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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第二篇 在挣扎中发见自己底力量

〔n年〕在a地

六月一日

酝酿了一个多月的电灯工人罢工潮现在就要爆发了。

昨天我们到司令部去参加第三次劳资仲裁会议。资方底代表完全拒绝了我们劳方代表底加薪的要求。我们让步两次,但资方底态度始终非常坚决。所以在四小时的会商以后,依旧毫无结果。

今天早晨我们底罢工委员会开会,我们决定了对付资方的手段和步骤,分配好大家底工作。

下午我从工会会所出来,走在t马路上。这条路不宽,行人也不多。刚刚落过一阵骤雨,路面还有点湿,空气很新鲜。我仰起头,看那逐渐开展的清朗的天空。我摇动着身子,我觉得一个大的事变,一个活动的机会就要来了。我快乐。

突然我发觉我底身后有几个人底脚步声。这声音和我底脚步相合。我走快,它们也快,我走慢,它们也慢。

我知道有人在后面追踪我。在这时候的确有人欲得我而甘心。在a地暗杀事件是极寻常的,一个人只要有钱有枪,就可以随意杀死他底仇敌,他自己不会冒一点危险。前一个月《民钟报》记者因为得罪了本地的一个军阀,就在这t马路上被敌人用手枪打死。我想到这个倒有点紧张了。我应该想一个躲开的办法。

我故意在一家商店门前站住,看那文句奇怪的广告。那脚步声也就停了。我把眼睛偷偷往两边看,我瞥见了几个凶脸汉子,他们把手插在短衣袋里,我知道那里面藏得有什么东西。

我慢慢地往前走,我想到公园里去。在那里面我很容易避开他们底追踪。

公园就在前面,只要转一个弯,再走二十多步,我就可以走到那里了。我在表面上并不现出一点慌张的样子,只是把脚步放大一点。我想我也许会战胜他们。

然而就在转弯的时候,他们六个人一齐从后面拥上前来。两个人抓住我底两只膀子。另外四个人在前后包围着,圆睁着那恶狠狠的眼睛看我底脸,就象要把我吞进肚里去。

“什么事情?”我勉强镇静地问。

“我们司令请你到h山【注释1】去谈话,”拉住我底左膀的那个高大汉子说。

“好,”我答应着,就跟着他们走了。这时候我也就只有这个办法。

我们走过司令部门口。司令部就在公园附近。

“到司令部里面去可以吗?”我带笑地问。

“不行,不许说话,快走!”右边那个便衣侦探厉声说,突然摸出手枪对准我底胸膛。

行人们跑过来,把我们围住,大家带了惊奇的、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我依旧昂着头,并不避开他们底眼光。

“去!去!”这几个侦探都摸出手枪做出要开枪的样子,把那许多人驱散了。

我们走不到多远,遇见一部空汽车驶过我们底面前。

“站住!”他们把手枪向汽车夫瞄准,厉声喝道。

汽车马上停了。

他们把我押进车里。四个人坐在我底旁边,两个人站在车外,都把手枪拿在手里。

“到h山去!”一个侦探凶恶地吩咐了这一句。于是汽车飞驶地向着h山开去了。

汽车在不平坦的马路上颠簸得很厉害。车里非常闷热。没有一个人说话。我闭着眼睛在思索。

h山是著名的屠杀青年的地方,都是执行秘密枪决的。尸首就埋在山里,没有人会知道。

a地的军阀和电灯公司的资本家都认为我是这次罢工潮底主动者,他们很想把我置于死地。

死!严刑拷问!秘密枪决!这几个名词在我底脑子里轮流地出现。我底全身的血好象凝结起来。我明白我走到生命底边沿了。

生底留恋和死底恐怖轮流地压迫我。

我有血,我有肉,我有感情,我有生命。所以我不能没有留恋;我不能没有恐怖。

不多久就到了h山海军办事处。下了车,他们把我收押在俱乐部里面。一个兵来搜我底身上,搜出了一本空白的日记簿,十多张名片,几十分邮票,一串钥匙,几个银角。

“就只有这一点东西?”那个年青的圆脸副官失望地问。

“你们想我还有什么呢?”我冷笑地说。

“你底手枪?听说你有三支手枪,”他严肃地说。

“手枪?我从来没有用过手枪。我又不会开枪,要它做什么用?”我笑起来。

副官得不到结果,就不高兴地走了。他派了两名护兵,拿着实弹的枪看守我。

在七点钟光景,处长和主任都来了。他们带着笑容走进来,一进门就齐声说:

“啊,我们从前不是见过面吗?”

“是的,我们见过,”我做出平静的笑容回答他们。但是在心里我却想:他们不就是我底敌人吗?我曾经因为工人底事情和他们有过小的冲突。这事情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我是在他们底掌握里了。

他们和我谈了许多话。起初他们带着讥笑和敌视的态度,后来听了我底长篇叙述后,他们底语调改变了一点。我把现社会底状况,电灯工人底生活情形和这次工潮底起因全告诉了他们。我明知道这番谈话不会给他们留一个深的印象,而且他们也不见得就了解我底意思。但是除了上面的话以外,我还能够对他们说什么呢?

