?”
那人说,自从卢朝晖出事之后,他们的同行纷纷转行了,他自己开始做二胡,由于需要蛇皮,没有完全摆脱与蛇的关联,但是捕蛇少了许多,心里也安稳一些。
那人从上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自嘲道:“就像抽烟,明明知道对自己不好,还是有瘾,禁不住。不过,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插手的。”
洪利昂的外公再三央求,那人仍不答应。
临到出门,那人却突然说了一句:“要不,你去求求白毛老鼠帮忙?”
洪利昂的外公急忙拉住他,央求道:“求你把话说明白。”
那人转过身来,说道:“洪家段不是还有一个名称吗?叫鼠仙庄。听说那里有一个没有人居住的老宅子,里面住着一只白毛老鼠,它连它的天敌猫都不怕。蛇也是吃老鼠的,或许有仇呢,你去求求它,说不定能成。”
洪利昂的外公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仍旧死死抓住他不放,乞求道:“我去找白毛老鼠,它不一定见我啊。既然你说蛇也是老鼠的天敌,而你又经常捕捉它的天敌,或许你去找它,它更愿意帮忙。求求你了,你不能帮忙捕捉它,就帮忙请出能制伏它的帮手吧。我老到这把年纪,实在精力体力都应付不过来。可我的小外孙一天不安稳,我就一天不敢闭眼入土啊。”老头声泪俱下,着实感人。
那人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点头答应了。他告诉洪利昂的外公,他叫胡淼先,住在往东走三十里一个叫狐仙岭的地方。他叫洪利昂的外公三天之后去找他,他要做一些准备。他还说他家在狐仙岭是单家独户,很容易找。
8
洪利昂的外公用心记下。
那人走了出去,却又折了回来,嘱咐洪利昂的外公在事成之前千万不要将今天的对话告诉别人。
洪利昂的外公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儿奇怪,但好不容易让他答应帮忙,怎能不答应?
三天之后,洪利昂的外公去狐仙岭找胡淼先。
果然,狐仙岭上只有一户人家,形单影只。以他粗略的风水知识来看,也知道这里虽然人迹罕至,但是风水极好。房屋靠山,山成弧形,将房屋半包围,房屋跟山一起如同元宝。房前一条小溪,水可聚气,山可挡风,可谓是一个极佳的风水宝地。
也许是主人为了让这个“元宝”更加神似,房屋前的木栅栏故意修成了半圆形。他心中一惊,料想这个胡淼先是大胆之人,一般人家会将围墙修得四四方方,只有墓地修围墙才会刻意弄成圆形。
他敲开胡淼先家的门,不见胡淼先本人,却见一个眼睛哭得红肿的上了年纪的妇女。
他询问:“这是胡淼先的家吗?”
妇女点头称是。
他说道:“胡淼先在家吗?他叫我今天来找他的。”
妇女用哭得嘶哑的声音回答道:“是吗?恐怕今天您见不着他了。他出去找儿子已经两天,到现在还没回来。您这么大年纪了,找到这里不简单,进来喝杯茶吧。”
他进了屋,顿时觉得阴凉清净。他问道:“儿子不听话?”
妇女诉起苦来,说儿子本来是很听话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她跟胡淼先算是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非常疼爱。儿子命里缺金,便取名叫胡鑫次,今年上高三,眼看要参加高考,这次放假回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他问道:“是不是跟其他同学玩去了?忘记了回家?”
妇女摇头道:“这里单家独户的,他跟谁玩?前天傍晚淘米时我还见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等饭一熟叫他吃饭就不见了人。那天晚上他爸还安慰我,可是等了一晚上也不见他人影。第二天他爸就出去找,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还没有找到。我这心里急得呀……”她连连跺脚,眼泪又涌了上来。
“怎么会这样?”他不安道。他隐隐觉得,是自己给他们家带来了霉运。
“哎,他从来没有出过事,突然这样,我的心七上八下,吊着悬着啊。”
他见状便要走,妇女说道:“这样吧,他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就说有人来找过他。您留个姓名吧。”
他想了片刻,说道:“你就说一个买二胡的老头吧,三天前说好了的那个。”
9
等了几天,胡淼先还是没有给他音讯。他坐不住了,再次去狐仙岭。
他再次敲开那个有些冷清的门,开门的人正是胡淼先。
胡淼先一见他就连连道歉,然后说:“不是我食言,是我儿子不见了心里不安宁,等找到儿子,我再帮您求助白毛老鼠吧。”几天不见,胡淼先瘦了一圈。可见他所言不假。
他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心事,探问道:“找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找到吗?”
胡淼先道:“找到了,但是他又消失了。”胡淼先将他领进房内,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洪老头托话的第二天,他的儿子自己回来了。
胡淼先将儿子训斥了一顿,责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就离家出走。
他儿子说,那天他正在房间里看书,还听见了母亲淘米准备煮饭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忽然,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坐在头顶的房梁上,朝他频频抛媚眼。他正要问她怎么爬到房梁上去的。那女人却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她指了指房外,意思是别让外面淘米的母亲知道她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
那女人“刺溜”一下顺着墙角滑了下来,动作轻盈娴熟得令人惊讶。她靠近他的耳边,轻声暧昧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
他感觉到耳边一阵风拂过,又冷又痒,但是冷得舒服,痒得惬意。他扔下了书,用力地点头。
于是,她领着他偷偷溜了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大宅子前面。他记得自己家附近没有大宅子,心觉奇怪。
那女人拉起他的手,带他走进大宅子,他未加推脱。好奇和另外一种隐秘情愫远远胜过了恐惧。
大宅子里的陈设非常华美,不像是普通之家。宅子里还有一位更加漂亮的女人,下巴尖瘦,一副天然的瓜子脸。她自称姓卢。
姓卢的美女问带他进来的女人:“饭菜都熟了吧?”
那女人点头:“嗯,都好了。”
他更加惊讶,那女人难道有分身术?能在带他来这里的同时做好饭菜吗?转念一想,这么大的宅子也许不止两个人居住,还有其他人帮忙做饭做菜。可是之后从头到尾,他没见到第四个人。
带他来的女人摆好饭菜,无比温柔地询问他:“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你肚子饿了吧?”
他想起母亲淘米弄出的声音,点头道:“嗯,有点儿饿了。”
姓卢的美女微微一笑,邀请道:“那就一块儿吃吧。”
他想起父亲说的“鱼上弯钩是因为贪吃诱饵,蛇进竹笼也是因为贪吃诱饵”的警告,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带他来的女人亲密地挽起他的手,给他递过来一个小酒杯,说道:“我们俩这样盛情,难道你还要推却不成?放心吧,这里比你家里好多了。我们俩也会顺从你的意思,你会快乐无比的。你安心待在这里,没有必要有那么多顾虑。”
他不说话,接过小酒杯,一饮而尽。
10
之后几天,他天天与两位美女寻欢作乐,乐不思蜀。
几天过后,他渐渐担心起来,担心他的父母因为找不到他而着急。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犹豫不定。姓卢的美女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居然主动劝慰道:“你想家了吧?要不这样,我送你回去?如果你觉得待在这里不快乐,就不用留在这里。来去自愿,我不会强留的。”
他非常惊讶,问道:“你不会生气吧?”
美女摇摇头:“当然不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哎,可惜你父亲不懂得这个道理。”
她居然说到他父亲,这让他十分意外。他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美女笑了笑,说:“当然啊,老熟人了。我在东北的时候就认识你父亲了。你父亲也应该记得我的。”
他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你呀。”
美女摆摆手,抿嘴道:“他当然不会随便提。不多说了,我叫小绿送你回去吧。”小绿是带他来这里的那位美女的名字。跟面前的美女一样,小绿也只说自己姓绿,从来不说名字。
胡淼先的妻子正一边淘米一边等丈夫带来儿子的消息,突然听见儿子的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儿子的房间。只见儿子毫发无伤地坐在书桌前看书。
“儿子,你是怎么回来的?”胡淼先的妻子激动不已,她双手扶着门框,不敢迈进屋,生怕眼前的儿子是幻影,一走进去就消失了。
“她送我来的啊。”儿子指着身后的床。
胡淼先的妻子朝床上看去,被子有些凌乱,但是没有人的踪影。
儿子回头一看,挠着下巴狐疑道:“咦?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胡淼先的妻子见他能开口说话,顾不得那么多了,欣喜地冲进屋里,抱着他号啕大哭起来。
胡淼先失望地从外面回来,见儿子自己回家了,也是一番欣喜。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儿子问他是否认识那两位美女。胡淼先愣了一下,急忙摇头。
“既然让你回来,应该对你没有恶意,你不要乱想。”胡淼先安慰儿子道。
可是几天过后,胡淼先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发现儿子变了,经常精神恍惚,有时候突然冒出一句不知跟谁说的话来。
胡淼先的妻子本想叫他早点儿回学校,可是鉴于他的精神状态不好,便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
一天,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儿子突然将筷子往桌上一扔,发脾气道:“这些饭菜太难吃了,怎么咽得下去嘛!完全没有前几天的东西好吃。”
胡淼先夫妇面面相觑,不知道从来不挑食的儿子突然怎么挑起食来了。
胡淼先定了定神,问道:“前几天的东西?前几天谁给你吃什么了?”
儿子不回他的话,闷闷地回了房间,将门反锁。
不一会儿,儿子又出来了。
11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儿子暴躁道,“这床单太旧,床板太硬,叫人怎么睡觉啊!”