我们谈到九点钟。忽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司令部打来的。说要在今晚上枪毙李冷。

枪毙李冷!这句话沉重地打在我底头上。

但是处长和主任都说不同意枪毙李冷,请司令部带去自行办理。

司令部并没有坚决的表示,所以我底生命又得暂时保全了。

然而说不定到了深夜,司令部会再来一个电话,坚持要枪毙李冷,说不定司令部会把我带去自行办理,到了那个时候……

生底留恋,死底恐怖……我没有别的思想。

六月二日

昨晚我躺在那张破竹床上,我把两只眼睛圆圆地睁着,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我好象在等待一个人。我在等待谁呢?等待那个来带我出去“枪决”的兵士吗?

没有悲哀,也没有眼泪。内心的摇荡,神经的麻木。理智在这时候没有一点用处了。眼前浮现了一幕一幕的恐怖的幻影,总不外:生命底泉源已经枯竭,现在是到了死——最后的归宿了。

好容易捱到了四点钟,突然吹起军号来。

天还没有亮,屋里还很阴暗。这时候为什么要吹号呢?

“现在就是枪决的时候了!”一个思想突然照亮我底脑子。我底心猛烈地战抖起来。

一点疑惑也没有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外面人声嘈杂,好象准备做一件大事情,好象准备举行一次血宴。

死,寂寞的死。看不见群众底面孔,听不见群众底叫声。黑暗的山岩就是我底埋葬地。枪声一响,我底生命就完结了。

我不能够没有留恋,我不能够没有恐怖。

我等待着,等待着那恐怖底到来。

四点半钟又过去了。并没有一点动静。

“朋友,四点钟就吹号,是什么意思?”我问那个守兵道。

“先生,这是起床号,我们弟兄四点钟就要起床的,”他温和地回答说。

我底心又放下了。

这生命底短时间的延续,居然这样值得人留恋!我这时候并不去想:将来有一天一颗子弹打进我底心里,我底一切依旧会完结,那么这短时间的延续又有什么意思?

在下午四点钟的光景王炳突然走进来。王炳是电灯公司底工人,又是罢工委员会底执行委员。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中年人。

“怎么,你也来了?”我吃惊地问。

“我底爷,我也是被侦探抓来的,”他在愤怒中带着苦笑说。“你看我背上的伤痕呀,都是被他们用枪杆捶破的。他们抓住我,我不肯走,他们就打。”他说完脱下上衣,把背向着我。

背上的皮已经破烂,到处是血迹,颜色有红的,紫的,黑的。

看着这背就好象我自己在挨打。愤怒压倒了我。我拚命咬着嘴唇皮,不要使这怒气发出来。

捱到了黑夜,空气又突然紧张了。在屋角里现着死底歪脸。

王炳低声说:“我看今晚上我们要完结了。”他蒙住脸倒在破床上。

“完结?那有什么可怕?世界上并没有不死的人!”我做出勇敢的样子说。其实我底心也开始在摇摆。我为了使他安静,才不得不用上面的话来掩饰我底怯懦。

六月三日

我因为连日的疲倦,昨晚居然得到很好的睡眠。今天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王炳昨夜没有合眼,今天他底脸变成了土色。

“李冷,你说我们还活得过今晚上吗?”他担心地问。

“谁管这个?”我粗声说。“要死就早点死,倒也痛快!”我觉得我已经不象前天和昨天那样地胆怯了。

“死究竟不是好玩的,”他吐出舌头说。接着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地唤了两声:“我底妻”,“我底儿”。

我蒙住两只耳朵。

下午三点钟光景一个新的守兵来了。他是一个北方人,看他底相貌,我知道他还有一点人性。我们对他讲话,他居然客气地回答。他在这里当兵已经七年了。他告诉我们,这里夜间常常秘密枪毙人。我们问他:秘密枪毙,是不是还宣布罪状?难道不经审讯,也可以秘密枪毙吗?审讯的时候没有供状也可以秘密枪毙吗?他说:“有许多是:抓了来不问不审就枪毙;有许多是:苦打成招后就绑出去枪毙的。既然是秘密枪毙,当然用不到宣布罪状。我前天不——”

他刚刚说到这里,那个圆脸的副官就走进来。那个人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板起面孔对守兵说:“不准同犯人讲话!好好看守!”

秘密枪毙,不用审问。——我要不去想它,我却不能不想它。我残酷地提醒自己:今天晚上在一两点钟光景,我底生命就会完结了。

我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了静妹和文珠。她们还活泼地在s市努力工作,半年的牢狱生活并不曾摧毁她们底精神。她们果然活泼地回到人间来了。她们满意我底工作成绩,常常寄了充满爱情的鼓舞的信来。但是如今她们能够知道我躺在这里等待那毁灭底到来吗?她们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我吗?