胡淼先听了儿子的话,顿时来了脾气,将儿子臭骂一顿。他妻子在中间怎么劝也没用,父子两人都不相让。
当晚胡淼先的妻子听得儿子房间有响动,急忙起身去儿子房间查看。
儿子的房门敞开,房里空无一人,散发着令人难闻的腥味。
胡淼先夫妇连夜寻找,可是像上次一样无功而返。
洪老头听了胡淼先的讲述,眉头紧锁,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淼先苦笑道:“还能怎么办,继续找呗。”
洪老头嗫嚅了半天,搓着手问道:“那两个女的会不会是……”
他的话没说完,胡淼先就瞪了他一眼,然后斜睨了一下旁边的妻子。洪老头知道,他是怕妻子担心。后面的话,洪老头便咽回肚子里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找吧。”洪老头见风使舵道。
下了狐仙岭之后,胡淼先才打开天窗说亮话:“肯定是蛇精知道了我要帮你求白毛老鼠,故意来害我儿子,警告我不要参与此事。”
洪老头浑身一颤,问道:“那怎么办?要不你别帮我了。”
胡淼先摇摇头,说:“这蛇跟其他蛇不一样,它的报复心极强。就算我就此收手,它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儿子。我开始见它放了我儿子回来,还以为它没有以前那么心狠毒辣了,没想到给我提醒了之后又将我儿子捉回去。咳,我早该料到的……”
洪老头沉默了。他有私心。如果平白无故牵连别人,他是万万不愿的。可是为了外孙,他能够狠下心来,甚至暗暗期待什么事情让胡淼先不得不全力以赴帮助他。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
他们翻过了好几座大山,来到一座废弃的寺庙旁边。胡淼先围着寺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倒是洪老头看见寺庙前有一棵古树,树根如老年人的青筋一般从地面暴露出来,就在青筋一般的树根上,有一条深蓝色的裤子。
“喂,你看看那边。”洪老头拉住来回踱步思考的胡淼先,指着那条裤子。
“呀!那就是我儿子的裤子啊!”胡淼先急忙朝那棵古树奔去。
两人跑到了古树下才发现树根下面有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地洞。洞口还有一段蛇蜕下的枯皮。
他们一前一后钻入地洞,很快就发现了胡淼先的儿子,他赤身裸体躺在一片散发着腐臭味的烂泥之中,下身笔挺,一副正在进行房事的姿势。
12
胡淼先急忙叫洪老头帮忙,一个推一个拉,将他儿子弄到洞外。
出了洞口,两人便抬起他儿子,迅速往狐仙岭赶路。
到了家里,胡淼先的妻子给他儿子灌了一大碗姜汤,又给他擦洗干净。他儿子出了一身汗,醒了过来。他不但不感谢父母,反而怒视挽救他的人,粗暴地骂道:“你们干吗把我抬回家啊!我正跟漂亮姑娘好着呢!你们不是帮我!你们坏了我的好事!”
胡淼先二话不说,上前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打得他嘴角出了血。
胡淼先的妻子哭了起来,护着儿子责骂胡淼先:“儿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他这么小,懂什么!你要逞强,你去找蛇啊,你把它打死啊!就知道在家里打儿子,算什么厉害!你干脆把儿子打死,遂了蛇的心愿!”
妻子的这番话让他惊醒,不能再让儿子失踪了,再失踪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他儿子迷惑地看着母亲,问道:“妈,你说什么?蛇要我的命?”
胡淼先的妻子抱住儿子哽咽道:“你爸跟我说过了,恐怕是他得罪了蛇,蛇不敢找他,就来找你麻烦。我跟你爸不敢告诉你真相,担心你害怕。”
他儿子这才有些害怕,忙央求父亲保护他。
胡淼先叹气道:“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苦了你,把你绑起来,不让她们再将你带出去。”
洪老头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们一家人,当时天色不早了,他干脆留在胡淼先家,热心地帮他们做这做那,叫胡淼先夫妇跟他轮流看守他们的儿子。洪老头之前是洪家段的人,后来搬迁出去,一部分原因是为人小气,舍不得帮左邻右舍甚至亲戚,整个屋场的人关系都闹僵了。
他这次留下来帮胡淼先,也算是破了天荒。
可是他的这份难得的盛情并没有给胡淼先带来好运。
就在他后半夜帮忙看守胡淼先的儿子,让胡淼先夫妇睡觉的时候,胡淼先的儿子不见了。用他的话来说是听到屋里“砰”的一声,等他赶进屋里就不见了人。“门窗都是紧闭的,他们像偷盐的蝙蝠一样钻墙洞飞走了。”洪老头双手哆哆嗦嗦。
小时候每到夏天的夜晚,很多蝙蝠会偷偷飞进碗柜里,等你打开柜门的时候突然蹿出来,吓你一跳。你关上门窗也没有用,它们总能找到小洞或者小缝逃走。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蝙蝠是老鼠偷盐吃了后变成的,它们变成蝙蝠了还是改不了这习惯。
碗柜里是放着盐的。
13
胡淼先的儿子这一消失,就再也没有回来。
胡淼先和洪老头去之前发现的地洞里找了,却一无所获。
当地的人害怕那个地洞再出什么事,于是用大石块将它封住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怪事很快蔓延开来。很多人除了啧啧称奇,就是摇头叹息。从此洪利昂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纷纷躲开,生怕像胡淼先一样沾到他身上的晦气。
爷爷在画眉村听说此事后,眉头一皱,悄声问:“那姓卢的女人不是说在东北就认识胡淼先吗?胡淼先不是本地人?”
讲故事的人摆手道:“我也是口口相传,并不认识胡淼先本人。”
“哦。”爷爷若有所思。
“你问这个干什么?”讲故事的人好奇道。
爷爷说:“没什么。对了,后来胡淼先帮洪老头求白毛老鼠没有?”
胡淼先自然是没有心思再帮洪老头了,洪老头更没有脸面叫他去洪家段的老宅子。洪利昂在他外公家也待不下去了,竟然住回了他父亲的房子。很快他就跟上了他父亲的节奏,白天睡觉,晚上活动。
洪利昂的外公没了主意,洪家段的年轻姑娘们却商量着怎么帮助他了。其中一个女孩建议道:“既然姓胡的捉蛇的不肯帮忙,我们就请七姐帮忙吧。”
“请七姐”是这些女孩每逢正月十五都要玩一次的节目,形式跟“请笔仙”类似,但也有明显的不同之处。
第一,参与请七姐的必须都是女孩,未结婚未与男人同过房的。妇女和男人绝对不可以参与。并且参与的女孩每人都要头顶红布。第二,请七姐只能在正月十五那天请,其他时候不行。第三,即使满足所有条件,七姐也不一定能请到,有时候还会请到别的东西。
在这以前,女孩们玩这个节目尽为取乐,问的问题也大多是谁谁谁的八字比较好,谁谁谁的姻缘怎样之类,偶尔也问问谁谁谁的阳寿有多长,请来的七姐或者其他东西还不一定回答。
但是这一次,她们要问点儿不同的问题。
仪式在离洪利昂家最近的一个小屋里进行。一屋的女孩子唧唧喳喳、嘻嘻哈哈,气氛显得非常欢快和不正经。
一个女孩用米升装满了米。米升是一种量米或者糠用的计量器具,由不易腐烂变形的木头做成,那东西现在越来越少见了。然后那个女孩在米里插上三根香。她将米升放在小屋的门口。
同时,屋里的几个女孩也开始准备了。一个竹筛由两个女孩抬起,竹筛上面放一个茶盘,茶盘里铺上一层米,米上放一双筷子。
放米升的女孩回到屋里,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布一一盖在其他女孩的头上,最后一块留给了自己。
所有人的头上都盖上红布后,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一个女孩紧张道:“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发红布的女孩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壮胆问道:“还有谁要退出的趁早说出来,免得出了事责怪别人。”
14
没等大家回答,另一个女孩就开始念口诀了:
正月正,不道净。
请七姐,下凡尘。
一问年成真与假,
二问年成假与真。
杀白猪,斩白羊。
年年请下七姑娘。
七姑娘要来早点儿来,
莫到深更半夜来。
深更半夜露水大,
怕绊湿七姐的绣花鞋。
口诀一念,就是想退出都不行了。这也是禁忌之一。如果这个时候退出去对退出者会有意想不到的伤害。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害,没听人说过,也没人经历过。
既然是禁忌,还是不要违反的好。何况她们是一群胆子小的女孩。
大家愣愣地看着茶盘里的筷子,一动也不敢动。
爷爷说,七姐名为七姐,并不是天仙配里的仙女七姐,七姐实则为鬼。请七姐,名义是招魂,是扶乩的一种。招魂者损阴德,死后会受苦。
按爷爷的说法,招到的鬼都是平时跟在人身后吸人精气的邪灵。类似请七姐之类的扶箕巫术,其实是一种把自己身体的窍门打开,然后让鬼进入自己身体控制动作。古时候以此达到占卜的目的。但是由专业道士招到的,都是祖师正神,而普通人招到的,绝大部分是在民间游荡的邪神恶鬼。这种巫术流向民间,对很多普通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很多人因此而得了精神疾病,本来只是偶尔害人,但是一旦你用这种巫术跟鬼结下了缘分,它就会认定你跟着,甚至叫自己的伙伴们一起吸精气。
妈妈在没有结婚之前也参与过请七姐,结果被爷爷用挑柴的柴杆狠狠地打了一顿。
后来我问妈妈有没有这种事,妈妈说有。她们也不敢多问,就问了在场的女孩中哪个命最好,哪个命最不好。
问谁的命最好时,筷子在平铺的米上写了个“桂”字。
问谁的命最不好时,筷子写了个“春”字。
在场的女孩中,有一个名叫“桂香”,有一个名叫“春春”。其他人的名字里都没有这两个字。
桂香顿时欣喜不已,而春春却蹲下哭了起来。
妈妈就去安慰春春,说这不过是个游戏,当不得真的。
15
当这件事情让爷爷知道后,爷爷将妈妈打了一顿。妈妈不服道:“我们不过是玩玩,你干吗这么认真!”
爷爷少有地发怒道:“玩玩?你知道玩玩的后果吗?”
很多年后,果不其然,那个叫桂香的女孩做什么事都一帆风顺,而春春处处碰壁,几次婚姻失败,做生意亏本,霉运连连。
爷爷说,春春的八字本来是不错的,虽然不像桂香那么好,但也不是那些女孩中最差的。也许是那次请来的不知名的东西作祟,为了让自己说的话让人信服,故意处处给春春下绊子害她。
爷爷说的时候我就想,那个作祟的东西还真是个讲信用的家伙。
妈妈只是参与了问七姐就导致爷爷发怒,可见后果严重。
但是打算帮助洪利昂的女孩们要问更加可怕的问题。
可是她们第一次没有成功,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筷子动。于是,那个女孩重新念了一遍口诀。
众女孩等了片刻,有人按捺不住埋怨:“是不是真的可以请到七姐啊,老一辈的人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念口诀的女孩小声道:“别吵。”
声音刚落,就听到了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昆虫爬到了茶盘上,细细的脚不停地拨弄沙粒。
紧接着,茶盘中的筷子在没有人碰的情况下,竟然缓缓移动了起来。刚才还打算退出的人立即屏住了呼吸,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那个念口诀的女孩有些害怕又有些惊喜,看了一圈在场的人后问道:“是你来了吗?是的话请画圆圈。”
筷子一头稍稍翘起,在茶盘的米中画了一个粗劣的圆圈。
托着竹筛的两个女孩哆哆嗦嗦,脸色煞白,但是她们俩着了魔似的死死抓住竹筛的边沿。这时,门口的米升里袅袅而上的烟突然乱了,好像有谁从旁边经过,空气将烟搅动。站在门口的女孩感觉浑身一冷,但这感觉转瞬即逝。
念口诀的女孩对着茶盘的筷子点点头,又问道:“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如果可以请画圆圈。”
筷子又动了,再次画了一个粗劣的圆圈。
托着竹筛的两个女孩开始打战,哆哆嗦嗦中,茶盘中的圆圈慢慢消失了。
在左边托着竹筛的女孩嘴唇发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别人听:“还是不要继续了吧,好害怕。”
站在一旁观看的女孩立即轻声反驳:“都已经开始了,现在停止会更糟糕。”
念口诀的女孩对她们俩使了一个眼色,叫她们保持安静。
茶盘上的筷子保持一头稍高,一头插入米粒的状态,似乎在等待问它的人发话。
托着竹筛的女孩脸色越来越难看,嘴角开始抽搐。
16
念口诀的女孩问道:“你姓什么呀?”
一般请仙只问自己或者他人事,她却问起了“仙人”的事。其他女孩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大家都将目光投向茶盘。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茶盘中的筷子没有动。之前翘起的一头缓缓地落了下来,筷子平躺在米粒中。
一人胆怯道:“是不是仙家生气走了?”
她们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筷子还是没有动。
“肯定是走了。”另一个女孩抱怨道,“咱们不是事先说好了的吗?多问问洪利昂的事,看看能不能帮他。其他杂七杂八的少问。”
托着竹筛的女孩突然变声道:“我没走。我姓胡。你们可以叫我胡三太爷。”她的声音变成了男声,低沉嘶哑。再看她的脸,嘴角仍然抽搐不停,但是眉眼却是一副笑意,有几分狐媚的样子。
众人失色,唯有那位念口诀的女孩比较镇定严肃,她清了一下嗓子,继续问道:“呵,叫你胡三太爷?凭什么呀?你多大啊?”
那女孩干笑两声,平时的她懦弱怕事,从来没有这样的表现。她的眼睛弯得更厉害,说道:“一千八百岁。”
“一千八百岁?”
她点点头,没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如果是她自己,一定早就憋不住笑出来了。现在站在面前的,是她们从来都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那好,你从哪里来的?”念口诀的女孩追问道。
“我从长春来。”回答非常迅速,不假思索。
“怎么来的?”
“一路逃过来的。”她的嘴角停止了抽搐,表情变得有些落寞,身体仍哆哆嗦嗦的。茶盘中的米粒全堆到了对面女孩那边,筷子从茶盘滑出来,落在竹筛上,让人担心它从偌大的筛眼里漏下去。
“原来是落魄的仙家。谁在追你吗?”
她剧烈地哆嗦一下,晃了晃脑袋,说:“这个不能说。”
“你这么怕它?你不是一千八百岁了吗?”
“它三千岁了。我斗不过它。”
“还有你斗不过的?那你逃到这里来干什么?”念口诀的女孩早已忘了之前跟大家的约定,决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找帮手。”
“谁能帮你?”她问道。
“你们这里的白毛老鼠。”
“白毛老鼠?在哪里?”
“你们村里最老的宅子里。”
“哦,”她知道那个老宅子,“那个宅子也才百来年历史吧。里面老鼠的年头岂不是更少?”
“它比我们有灵性,年头少,法力大。”
狐怨
17
“你是狐仙?”
“是。”
关于狐仙,爷爷曾经跟我提起过。说是在抗战期间,离画眉村不到两百里有一户没落的大户人家。他们家的房产颇多,其中不乏洪家段舅爷家那样带有天井的大房子。可是这户没落人家人丁单薄,只有夫妻两个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儿。他们家的楼上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楼梯也早就拆掉了。楼上就住着狐仙,住了很多年。这狐仙有时候也下楼来散散步。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不经过楼梯就下来的。很多人看见它拖着一条尾巴在地坪里来回地走。爷爷也见过一次。它穿的是蓝布长褂,脚踏白底松糕鞋。但是从来就没有人看过它的正脸,看到的都是它的侧面背面,从来没有人面对面看过它。
住在附近的老人讲,他大概还没有完全修成人形。狐仙修变成人需要五百年,因此他看到我们人会很羡慕。你们一出生就得人身,他得人身要修五百年。这个狐仙大概还没有到五百年,所以他还不能像我们一般人这样的自在,他还是差一点儿。
她们请来的狐仙既然自称一千八百岁,就肯定不是住在两百里外的尚未修炼成人形的那位。何况它说它来自长春。
念口诀的女孩终于将问题回到了她们之前约定的范围,她问道:“既然你有将近两千年的道行,那么我们请求你帮我们一件事。可以吗?”
“说来听听。”
“我们村里一个叫洪利昂的男孩被蛇精纠缠,神志不清。胡三太爷你可以帮帮他吗?”女孩诚恳地问道。
未料被附身的女孩突然受了惊吓一般瞪眼张嘴,很快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沙啦啦,竹筛和茶盘完全失去了平衡,米撒了出来,筷子落地。那女孩直挺挺倒地,“咚”的一声仿佛是一截木头砸在地上,四肢痉挛。
“快!快救人!”托着竹筛的另一个女孩大喊。
念口诀的女孩不甘心道:“她不是被附身了吗?难道附身的狐仙也怕蛇精不成?真是一个没用的狐仙!”
旁边的人忙上前给她掐人中,揉胸口,呼喊她的本名。
痉挛不已的她还勉强张口要说话。
念口诀的女孩立即叫大家安静下来,看她要说什么。
她断断续续道:“我以前在离这里不很远的狐仙岭,寄居在一个叫胡淼先的人身上。他是我的出马弟子,家里供着我的堂位。我以前在东北,就是那个蛇精把我追到这里来的。很抱歉,我无法帮助他。”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如睡熟了一般。
旁边几个人见狐仙已经离开,急忙将她搬到床上灌汤喂药。她大病了一场,一个半月后才能起床。
洪老头在“请七姐”发生后不到两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再一次赶往狐仙岭,却发现胡淼先病倒在床,状态非常不乐观。
他扶着床沿勉强起身,苦笑道:“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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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这次来不是叫你对付蛇精。之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还冒冒失失要你帮忙,实在对不起。我这次来只是想知道蛇精的来历。”
胡淼先叹气道:“这不怪你。我之前去你家卖二胡也只是个幌子。我其实想要你去求求白毛老鼠,让白毛老鼠来驱走那个姓卢的。没想到这意图被她知晓,反而害了我的儿子。”
洪老头不解道:“你不是狐仙吗?之前你叫我来狐仙岭,又说自己叫胡淼先,我就应该想到的。你既是狐仙,为什么还生下了儿子呢?”
胡淼先叫他妻子端来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说道:“我是从东北来的,你不清楚我们那边的事。狐仙不是我,只是在我这里附身,是我家的保家仙。我是它的出马弟子,也就是说,很多时候不用它出现,我会帮它办好许多事情。总而言之,我是人,所以会娶妻生子,也要吃喝拉撒睡。”
“出马弟子是什么意思?保家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和我们这边的土地公公一样?既是保家仙,也算是仙家吧,又怎么会被一条蛇追赶?”洪老头还是迷惑不解。
“不是。”胡淼先否定道,“那个姓卢的,也是一位保家仙。它也想收我为出马弟子,于是与我本家的保家仙发生了争执。”
胡淼先给洪老头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一般在东北农村都会供奉保家仙,俗称胡黄二仙,一般是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是用木板制作胡黄二仙的牌位,有的人家也有胡黄小庙。供奉胡黄二仙一般不用做仪式,直接写上供奉即可,但是供奉保家仙不可以冷落,每逢家里吃肉蒸馒头都要上供。胡黄二仙是最常见的保家仙,胡是狐狸,但是供奉牌位上不可以写狐黄二仙,而要以胡仙太爷、胡仙太奶、黄仙太爷、黄仙太奶尊称。黄是黄鼬,俗称黄鼠狼,东北叫黄皮子。
他家里供奉的,正是狐仙。
除了胡黄二仙,还有蛇仙、清风等。清风实际上就是鬼类。
但是它们不可能亲自出来,就如“请七姐”一般,它们只能依靠其他人或物的协助才能办成一些事情。这样,出马弟子就应运而生。
出马弟子一般人是不愿意做的,要不是大病一场,或者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被保家仙选中的人是不会答应出马的。因为出马之后对自己身体不好,或多或少还会影响家人。一旦选择了出马,要再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非常难。
不过,出马弟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还得看自己的机缘和体质。
种种原因叠加起来,能够出马并且非常适合的出马弟子少之又少。各仙家为了自己的修炼或者供奉或者名声,有时候免不了会争抢优秀的出马弟子。
19
“那个蛇精就跟狐仙抢你这个出马弟子?”洪老头问道。
胡淼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也算是吧,具体来说又不是。”
其实首先要他做出马弟子的是清风。他自然不肯答应。于是清风经常骚扰他和他的家人,弄得鸡犬不宁。
有人跟他说过,做清风的出马弟子是最苦最累的。其他仙家还好,清风上身的感觉是彻骨的寒冷。虽然蛇仙上身的时候也很冷,但是远远不如清风,所以一般的人根本扛不住。由于清风是鬼类,它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在附体以后弟子是有感觉的,比如是自杀身亡,那么附体以后弟子身上同样自杀的位置也会很难受。清风附体以后,弟子特别辛苦,感觉累得不行。同时清风附体一般都是不喜欢见到太强烈的阳光,避讳这个。清风最拿手的就是去阴间办事了,什么五鬼运财,寻人查寿,都是它的特长。另外鬼仙最常见的道行就是问米了,比如活人想知道故去亲人的事情,就是把故去亲人的灵魂叫上来,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清风的法门。它最喜欢的节日是七月十五,这天都会大过的。
就在一个清风骚扰他的时候,狐仙也找到了他,要他给自己做出马弟子,并承诺如果他答应,它会将骚扰他的清风赶走。
胡淼先衡量了一下,觉得反正是逃不掉了,做清风的出马弟子太苦,还不如就答应了狐仙。但是他还是害怕狐仙上身受不了。他专门去问了狐仙的出马弟子。
他问了好几个人,回答大同小异,说因为狐仙讲究修炼内胆,所以给弟子的感觉是胸口发闷、发热,嗓子里的感觉是有一个东西在含着。然后身体上就好像是光着身子穿上了皮毛大衣的那种感觉。同时眼睛也感觉到热流,有种迎风流泪的感觉。手脚很热乎,麻酥酥的。心脏感觉跳动比平时更快。同时也会闻到一阵一阵的浓香。狐仙稳重,成熟老练,很开明,香客有什么问题都会答疑解惑,有问必答。狐仙生性爱美,爱干净,所以一般无论是男性仙家还是女性仙家,样貌都是很端庄的。
很多人求狐仙增加异性缘分,都会请狐仙加持一些日常用的化妆品,加持过后的化妆品使用以后会保佑香客像狐仙一样有异性的缘分。狐仙有恩必报,很注重情义。尤其是同门有难的时候都是乐于帮助的。香客有苦难的时候也是竭尽全力帮助。
胡淼先听了之后,便决定答应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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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的出马弟子没有骗他。狐仙没找他之前,从没有媒人踏进过他的家门,父母为他的婚姻大事头疼不已。他家境不算好,但也不差,人长得不出众,但也不丑。可就是没有那种缘分。他成为狐仙的出马弟子后不久,媒人突然就多了起来,个个热情得匪夷所思,并且很快就成功了。现在的妻子就是那时候嫁给他的。