浓密的黑发,长睫毛盖着的大眼睛,红红的双颊,对我这一切都永远地消失了。还有静妹底温柔的话,文珠底充满热情的声音,我再要听一次,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底面前就站着那死亡。死亡底境界第一次在我底眼前展开了。黑暗的,寂寞的,无名的,永远是漆黑的一片。没有爱,没有光亮,没有尽头,没有生命。所有的只是死。

我底母亲已经死了。我在a地忙碌着,生活在工人中间,开始组织a地总工会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说我底母亲死了。这个消息是新出狱的静妹告诉我的。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她底面颜又突然如此明显地浮现在我底脑里呢?难道真如一般人所说,我已经走到了生命底尽头,所以就开始回想到母亲和其他的亲爱的人吗?难道我必须死亡,所以才拿关于女性的回忆来为我自己祝福吗?

我不能够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黑夜又来了。

我和王炳躺在破竹床上。我默默地闭上眼睛,我竟然睡着了。

过了好些时候我忽然醒过来,我觉得床在颤栗地摇动。我惊奇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去望王炳。黯淡的灯光正照在他底惨白的脸上。他闭着眼睛,身子不住地抖动。

“王炳,你生病吗?”我含糊地问。

“你没有听见刚才的几下枪声?”他恐怖地低声说。

“睡罢!管这枪声干吗?”我粗声回答着。我把手压在胸膛上,我忽然想到我底这个身体一霎间就要僵卧在山岩上,成一具鲜血淋漓的死尸了。

这样想着,我就不能够再闭上眼睛。

那个守兵故意把枪弄得哗喳地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这声音刺进耳里,使我变得非常烦躁。王炳底战抖的身子横在我底旁边,象一个垂死的人。

我觉得我要是再躺在这张床上,我底心底跳动,我底血底循环也就会停止了。于是我站起来在房里走着,我一直走到天明。

六月四日

上午十一点钟圆脸的副官来了。他板起面孔对我们说:

“你们只可以在房里坐卧行动;若要大便小便就应该通知守兵。否则,自动踱出门外,发生误会,恐怕很不方便!”

自由,我们底全部自由都给人剥夺了。但是我底那颗求自由的心是不死的,除非到了我底生命毁灭的时候。那个时候也许不久就会来罢。

下午那个北方人来换班了。王炳问他昨夜的枪声是什么一回事情。他说:

“先生,昨晚一点半钟枪毙了三个人。我用驳壳枪打死三个,得赏十元。哎,先生,我们差不多做惯了这种买卖,丝毫不动心了。”

他说着微微一笑,一面抚摩他底枪,并不觉得他底话说得残酷。

我无意地把眼光定在他底枪上,定在他底右手上。我看见他底手和别人底手一样,是黄黄的,是瘦小的,上面没有一点血迹。我看不出来它在昨天晚上杀死了三个人!

我默默地看他底手,我忽然想道:今晚上不就是这只手来取去我底生命吗?这个人,这个温和地微笑着的人不就是我底刽子手吗?

六月五日

一个晚上又平安地过去了。我们依旧没有死。但空气依旧是阴郁而沉闷。

我在这里过了四个整天了,不曾得到外面的一点消息。亦寒他们大概不会有危险罢。他们得到我失踪的消息以后一定会小心地保护自己。尤其是亦寒,他在a地的工人运动中占着重要的地位,他不能够让侦探们把他捉去。至于别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会照常热心地工作。少一个我,对他们底工作不会有大的损害。在这方面我觉得可以放心。

然而那些电灯工人呢?他们现在究竟怎样了?罢工潮一定已经被压服了,这可以从王炳被捕的事情上猜想到的。

是的,工潮一定被压服了。酝酿了许久的罢工事件连爆发的机会也没有。工人一定在从前那样低的工资下面继续劳动。罢工委员会底人员一定全数被捕,至少也会被公司开除。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我们底要求是正当的,是最低限度的。然而这一点正义我们也得不到。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完全付诸东流。电灯工人依旧在工厂里呻吟受苦,许多人家会因此流离失散,而我和王炳却躺在破竹床上等待那毁灭底到来,不能够做任何事情。

这是我底第三次的失败了。这一年来在a地,在许多朋友底帮助下我热心地工作,生活在机器工人中间,帮助他们同困苦的环境奋斗。我们开办了机工子弟学校,开办了机工夜学,设立了机工俱乐部,成立了失业机工互济会,又组织了a地总工会。但是学校被封闭了,总工会被解散了。不管我们底行动是怎样地温和,人家并不给我们一个机会。

那两次的失败并不曾使我灰心,在信仰底指导下,在朋友底鼓励下,在静妹和文珠底劝勉下,我又开始了第三次的工作。

但是如今第三次的失败又来了,而且我底生命就要在这次的失败里终结了。我永远不会有机会再来开始第四次的工作。

是的,亦寒他们会活着,来进行第四次的工作,静妹和文珠在s市的事业也会一天一天地发展,而我在几点钟以后就会永眠地躺在山岩上面了。今天晚上一、两点钟光景,驳壳枪底声音会响起来打破黑夜底静寂,谁能够说那时候不就是我底生命底毁灭吗?