出马之后,胡淼先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变化那么大。他偶尔帮人家弄弄阴阳占卜、风水宅定,其他时间仍旧像以前一样,该干啥就干啥。各位仙家都有不同的拿手本领。比如蛇仙善于治病,跌打损伤尤其拿手。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过着。
后来有一天有个人前来求助,说是他妻子被不知名的邪物侵染,现在他妻子要生产了,却怎么也生不下来,已经拖了三个多小时,恐怕有生命危险。那人求胡淼先出马帮忙。
胡淼先二话不说,就跟着那人去了。
到了那人家里一看,原来是黄仙在折腾他妻子。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屋里只有接生婆和奄奄一息的孕妇,他却知道黄仙就在这里。就如答应做狐仙的出马弟子后突然通晓了占卜风水一样。
他问了那人一些问题才明白,原来黄仙要他妻子做它的出马弟子,他妻子不答应,它就一直折磨她,临到生产了让她难产。
其实除了清风之外,这些所谓的仙家都来自六道之中的畜生道,不是人道,但是它们有一定的神通,有一定的灵性。就算它们有了一些浅修为,它们还是很辛苦,很苦恼。跟人相比,它们堕入畜生道,福德要差很多。它们会一些人不会的法术变幻,难免闹一点儿事情出来。
这个黄仙正是如此。它见胡淼先进来,便附在接生婆的身上,跪拜在地。它知道自己道行浅,斗不过狐仙。
接生婆哭诉道,它的福报很少,为了修行,想积累功德,普度世人,但又不方便直接幻化成人或以直接的形式去度人治病,所以它选择有仙缘和悟性的人类作为出马弟子,一下子就选到了这个女人。谁知这个女人死活不答应。它只好出此下策。
胡淼先怒斥它,你这么做反而会折了你的福报。
它哭得更伤心了:“我太苦了,不像您已经有了千年的修为,我只能躲在深山里边,怕别人追杀,我子女又多,食物短缺得厉害,我出来也是要养家糊口。一时心急,就抓住这个女人不放了。”
它说得声泪俱下,胡淼先听着都觉得心寒。原来它们也不容易。
最后,胡淼先将黄仙放走了。那个孕妇也得以顺利产下一个可爱的婴儿。
过了一段日子,一个平日里跟他相交还算好的人来到他家。他知道那个朋友也是出马弟子,不过不是狐仙,而是蛇仙的出马弟子。在以前,那个朋友都是老远就大喊他的名字,一副特别高兴热情的样子。可是这次,他的朋友是爬过来的。
那天,他正在跟狐仙沟通,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忽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却发现外面没人,正要关门,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扭成一团,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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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胡淼先认出了朋友。
他朋友曾经告诉过他,蛇仙上身的感觉是突然来了一股子冷气,在身体内游走,因为蛇是软骨头,所以附体以后,也感觉身上没有骨头,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每一个关节都会很痛。如果要弄一个排名,清风附身自然是最痛苦的,其次就是蛇仙。
“你是不是刚刚上身?”胡淼先摸了摸他朋友,冰凉冰凉的。
他朋友的额头渗出冷汗,牙关紧咬,无法回答他。
“你怎么这时候上身啊?”胡淼先问道。
他朋友突然将舌头吐出来,双手抱胸,双腿并拢,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他一边扭动一边费力地说道:“你快走吧,蛇仙想要你做它的出马弟子。”
这位朋友告诉过胡淼先,附身于他的蛇仙修为非常高,已经有了三千年的积累,但是它的报复心太强,也损耗了许多福报,致使它的修炼时间要比一般仙家长很多。狐仙虽然在仙家榜排行最高,但是附身于胡淼先的狐仙相对来说不如他的蛇仙。
所以当听见朋友说蛇仙要他做出马弟子的时候,他不禁浑身一冷。
“你我关系很好,我不愿劝说你,它就这样整我。”他朋友的牙齿开始打架,十分难受。
胡淼先顾不得那么多,将朋友抱起放到炕上,虽然当时是夏季热天,他还是用被子裹住朋友,将炕烧热,让朋友不至于那么难受。
蛇仙害怕高温和雄黄酒,于是从他朋友身上退下。他朋友脸色才好看一点儿。
“你可不许开玩笑,蛇仙真的要你劝我做它的出马弟子?”胡淼先又给朋友灌了一碗热汤,然后问道。
他朋友干呕了好一阵才回答道:“我还能骗你?”他拍拍胸口说:“蛇仙上身的时候胃部会特别难受,轻一点儿是很撑的感觉,重一点儿就要呕吐。因为蛇吃食物的时候,都是先吞进来后消化的。幸亏我来之前没有吃东西,不然把你房间弄脏了。”
这时候朋友还担心弄脏他的房子,他能不信朋友的话吗!
“你最近要小心一点儿。它不好直接折磨你逼迫你,因为你身上有个狐仙,但是它会找碴儿来骚扰你的。一旦被它抓住把柄,它会不依不饶。我就是这样被迫做出马弟子的。”朋友吐得嘴唇发白,抱着被子哆嗦。
可是过了半年也没见蛇仙前来找麻烦。平安日子一直延续到快过年的时候。
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有句谚语叫做“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在辽宁读大学的时候,学校的滑冰场都是速成的。头天晚上看见体育老师将排球场围起来,将一桶桶的水倒入,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在排球场上滑冰课了。可见那时候的天气有多冷。
那一天,胡淼先的父母准备包饺子,留到过年的时候吃。他父亲拌好了饺子馅儿,母亲擀好了饺子皮儿,正要开始包,这时房门突然被大风刮开,雪花飘了进来。他父亲连手上的馅泥都来不及擦,就去关门。
走到门口,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抱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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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是找谁呢?”胡淼先的父亲摸着后脑勺问道,也不顾手脏不脏。
女人可怜兮兮道:“大哥,我是隔壁屯的,我跟我男人吵架了,要回娘家。但是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路非常难走,我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大哥你行行好,我想在你家里歇歇脚。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在这里住一宿就更好了。”
胡淼先的父亲有些为难,说道:“你别叫我大哥,我年纪不小了。歇脚倒是可以,住宿就怕不太方便。”
屋里的母亲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赶忙出来,热情地将那个女人拉进屋,斥责胡淼先的父亲:“你看看人家一个小媳妇儿带着孩子,还被家里男人欺负,多可怜啊!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尽管放心,歇脚可以,借宿也行。快进来吧,外面风雪大,别把你和孩子都冻着了。”
进屋之后,胡淼先的母亲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想看看孩子,正要将裹得死死的襁褓打开,却被女人阻拦。她死活不让胡淼先的母亲看她的孩子。
胡淼先的母亲以为她舍不得打开襁褓,怕孩子着凉,便笑道:“我见你把孩子裹得这么紧,想让他透透气。”
那女人摆摆手,居然将孩子放在地上。
胡淼先的母亲大吃一惊,忙叫她将孩子放到热炕上去。
未料那女人绝不肯将孩子放到热炕上。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她终于答应将孩子放到靠近炕的不冷不热的地方。
场面弄得有点儿尴尬。
“大哥大姐,我帮你们包饺子吧。”她一眼瞄中了放在一边的饺子馅儿和饺子皮儿。
“也好。”胡淼先的母亲将装有饺子馅儿的盆移到两人中间。
于是,他们一起动手包饺子。包着包着,胡淼先的父亲就发现了异常。
大半盆的肉馅儿没有了,可是饺子还没几个。照这样下去,一盆馅儿包的饺子还不够一个人吃。
胡淼先的父亲借着微弱的灯光斜眼看那个女人,发现她偷偷将手里的肉馅儿塞进了嘴里。嘴边还残留着生肉末儿。
“难道这女人是饿急了?”他心想道,没有吭声,“不对,饿急了也不能吃生肉啊。”
他又偷偷去看那个女人,这下看到了她身后的影子。由于灯在他们几人的中间,所以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大大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那个女人的影子居然不是她本人,而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当时狐仙外出有事,胡淼先也没看出她有异样。
胡淼先的父亲在桌子下面偷偷扯他的衣服,斜眼示意他看看那个女人的影子。
胡淼先心神领会,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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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淼先镇定地对他母亲说:“妈,忙活了这么久大家都挺累的,你把包好的饺子煮了吃吧。先垫垫饥。”
他母亲还没有发现异常,热情道:“行啊。估计这个小媳妇儿也饿了。我先去下锅,你们继续包。”
胡淼先起身道:“我去帮忙。”他将平时煮饭的锅刷好,让他母亲下水煮饺子,然后自己去了另一个房间,带出来一个土制雷管。他家附近的小矿山就是用这种土制雷管爆破石头的。那雷管外观像一个放大好多倍的鞭炮,或者说,就像一根普通的大蜡烛。
他回到包饺子的屋里,随手将土制雷管放在窗边的小桌子上,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他们一起包饺子。
过了一会儿,他母亲端着锅回来了,她在炕桌上垫了一块湿毛巾,直接将锅放在了毛巾上面,然后热情招呼陌生女人:“来来来,别客气,我怕盛出来会凉,干脆大家一起从锅里舀吧。趁热吃。”说完,她揭开了锅盖。
胡淼先早就知道他母亲会连锅一起端过来。
锅里的热气腾涌而上,炕桌上的灯光被热气遮挡,屋里顿时暗了许多。
胡淼先手里拿一摞碗,做出准备盛饺子的样子对那个陌生女人说道:“姐啊,屋里太暗了,麻烦你去那边把蜡烛点燃一下。”
那女人见有饺子吃,非常高兴,拿了火柴便立即去窗边点蜡烛。
不一会儿,“咣”的一声巨响,震醒了左邻右舍许多人。胡淼先的母亲事先不知,吓得失声尖叫。窗户被炸得支离破碎。
胡淼先朝那个女人的方向看去,那个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他不敢贸然上前,坐在炕上等邻居乡亲们聚了过来才缓缓走出。
还没出门,他就听一位乡亲惊叹道:“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其他人都啧啧称奇。
待走出门来,他看见一只猫般大小的老鼠躺在地上。他心中犹疑:那位朋友不是说蛇仙会找我麻烦吗?怎么是老鼠呢?
胡淼先的父亲劝他好好安葬它,虽然它来作祟,但也得让它入土为安。
他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第二天给它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棺材,埋到了人迹罕至的山里头,并给它立碑放炮。碑上刻着:“灰仙登仙之位。”在东北,鼠仙被称为灰仙。
埋完老鼠之后,他才想起它来的时候还抱着一个婴儿的。糊里糊涂慌里慌张的,他们竟然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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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淼先从老鼠的坟地赶回家,发现那个襁褓仍安安静静挨着炕放着。他慌忙将襁褓拆开,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婴儿,而是一条大鲤鱼。由于炕边温度高,加上闷得太久,那鱼已经开始发腐发臭。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要将孩子放在地上,不愿放到热烘烘的炕上。
胡淼先的父亲偷偷说道,肯定是老鼠也要回家过年,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这条大鲤鱼,却没想到会在这里毙命。
他听了,默不做声。
随后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但是没见异常。到了除夕那晚,家家户户开始庆祝。胡淼先一家去大伯家吃晚饭,他父亲跟大伯一起喝了好久的酒,等到夜深了他们一家人才踏着模模糊糊的路回来。
胡淼先也跟着大伯和父亲喝了一点儿酒,头晕晕乎乎的。他父亲更是摇摇晃晃。胡淼先掏出钥匙在门上弄了半天也没能将门打开,他将钥匙递给母亲,说道:“门不会是闩上了吧?我怎么打不开呢?”
母亲接过钥匙,笑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鬼话!怎么会闩上呢,难道屋里还有人不成!我看你是喝多了。明天初一还有好多事要做,可别睡过头啊。”
“知道。”胡淼先回答道。
母亲摸摸他的头,然后去开那把锁。她很快就把门打开了。
门推开来,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胡淼先带着手电筒。他将手电筒的按钮往前一推打开,往屋里一照,突然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正对着他。他吓了一跳,差点儿将手电筒丢掉。他母亲吓得瘫倒在地上。父亲还醉醺醺的没摸到门,在外面大喊:“怎么了?怎么了?门在哪儿呢?”
虽然那张陌生的脸长得俊俏,但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谁都会胆战心惊。
“你……你……”胡淼先的母亲指着那张脸,后面的话在喉咙里卡着,说不出来。
胡淼先两腿发软,接着母亲的话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那张陌生的脸靠近来,他看到她穿着一身皮毛长衣,皮毛柔顺发亮,仿佛还是活的。她的头发很长,几乎到腰,头上有碎雪。
“我听说我那可怜的妹妹被炸死了,我来找她的尸首。你知道她的尸首在哪里吗?”她的语气满怀幽怨,可是她的嘴却在微笑。
这话一听就知道,找麻烦的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去,痛惜地摇头道:“你知道吗?我那可怜的妹妹自从出嫁后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丈夫不给她吃的,还经常打她。她只好自己出去找吃的啰,可是找吃的又会挨别人的打。好不容易可以逃离夫家了吧,却又被你们下毒手炸死了。”
胡淼先打了一个冷战。
她猛地回过头来,歇斯底里道:“你知道吗?她活了三百多年才有这点儿希望,却被你全部扼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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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这样了,我以后会多给它上金条。”胡淼先说道。上金条就是上香的意思。仙家美名其曰叫做“上金条”。
“上金条?”她的鼻子哼了一声,“三百多年,躲躲藏藏,人人喊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赚得一点儿修为,眼看就要摆脱那种日子,却被你炸死。你说说,它会因为你多上金条就原谅你吗?且不说它,我这个做姐姐的头一个不会答应!”
“那你说怎么办?”胡淼先无奈道。
她得意地笑了,说道:“怎么办?你我心知肚明。”
“做你的出马弟子?”
“当然。你做了我的出马弟子,就可以用你积攒的福报偿还我妹妹。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不然你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虽然你有狐仙,但是这次确实错在你,我妹妹已经烟消云散,没人给它做主,也只得我来做主。谅它狐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可想好了,想好了来找我。”说完,她回身往黑暗中走去,融于黑夜之中。
一分钟之后,胡淼先的父亲才摸到门,踉踉跄跄地跨了进来,他责怪儿子道:“你发什么呆啊?还不开灯?”
胡淼先拖着软绵绵的腿去找灯的开关。
“哎哟,我的头好痛。”他父亲突然大叫道。
那是胡淼先在父亲的有生之年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他父亲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嘴巴徒劳无功地张开合上,再也发不出一句像样的声音。很快,父亲的四肢也开始失去控制,眼看着好好地走着,胡淼先刚转移视线,就听到“扑通”一声,父亲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倒在地。胡淼先刚要去扶,他父亲却自己爬了起来,两眼痴呆地看着他。
狐仙回来后,他央求狐仙帮忙。狐仙却无奈地告诉他,他父亲的魂魄精气被蛇仙摘走了。对此谁也无能为力。
他母亲听说了此事,天天悲伤叹息,心中一郁结,也跟着病倒了。
胡淼先不信狐仙的话,问道:“摘走?就像在树上摘果子一样吗?”
其实在南方也有这种“摘”的说法。曾经有一个远亲来找爷爷,说他媳妇没有奶喂孩子了,求爷爷帮忙指点。旁边听到这位远亲说话的人都嘿嘿发笑。爷爷却问,听语气你知道缘由?
那远亲说,恐怕是媳妇的奶被人摘走了。
旁边马上有不怀好意的人讥笑道,有没有被摘走你还不知道吗?去摸一摸不就晓得了?
远亲道,我媳妇在月子里的时候,有一个孕妇去看她,那孕妇走了之后,我媳妇忽然就没有奶了。原来她的奶水很充足的。按我们那里老一辈人的说法,就是她的奶被那个孕妇“摘”走了。
爷爷点头道,如果你说的不假,那就真是被“摘”走了。也许那个孕妇是无心的。
远亲见爷爷确认,又惊又喜,忙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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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那个孕妇摘走的,也得靠这个孕妇拿回来。
远亲问道,还能拿回来?
爷爷道,你既然认识那个孕妇,就把她找来,把事情缘由告诉她,然后借她的鞋底一用。你在鞋底上扎一个眼儿,一定要扎透,弄一点儿水从眼儿里面漏下去,就好了。
远亲回去之后就照办了。
不久远亲托人来感谢爷爷,说他媳妇的奶果然又回来了。
胡淼先父亲的魂魄被摘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父亲很快全身瘫痪,艰苦挨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撒手归天。胡淼先一怒之下冲到朋友家里,将朋友供奉的蛇仙牌位砸了。对仙家们来说,这是最为恶毒不过的羞辱方式。
从那之后,他跟蛇仙已经势不两立。
可是他哪里斗得过蛇仙?父亲的葬礼刚举办完,母亲也驾鹤归西了。
胡淼先心想,我斗不过你还逃不过你?于是,他领着妻子一路奔逃,没想到蛇仙却紧追不放。最后他逃到了狐仙岭,躲避了一段时间,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可是没想到还是被蛇仙发现了。
他想儿子都这么大了,再这么逃下去也不是办法。刚好听说洪家段的一个老宅子里有只白毛老鼠。狐仙再厉害,也怕猎人枪响;蛇仙再厉害,也怕雄黄。而他听说这只白毛老鼠连猫都不怕。
爷爷也说过,曾经有个人被修炼了许多年的蜈蚣咬伤,伤口位置一直剧烈疼痛,怎么治疗也不起作用,唯有在接近天明时听到公鸡打鸣他才能舒服一点儿。原来蜈蚣的天敌是公鸡,它害怕公鸡啄食。后来那人想了一个办法,天天坐在鸡圈里,并故意弄得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还曾听村里的一位老奶奶说过一件怪事,说只要是手被小昆虫咬了,注入了毒液,就可以捉一只蜘蛛放在手上,蜘蛛便自然会去受伤的地方吮吸,将毒液吸出来,然后自己中毒死亡。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也不知道胡淼先的故事是真还是假。
胡淼先说,既然这只白毛老鼠连它的天敌都不怕了,肯定比蛇仙的修为要高。因此,他才假装去洪利昂的外公家卖二胡,并故意引起洪利昂的外公注意。他知道,洪利昂的父亲被蛇纠缠,洪利昂的处境也不乐观,不如故意引他外公去求白毛老鼠。他自己自从那次炸死灰仙之后,再也不敢主动接近老鼠。
谁料他这点儿心思却被蛇仙发觉,使他的儿子陷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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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老头听完胡淼先的讲述,叹息不已,一脸愧疚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的事情呢?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要你去求白毛老鼠了,你儿子也就不会出事。”
胡淼先双手捂头痛苦道:“我对不起我儿子,对不起我爹娘啊。”
“我原以为你是真的捉蛇高手,认为白毛老鼠会买你的人情。现在既然不行了,那我另想其他办法吧。”洪老头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胡淼先抬起头来,疑惑道:“你还有其他办法?”