傍晚主任来看我,他做出同情的样子对我说:

“你底事情有些不好办,据司令部说你底反动证据很多。第一,你在戒严时候煽动罢工,扰乱公安秩序;第二,联合a地各界反对司令部。如果属实,单是这两件就可以把你枪毙了。我以为你我都是学校出身,你又是政治犯,所以特别优待你。你应该了解这个意思。”

他说完就走出去,好象害怕我反驳他似的。其实我也没有话对他说了。

“我们两个最多只有一个星期的寿命了。你听他说话!”王炳忽然吐出舌头,低声对我说。

“你是不要紧的,”我觉得我底脸上第一次露了惨笑。我对他说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慰他,或者是羡慕他。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这就是“我是没有一点希望了”。

死,我底前面就站着死,确定的,威压的。

但是渐渐地死底面相改变了。

死,我为什么要这样地怕死呢?在过去,在现今,在将来,不是有无数、无数的人死过,而且还要继续死去吗?

每个人都要死亡,而且我也必须死亡。为了信仰牺牲自己底生命,这并不是耻辱,也不是灾祸。在过去有许多人昂然地为信仰接受死刑,在今天也还有许多人殉道地死在监牢里。我并不是第一个。

杜大心自愿地为他底信仰牺牲了,朱乐无为信仰牺牲了他底女儿,他还说过他随时等待着牺牲来召唤他。静妹和文珠也坚强地度过了她们底牢狱生活。我是他们大家所热爱的人,我是a地一部分工人所信赖的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底身上,我不能够胆怯地在死亡底面前战抖。

今天不见那个北方人来换班,另外来了一个本地的守兵。这个人很凶恶,一脸的横肉,而且瞎了一只眼睛。他底脸是一张非常阴沉的脸。看见这张脸就使我想起黑暗的a地的社会。

六月六日

下午那个北方人来了。我们看见他好象看见一个亲人。我们和他谈起闲话来。

“我昨天出去送公事,顺便替你们打听消息。你们底事情很危险。司令部还不肯承认逮捕了你们,把你们押在h山。听说司令部侦探还在想法要捉叫做亦寒和什么的三个人。工会会所被司令部派了许多侦探暗地看守着,没有一个人敢到那里去。电灯公司前两天请司令部处长、副官、参谋他们吃饭,一共有三桌人。公司经理在席上就请司令部马上把李冷秘密枪毙——”那个北方人带着严肃的表情说了上面的话,但是他刚说到这里就被王炳打岔了。

“我呢?”王炳焦急地问道。

“你大概不要紧。他们都说把李冷枪毙了,各种机器工人要求加薪的事情就不会成功了。”

虽然我已经准备去死了,但是这个消息还不免使我底内心激动。我又一次想到我所抛弃在外面世界中的一切,我还不能没有留恋。

我静默着,不想说一句话。我只顾去思索,思索我不能够忘掉的许多人和许多事情。

晚上朦胧的月色从窗户射进来。月色很惨淡,我想我底脸色该不会象这样惨淡罢。

我要挣扎,我要驱逐一切阴郁的思想。我要做一个象奈其亚叶夫那样的人。

六月七日

“喂,上官说,叫你们不要走出门槛!否则,发生误会,就要对你们不起。除了要茶水外,你们不能同我们多说话。这是上官命令,不能违抗!”那个本地的守兵一进门就用粗暴的声音对我们说。

我只是冷笑了两声。

十二点钟的光景,我们刚在吃中饭,那个圆脸的副官突然跑进来,板起面孔对我们说:“你们吃了饭就搬到那边去!”我们并没有理他。

刚吃过饭,就有三个守兵进来,对我们说要搬地方了。他们没有得到我们底同意,就把我们在这里日用的东西拿着,领我们到另一间房里去。

这一间屋子比原先的那一间更坏。这里白天苍蝇多,夜晚又有蚊虫。而且离兵士住的地方近,吵得厉害。

在这里日子显得更长了,要等黑夜底到来,真不容易。但是黑夜一来,恐怖的空气也跟着来了。

我们被蚊虫咬得难受,不能睡觉。我便吹灭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并且把房门也关上了。我们正要安静地睡一刻,但是门被守兵们打开了。

他们一进门就点燃煤油灯,而且恶狠狠地把房里的两扇窗门钉闭了,然后退出房去。

房里没有一点风,空气闷热。我们完全成了一大群蚊虫底俘虏,被它们咬得一身都是疙瘩。直到十二点钟,人声静寂的时候,我和王炳依旧用干燥的眼睛对望着。我们简直不能够合眼。

又过了一些时候,突然闯进来三个拿驳壳枪的兵士。他们圆睁着眼睛,对我们做个歪脸,接着又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象厨子要杀鸡时把鸡提在手里看一下作个准备似的。他们又默默地走出去了。

“李冷,我看今晚上我们一定会被枪决了。你想是不是?”王炳低声在我底耳边说。我看他全身战抖,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不会的,他们不敢枪毙我们。我们还是睡觉罢。”我勉强壮起胆子安慰他,而我底内心的惶恐已经无意识地流露了出来。我用双手蒙住眼睛,我不愿意看见那灯光。

快到两点钟的光景,静夜里忽然起了“擘啦”,“擘啦”,“擘啦”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悲惨的哀叫:“哎哟,哎——哟!枪毙就枪毙,我无话可招!”

我们听得很清楚,好象这惨剧就发生在我们底眼前一样。但是声音又忽然停止了。夜是很静寂的。

就象发生了地震一般,我们底床忽然震动起来。

“李冷,你听见吗?”王炳睁着失神的眼睛看我,他用颤动的声音问道。

“是的,我听见的,”我低声回答他。我咬紧牙关,用极大的努力来镇静我底纷乱的心曲。

啪,啪,啪,啪,于是枪声响了。

没有一点疑惑,几个人底生命完结了。

死,死接连地在我底面前走过。

我想我底轮值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会带我出去到后面山岩上。这同样的枪声会埋葬了我。

我正在想我应该怎样演说,怎样骂人,怎样喊口号,怎样做出那种种的悲壮的举动。

“李冷,我不愿意死,我家里还有妻子。我不能够过这种生活。我要逃,我不能够在这里等死!”王炳断续地说,他紧紧地抓住我底左膀。

“安静点,镇静点,你不要紧,他们不会杀你,”我这样安慰他。但是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一点疑惑了。

死,我底面前就站着死。我必须向着它走去。

我为什么要怕死呢?我们被囚禁,拷打,枪毙,这并不是我们底耻辱。我们为人民谋幸福,必须付出这个代价,这牺牲正是我们底胜利。我们底黎明的将来正是许多、许多这一类的牺牲造成功的。做一个革命家,就只有两件事情:勇敢地奋斗;勇敢地就义。我已经勇敢地奋斗过了,现在应该勇敢地去就义了。

六月八日

早晨那个北方人来换班。他低声告诉我们昨晚又枪毙了四个青年。他们受过多时的拷打,仍旧没有口供,到枪毙时还在骂人。

什么罪?宣布罪状吗?王炳问。

“夜里枪决,照例是不用宣布罪状的。”

我们沉默着。

“听说你被捕是因为公司方面告你有剪断电线煽动罢工的嫌疑,”那个北方人温和地对王炳说。“大概不久司令部就要把你送到法院去审问。你底事情不要紧。”

“送到法院去?哪个有耐心等它!要杀最好早点杀!我不高兴等了!”王炳忽然愤怒地用粗暴的声音回答,他烦躁地在房里踱起来。

北方人不再说话了。

王炳底这个举动是出乎我底意外的。他带着一脸的怒容,没有一点害怕的表情,也没有一点欢喜。我奇怪他怎么很快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晚上又响起了枪声,显然又有人被枪决了。但是王炳却没有一点害怕的表示。他似乎变得很勇敢了。他只是烦躁地说,他不能够再忍受这种生活。

是的,我也不能够忍受这种不死不活的等待的生活了。

六月九日

王炳今天很高兴,他对我讲了许多话。他说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他可以勇敢地去死,甚至不会打一个颤。

他底话使我高兴。我极力鼓舞他,我对他谈了许多我底过去的事情。我谈到静妹,谈到文珠,他对这两个女郎发出了诚心的赞叹。

我们这样谈笑着,就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不久便到了黑夜。

我觉得心里畅快,所以很早就睡熟了。

忽然一阵喧闹惊醒了我。

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响送进我底耳里。接着就是许多人底脚步声,叫嚷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底脑子还有点昏迷。

四个拿着实弹的驳壳枪的兵士走了进来,四支枪对我瞄准。

死,这个字象闪电一般掠过我底脑子。我毫不迟疑地站起来。

我没有恐怖,没有颤栗,没有眼泪,没有思想。

我等着他们放枪。

但是房里没有动静。在外面枪声又接连地响了。人声更如潮水一般地涌起来。

“在这里,”有人在叫。

“在榕树后面,”有人在叫。

枪声接连地响着。许多人在跑。

“中了枪了。快放,他要翻墙了!”