洪老头说道:“只怕这个办法太狠毒,我将来死了也不得安宁。可是目前看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胡淼先愣愣地看着这个头发斑白的老头。
这个老头还是没有告诉他到底用什么办法。他只是起身的时候拍了拍胡淼先的肩膀,拍得有点儿重。然后他就离去了。
回去后的洪老头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开始收购村里的老鼠,不论大小,按只收购。村里的大人们不相信,骂他也传染上了外孙的病。可是小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可不在乎洪老头到底是不是发疯,只要兜里的零花钱多起来就行。小孩子们立即行动起来,家里的,别人家里的,田里的,山上的老鼠洞被他们摸了个遍。
小孩子们提着一只只挣扎的老鼠找到洪老头。洪老头非常爽快地按照之前的约定一一给钱。
尝到甜头的小孩子们更加兴奋了,一放学就扔掉书包,扔下作业,都跑到山上或者田中掏泥巴,将一只只深藏在地下的老鼠逼得无路可逃。
大人们想阻挡也阻挡不住。有些人便讥笑洪老头学从前的人要“除四害”。洪老头不置可否。
“除四害”的猜想很快被否定了。有人发现,洪老头收去的老鼠并没有被处死,而是养了起来。洪老头家没有养猪,但是近期常找人借糠,看来老鼠吃得还不少。
与此同时,洪老头找一个捉蛇的人借了两个特殊的袋子,咬不烂,钻不破的袋子。
当小孩子们几乎找不到新的老鼠洞的时候,洪老头宣布停止收购老鼠。他将以前收购的所有老鼠都装进了借来的特殊袋子里,然后挑着去了洪家段。
他的奇怪行为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在从他家去洪家段的路上,背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看热闹的。
洪老头也不驱赶像苍蝇一样跟着他的人群。
他到了洪家段,直接走到老宅子的大门前,将担子两头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下。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慵懒的夕阳散发着蛋黄一样的光。洪老头的白发也被涂成了黄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也恍惚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底气比出门前要多了几分。对面的大宅门被染成了土黄色。他心想,这不过是比一般的要大一点儿的老鼠洞嘛,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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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对着土黄色的大宅门喊道:“里面的鼠先生听着,老头有事相求,您也不用出来显面,老头知道您能听见。老头有一外孙和女婿,多年被蛇困扰。女婿当年无故杀蛇,犯下罪孽,受到报复。天作孽,犹可脱,自作孽,不可活。女婿是自作孽,老头无话可说。但是外孙无缘无故受牵连,老头不甘心。”
此时夕阳几乎被西边的山吞没,仅露出一个边缘,像是一只偷窥的眼。
洪老头继续大声道:“鼠先生,外人称洪家段为鼠仙庄,自然是认为您虽然在畜生道,但如仙人一般庇佑一方。现在那毒心的蛇闹到家门口来了,您为什么不庇佑我们?难道您因为它也是畜生道的,有意躲避吗?”
大宅门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围观的人保持着安静,生怕自己制造出的噪声影响了洪老头,或者影响了老宅子里的窃听者。就连袋子里的老鼠,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在挑来的路上一只只“吱吱”乱叫,此刻却毫无声息。
长时间的喊话使得洪老头的声音变得略微嘶哑。他指着地上的两个袋子,对着大宅子喊道:“鼠先生,因为您,我们周边的人几乎不再伤害您的子孙,让您的子孙在我们的粮仓厨房取食。我们保护您的子孙,您也应该保护我们的子孙。如果您不帮助我这个老头的外孙,老头终将这些您的子孙全部打死。到时候莫怪老头我心太狠。”
他的话刚说完,袋子里立即传来悲戚的吱吱叫声,仿佛是在向它们的祖宗呼救。
一个看热闹的人惊讶道:“难怪说放老鼠药的时候不能商量放什么地方,原来它们真的能听懂人的话啊。”
旁边一人插话道:“你现在还在家里放老鼠药?”
那人连忙摆手:“别乱说,我说的是以前。让老宅子里的听到,误信了你的话,那我没法解释了。”
一只大公鸡从人群里走出,来到袋子旁,对着系着袋口的绳子猛啄。它以为那是蚯蚓。一番徒劳无功的努力之后,它才放弃。但它有些不甘心,仍站在绳子边上不愿离开。
洪老头怕它再啄绳子,正想赶它,它却提前突然一惊,原地一跳。等洪老头将手举起,那只大公鸡早已张开翅膀扑棱扑棱地钻回了人群里。
一个年轻小伙子大笑,说道:“这只鸡好聪明,居然知道你要打它。”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反驳道:“它是聪明。但是它要躲的不是洪老头。恐怕接下来有什么东西要上场了。”
29
老人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吱吱”的老鼠叫声。那声音不是来自洪老头的袋子,而是来自大宅子里。
天边的夕阳完全被大山吞没。
那只老鼠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一根筷子那么长的胡须先露出来,银灿灿的。
不知谁低声说:“白毛老鼠要出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它从大宅门的门槛上探出头,灰色的。
众人失望。
它明显不是白毛老鼠。但是它嘴里叼着一根银白如老人头发的老鼠胡须。它不紧不慢地跃上高高的门槛,对着人群张望了一番,似乎这才辨认出哪个人是洪老头。它轻盈地跃下门槛,来到洪老头跟前,然后张开嘴放下了那根胡须。
一老人怯怯说道:“这是白毛老鼠给你的许诺呢。”
那只灰老鼠仰起头来,眼睛亮得发光,似乎对洪老头有所祈求。
洪老头慌乱地点点头。
老鼠见他点头,这才低下头去,绕着袋子走了一圈,似乎在安抚袋子里面的同类。袋子里的老鼠“吱吱”叫唤了一阵,仿佛在窃窃私语,然后安静了下来。
爷爷曾说,老鼠不但灵性高,还敢于认错。清朝康熙十三年至二十一年间,福建发生了“耿藩之变”。厦门司马林西仲不肯向叛乱势力投降,于是被关入牢狱之中。林西仲以前叫画师给他画过一张像,就在他被抓起来的时间里,那张画像忽然被老鼠咬坏,刚好将他的头咬掉,特别是脖子那块,咬得整整齐齐,如同被刀截断一般。
林司马的家人哭号不已,以为这是不祥的预兆。
没过多久,王朝的军队打败了叛乱军,将林西仲从牢狱中救了出来,不但恢复了他的官位,还连升三级。
林西仲回到家里。家里人大宴宾客,为他庆祝获得重生。
当天晚上,宾客们听到大群大群老鼠的“啾啾”叫声,似乎它们好忙。人们循着老鼠的声音看去,果然有一大群老鼠扛着一个什么东西,从老鼠洞中出来,顺着房梁走到林司马的房间,将扛着的东西放在房间的茶几上,然后各自散去。
众人惊奇不已,见老鼠散去,便走近茶几查看。那东西正是前些日子被咬去的画像的头。原来老鼠们来这里是为了将头像还给林西仲。
所以,这只灰老鼠送来白毛老鼠的胡须,也算是认错的一种信号。
在乡下,或者说在以前,老鼠跟人的关系实际上比狗跟人的更紧密。虽然狗是唯一一种完全被人驯化的动物,但是狗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频繁更换主人,甚至成为流浪狗。而老鼠在一户人家住下后,世世代代就在这里生存,几乎跟人一样。因此很多时候老鼠更懂人性,更具有人的灵性。
白毛老鼠知道,虽然自己跟洪老头无怨无仇,但是如果此时不伸手帮忙,洪老头或许真的会将袋子里的老鼠尽数杀死。洪老头救外孙的心思,就跟它救同类的心思一样。
30
那只灰老鼠绕着袋子走了一圈之后离去。
洪老头重新挑起两袋老鼠,踏上了回家之路。
这一晚很多人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洪家段的人发现洪雾吉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睡觉,而是在外面整理前些天晾在外面一直没有收的衣服。
有好心的人便上前去询问:“雾吉,你怎么不回屋里去睡觉啊?”
洪雾吉回答道:“我要收拾好东西,准备出远门呢。”
那人问道:“出远门?到哪里去?”
洪雾吉一本正经道:“很远呢。我要去东北。她交代了,要我多准备点儿衣服换洗,免得半路就变得馊馊的了。”
“谁跟你说的啊?”
洪雾吉挠了挠脖子,指着屋门道:“还能有谁,就是她呀。”他指着的地方,确实挂有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但是连衣裙里没有人。
问话的人后背一阵凉意,急忙不再询问,快速离开这阴森森的地方和阴森森的人。很快,很多人都知道了洪雾吉说要去东北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洪老头也得到了消息。他沉郁了多天的脸终于出现一丝笑意。他连门也没有关,就急匆匆来到了洪家段。
洪老头推开女婿的门时,洪雾吉正在烙煎饼。
在南方,几乎从来没有哪家人会烙煎饼。
洪老头站在门口不敢进,手扶着门框问道:“雾吉,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洪雾吉双手忙活不停,头也不回,回答道:“烙饼,路上做干粮。她说,不然走到半途就饿死了。”烙饼冒着热气,烫得洪雾吉的手通红。洪老头看着都觉得疼,但是他女婿好像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双手麻利地干着活儿,有种大厨的气质。
洪雾吉将大饼烙好,转头不知对谁问道:“喂,没有大葱怎么吃大饼啊?家里只有韭菜了,要不用韭菜将就得了?”
洪老头虽然心里有准备,但仍害怕得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洪雾吉又自言自语道:“哦,韭菜是不行,味儿太大,那就用小葱吧。我们这里没有人种大葱呢,借都借不来。不过……借了也不好还啊,我还能从东北回来吗?哦,对了,你不是叫我做出马弟子嘛,那我问问,出马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洪老头听到“出马弟子”四个字,微微叹了一口气。他隐约能猜到白毛老鼠做了什么。后来他的想法得到了证实。白毛老鼠找到了蛇精说情,叫它放过胡淼先和洪利昂,并建议它收洪雾吉作为出马弟子。洪雾吉本身就痴迷于蛇多年,也许体质上不如胡淼先适合,但是精神上更容易配合。况且他欠了蛇的血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由他来做出马弟子,不会损失蛇的福报。各方面综合下来,洪雾吉做出马弟子比胡淼先更符合蛇的利益。也正如胡淼先所料,白毛老鼠的修为远远超过蛇,打狗还要看主人,蛇精只能接受它的建议。
没有人知道洪雾吉是什么时候离开洪家段的。
有人几天没见洪雾吉,晚上也没有听见他唱歌,反而睡不好。终于有人忍不住去了洪雾吉的家一趟,发现屋里空空。他的东西本来就少,除了实在带不动的家具和大锅,其他的都不见了。
“原来他真的要去东北呀。”有人闷闷道。好像他的离开是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而在以前,好多人都盼着他离开。
洪雾吉离开洪家段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蛇精离开了这里,于是对洪利昂的看法也大大改观。以前的嫌弃不见了,多起来的是同情和怜悯。因为这样的孩子不再会给他们的孩子带来负面影响。
关心的人一多,洪利昂也渐渐开朗起来,渐渐恢复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于是,更多人确信蛇精不再纠缠他了。
洪老头将原先收购来的老鼠全部放生,并去大宅子前给白毛老鼠烧了三天三夜的黄裱纸表示感谢。
后来洪利昂就留在了洪家段,东家请他吃一次,西家请他吃一次,他自己也偶尔做一餐。他偶尔去一次外公家,但再也不去舅舅姨妈家吃饭。
那个胡淼先也就此落居,住在了狐仙岭,并将户口改迁到了本地。
31
有一次,我将洪雾吉的故事讲给我们公司的同事听。听完之后,一位来自东北的女同事非常激动地说:“也许你说给别人听,别人自以为是个故事,但是我亲身经历过保家仙的怪事,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其实何止是听故事的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从各个人的口中拼凑起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但是我仍然怀疑它是真实发生的。我想,也许洪雾吉确实打死过蛇,但是他后来发病是因为别的原因;也许胡淼先的儿子确实离奇失踪,但他是不是真的来自东北,我也无法查证;而洪利昂的不正常以及后来变正常,我想更多的是人情世故的影响吧。当一个人被无数人质疑猜测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坦然处之?更何况是年轻的洪利昂!生活中不少这样的例子,如果父母中有一个精神不正常了,那个家庭的孩子肯定会受许多人的另类目光。孩子有一点儿超乎寻常的举动,人们就免不了要说他是不是遗传了父母的精神病。甚至如果一个孩子的父亲是小偷或者坐过牢,他就要被其他孩子明讥暗讽。“有其父必有其子”,多半是不相关的人促成的吧。
但是那个女同事特别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她说:“我奶奶就曾遇到过胡黄二仙里的黄仙。黄仙就是黄鼠狼,我们那边人习惯叫黄皮子或者黄大仙。黄鼠狼有灵性,喜欢迷惑人。”
见我们比较感兴趣,她继续说道:“我爸是爷爷最小的儿子。爸爸14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当时奶奶才三十多岁。一个人拉扯了四个孩子,很不容易。正常来说爷爷算是工伤。可是爷爷死得很奇怪,单位并没有给赔偿金。爷爷是铁路上的,每天都要沿着铁道巡视。可那天就看着火车奔来也没有躲,就这样被轧死了,单位说是自杀。可是爷爷怎么可能自杀?家里有妻儿母亲,虽然日子清苦,但也不至于饿死。一些亲戚也开始传出了一些古怪的话,亲戚家也没有人借钱给奶奶,奶奶很伤心但也很坚强。有天晚上,奶奶突然听见爷爷的声音,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家里别人听到了,也说是爷爷的声音。奶奶连忙跑到院子里,结果看见爷爷站在院子外。
“爷爷叫奶奶过去。奶奶以为看见了爷爷的鬼魂,既害怕又高兴,就问:‘你回来干啥?人都死了。’爷爷说:‘玉珍,跟我走吧。’奶奶的名字叫玉珍,爷爷生前一直这么叫她的。‘我怎么跟你走?一家子的人要我养活呢!’奶奶哭着说。爷爷就笑了,还是说:‘跟我走吧。’奶奶这时心慌了,心想这绝对不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怎么肯让自己跟着他去死,连母亲孩子也不管了?
“这时候太奶奶出来了,看着爷爷,愣了一会儿,抄起身边的扫帚就向爷爷打去,大骂道:‘黄皮子,让你装我儿子!我打死你,你滚……’这时‘爷爷’一下子就吓得露出了尾巴,跳出好远,恶狠狠地看着奶奶和太奶奶。奶奶也开始骂。奶奶连骂带砸的终于把黄皮子赶跑了。娘儿俩都吓得心惊肉跳的。太奶奶年纪大,身体不太好,刚出来看到儿子也是又惊又喜,可眨眼就看到儿子身后长着‘尾巴’,立即认出是黄皮子。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太奶奶经常觉得晚上有人在院子外往屋里看,担惊受怕。时间长了,太奶奶身体也越发不好了。就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太奶奶也去了。奶奶一个女人,要养活四个孩子,还要还债,更要天天担心黄皮子会不会过来。黄皮子很记仇的,奶奶知道它不会就此罢休。可有一天,一个精瘦的老叫花子来到奶奶家讨水喝,他在屋里看了许久,然后说:‘大妹子,你家最近是不是有白事,而且不太干净啊!’奶奶一听就惊了,一个叫花子怎么知道的?但奶奶并没有承认,说是有白事,却没有不干净。
“叫花子皱着眉头说:‘大妹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别看我长得像叫花子,我可是会看那个的。你别不信我,既然我喝了你家的水,也是有缘,我帮你破解一下,也算是报恩了。’奶奶以为他是骗钱的,想把他赶走。
“可叫花子却说:‘大妹子,我不要钱,我就是想帮你。这样,我给你说一招,有效果就算我报恩了,没有效果对你和你家人也没有害处,试试吧。’奶奶听他这么说,就问:‘啥招啊?’
“叫花子将他的方法说给奶奶听了。奶奶将信将疑地送走了叫花子,晚上就泛起嘀咕了,这招用还是不用啊?奶奶一咬牙,心想就像那个人说的,试试也没坏处,不如就按照叫花子说的做好了。做了之后的那天晚上,奶奶一夜没睡,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声响。果真没有声音,那种感觉也没有了。第二天,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等了叫花子一天,叫花子也没有出现……我家的恩人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奶奶每次回忆起那些事,都带着心酸,仿佛是刚发生过的一样清晰。我很好奇叫花子到底告诉奶奶用什么办法破解的,曾经多次询问奶奶,她都讳莫如深,不肯告诉我。奶奶只说你是个女孩子,听这些不好,说等我大了再告诉我。”
“可是等我自认为已经长大了之后,她还是守口如瓶。临上大学前,奶奶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娇娇长大了,真好看。比奶奶年轻时好看多了。至今我依然记得她那慈祥的笑容。我已经长大了。可奶奶的‘秘密’被奶奶随着病逝带走了。去年夏天,奶奶查出了肺癌,是晚期。两个月,随后仅仅两个月奶奶就离开了。在那两个月里,看着奶奶一天天瘦弱下去,我总是忍住不哭出来。奶奶走的前一天,拉着我和大哥的手还在说笑。七十多岁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糊涂,反而将问题看得很通透。她只是淡淡地说‘看不到我孙女嫁人了……’
“有一天中午我突然肚子疼,难以忍受。我打电话让妈妈买止疼片回来,妈妈带回来的还有奶奶离世的消息。我感觉我跟亲人是有心灵感应的,外公离世,大哥车祸,到奶奶离世,我都会莫名地疼痛。冥冥之中好像它在告诉我,他们很痛……
“当天晚上我就梦到奶奶站在我床边,看着我。我说:‘奶奶你来了。’奶奶轻轻地说:‘睡吧,我就来看看你,乖。’我就睡着啦。第二天我偷偷地告诉哥哥。哥哥说,他也梦到奶奶了,然后一下子就睡不着了。哥哥是奶奶的长孙,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奶奶很疼我俩。我俩此时都默默地流下泪。现在离奶奶离世也快一年了,我时不时会梦到她,也偶尔会想想她没有告诉我的秘密。”
说完故事,她的眼眶红了。
32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奶奶用什么方法赶走黄皮子的?”坐她旁边的一位女同事着急问道。
她摇摇头,说:“奶奶说女孩子听了不好,也许她有不告诉我的原因。没有经历这些事情的人很难相信,但是经历过的人感受完全不一样。”
那位女同事叹息道:“哎,可惜了。如果以后有别人遇到类似的情况,也可以学学你奶奶的方法嘛。可惜了,可惜了。”
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心想如果以前有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而求助爷爷,爷爷会告诉他一个什么样的办法呢?
这时,又有一个同事感兴趣地凑了过来。他也是东北人。他听到了女同事的故事,便告诉我们一个他听到的故事。
他说,在他们当地有这么一家人——父亲和两个儿子出海捕鱼,婆婆和两个媳妇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承担起当地一个狐仙洞的卫生清扫管理工作。活儿不是白干的,她们到了正月初八一般每个香客收两元钱。香客们也基本默许。
可是,她们是从来舍不得用这点儿钱买点儿供品香火送给胡三太爷的。
一天晚上,大儿媳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说:“大乌鸦飞向东,一去无影踪。小乌鸦飞南北,半月以后才回来。”结果,不久以后,父亲和两个儿子出海了好多天都没见回来。
过了半个月,两个儿子的尸体在海边被发现了,面目全非。可是父亲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婆婆和媳妇们来这里收钱了。
33
听了那位女同事的故事之后,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本来想问问如果爷爷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处理。结果妈妈不等我询问就告诉我一个非常恐怖的事情——七星村出了一个死不掉的婴儿。
我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
“死不掉的婴儿?怎么回事?”我忙放下自己心中的疑问,先问这件事了。
家乡那边有不少关于婴儿的恐怖传说,比如“箢箕鬼”。家乡人把出生后还没有断奶便死去的小孩的鬼魂叫做箢箕鬼。这些小孩的尸体只能用一种叫“箢箕”的挑土用的工具抬出去埋葬。用过的箢箕不能再拿回来,就倒扣在小孩的坟上。箢箕鬼的坟墓不可以随便建在哪座山上,只可集中在某个偏僻的山坳里,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而那个山坳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化鬼窝”。所以,有时候人们也将“箢箕鬼”叫做“化生鬼”或者“化生子”。
但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死不掉的婴儿”的传闻。
事情是这样的。
在离我家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有个七星村。那里有一户人家,前不久得了一个孩子,可惜这个孩子没能在这世上存活多久。孩子的父母非常伤心,他们按照本地的习俗,用箢箕将孩子挑出去找一个地方埋了。
没过多久,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异常的事情。一到天黑,村里的狗就开始无缘无故地乱吠。尤其是这户人家,到了半夜就听到婴儿的哭声,跟刚生下来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时不时乱响。
这家人觉得非常害怕,到处询问上了年纪的人,想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说,恐怕是你们承受不住打击,太想念孩子,所以晚上出现了幻觉。
也有人说,怕什么呀,不过是哭声和厨房有响动而已,又不是幽魂厉鬼,放心大胆睡觉就是了。过一段时间它闹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消退。
可是这家人哪能放心大胆睡觉?
问过许多人之后,终于有人给出了一个比较可信的说法。那个人不是本地人,但是听他们说的事情之后,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家里最近有白事吧?
孩子的父母忙点头。
那人又问,过世的不是大人,是小孩,对吧?
孩子的父母惊讶不已,又忙点头。
那人叹息一声,说,那个孩子埋的地方太好了。
孩子的父母失望了,以为那人是个骗子。
那人接着说道,就是因为埋的地方太好,但是小孩无福享受,所以快要成精了。
鸡恨
34
孩子的父母问,那应该怎么办呢?