又是两三声枪响。

于是一个尖锐的声音叫起来,声音很凄惨,这是我所熟习的声音。

“王炳!”我恐怖地叫起来。我睁大眼睛往四面看,我这时候才发觉我底同伴不在这个房间里。

是的,一定是他。哀叫的人一定是他。他们把他怎样了?我想着,我就往门外奔出去,但是两个兵把我底膀子抓住了。

“哎——哟,李冷,我——”王炳在外面惨痛地叫起来。这声音象利刀一般在我底心上划着。

“王炳!”我用尽力气来回答他。我一面挣扎着要奔出去。就在这时候一个兵拿他底驳壳枪对准我底头。

在外面又起了枪声。于是王炳底声音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房中间,我好象做了一场可怕的梦。

“你们把他怎样了?”我忽然发狂似地问道。

“他借着出去大便就要翻墙逃走,照这里的规矩是不能够让他活的,”一个守兵冷冷地说,就放开我底膀子。他们四个人又退到外面去了。

房里灯光很亮,但是在短时间内我底心里的光明灭了。

我挺直地躺在破竹床上,动也不动一下,我没有思想,好象死了一样。

六月十日

早晨我醒来,含糊地叫了一声“王炳”,没有人答应。我睁开眼睛,我才发见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于是昨晚的一幕惨剧又在我底脑子里出现了。

没有一点疑惑,那个人被几颗枪弹断送了。他底血染红了墙边的泥土,他底尸体躺卧在山岩上。然而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回来的了。对于这个世界他是永远地去了。

他本来不会死,他在几天以后就会被送到法院去,在那里人家不会怎样为难他这个忠厚人。他会回到他底妻子那里,他还有很多的日子可活。他说过他不愿意死,而且他不能够死。他有妻子,他有小孩,他们需要他养活。

但是他终于死了。他为什么要逃走呢?而且为什么要在那个北方人给了他一线的希望以后逃走呢?

他不愿意死,他不能够死,而且他不必死。但是他终于死了。然而我还活着,我活着来忍受等待死刑的折磨。

我知道这是不会久待的,特别在昨夜王炳惨死以后,我底死刑已经成了明如白日的事实。我再也没有方法可以逃避死刑了。

死是冠,是荆棘的冠,我必须戴这荆棘的冠。

那个北方人来了。他知道了王炳底死,他说了几句嗟叹和同情的话,然后他又告诉我,我底事情完全绝望了。司令部一直到现在还不承认逮捕我的事。他们正在和公司方面秘密接洽,大约三四天内就可以成交了。这次a地的资本家是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的。因为他们知道电灯工人底加薪运动一旦成功,那么自来水公司、电话公司以及某几个机器厂底工人都会陆续起来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以后就不能够再象从前那样地任意剥削工人了。所以他们甘愿出十几万块钱运动司令部早日把我秘密枪决。司令部军法处长共有娇妻美妾十二个,电灯公司送她们每人一颗金刚钻,许多匹绸缎,这一笔费用共计是四万元,还有前后五六次宴请司令部官员的酒席费六千多元,以及送给司令、参谋、副官等等的八九万元。这样一来,我底生命就必须完结了。这十几万元买了我底命。他们要枪毙我以镇压电灯工人底罢工潮,他们要枪毙我以儆戒那班敢于反抗资本家底任意剥削的工人。如今他们底生意快要成交了,所以我至多也就只有这三四天可活了。

那个北方人报告了消息就走开了。他显然很同情我,怜悯我。他不愿多留在这里看我伤心。对于他和对于许多人一样,被杀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是一个灾祸。他以为我会被悲痛压倒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错了。我没有一点悲痛。我有的只是憎恨和愤怒。我想着那十几万块钱。每张纸币,每个银元上面都染着我底热血。它们如今又被埋藏在那班吸血的人底宝库里面了。我底血会在那里发臭的。这十几万元本来应该散给工人,还可以给许多工人底家庭带来温饱。根据我们底要求,这次加薪底总数也不过每年一万几千元,这十几万的数目简直可以支付电灯工人底十年内的额外工资了。然而他们却宁愿使工人们挨饿,宁愿把这笔钱送给那班吸血的人,来买我底生命。他们是怎样地没有良心呀!

固然我如今会因为他们而失掉生命。但是我底憎恨是不会死的,我底信仰是不会死的,我们底事业也是不会死的。

这憎恨,这信仰,这事业会鼓舞别的许多人来继续我底工作,来完成我底志愿。而且这许多人已经在各个地方存在了。他们会比我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并不是孤独的。就在这个囚室里我还觉得我底心是和我所爱的那些人,和那广大的人群共鸣的;我底心是和他们底心共同跳动的。几个资本家花了十几万块钱,杀死我一个人,埋了我底身体。但是我底憎恨,我底信仰,我们底事业却不能够被他们杀死。而且甚至我自己也会在我所爱的那些人底心里复活起来。

这样想着,我仿佛看见许多人底面孔在对我微笑了:静妹底,文珠底,亦寒底,乐无底,鸣冬底,秋岳底,还有许多、许多别的朋友底。我没有死底恐怖,也没有生底留恋。

下午三点钟光景我平静地睡去了。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母亲。

我不觉得母亲已经死了。我回家去看母亲。

我走到我家底大门前,看见旧时的屋宇。我底心里充满了快乐,我大步跑进去,恨不得马上就看见母亲底慈祥的面孔。我想我底突然的归家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喜悦。

我跑进她底寝室,刚跨过门槛就接连叫着“妈”,但是没有她底应声。房里没有人。在母亲底床上,帐子下垂着,床前有母亲底鞋子。里面没有一点声息。我想母亲一定在午睡,我便轻脚轻手地走去揭开了帐子。

一幅薄被盖着母亲底下半身,母亲底脸比从前消瘦多了。我俯下头去看她底脸。她底眼睛突然睁开了。她惊讶地望着我,她底眼光里流露出喜悦。

“妈,我回来了,”我快乐地唤道。

“冷儿,是你?你回来了,”她微笑地说,就伸出右手来抚摩我底脸。然后她坐起来和我谈话。她把背靠在床架子上面,我跪在床前,把头放在她底怀里,好让她抚摩。她继续说下去:

“我等了你许多年,你终于来了。你底脸色很好,身体和以前一样健壮,我可以放心了。你肚子饿吗?疲倦吗?要吃什么东西吗?你自己去叫范妈给你弄。我病了许多天,现在身体刚刚好一点,还不能够下床。你自己去罢。”

我说了许多话才使她相信我并不饿,也不疲倦,我依旧跪在床前。

“静儿前几天回来过,她当天就走了。她也很忙。她底身体很好。她本来想陪我住几天,可是我还是让她走了。我知道她忙,我不愿意浪费她底有用的光阴……静儿对我讲了她底许多事情。你等一会儿再把你底事情也详细告诉我。现在先让我把家里的事情对你说。”

母亲说的无非是她在家里过得很好的话。她说父亲带着两个姨娘住在别墅里,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家里的生活完全由她支配。她再没有烦恼。只是她常常感到寂寞,常常想念我们兄妹。

“妈,我不要去了,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陪伴你,”我突然迸出了哭声说。我底两只手紧紧捧住她底右手,我用眼泪洗涤它。

“冷儿,怎么你哭了?”她慈爱地说。“你看我倒没有哭。你现在告诉我你底事情罢。”

一种无名的悲痛阻塞了我底咽喉,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我只是哀哀哭着,同时狂吻着母亲底手。

“冷儿,我懂得你了。我不要听你说什么了。你底心我很了解。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来说明我怎样爱你和你底静妹。你看,我近来常常找不出话来表达我底意思。我这里的寂寞也是可以忍受的。我不要你陪伴我。你底居住地方不是这里,却应该是那广大的世界。你去罢,回到你底事业里去罢。我很高兴我有你们这一对儿女。我永远祝福你们。”

她停了片刻,把我底头抚摩半晌,就把我底脸捧起来,给我揩干了眼泪。

冷儿,不要再哭了。这里没有可以哭的事情。我是甘愿把你们兄妹遣走的。我有你们这一对可爱的儿女,这是一种幸福。但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不能够,而且也不配享受这种幸福。所以我就把你们贡献给人类了。去罢,去为人类工作罢。冷儿,你不应该再有个人底感情,个人底悲哀,个人底爱憎。我把你们献给人类,你和你底静妹就是人类底儿女了。你就应该把你底感情放在群体底感情里面,把你底生活放在群体底生活里面。在人类底幸福里找到你自己底幸福,在人类底繁荣里看见你自己底繁荣。而你们底母亲,我底幸福和繁荣也会在这里面反映出来……

“冷儿,你牢记着:我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是来点缀太平的。我们并不是来领受,是来给与的。我们自己也许永远得不到爱,但是我们必须把爱分给别人。我们可以献出一切的牺牲。但我们必须用我们底爱来改变这个无爱的世界,使那许多一生领受不到爱的人都可以过幸福的生活。在他们底生活里就会反映出我们底爱来。这爱才是伟大的,不朽的。我愿意你用这种爱去爱人类,爱群体。我却不愿意你死守在这里爱着我一个人。去罢,你底地方不应该在这里。”

母亲说到这里,猛然把我用力一推,我便跌倒在地上,这一跌就把我跌醒了。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守兵站在门外。这里并没有母亲。

我知道母亲已经死了。她不会活着来说那一番话。那些话是我对自己说的。我躺在床上,自己借着梦在对自己说教。但这说教究竟是美丽的。

时间到了傍晚了。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从铁格子望出去,正看见落日底霞辉掩映在高山和树林里,那万丈的丹霞把天畔照得血一般地红。我底眼睛所见到的一切都带了血底颜色。这也许就是我底血。我也许在今天晚上就会流了血,永闭了眼睛。