那人说,很简单,把孩子换个地方埋了。
孩子的父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那人请回七星村,并带着那人来到了埋着小孩的地方。
那人围着倒扣着箢箕的小坟走了一圈,连连称好。
孩子的母亲不高兴了,说道,孩子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
那人道歉,然后说,我不是说孩子死了好,而是说这个地方好。如果这个孩子有福气,就不会骚扰你们,就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那样的话,你们就会有特别好的福气,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将来再得一个孩子的话,那个孩子的命也会特别好。可惜呀可惜,这个孩子就是没有那个命!
由于坟建得不久,泥土还较为松散,他们很快就挖开了坟墓。
打开裹尸布一看,孩子的父母吓了一大跳。婴儿的尸体一点儿都没有损坏,跟刚死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尸体上长出了一寸来长的红毛。
这时候,孩子的父母才算是相信了那人的话。他们赶紧将孩子换个地方埋了。之后几日,果然天下太平。
“既然这样,他们还来烦扰爷爷干什么呢?”我问妈妈。
“我还没有说完呢。”妈妈道。
他们准备了一点儿礼品,正打算去感谢那个人,可是就在当晚,奇怪的事情又重新出现了。村里的狗吠,婴儿的哭声,厨房的响声,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他们提着礼品直接到了爷爷家。他们之前没有来找爷爷,是因为听说了爷爷不再参与此类事的消息。
“马师傅,我们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不得不来找您。”一进门,他们就对爷爷说。
爷爷见他们提着礼品进门,心中也就早已明白了八九分。爷爷点点头,将他们领进摇摇欲坠的老屋。他们走到屋里才知道老屋已经颓废成什么样了,小心翼翼地搬了椅子坐下,不敢有大动作,生怕不小心就将老屋碰坏撞塌了。
爷爷去里屋泡了两盅粗茶,端给他们,然后在对面坐下。
孩子的父亲勉强喝了一口茶,将他的遭遇一一道来。
孩子的母亲在旁边不时补上一两句,使事情的原貌更加丰满。
这时,一只邻家的鸡跑了进来,在潮湿的堂屋里寻找什么东西,偶尔用爪子扒拉一下墙角,然后用嘴去啄。
孩子的母亲起身要去驱赶。
爷爷摆摆手道:“别赶,随它吧。”
孩子的母亲说道:“这东西在家里随便拉粪便,脏啊。”
爷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吧?土里千年,不敌活鸡一只。”
“土里千年,不敌活鸡一只?”
“是啊。意思是,在土里埋了千年的鬼魂,还不如一只活鸡。鸡的阳气是动物里最重的。我这老屋太阴湿,它在这里反而有益处。”爷爷笑眯眯地看着那只鸡说道。
我对爷爷的这种说法不置可否。我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在爷爷屋里撒尿。妈妈见了要责骂我,爷爷却拦住说,没满十二岁的童子在屋里撒尿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35
孩子的母亲见爷爷这么说,便坐了回去,继续说她的遭遇。那只鸡的胆子也大,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其间还在爷爷坐着的椅子下面蹲了好一会儿。
孩子的父亲盯着那只鸡看了一阵,转移话题问道:“马师傅,昨晚有狐狸到您家里来过?”随后,他指着鸡的嘴尖。那里粘着一根黄色的长毛。
没等爷爷回答,孩子的父亲又说:“我曾经做过狐皮生意,一眼就能看出来。”
爷爷不去看鸡的嘴尖,微笑道:“好眼力。昨晚是有一只狐狸拜访过我。”
“哦……”孩子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爷爷。
爷爷不作回避,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孩子的父亲。
后来爷爷说,前来拜访的狐狸就是那晚和炎爹一起聊过天的年轻人。再后来,爷爷说,那个年轻人其实就是爷爷年轻时候看见过一次的住在一个大户人家楼上的狐狸。
话题回到了死不掉的婴儿身上。孩子的父母终于将前因后果说完了。
“现在埋的地方不怎么样吧?”爷爷问道。
孩子的父亲说道:“当然啊,随便埋的,不会又碰到了好地方吧?”孩子的母亲面露焦急,抓住她丈夫的手。
爷爷呵呵一笑,说:“没那么好运气的!之前那样的风水宝地已经非常少见了,哪里会再次碰上!”
孩子的母亲舒缓了一口气,放开了丈夫的手。
孩子的父亲问道:“那现在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既然不会碰到,现在应该好了啊。是不是那个人骗我们了?”
“那人没有骗你们,骗你们也没有好处啊。他只是功夫不到家,想做好事没做完全。”爷爷说道。
“没做完全?”
“嗯,孩子原来在上好的地方,尸体不腐不烂,可惜无福消受,但是也算享了一点儿福。现在你把他换了地方,尸体难以继续保持那样的状态,孩子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所以他要来作祟。”爷爷不紧不慢地说道。
“您……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儿?”孩子的父亲挠挠头。
“打个比方吧。一个人突然得了一大笔钱,可他没有福气享受这笔钱,不是今天生病就是明天生病,买了吃的吃不进,买了穿的穿不上,结果只好把这笔从天而降的钱送回原来的地方。这样他的病才好。可是呢,钱走得太快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是想着念着要发横财。这时候,他能安宁吗?”爷爷说道。
“我懂了。那怎么让他安宁呢?”
“你家里有桐油吗?”爷爷突然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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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他一愣。
“嗯,桐油。平时用来擦椅子的桐油。”在湖南,桐油使用非常普遍。在从我家去爷爷家的路上,有一段两旁植有桐树的路。桐树到了收获的季节,枝头就长出许多拳头大小的果实。用这种果实榨出的桐油,可以给椅子或者家具或者棺材上油漆。它的防腐蚀、防水能力特别强。
“要那个干什么?”孩子的父亲问道。
爷爷做了一个刷漆的动作。
孩子的父亲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爷爷点头。
后来孩子的父亲按照爷爷说的做了。他再次将孩子挖了出来,用桐油将他刷了个遍。孩子的母亲不放心,多给孩子刷了好几遍的桐油,又等桐油风干,让孩子像个琥珀一般,或者说,像仍旧沉睡在子宫中未曾出生过一般。
再次将孩子埋入土中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哭得比刚刚失去他的时候还要伤心。
从此之后,他们家才算是真正获得了安宁。
事情没过半个月,隔壁村的一户人家找上门来,说是要买下之前那块风水宝地。找上门来的是方圆百里知名的发财人家,名叫董有余。董有余非常相信这些东西。他的父亲名叫董念馗,乍一听像“年亏”,年年要亏似的。为了翻转“年亏”的不祥预兆,他父亲给下面的三个儿子取名都另辟蹊径。大儿子叫“有盛”,二儿子叫“有余”,小儿子叫“之余”。
果不其然,三个儿子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董有余,他做养鸡场的生意起家,后涉及各个领域,均有所成。但唯有一个缺憾——连生了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这是他的心病。
他找算命先生问过,以后会不会有儿子。算命先生说,除非……
于是,他找到了七星村的那户人家,要出重金买下那块土地。
自从山和田划归个人之后,原来的“化鬼窝”渐渐消失,加上医疗技术日渐发达,夭折的孩子越来越少。各家各户还没有形成火葬的概念,又不能将亡者埋到别人家的山上,所以坟地一般都是属于自家的。董有余想要得到那块宝地,只能找它的主人购买。
董有余很顺利地买下了那块地。
几天之后,那里又建起了一座坟。
周围人都觉得奇怪,莫非董有余将别人的坟迁到这里来了?可是坟前没有墓碑,不知道里面埋着的人姓甚名谁。
好事的人偷偷去看过董有余家的坟。原来是怎样,现在仍是怎样,没有翻动泥土的痕迹。跟他关系好的想询问,他却守口如瓶。
不久,董有余经营了许多年的鸡场突然支撑不下去了。养的鸡大批大批死亡。许多原先签订的订单一下子无法保证,他不得不赔付大量违约金。这是他发家的基本。鸡场一倒,其他事业跟着一落千丈。很快,他亏得一塌糊涂。几十年的经营,仿佛在一夜之间蒸发了。
在别人都以为他要寻死觅活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媳妇再次怀孕了。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媳妇怀的是龙凤双胞胎。董有余自己也没有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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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知道他媳妇怀上龙凤双胞胎的,是住隔壁的一位五保户老太太。
按照老太太的说法是这样的。一天,老太太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跟她养的一只老猫说了一会儿话,她知道老猫听不懂,但是她没人可以说话。说得老猫都开始打盹了,她才起身要关门睡觉。这时她忽然看见两个小孩从不远处走来,模样憨厚可爱。
老太太视力不太好,还以为是村里哪户人家的孩子。老太太扶着门框对那两个小孩喊道:“喂,你们俩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小孩子魂浅,容易被化生鬼带去玩的!”村里的老人经常用这种语气跟贪玩的小孩子说话。
这时,一个村人从老太太门前经过,听她这么喊,便朝同样的方向去看。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便对老太太说道:“您眼花啦!这里哪有小孩子!”
老太太揉了揉干涸的眼睛,果然发现刚才的两个小孩子不见了。“咦?刚才还在这里的呢?”老太太嘟囔道。
那个村人哈哈大笑而去。
老太太关上门,插上闩,将老猫抱进它该待的纸箱子里,然后朝床的方向摸索。她家里的灯坏了,自己不会修,也没有人帮她修。常山村的九坨跟她沾亲带故,以前还经常来帮她做一些活儿。自从娶了媳妇之后,他也很少来了。
她摸到了床沿,刚坐下,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谁呀?”老太太只好又摸索回去。夜里虽暗,但勉强有一点点微光可循。
外面没有回答。
老太太犹疑地打开了门,低头一看,门边上站着刚刚看见的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他们的脸很白净,如空中的月亮一般。老太太注意到,男孩子的左脸和女孩子的右脸上各长着一颗明显的黑痣。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找谁呀?”老太太慈祥地问道。
“我们找董有余。”两个小孩异口同声,乖巧地说道。
“你们是他家的孩子啊?”老太太指出了董有余家的方向,“他家在那里,从这里笔直朝前走,第一家就是了。”
两个小孩甜甜地回答道:“谢谢奶奶。”然后那个男孩牵着女孩朝董有余家走去。
老太太关上门,刚要上闩,突然明白了什么。
董有余家里只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也上小学了,根本没有两个这么小的貌似三四岁的孩子。何况其中还有个男孩!再者,如果是董有余的亲戚家孩子,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
老太太心中一惊,不敢再开门,就在窗口朝两个孩子的方向望,只见那两个小孩在幽幽的夜色中走进了董有余的家。
次日一大早,老太太故意走到董有余家门前,拦住出门洗衣的董有余媳妇,神秘兮兮地问道:“喂,你家昨晚是不是来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