这时候海军底军号声突然残酷地响起来,在这野外听来有点象狂风底怒号。这也许就是我底丧钟。我也许就不会活过今晚了。

但是我并没有恐怖,也没有留恋。我记起了梦里的母亲底话。她说得不错。母亲把我贡献给人类了。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为着牺牲自己,为人类工作,使人类幸福、繁荣,而在这里面又看出自己个人底幸福和繁荣来。

没有个人底感情,没有个人底爱憎,没有个人底悲哀。以群体底感情为自己底感情,把自己底生活放在群体底生活里面。这样我就把我底生命和群体底生命连系在一起了。

群体底生命会永远连续、广延下去。只要宇宙不毁灭,人类不灭绝,则群体也决不会死。所以把个人底生命连系在群体底生命上面,则在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底连续、广延,哪里还会有个人底灭亡?

我没有恐怖。便是死今天晚上就到来,我也不怕。我是人类底儿子。我不会灭亡。

六月十一日

早晨阳光从窗洞照进来,是一个美丽的晴天。

我走到窗前,我倚着窗台看外面。我看见高山和树林在灿烂的金光里微笑了。

我望着蓝天,我梦幻地望着那美丽的蓝天,我渐渐地沉溺在思想里。

我仿佛看见一片广大的原野,那地毯一般的绿草因了阳光和露水而颤动着,在那里有些小孩唱着山歌,牧着牲畜,他们满意地笑了;或者连陌的平田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面伸展着,农家的男女携了锄走过田畔的小径,到田上愉快地工作起来;或者在一株大的榕树下面摆着卖水果凉食的摊子,一些发髻上插满大红花的年青女人挑着担子走过,就放下担子坐在青石上面,吃着水果笑谈着各种闲话,还有许多许多的景象……

生活究竟是这么可爱呀!这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但是我却不存在了,我却要去死了。

这样想着我又不能没有留恋。

我思想着,我用全副精力思想着。我说我要抓住那一切景象,不要使它们离开我。但是一刹那间那一切景象都渐渐地在改变面目了。一切都带了血底颜色。于是我才恍然明白就在那些和平的地方,流血的惨剧已经常常在开演了。血已经把最美丽的图画染污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值得留恋的了。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牺牲,昂然去戴那死底冠冕,用死来造成解放人类的力量,来把这个世界改变成一个非常值得人留恋的地方,那么这个世界终于有一天会被腥血淹没了的,而那班吸血的人,他们也会沉没在这个血海里面。

我不应该有一点留恋。我应该勇敢地戴上那死底冠冕。

这时候那个北方人跑来了。他带着一张哭丧的脸,痛苦地低声对我说:

“先生,你大概不会活过今天晚上了。说不定连长就要派我做那件事情。先生,他们会叫我开枪。是的,他们一定要叫我开枪。先生,你要提防,今天晚上一两点钟的光景,就在这××山岩。在这个岩上我已经打死过好一些年青学生了。就是这只手!(他举起他底右手。)先生,你要看清楚,就是这只手,就是这只手呀!先生,我服从上官底命令,我已经打死过一二十个人,我也不害怕,也不动心。但是这一次……这一次我怎么下得手呀?要我亲手杀死你,我不忍心下这毒手。我究竟是一个人呀!先生,我还有这一颗心呀!但是上官底命令我怎敢违抗呢?”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哭着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坐在破竹床上,看着他走出去。我感激他,我却不得不怜悯他。他比我更可怜,他现在竟然哭了。这个被上官底命令束缚着的大孩子,他今天晚上一定会亲手杀死我,要是他不愿意自己被杀的话。

他要杀我,我没有流泪,我不颤栗;但是他反而伤心地哭着,胆怯地战抖起来了。

我底心是很平静的。我没有激动,也没有恐惧。我安静地走到了生命底边沿。我没有留恋,我没有悔恨;我不悲痛,我不流泪。我要勇敢地走完那最后的一步,因为我底路不再是灭亡的路了。

我已经把我自己底生命连系在人类底生命上面了。我用我底血来灌溉人类底幸福;我用我底死来使人类繁荣。这样在人类永远走向繁荣和幸福的道路的时候,我底生命也是不会消灭的。那生命底连续、广延将永远继续下去,没有一种阻力可以毁坏它。在这里只有人类底延续,并没有个人底灭亡。

没有留恋,没有恐怖,没有悲哀,没有痛苦。有的只是死。死是冠,是荆棘的冠。让我来戴上这荆棘的冠昂然地走上牺牲底十字架罢。

也许今天晚上我底血就会溅在山岩,我底身体就会埋在土里,我底名字就会被人忘记。但是我决不会灭亡。我底死反会给我带来新生。在人类底向上繁荣中我会找出我底新生来。

【注释1】h山:厦门的禾山。